時間無聲地流逝,濃黑的夜晚悄悄褪了色,月光一點點融化在愈發明亮的天空。
天亮了。
微風拂動窗邊紗簾,靜謐安寧的美麗庭院裡,隱約傳來一些晨起的聲音。
書桌旁的小燈已然熄滅,旁邊放有一個合攏的筆記本,邊角的紙頁有些自然泛黃,卻沒有絲毫褶皺,像是被很細心地保存著。
當牆上的時鐘指向五點整的時候,裝修雅致的套房裡,響起一陣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這道腳步聲穿過客廳,在房門敞開的那間臥室門口停下。
中央的大床正柔軟地陷下去,埋在蓬鬆被子裡的人睡得正香,他朝裡側著身,看不清麵孔,隻能瞥見溫暖爛漫的棕發在潔白的枕頭上散開。
在各種關於起床時間的科學研究和專家建議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時間段是五到七點。
但鬱白基本不會在這個時間起床。
他不再是學生,又不用出門上班,算是自由職業者,連鬨鐘都不怎麼需要定。
隻有偶爾在死線前趕稿的時候,清晨五點的他會是清醒的,因為還沒睡。
其他時候的這一刻,他都在心安理得地跟周公下棋。
舒適大床裡傳出清淺綿長的平穩呼吸聲。
停在臥室門口的那道腳步,靜止片刻,便離開了。
時間繼續流逝,淡藍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明亮,朝陽升起,天邊染上濃鬱的燦金與橙紅。
圓滾滾的時鐘裡,指針滴答滴答地走到了七點整。
腳步聲再次響起。
那間臥室裡更加安靜,床上的人換了個姿勢,把腦袋埋在被子裡睡得香甜,隻露出一點透氣的縫隙,蓬鬆的被子隔絕了裡麵悠長的呼吸聲。
也隔絕了外麵偶爾響起的細微噪音。
敞開的臥室門邊,灰藍的目光靜默地注視著仍在睡覺的人。
直到一旁的床頭櫃上傳來“咻”的一聲。
昨晚睡前隨手倒扣在那裡的手機,屏幕朝下,發出了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
循聲望過去的那道目光,似乎有點猶豫。
片刻後,手機又響了兩聲,床上的被子小山忽然動了動。
睡夢中的人本能般地往被子裡縮了一下,朝離聲源更遠的方向挪過去一點點,像是不想被打擾。
極輕的腳步聲再次離開,去而複返。
然後,間歇性作響的手機上麵,蓋住了一個來自另一間臥室的潔白枕頭。
咻咻聲就幾l乎聽不見了。
重新安靜下來的房間裡,被子小山又悄然挪了回來,無意識地扯開原本蒙著頭的被子,似乎在透氣。
清晨的光線落在頰畔,將本就過分白皙的膚色照得近乎透明,唯獨泛了一點被悶到的紅。
很快,床上的人又不安分地換了睡姿,繼續側身而眠,看不見臉龐。
停在門口的那道腳步便再度離開了。
微不可
聞的腳步聲穿過這間套房,輕輕關上了外麵的大門,直到走進庭院後,腳步才恢複了正常的聲響。
早晨七點多,除了昨夜到訪的年輕客人,這座宅院裡原先住的其他人,已經都起床了。
明淨的長廊上,偶爾有步履匆匆的傭人走過,中間樹木青翠的小徑旁,有一個小男孩蹲在那邊,逗著這裡養的狗。
袁玉行本質上是個老頭,所以跟大多數老人一樣,睡眠少,醒得很早。
當他見到那個黑發藍眸的年輕人時,很是驚訝:“你也起這麼早啊?”
他脫口而出的話音,在清晨的庭院裡顯得格外清晰,腳邊的小狗跟著汪地叫了一聲。
對方靜靜地投來一瞥,卻沒有回答,而是皺了皺眉:“聲音太大了。”
“……”哪裡大了啊!
袁玉行這樣想著,但在那片很有壓迫感的灰藍湖水麵前,並不敢反駁。
他老實地放輕了音量,低眉順眼地問:“你吃早餐了嗎?要不要我帶你去廚房?”
