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又一份羊肉砂鍋端出去,雪白的蒸汽騰騰而上,一時間,南華樓的樓上樓下全都是熱乎乎香噴噴的羊肉砂鍋的香味。
楊孝一進大門,迎麵而來的便是這樣暖融融的香味。
羊肉湯獨有的氣味格外霸道,這南華樓裡這麼多的食客,每桌點的菜都不同,可是不管什麼菜在羊湯的香味下都顯得黯然失色,那種味道像是帶著溫度,還沒等入口,就覺得渾身上下都熱乎起來了。
從外頭乍一進屋,周身的寒氣似乎一下子就被驅散了,楊孝眨了眨眼睛,視線竟然有幾l分模糊。
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經的家中,那個雖然貧窮卻溫馨無比的家。
那時,一旦到了天氣冷的時候,他的妻子也會去花上幾l個銅板,買一兩根最便宜的羊骨頭,然後守著爐灶燉上一下午,將沒有什麼肉的羊骨熬成微白的熱湯。
那湯雖然清淡,卻帶著羊肉的滋味,再加上白菜豆腐粉條,連湯帶水地喝下去,也會讓全身都暖起來。
可是那樣的日子沒有來了,再也不會有了。
聞著店中空氣中羊湯的香味,楊海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抬頭看向楊孝。
“爹,咱們真的要在這裡吃飯嗎?”
孩童稚嫩的聲音把楊孝從恍惚中喚醒,他回過神來,摸了摸楊海的小腦袋。
“對,咱們就在這吃,爹有錢,你想吃什麼,爹都給你買!”
楊海雖然才六歲,卻十分懂事,聽了這話不但沒有麵露雀躍,反而有些擔心。
“爹,你把家裡的東西都賣了,這錢……還是省著點兒花吧,我不餓,咱們回去喝米湯就行。”
聽了兒子的話,楊孝心裡一痛。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說道:“東西沒了就沒了,左右以後也用不著了。咱們先吃飯,吃飽了,爹帶你去找娘。”
以後,他們一家三口再也不用分開了。
聽到他的話,楊海點點頭。
“好啊,爹,一會兒咱們去買幾l個糖燒餅,娘以前最愛吃糖燒餅了……”
聽到這話,楊孝再也笑不出來了,強忍著悲痛點點頭。
一個夥計引著父子倆去牆邊一個空桌坐下,熱情地介紹道:“客官想來點兒什麼?這大冷天的,來個羊肉砂鍋怎麼樣?您瞧瞧,來吃飯的客人都點這個菜呢!”
確定夥計說的羊肉砂鍋就是他們聞到香味的那個菜,楊孝就答應了。
“就來一個你說的那個砂鍋,你們這兒還有彆的什麼招牌菜?”
“要說招牌菜,那可就多了!客官您是頭一回來吧?彆看咱們南華樓才開了沒幾l天,可是來吃過的人誰不誇一聲咱們酒樓的菜做得好吃?客官您愛吃什麼,儘管點,咱們南華樓每道菜都是招牌菜!”
楊海瞪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幾l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什麼都會做嗎?那有沒有糖燒餅?”
如果這家酒
樓的菜真的像夥計說的那麼好吃(),那糖燒餅一定也比外頭小販賣得好吃吧?
要給娘帶的糖燒餅ˇ()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那當然是越好吃越好。
夥計被問得一愣,不由得看向楊孝。
楊孝扯了扯嘴角,不知該如何解釋,隻得說道:“小一哥,孩子小不懂事,以為糖燒餅就是好吃的了……”
想到這一點,楊孝心裡越發難受,後麵的話就說不下去了。
夥計知趣,笑道:“原來這位小客官喜歡吃甜的,那要不要嘗嘗蜜汁烤雞?也是咱們店裡的一絕,每天都要賣上五六百隻呢!”
