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寂靜。
謝府之中,婢子往來匆忙,又是同樣充斥著血腥氣的一夜,這一切,總是循環往複,不得擺脫。
長廊之中,燈火幽暗,陸方的說話聲刻意壓低了,顯得斷斷續續,聽不連貫,“今日這情況……明日無法上朝……去拿傷藥來……還有婁神醫……"
垂首聽吩咐的下人轉身去了,陸方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回首看向屋子的方向。
屋內一片死寂。
陸方心底五味雜陳。他真是想問郎君一聲,值得嗎?
韜光養晦多年,積攢權勢多年,明明可以徐徐圖之,成就大業,如今卻為了女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拋出籌碼,值得嗎?
明明這些年與太傅父子關係緩和,卻又為了奪得女帝而遭到兩頓毒打,差點死了,值得嗎?
明明慕淑娘子溫柔體貼,對他也有真心,他卻隻喜歡冷酷寡恩的女帝,值得嗎?
郎君被謝太傅叫去祠堂的路上,陸方便問了他這句話。
"郎君,您覺得值得嗎?"
當時郎君背影冷漠決然,一步步走向那間令人窒息、猶如吃人深淵般的祠堂,他神色有些恍惚,微微偏頭,望向遠處那簇灼灼嬌豔的桃花。
他說:“或許不值得吧。”
畢竟,她一點也不喜歡他。
她喜歡誰都不會喜歡他。
陸方見他側顏恍惚,又不禁道:“那郎君為何還要執著?您從前不是這樣,不會為了這些兒女私情就……"
“嗬。”
謝安韞喉間發出一聲冷笑,回身反問他:“我從前是怎樣的?”
不擇手段?陰狠毒辣?自私自利?
還是……渴望親情卻連乞求都求不到,像個天真的可憐蟲,到頭來看清一切,故意放浪形骸,謝氏一族越在乎清譽名聲,他便越是要人人唾罵、越是要成為背負罵名的權臣?
他就是喜歡看那群人的醜態。
喜歡看他們明明嘴上說著不屑於與他這等無恥肮臟自私的人為伍,卻又因謝氏子弟無人可用,不得不用他來收攬權勢,那種惡心至極、卻不得不強忍著惡心的醜態。
既要權力,又要忠臣之名。
嗬
。
真可笑。
謝安韞就是如此叛逆,有時候陸方覺得他僅僅是為了女帝,可他亦是在和太傅對抗。
不,或者可以說,對女帝動心思,本就是與世不容的。
他根本不在乎世人容不容。
家法結束之後,陸方抬著一身是血的郎君回到住處,他闔著眼簾一動不動,血肉與衣衫幾乎粘連在了一起,往往下滴滴躺著血。
隻是進屋刹那,他忽然虛弱睜眼,偏首看向桌上那一隻嶄新的素色簪子,眸光有一瞬間渙散。
"朕身為帝王,不當戴如此浮誇華麗的簪子。"
“陛下不要?”
——
"不要。"
他當場毀了那隻她不喜歡的簪子,又掏空心思為她準備了這隻素色簪子,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可惜沒有機會送出去。
而隔著重重院牆,其他謝氏子弟尚在安撫怒火難平的謝太傅。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為謝安韞說情,隻有謝釗突然說:“給天子下毒這樣的事,傳出去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堂弟如此,日後還不知要惹出什麼驚天亂子來,我們謝氏一族百年清名,如今卻被他連累成了亂臣賊子。"
謝氏三娘連忙道:"大哥!你彆說了。"
謝釗說:“我說錯了嗎?他若當真為家族考慮,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君王,我們謝家被其他幾黨虎視眈眈還不夠,還要養這麼個隨時拖累全族的白眼狼……"
他越說越激動,一側的夫人李氏掩袖咳了咳,無聲踹了他一腳,謝釗這才停下來。
李氏暗暗觀察太傅神色,歎息道:“阿韞行事固然莽撞極端了些,但他畢竟在朝中是正三品尚書……按理說平時不會胡來,難道真是喜歡上了那位天子……"
李氏這拱火般地一提,謝太傅不由得想起紫薇殿那次,那不孝子險些爬到龍床上去冒犯女帝。狼子野心。著實是狼子野心!
