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之中,謝安韞剛看完一封由親信傳來的密報。
他右手捏著密報,將之放在火舌之上燎成灰燼,窗縫吹入的冷風拂動他的衣角,他微微閉目,不知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陸方從外麵進來,看見男人冷峻的側顏,低聲喚道:"郎君。"
“什麼事。”
“皇帝剛出宮了。”陸方說:“她……又去了張府。”
謝安韞驟然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仿佛一片冷清,輕嗤一聲道: “是麼。”
陸方微微沉默。
"她為了護著那個小子,還真是煞費苦心。"
他轉身,緩緩走到堆滿木炭的火盆前坐下,地上淩亂地散落著一堆畫像,都是來自同一個女子,然而有一部分已經隨著火焰化為了灰燼。
謝安韞掖起袖子,隨意從地上撿了一張畫像,又慢慢將之丟入火盆中,冷靜地看著火焰慢慢吞噬畫像,吞噬那張熟悉的臉。
這些畫像,陸方知道,從前郎主從不讓他們輕易碰。
如今卻親手焚毀。
到底是焚毀以斷情明誌,還是親手將從前那個傻乎乎、眼裡隻有她的謝安韞燒死?為情所困者,終將為情愛死,男女皆不能免於此。
然而,越是執著地焚毀,越說明在乎。因愛生恨者,則恨越深,愛也愈深,謝安韞盯著那火焰,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拔除體內的這根刺,它早晚深深地會紮進自己的心臟。
他隻是想自救而已。
一個溺水者可憐地想自救,徒勞且絕望,哪怕他爬上岸之後,會變得麵目全非、不像自己,那也總好過溺死在水裡。
“陸方。"謝安韞平靜道: “你去知會右威衛將軍茅季同,讓他來見我。”“是,郎君還有什麼吩咐?”
“我記得……神策軍參軍項豪的兒子重病難愈,你帶一些銀兩和珍貴藥材,交給郜威,讓他去試探此人可否拉攏,記住,不得讓趙家人察覺,不可露出蛛絲馬跡。"
"是。"
陸方想到什麼,又問: "那張瑜那……可是要放棄?"
謝安韞冷道: "不急,這份大禮,我遲早送給她。&#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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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一垂目。
“我父親那邊的老臣,都已經試探好了罷?”
"是,他們皆以為是郎主的意思,雖有人膽怯不敢為,卻不得不做出個選擇。"
"等秋獵女帝啟程之時,就不必瞞著父親,讓人將他控製住。"
“您確定……要和郎主……”陸方有些猶豫。
"你以為他是什麼君子?"
謝安韞冷笑, “無非沽名釣譽、道貌岸然之徒,滿嘴都是那些君臣綱常,實則不過是為了謝氏一族興盛不衰,醃膜事都是我來做,他倒像是個清清白白、滿朝歌頌的君子。"
謝安韞的半邊側顏被火光映暖,好似一柄在烈火淬煉下的利劍,愈顯鋒利寒冽,毫無溫和之色。
越提父親謝臨,他的神色則越透出一股陰沉恨意,又咬牙道: “他不願背負叛主謀逆之名又如何?他不是想要謝氏興盛不衰麼?他越是不許我行謀逆之事,我偏要做給他看,讓他親眼看著,他不許我碰的,我全都能得到。我還真想看看,那時他到底是為了他‘忠’的君而自戕謝罪,還是為了謝氏妥協。"
陸方聽著他這番執拗的話,心裡明白郎君執著的是什麼,微微歎息。
明明骨肉至親,卻彼此生恨,一個為了家族榮辱姑且容忍至今,一個自小渴望父愛,不斷地忍受著父親的利用與輕視,忍受抗衡至今,臨到頭來,卻還是被他們唾罵不齒。
他們一身清白,他卻滿身泥沼。然而他做的那些,他們哪個不是坐享其成?
越是滿身泥沼之人,才越容易愛上令那群虛偽之人都跪拜臣服的位置,隻有站在最高處,他們對他的唾罵不齒,才全都會變成好聽的阿諛奉承。
謝安韞又偏了偏頭,寒聲道: “再把禮部董峻安排秋獵的文書拿來,我要過目。”陸方連忙走到案前,在裡麵翻了翻,雙手將一封文奉上。謝安韞抬手接過展開,微微垂眼,仔細瀏覽。
入秋之後天氣涼爽,雖大多花已凋謝,但滿庭落葉紛飛,在舞劍之時格外有一種瀟灑韻味。
萬葉紛飛,庭木颯颯。瑩雪劍削金如泥,劍光反射著凜凜冷光。
少年穿著勁裝,玄衣窄袖、馬尾高束,俊挺漂亮的臉透出幾分江湖俠客才利落與冷
意,他雙手纏著布帶,每一次揮劍都乾脆利落,力如千仞。
她站在樹下,認真地看著。
“鏗"然一聲,少年反手收劍,動作端得一氣嗬成、瀟灑帥氣,偏首挑眉,朗聲問她: “七娘,怎麼樣?"
"人真好看。"
她笑著說。
少年聞言,方才還有些高冷矜持的臉,瞬間一垮,烏溜溜的眼珠子移向一邊,耳根卻紅了幾分。
"七娘……"
"劍耍的也好看。”她話鋒一轉,緊接著又誇道: “阿奚可是蓋世大俠,劍當然不必說了,大家都誇膩了,所以我就隻好誇人咯。"
她雙眸彎彎,語氣歡快。
他被她誇得摸摸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但還是忍不住低眼和她亮晶晶的雙眼對視。對視越久,嘴角的弧度就禁不住越揚越高。
“七娘。”
“嗯?”
“我最近總有一些錯覺。”少年密密的睫毛在風中踹躚,望著她的臉有些入神, "總覺得我們好像已經歸隱山林了,然後我們住在一起,日日相對,沒有任何人打攪,我每天都能教你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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