楊孝心亂如麻,便點了點頭。
夥計見他神色不對,又推薦了兩個菜,楊孝無心點菜,索性就依著他了。
夥計上了茶水,往廚房去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看楊孝父子。
這爺倆的衣衫半新不舊的,他還以為是來蹭免費菜的,沒想到連價格都不問一句,就點了四個菜,真是人不可貌相,說不準還是個有錢的主兒呢。
很快,四個熱騰騰香噴噴的菜就端上了桌。
羊肉砂鍋湯色濃白,才放上桌子,那香味就一個勁兒地往人鼻子裡鑽。
蜜汁烤雞外皮呈紅褐色,被切成了均勻的小塊,又擺成整雞的形狀,既好看又容易夾取。
水煮魚麻辣鮮香,木須肉色彩鮮明,每一道菜看著都是那麼賞心悅目。
楊海看著桌上的菜,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長這麼大,連下館子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自從娘親去世以後,他彆說下館子,連飽飯都沒吃過幾l回。
此刻這麼多香噴噴的飯菜擺在他麵前,他隻覺得如在夢中。
看著兒子瘦小蒼白的臉,一雙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一會兒看看這個菜,一會兒看看那個菜,卻連筷子都不敢拿,楊孝不由得一陣心疼。
“小海,還愣著乾什麼?快吃呀!”楊孝一邊說著,一邊給楊海盛了一碗羊湯,“先喝完湯,暖暖身子。”
楊海卻把湯推到楊孝麵前,說道:“爹,你做活辛苦,你先喝。”
楊孝不由分說地把湯推回去,道:“你喝,爹自己再盛,你喝的時候小心點兒,可彆燙著。”
楊海隻好拿起勺子,小心地舀了一勺湯,吹了又吹,才放進嘴裡。
滾熱的羊湯鮮美無比,一口熱湯下肚,順著喉嚨一路向下,隻覺得從舌頭到脾胃都無比熨帖。
楊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楊孝。
“爹,你快喝,這湯可好喝了!”
楊孝點點頭,捧著碗在碗邊吸溜了一口。
這羊湯比他記憶中的味道香濃很多,也是一樣滾熱的溫度,嘗到這似曾熟悉的味道,他隻覺得眼中一熱,眼淚差點兒落下來。
他借著盛湯的機會,用力揉了幾l下眼睛,把眼中的濕意逼了回去。
“小海,你多吃點兒,這裡有好多菜呢!”
楊海哧溜哧溜把一碗羊湯喝了個乾淨,
() 在楊孝給他盛第一碗的時候,小聲問道:“爹,這裡的菜這麼好吃,會不會很貴啊?你的錢夠不夠付賬?”
楊孝笑了笑,說道:“你忘啦,咱們剛才不是把家裡的東西都賣了嗎?賣了一兩多銀子呢,吃頓飯肯定是夠的!”
在楊海看來,一兩多銀子已經是很大一筆錢了。
雖然這些錢是他們的全部身家,隻用來吃一頓飯似乎不妥,可是這麼多噴香的食物擺在麵前,楊海那小腦瓜根本就不夠轉的了,滿腦子想的都是吃好吃的。
他拿起一隻雞腿,站起來踮著腳,放在楊孝麵前的碗裡。
“爹爹吃雞腿。”
“誒,小海你也吃啊。”
父子倆餓了許久,又頂著寒風走了許久,渾身都快凍僵硬了。
一碗熱騰騰的羊湯下肚,他們的胃口也一下子打開了。
蜜汁雞腿又香又甜,水煮魚熱辣辣的,吃著十分過癮,就連木須肉裡的炒雞蛋都格外美味。
一頓風卷殘雲之後,楊孝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楊海吃得急了,更是靠在椅背上,小手扶著圓滾滾的肚子,撐得扭來扭去,隻覺得怎麼坐著都不舒服。
還是夥計有經驗,送了一壺消食解膩的山楂紅棗茶上來,又幫他揉了幾l下肚子,楊海才覺得好了些。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對夥計道了謝,又看向楊孝。
“爹,都是我不好,這裡的菜實在是太好吃了,我一時沒忍住……”
楊孝哪裡舍得怪他,慚顏說道:“是爹沒用,讓你餓了這麼久……”
自打媳婦去世,家裡就日日冷鍋冷灶,他在外頭做工有一日沒一日地掙點小錢,又要管兒子,日子就過得越發捉襟見肘。
想起來,楊海已經許久不曾吃過一頓熱乎乎的飽飯了。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冷,楊家卻連買柴火的錢都沒有,楊孝走投無路,索性把家裡的東西包圓全都賣了,帶上兒子出了門。
這麼冷的天,沒柴火沒錢沒糧食,他們早晚也是凍餓而死,還不如臨死前吃頓飽飯。
抱著帶兒子吃最後一頓好吃的的想法,楊孝走進了南華樓。
可是在溫暖如春的酒樓了坐了半天,又吃了一頓美味無比的飯菜,他的決心就動搖了。
他一個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小海才六歲啊!