他額角突突地跳,甩袖道:“我謝氏一族怎麼生出了這等心思肮臟的畜生!家門不幸!逆子著實該死!"
謝太傅麵色陰沉,眉宇間已隱隱有了殺意。
/>幾人心底同時一跳,麵麵相覷,俱不敢再出聲。
待到深夜,謝釗與李氏在屋內濃情蜜意、正要把持不住時,李氏忽然想到什麼,摟著夫君的頸問:"……郎君今日派人去跟蹤陸方,可找到了那位神醫?"
無人知曉,謝釗一直在暗中尋找機會。
謝釗一直沒有入仕,雖承襲了父親爵位,但一直閒散混日子,同為謝氏子弟,世人隻知謝尚書,不知謝釗,謝釗的能力名聲威望皆被這個堂弟狠狠壓了一頭,走到哪裡都被人恥笑。
平時何止謝安韞根本不敬重他這個堂兄,就連那些下人,都沒人正眼看他。
如今謝安韞被執行家法打個半死,心裡最暢快的便是他。
叫他狂。他這個堂弟,真是活該如此!
正好近日謝釗突然察覺到陸方行事鬼崇,察覺到謝安韞暗中抓了什麼神醫,他一心想要謀求出頭的機會,趁著謝安韞被謝太傅狠狠責罰,他便派人去暗中跟蹤謝安韞身邊的下人,先去找到那個神醫。
不是說女帝還餘毒未清麼?到時候他找到神醫,帶去治好女帝,便是為謝氏一族將功折罪。
謝安韞隻會拖累家族,而他會為家族立功。
燭光下,他摟緊李氏的腰肢,情動意亂,一口含住李氏的耳垂,低笑著說:“……夫人且等著吧,待我抓到那神醫,我的機會就來了……"
實時:
【太傅謝臨察覺到其子謝安韞行謀逆之事,在祖宗祠堂前狠狠責罰了謝安韞】【被父親親自施加家法,謝安韞重傷昏迷,一夜沒有蘇醒】
【恒陽郡公謝釗看到堂弟謝安韞受家法,心中暗自得意,故意落井下石,並派人跟蹤謝安韞的侍從陸方】
清晨,薑青姝再次起身上朝。
看到兵部尚書的位置空缺,謝太傅神色陰沉、卻屢屢向她表示關切,她眉梢微微一挑,覺察到了什麼異常。
果然下了早朝之後一查實時,就看到這麼精彩的故事。
她坐在龍椅上悠然翻閱實時,鄧漪端著熱茶而來,低聲在她耳側說:“陛下,臣昨日就已經派人散播了消息,讓謝釗知道了神醫之事。"
薑青姝眼皮未掀,淡淡道:“做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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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漪驟然聽到天子誇獎,微微一怔,有些受寵若驚地垂首,尚未來得及開口,薑青姝又看了一眼她端著茶盞、傷痕累累的手,說:"朕故意冷落你的那幾日,日子不好過吧?"
鄧漪連忙跪地道:“臣沒有不好過,臣明白陛下的深意,如此磨礪,也讓臣那段時日沉下心來好好想清楚了,日後該如何侍奉陛下。"
"哦?"
女帝冷淡垂眼,打量著跪地的鄧漪。
鄧漪微微抬首,認真道:“自作聰明,隻會作繭自縛,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臣的命也是陛下的,日後臣願意成為陛下手中的刀,隻要是陛下吩咐,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這一番堪稱誓言的悲壯發言,倒是讓薑青姝微微笑了。“朕不需要你肝腦塗地。”
她朝鄧漪伸手,鄧漪怔了一下,把手小心翼翼地遞給陛下,被她慢慢從地上拉起來,她一時心跳加速,不敢看陛下的眼睛。
薑青姝溫和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問:"朕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說自己讀過書,是嗎?"
鄧漪垂首道:“……是,但臣讀書不多,是臣家中弟弟從前去私塾讀書時,回家時便會借我書看,就連字也不能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