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感慨大丈夫當如是,也有人險些把肺氣炸——六國餘孽聽不到嬴政的話。
雖然聽不到,但他們看得到,看得到他們做夢都想殺的人就站在車輦之上,懷裡抱著一個還沒劍高的小女孩兒,用一種意味不明但又分外明確眼神斜睥著他們,輕蔑又不屑。
"殺了他!"
"殺了這個暴君,為我王報仇!"嘈雜戰亂中,不知是誰破口大罵。
而訓練有隨的親衛們也不承多讓——“六國餘孽,安敢造次?”“受死!”
新一輪的廝殺徹底開始。
這一次的慘烈遠非剛才所能比擬。兩方勢力為各自的信念而戰,不死不休。
嬴政鳳目輕眯。
贏政懷裡的小鶴華歪了歪頭。
她好像有些明白這些人在堅持什麼,又好像不明白,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是一群願意為理想而死的理想主義者。
——士為知己者死,他們為自己的信念而戰死。
百死無悔。
鶴華安靜靠在贏政懷裡。
這場血肉橫飛的爭鬥沒有任何懸念。六國後人一個接一個倒下,鶴華知道這場熱鬨終於結束,於是窩在嬴政懷裡打了個哈欠。
“阿父,我困了。”
鶴華道。
贏政揉了下懷裡小團子的小腦殼,將她散亂的小揪揪的碎發梳到她臉側,“困了,便隨阿父回家。"
他們回家,這些人也回家。生命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孤勇路,六國後人比他更早抵達終點。
嬴政轉身回車輦。
"陛下,這些賊寇的屍首如何處置?"雖還有一些六國後人在做困獸之鬥,但勝負已分,掙紮也是無用,蒙毅便拱手問嬴政。
小寺人殷勤打起簾子。
贏政抱著小鶴華走進轎攆, "梟首示眾,昭告天下。"
"喏!"
蒙毅應下。
帝王之威不容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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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抬手,準備下達斬首命令。
"就是現在!"
草叢中劉季看到這一切,立刻招呼招呼跟他一起躲在草叢裡的黔首們一起衝出去, “快,咱們的救駕之功來了!"
等待已久的黔首們手忙腳亂抄起家夥,紛紛從草叢裡跳出來——
"保護陛下!"
"不能讓賊寇傷了陛下!""陛下我們來了!"
夾雜著各地口音的黔首們衝進即將結束的戰團,手裡拿著五花八門的農具,給六國後人最後一擊。
劉季拿著鋤頭衝在最前麵,一馬當先萬夫莫敵,聲音響徹雲霄,生怕轉身進轎攆的嬴政聽不到,"陛下莫怕,我們來了!"
“我們就是拚上一死,也不會讓這些人傷陛下一根毫毛!”
這群來蹭救駕之功的人就是通武侯所說的在上林苑裡學種植的各地黔首?
蒙毅眼皮微抬,手指握著的佩劍終於還鞘。
不得不說時間選得好,口號也喊得響亮,哪怕沒殺幾個人,但單這幾句話,就足以博陛下一笑。——瞧,想要將他置於死地的六國餘孽終究是少數,九州天下多的是見他遇刺前來救駕的黔首。
"陛下,是周圍的黔首。"
蒙毅笑了笑,對轎攆內的嬴政道, "黔首們聽聞陛下遇刺,帶著農具前來營救陛下。"
“雖說來得晚了些,不曾遇到像樣的六國餘孽,但其勇氣可嘉,忠心可鑒,當為我大秦黔首之表率。"
"這說明陛下天威黔首無比信服啊!"轎攆內響起寺人尖細聲音, "若非陛下澤沐四方,黔首們哪敢豁出性命來救駕呢?"
“要知道這些黔首們最是膽小怕事了,外麵有點風吹草動他們便嚇得不行。”"今日前來營救陛下,那是將身家性命全部拋之腦後了啊!""這是對陛下何等的敬重與推崇啊!"
鶴華蹙了蹙眉。
——他們才不是對阿父推崇備至,而是一群投機取巧之輩。
如果真的是擔心阿父的安危,為什麼等六國後
人死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出現?
人沒殺幾個,嗓子倒是很高,仿佛生怕阿父聽不到似的,不像是救駕,更像是邀功,搭著衛士們用鮮血和性命才換來的救駕之功,想借此分一杯羹。
“阿父,他們才不是對阿父推崇備至。”鶴華不滿道。
"知道。"
嬴政捏了捏鶴華挺直小鼻梁, "投機取巧又何妨?"“他們有救駕之心,這便是好事。”
這意味著這些黔首心裡對他這位始皇帝心存期許。他們希望他活著,然後帶著他們走上與之前戰亂百年完全不一樣的一條路。
“他們是為種子而來。”嬴政一語道破, "小十一,你的種子幫了朕大忙。"
“種子?”
鶴華有些意外, "為了這些種子,他們便敢冒這麼大的風險?"
