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青姝頓住。
放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力道不重,卻穩健有力,無意間觸碰到中衣的薄料,體溫似乎在一刹那傳遞到了指腹,引得他指尖輕輕一縮。
他依然站在那。
他急於想衝破冰冷的桎梏,但披完衣衫並沒有讓他療愈什麼,反而愈覺窒悶與空蕩。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要、該不該不要、又何時要。
要了,又會不會作繭自縛?
會不會讓他更加處於困窘無奈的境地?
畢竟她是隻心思叵測的豔鬼。
薑青姝微微偏頭,對上男人墨玉般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多謝愛卿。”一邊說著,一邊捋著頭發的手沒停。
那好不容易重新披在肩上的外袍,又因為這樣的動作再次下滑,擦過他滯在空中的指尖時,又被他下意識接住。
她看著他。
眼尾弧度上揚,瞳仁裹著一層戲謔的光。
看他還給她披不披。
張瑾握緊衣料,沉默了片刻,又再次重複之前的動作,給她披上外衣,這一次,他按著她的肩膀,一時沒有鬆開。
她晃了好幾下,都沒有讓它掉下來。
這才罷休。
張瑾等她鬨騰夠了,垂睫淡淡道:“陛下,該更衣了。”
她不喜歡看他這個故作平靜的樣子,隻會更想撕破這外表冰霜內裡藏著心思的麵具,於是惡劣地刁難:“放肆,誰許你碰朕的?”
“臣鬥膽觸碰陛下龍體,請陛下恕罪,臣自願罰俸一年。”
他這回答堵得她一噎,一時沒吭聲。這傳出去倒是好聽了,滿朝文武聽說權傾朝野的張大人因為碰了女帝被罰俸一年,這麼荒謬,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玩什麼新的東西。
似乎感覺到她在瞪他,張瑾不曾抬眼,眼底卻有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再次重複一遍:“臣喚宮人進來,給陛下更衣。”
她坐了下來,不答話。
還故意扭頭不看他。
張瑾掀了一下眼睫,靜靜注視著少女沐浴在暖光下的側顏,她好像對他有些意見,也不太開心,雖然她隻是一聲不吭,並未直接發泄出來,但個中原因,他又心知肚明。
眼前,少女瘦削的脊背始終挺拔,秀頸晶瑩,四肢纖長,好似柔韌的柳枝,無聲撐起寬大的帝王龍袍,其中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然而一想到會有人把她抱在懷裡,做著全天下男女最親密無間的事,額角就一陣劇烈抽痛,不自覺地攥緊雙手。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張瑾沒有理由畏縮。
讓他畏縮的根源早就離開。
他見她不理,又道:“陛下若不想叫人進來,那就請恕臣冒犯之罪,為陛下更衣。”
她還是沒說話。
張瑾重新展開她的天子外袍,立在一邊等候,她不動,他便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動,等她抬起手臂。
她靜了片刻,抬起烏黑的眼珠子瞅他一眼。
“你服侍朕?”
“臣服侍陛下。”
“憑什麼?”
“於公,臣下該為主君分憂;於私,阿奚不在,臣該代他照顧好陛下。”
她觸及到他的雙目,他卻沒有看她。
【司空張瑾與女帝獨處,禁不住情動意亂,想要邁出這一步,卻選擇先為她更衣。】
實時裡的男人,情動意亂;眼前的張瑾,平靜冷峻。
真虛偽。
怎麼看怎麼道貌岸然,是個衣冠禽獸。
還是打著弟弟的幌子,趁著弟弟不在妄圖染指弟弟的女人的衣冠禽獸。
薑青姝覺得有點意思,他想邁出這一步,所以以更衣來試探她的態度?還是說,他在用更衣這樣的事,給自己的靠近找一個虛偽的借口?
男人果然喜歡這樣,一開始明明在氣勢洶洶地質疑她為什麼去後宮,在她稍稍示弱、表現被逼無奈後,他們就會突然雙標地改變態度,繼而萌生一些心思。
她心裡不屑,表麵上神色淡淡,抬起手臂。
張瑾親自服侍她穿上外袍,又一一拿過九環腰帶、六合靴等。
冰冷修長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劃過象征最尊貴的十二章紋,他心無旁騖,半跪下來幫她整理褲腿時,背脊半彎,頭垂著,明明是卑微的姿態,卻依然帶著從容的冷意。
但這一分冷意,已被周圍的暖爐消融很多。
他在儘量克製。
“臣去喚人進來,為陛下梳發。”
張瑾做好了這一切,起身時對上她瑩潤的眼睛,好像在從他臉上探尋什麼,他頓了一下,複又轉身出去,片刻後,宮人魚貫而入,為天子整理發冠。
她自小留的這一頭青絲太長,挽起來需要一些時間,張瑾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在殿外站了片刻。
今日放晴,廣場上的宮人都在掃著厚厚的積雪,巡邏了一圈的梁毫跺去靴上的雪沫,過來施了一禮,“末將見過司空。”
張瑾問:“這幾日陛下見侍君的時間可長?”