袁玉行是有點怵眼前這個不知來曆的年輕人的,尤其是在昨晚見過那場一局更比一局凶的對弈之後,看得他連冷汗都流了一斤。
但也同樣是因為圍棋,令他燃起了非常大膽的勇氣。
反正比這會兒突然拚命想往他懷裡鑽的短腿柯基,要勇敢得多。
“等吃完以後……”小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忐忑道,“能不能跟我也下一局棋啊?”
雖然鬱白說他和謝無昉下過棋,但並不是這個時空的他。
昨晚他圍觀兩人對弈,簡直手癢得不得了。
矮矮的小男孩麵露殷切期盼,模樣可愛的柯基瑟瑟發抖,對麵的男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不看人也不看狗。
“不能。”謝無昉語氣很淡地應聲,“不吃。”
……
不下就不下,怎麼連早飯都不吃了!
唉,真冷酷。
袁玉行失望地抱起差點嚇暈的無辜小狗,目送對方的背影漸漸遠去。
同時,他心裡又生出幾l分好奇。
這麼早起來,不去吃早飯,小白又不在旁邊……
那這人是要乾嘛去?
庭院的某一處,習慣了早起的另一位老人正在書房裡翻找東西,忽然聽見門口響起一道敲門聲。
張雲江本以為是家裡的哪個傭人,應聲回頭時,驀地麵露驚訝:“哎——小謝同誌?”
“怎麼起得這麼早?”詫異之餘,他關切地問,“是沒睡好嗎?房間不舒服?”
正常來說,年輕人都愛睡懶覺的嘛。
“不是。”
對方否認之後,頓了頓,沒有再解釋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張雲江有點意外,立刻放下手頭的東西,笑道:“什麼問題?你儘管問!”
難道是在昨晚的對局裡有了什麼對圍棋的感悟,想跟他討論?
老人有些期待地猜想著。
可謝無昉的問題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一個人徹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會怎麼樣?”
……哎?
聞言,張雲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昨晚在走進棋室之前,兩人是聊起過有關朋友的話題,直到因為小鬱醫生過來而結束。
眼前這個在圍棋上天賦超群,性格坦率直接,又有點奇異的天真的神秘年輕人,似乎對朋友這個問題格外好奇。
“徹底失去?是關係決裂,還是指對方去世了?”
“再也不會見到對方。”
再也不會見到。
那就是去世了吧?
“這樣啊……我想想看要怎麼說。”
儘管與預想的問題截然不同,張雲江還是很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感情上肯定是會傷心難過的。”他斟酌著說,“但具體是受到了多大的打擊,就要看跟這個朋友的關係程度了。”
謝無昉重複道:“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是這個前提。”張雲江便笑了,耐心地說,“但這也是要分情況的。”
“對有的人來說,最好的朋友也不過是泛泛之交,他們可能並不看重友情,更在乎彆的感情,但另一些人,或許會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對於這樣的人而言,失去朋友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你問的這個假設裡,指的是哪種朋友呢?”
他說完,麵前的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從小就認識,唯一一個願意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
話音落下時,張雲江不禁想,這個“自己”是指誰?
但他沒有問這種多餘的問題,而是順著話音,很快想起了一個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設身處地來回答這個前提苛刻的問題的。
他卻恰好可以。
從小就認識,時間跨度很長。
唯一願意真心對待自己,而不像旁人那樣,更在乎彆的身外之物。
“如果是我徹底失去了一個這樣的朋友……”張雲江神情悵然,“就不止是傷心難過了。”
“會很絕望,人生好像都沒什麼意思了,連天都變成灰的。”
他說著,收斂了情緒,笑起來:“不過我是老頭子,到這把年紀,本來也沒什麼盼頭了,所以會將僅有的東西看得更重,也許放在年輕人身上,不會那麼嚴重。”
站在書房門口的謝無昉靜靜地聽他說完,沒有再問什麼,而是低聲道:“我知道了,謝謝。”
他說著,忽然側了側身,向一旁看去。
“這有什麼好謝的……哎?”
原本笑著的張雲江下意識走過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書房外的門廊拐角處,站著鬱白的侄子,剛才大約在偷聽兩人的對話。
這一刻,那個言行古怪的小男孩,抱著張雲江家裡養的柯
基,肩膀抽動,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打濕了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小狗毛發。
“小航?!”
張雲江見狀,一臉無措,本能地去看身旁的謝無昉:“這這這,小謝同誌,這孩子怎麼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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