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延慶府。
天色未亮,河堤兩側的農田上已經陸續有百姓開始一日的勞作。
春耕秋收,眼下正是播種的季節,按理應是乾勁十足的時候,這些勞作者麵上卻並無多少喜悅,隻因緊挨著河堤的大片肥沃良田,早已歸世家所有,而世代居住在此地、失去自己土地的百姓,則淪為了受雇於世家的佃戶。
佃戶依附於世家,為世家勞作種地,所得田畝收成大半都要上繳給世家,他們自己僅能得到一小部分收成和微薄傭金維持基本生計,若遇到荒年,可能連傭金也拿不到手裡。
世家派來的管事,囂張跋扈,頤指氣使,對佃戶管理十分苛刻,往往天不亮就要求農戶下地乾活,天色黑透才準許他們回家休息。
而此刻,伴隨著一陣喧嘩聲,農戶們竟紛紛丟下鋤頭往河堤方向湧去。
原來一個老農剛剛在河堤邊上勞作時,突然看到一隻黑色大龜馱著一塊石碑慢慢自河底浮了上來,飄在了河麵之上。
這宛如神跡一般的場麵,令老農瞠目結舌,對著那神龜就跪了下去,並大喊“神仙顯靈了!”
附近農戶這才紛紛湧了過去,查看情況。
“真的是神龜!”
“那碑上似乎刻著字!”
“一定是神龜在傳達上天的旨意!”
農戶們看清河裡情況,都激動叫嚷起來,幾個年輕力壯的,更是自告奮勇下到河裡,合力將龜背上的石碑抬了下來。
石碑表麵斑駁,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正麵卻是刻著六個血紅大字。
最先發現石碑的老農看清血字內容後,瞪大眼,露出驚恐之色。
六字血字很快經由識字之人的口迅速傳開,人群很快由最初的喜悅變作恐慌不安。
“這,這難道是真的嗎?”
有人問。
無人可以回答。
但今日恰是明睿長公主忌辰,遠在延慶府的河裡突然出現這樣的異象,怎能不教人多想。
畢竟,這已經不是這條長河第一次顯露神跡,去歲延慶府大災,正是這條河裡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了許多死魚,魚腹中藏著一封封“倉廩空”的血書,督查院才能及時查清戶部糧倉虧空真相,以及戶部官員欲借山洪之力謀害兩萬災民、以遮蓋糧倉空虛真相的驚人內幕,讓整個延慶府免去一場浩劫。
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慶府的百姓對神跡之事更懷有一種格外崇高的感情。
手握馬鞭、坐在田頭監工的管事見農戶們不乾活反而去看熱鬨,氣勢洶洶走過來,正要厲聲嗬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麵色大變。
“快,快去通知家主。”
好久,管事才一臉慘白找回自己聲音。
同一時間,顧府書房。
雨衛首領平靜複述著花費了不少力氣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長公主夫婦去世後,衛三公子便從公主
府搬入了宮中居住,由太後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衛氏受教,接受衛氏教導。”
顧淩洲坐在案後,沉默聽著。
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衛首領特意過來稟報,定然是發現了不同尋常的信息。
“他在衛氏課業與交際情況如何?”
顧淩洲直接問了最想知道的兩件事。
首領回道:“這便是奇怪之處。衛氏子弟課業成績,與國子監大考類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個類彆,三公子回到衛氏之後,每回功課考校,都隻得丙等,甚至還得過下丙。”
顧淩洲皺眉,顯然意外。
“連乙等都未得過?”
“是,六年期間,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無一例外。”
頓了頓,首領道:“屬下雖然於文墨之事沒有太深造詣,也不清楚衛氏考核標準,但這位三公子,能獲得閣老青睞,並以六科全滿的成績考入督查院,想來定有過人之處,衛氏考核標準再嚴苛,也不可能嚴苛到此等程度。況且,據屬下所知,於文章方麵天賦並不突出的衛氏嫡長孫衛雲縉,每回功課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來看,衛氏的考核標準,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說,太奇怪了一些。”
“的確不合常理。”
顧淩洲甚至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極可能是衛氏在故意針對打壓。
隻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課業,若族中真有才華出眾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衛氏為何要如此做。
“他在衛氏的交際情況呢?”
顧淩洲接著問。
首領道:“據屬下探知的情況,衛三公子雖在衛府受教,但除了因為課業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罰或其他特殊情況,其餘時候,並不在衛府留宿,除了上課時間,與衛氏其他子弟,也無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沒有。”
“一個也沒有麼?”
“沒有,無論是衛氏子弟,還是來衛氏學習的旁族子弟,一個也沒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會友的良辰宴,衛三公子也從未出現過。”
顧淩洲不由再度皺起眉。
首領遲疑片刻,道:“屬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過,在獲知另一樁事後,便可理解了。”
“何事?”
“衛氏似乎很不滿意衛三公子擅自搬入宮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衛府受教之日,衛氏……行了家法。”
顧淩洲抬起頭。
首領麵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衛憫為了立威,還命令衛氏闔族子弟在旁觀刑,刑罰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
“衛氏族規森嚴,此事又事涉衛氏隱私,衛氏子弟在外無人敢言,故而除衛氏本族弟子,根本沒有外人知道此事。”
顧淩洲幾乎霍然變色,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這樣的刑罰意味著什麼。
褫衣受杖,對一個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孫而言,根本不是簡單的責罰,而是要徹底剝奪一個人的驕傲與尊嚴。
衛氏,竟會對年僅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狠辣至此。
顧淩洲說不出是驚痛更多還是心痛更多。因他終於明白,那日在鳳閣值房,那少年為何會說出自己沒有風骨沒有氣節這樣的話。
“聽說衛憫還當場立下規矩,在衛氏,長幼尊卑,秩序分明,衛三公子見了衛氏嫡長孫衛雲縉,必須叩首行大禮,好明白尊卑貴賤。”
“世家大族嫡孫,何等尊貴,何況真論起出身,那位嫡長孫,又有何資格受那樣的大禮,屬下想,衛氏如此做派,衛三公子與衛氏子弟毫無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還有一事,屬下不知當不當稟報。”
“說。”
顧淩洲直接道。
首領道:“衛三公子一直沒能參加院試鄉試與會試,除了因為在衛氏課業考校不及格,拿不到衛氏的舉薦書,還有另一個原因。”
顧淩洲看過去:“什麼原因?”
首領垂目回道:“三公子回衛府受教時,陛下曾往衛府發過一道聖旨,讓衛氏嚴厲約束三公子課業。此外,太後還曾因三公子不能參加科考一事與陛下據理力爭,懇求陛下從中轉圜,但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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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尚一片清灰,顧府的轎子已抵達宮門口。
顧淩洲身披氅衣,屏退隨從,隻帶著顧忠一人往太儀殿方向走去。
時辰尚早,太儀殿內隻亮著一點微薄燭火。顧淩洲剛走到階下,一個小太監懷中抱著一物,行色匆匆從長階一側跑了下來。
因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監竟一頭撞在了顧淩洲身上。
顧忠正待嗬斥,那小太監抬頭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顧淩洲麵孔,先嚇得魂飛魄散,懷中東西也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閣老饒命!閣老饒命!”
小太監麵露絕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饒。
顧淩洲察覺出不對,示意顧忠將東西撿起,接著微弱天光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類似丹爐的物件。
爐蓋還未打開,一股血腥味兒L已經在空氣裡漫開。
顧忠打開爐蓋,刺鼻的腥膻氣立刻撲麵湧來,讓人幾欲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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