梁毫回憶了一下,答道:“隻有貴君和竹君二位,畢竟也隻有這二位被陛下翻過牌子,竹君每回都是送些羹湯之類,約莫進去一炷香的時辰便離開,不過趙貴君一來……就至少要待上一個時辰,才會離開。”
張瑾攏著袖子,眉宇間一片料峭,回身道:“陛下白日操勞國事,不沉湎享樂,無論是誰,無詔都不得擅自打擾陛下。”
梁毫一凜,立即應了。
“末將下次定會攔住他們。”
張瑾靜靜闔眸,又在心裡回憶了一番後宮那些人背後的勢力,略微有了計較,又吩咐道:“近日天氣嚴寒,夜裡宮道路滑,為陛下龍體安危著想,著人去吩咐彤史,凡受陛下召幸者,皆來紫宸殿侍寢,不得例外。”
皇帝是想親自過去探望後宮侍君們,還是讓他們自己洗刷乾淨了被內侍們抬到帝王寢宮,
這個本來隻看女帝自己的愛好。
張瑾直接以雪天路滑為名,不許女帝去。
雖然想不通張大人怎麼突然過問內闈之事,但梁毫覺得,張大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深意,說不定表麵上是乾涉侍寢之事,實際上又是在無形中撥弄朝局,其中大有文章,非他所能揣測。
卻不知,張瑾隻是在吃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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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花園裡連著幾日都熱鬨,有人還巴望著能在此偶遇陛下,譬如蘭君燕荀,每日就在這裡吹吹竹笛,再賞賞雪景。
此外,還有侍君郭修元等人,也時不時出來溜達。
“那傻子這又是在乾什麼?”
郭修元身披狐裘立在雪中,隔著一簇花枝,遠遠地看著蹲下一棵樹下的少年。
少年明明已經換上了符合宮中規製的錦衣華服,也已經成了貴人,然而他的披風已經散落在雪裡,袖子和褲腳也因為過於好動半卷了起來,裸露在外的皮膚凍得發紅。
他好像沒有知覺一般,在樹下撿著花瓣,津津有味地瞧著。
枝頭的積雪“啪”
的一聲砸落下來,正好砸中少年的腦袋頂,他呆滯片刻,甩甩腦袋,雪沫順著臉頰滑落,襯得那張不常見陽光的臉越發白皙剔透,唇卻紅得灼豔。
郭修元剛為這少年的漂亮所驚,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看到少年一把抓起地上的雪,熟練地往嘴裡塞。
雪裡裹了花瓣與泥,一下子把少年的腮幫子撐得鼓起。
跟在少年身後的一乾宮人見了,紛紛叫了起來,趕忙勸著哄著讓他吐出來,少年卻捂著嘴戒備地望著他們,飛快地把嘴裡的雪咽了下去。
“真是傻得可笑。”郭修元不禁嘲諷地笑了起來:“就這種蠢貨……也配入宮?到時候在陛下跟前做出這副蠢樣,可就有意思了。”
郭修元身後的侍從笑道:“隻怕陛下見了他都要嫌他臟,也就皮相生得好點,但那又如何,連侍君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郭修元受了這恭維的話,有些輕蔑得意。
這傻子最近可不消停,不過他越鬨騰,旁人越是把他當個樂子看。
聽說這傻子進宮的第一日,就弄壞了眙宜宮裡原本栽種的花花草草,還在雪地裡滾來滾地玩兒,宮人想要阻止,好不容易拿好吃的哄得消停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見了。
找了一圈,發現他跑到偏僻的小廚房裡,蹲在那玩柴火。
夜裡,守夜的宮人半睡半醒,又聽得“咚”的一聲,定睛一看,發現原本躺在床上的小傻子不見了,整個眙宜宮的宮人都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全部出動,大半宿提著燈籠在那找人。
因為宮中夜間禁軍巡邏森嚴,這事自然也驚動了禁衛,若是好端端一個侍衣在宮中走失,那可真成了所有人都擔不起的大事。
好在,最後在眙宜宮角落裡的花叢裡,發現躺在裡麵睡得流口水的小傻子。
所有宮女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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