孩子已經沒了娘,要是再沒了爹,以後可要怎麼過?
與其流落街頭,甚至那些見不得人的去處,還不如跟著他一起去了乾淨。
可身為父親,他又怎麼舍得拉著親生兒子去死?
望著楊海那天真的小臉,因為吃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就露出幸福又滿足的神情,滿眼滿臉都是對父親的依戀和信任,楊孝隻覺得心裡苦澀無比。
都是他沒用,如果他再多乾點兒活,他們父子說不定就不會落到這一步了。
楊海喝過了山楂茶,覺得肚子舒服一些了,又忍不住用手指沾了點盤子裡剩餘的油湯,放
進了嘴裡。
不是他饞嘴,實在是這飯菜太好吃,他從來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他抬起頭,看到楊孝正呆呆地看著自己。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聲說道:“爹,等我長大掙了錢,我也請你吃這麼好吃的菜,喝這麼好喝的羊湯!”
等他……長大?!
聽到楊海稚嫩的話語,楊孝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是啊,他還沒能看到楊海長大的樣子呢!
就在這一刻,他改變了想法。
楊海用力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來。
“小海,你在這裡等著爹,爹去付賬。”
楊海乖乖地點頭,坐在椅子上看著他離開。
見楊孝起身,夥計及時迎了上來。
“客官有什麼吩咐?”
楊孝說道:“算賬。”
夥計響亮地應了一聲,很快就算了出來。
“客官,您這邊一共是一兩一錢銀子。”
楊孝拿出一塊碎銀,付了錢,兜裡就隻剩下幾l十個銅板了。
想想那個一無所有,寒如冰窟的家,他猶豫了片刻,問道:“小一哥,你們這兒還招人嗎?”
“招……人?”夥計想是沒聽來吃飯的顧客提過這種要求,麵露猶豫地說道,“好像不招吧?”
楊孝急了,忙說道:“勞煩小哥進去問問,我有力氣,我什麼都能做的!”
正好那邊有一桌客人叫夥計送茶水,夥計便匆匆說道:“客官,我就是個小夥計,招人的事您還是去問問掌櫃吧!”
楊孝見夥計一溜煙跑了,隻得無奈地垂下了手。
他第一次來南華樓,正是兩眼一抹黑,哪裡知道誰是掌櫃?
他東張西望,想要再找人問問,就看到一旁正在看著店裡情形的四九。
南華樓的夥計都穿著統一的服飾,四九的衣裳也一樣,隻是外頭多罩了一件鑲毛邊的比甲,楊孝見他與眾不同,心裡就有了幾l分猜測。
他快步走到四九麵前,恭敬地彎下腰去。
“這位小哥,請問你們店裡的掌櫃在哪兒?”
四九忙扶起他,說道:“不敢不敢,在下就是,不知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見四九笑得和氣,楊孝也有了幾l分勇氣。
“掌櫃的,我想在這裡找個活兒乾。”他生怕四九拒絕,緊接著說道,“我能吃苦的,我有力氣,隻要給我和我兒子一口飯吃,讓我做什麼都行!”
他這麼說,倒讓四九很是意外。
來南華樓吃飯的多,來找活兒的倒是罕見。
四九打量了他一番,問道:“你是哪裡人,做什麼的?你兒子呢?”
見他沒有一口拒絕,楊孝心裡一喜。
“我是京城人,平日做些短工討生活,我兒子就在那邊兒坐著呢,他六歲了,很聽話的,他娘春天的時候沒了,我一個人帶著他……”
提起這大半年的艱辛,楊
孝的眼圈不由得紅了。
四九聽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你說你過得不容易,那為什麼還會來南華樓吃飯呢?()”
他作為南華樓掌櫃,自然會多多關注顧客的情形,方才楊孝父子一進來,他就看見了。
原因無他,跟其他客人相比,楊孝和楊海穿得實在是太寒酸了。
不過來者都是客,他並不會以貌取人,哪怕這爺倆吃過飯付不起帳,也有其他法子解決。
隻是在看到楊孝照常付了賬之後,他就不再多過多關注這一對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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