剛才的場景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場巨大的絞肉場,活人到了裡麵,血肉橫飛出來,殺手遇到親衛,注定是一場觸目驚心的刀劍相抵。
但如寺人所說,黔首們的膽子都很小,一點點的風吹草動便會把他們嚇得不行,膽小如他們,做不到與親衛一樣去誓死保護阿父,這很正常,她能理解,她不滿的是黔首明明做不到,卻為了些許封賞與刀口舔血的親衛們爭功,這樣的行為太一言難儘,她不喜歡。
直到阿父說,黔首們是為了種子。
為了種子,膽小如他們會變得英勇無比,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他們遠遠做不到親衛的程度,但依舊不妨礙他們會在不危及自己性命的時候跳出來,用自己的生存智慧去爭一份救駕之功。
種子對於黔首來講真的很重要。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
鶴華垂了垂眉,聲音低低的, "是我誤會了他們。"
親衛的職責是為阿父戰至最後一滴血,黔首們的職責是打理好每一粒種子。——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竭儘全力。
"朕的小十一很聰明。"贏政莞爾, "小十一覺得,朕該如何封賞他們?"
鶴華想了一下, "呃,他們想要種子,那便多給他們一些種子?"
“還有呢?”
>嬴政挑眉,繼續問道。
"還有,還有就是賞賜。"鶴華不知道阿父為什麼突然問自己這種問題。
似這樣的問題,以往都是大兄來作答的。或許是大兄不在,轎攆上又沒有旁人,所以阿父才會問她?
想了想,鶴華覺得大概就是因為這樣。
平時大兄教導她的時間比太傅大儒們還要久,隻是大兄近日來忙於婚期,才不曾時時過問她的功課,阿父問她這個問題,能從她的回答裡看到大兄對她的教導,這也是對大兄的另外一種形式的考教。
於是鶴華按著大兄的思路想了一會兒,認真回答道, "賞賜他們一些錢或者布,讓他們能好好生
活。"
——在大兄心裡,黔首們安居樂業,是對黔首最好的賞賜。
"這是你大兄的想法。"嬴政眼皮微抬, "朕想聽你的。"
寒酥呼吸微微一頓。
小公主年齡小,不知道這樣的問題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這意味著陛下不再將小公主當成一個普通公主看待,而是正式開始審視小公主的能力,考驗她是否在政治上有超出尋常的敏銳與洞察力。那麼考驗之後呢?陛下將會如何對待小公主?
寒酥手指無意識攥著衣袖,眼睛緊緊盯著鶴華的嘴,她太渴望從這張嘴裡聽到讓人耳目一新的回答。
雖然可能性極小,小到讓人想到這種事情都會笑她的癡心妄想,但是如果呢?如果真有這種可能呢?
陛下從不是墨守成規的帝王,秦從弱小到強大,再到橫掃六國一統天下,靠的不拘一格降人才,靠的是變法圖強,而不是那些所謂祖宗規矩,宗法體製。
——那些規矩與體統早就被曆代變法的秦王不屑一顧踩在腳下,然後選擇能讓大秦強盛的規則與人才。
所以當一個無比合適的人出現在陛下麵前時,陛下會因為她的性彆年齡而對否定她的能力嗎?
"我的?"
鶴華歪了歪頭, "我會讓他們做官。"
"普通黔首隻知道種地,根本想不到跟親衛爭救駕之功。"
鶴華軟軟糯糯, "但他們想得到,而
且還做得到,說明他們不是一般的黔首,他們很聰明,甚至狡猾。"
四歲的小孩子說起長句子時口齒有些不清晰,怕嬴政聽不清楚,鶴華便把語速放得很慢,一段一段往外麵說, "他們打著救駕的名義來這裡,除了種子,他們還想要其他東西,比如說,當官。"“恩,尤其是那個聲音最響亮的黔首,他肯定想當官的。”
寒酥呼吸為之一輕。——不愧是小公主,一針見血點出黔首們的心思!
小公主已經給出了最完美的回答,那麼陛下呢?陛下對她的回答是否滿意?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寒酥抬頭去看嬴政臉色。
掌權天下的帝王從來喜怒不形於色,寒酥從他臉上看不出特彆的情緒,隻看到帝王眼皮微抬,墨色眸子裡有了清淺笑意,那是一種本該如此的笑,正如他是威加四海的帝王,而被他養在身邊的女兒自然不會是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小公主。
"他既想當官,朕便滿足他的心願。"贏政攏了下鶴華的小揪揪, "蒙毅,傳黔首。"
"喏。"
蒙毅抬手,發號施令。
親衛會意,縱馬來到劉季麵前, "跟我過來,陛下要見你們。"
“陛下、陛下要見我們?”
"不,不成,我害怕。"“我也害怕。”
“我連見縣長都打哆嗦,要是見到了陛下,我不連話都說不出來?”"那可是皇帝陛下啊!"
劉季剛把草叢裡的大個子拖出來,正往大個子臉上摸著血,親衛縱馬而來,他便停下自己的動作,抬手擦了把噴灑在臉上的鮮血,整了整自己被六國後人垂死掙紮時撕爛的衣襟,眼睛瞧了瞧不遠處的威嚴華麗車輦,笑眯眯安撫自己身後畏首畏尾的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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