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了幾日的秋雨,今日難得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史二太太叫丫鬟婆子把蚊帳和被褥拿出去拆洗晾曬,換上厚被褥。
正忙著,就聽見有人進來通報,說是姑奶奶回來了。
史二太太隻得吩咐下人繼續乾活,自己則回去了。
廂房裡,史貞娘穿著一身簇新的大紅衣裙,鬢發卻微微散亂,頭上的金簪歪歪斜斜地插著,可她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似的。
史二太太見她正低著頭喝茶,便忍不住說道:“不是我說你,你都是出嫁的人了,怎麼能三天兩頭往娘家跑——”
不算回門那日,這史貞娘跟梁坤成親還不到半個月的功夫,已經回娘家三四趟了。
史貞娘猛然抬起頭,帶著哭腔問道:“娘,您也嫌棄我?”
史二太太這才發現史貞娘雙眼紅腫,連厚厚的脂粉都掩蓋不住。
她連忙上前,說道:“娘怎麼會嫌棄你?隻是……唉,好好的,你怎麼又哭了?你現在可是秀才娘子,整日哭喪著臉,當心被人看見了笑話!”
“我早就成笑話了!”史貞娘憋了好幾日,見到史二太太就撲到她懷裡放聲大哭,“娘,他們太欺負人了!成親那日不來迎親,還讓我跟公雞拜堂,這些我都忍了,可我那婆婆成日問我要東要西,我稍一猶豫就罵我不孝,連我房裡的馬桶都不放過!要不是有蔡媽媽幫我擋著,隻怕他們早就把我的骨頭都拆了!”
史二太太心疼不已,勸說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娘不是說了嗎,隻要你手裡攥著錢,他們就不敢拿你怎麼樣,頂多抱怨你幾句罷了……”
史二太太雖然這麼說,卻也知道那梁付氏是個市井潑婦,史貞娘嫁過去給她做兒媳婦,肯定要受些折騰的。
果然史貞娘哭道:“她那哪是抱怨幾句,一不高興就對我破口大罵,什麼醃臢話都往外說,房子就那麼大,我想躲都躲不開……連隔壁鄰居都能聽個清清楚楚,金錢銀錢說,她們連出門都要被人指指點點……”
史二太太歎氣道:“說就說幾句吧,她是做婆婆的,你進了門,自然要給你立規矩,她沒打你吧?
史貞娘搖搖頭:“那倒沒有,隻是她說那些話實在是太難聽了……”
從史貞娘一進門,梁付氏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要錢,先是說為了娶她,跟外頭借了多少銀子辦喜事,這些賬自然要史貞娘來還,又說梁坤要買藥,每次都要五兩十兩銀子,史貞娘不給就罵她是盼著梁坤去死,連梁坤也對她心懷不滿。
不止如此,梁付氏還跟左鄰右舍顯擺,說他們家一分錢聘禮沒出,就娶了史貞娘,史貞娘是倒貼他們家銀子才能嫁進門的,連雷婆子和兩個丫鬟出門買東西,都被人譏笑了許久,罵她們的主子是倒搭男人的賤骨頭。
雷婆子還好,能罵回去幾句,兩個丫鬟才十來歲,哪裡受得了這些話,又不敢回嘴,回去跟她哭了好幾次。
梁坤病還沒好,兩人不但不能圓房,史貞娘還要白天黑夜地伺候他,梁坤生著病,心情不好,對她也沒有好臉色,史貞娘既要哄著梁坤,又要防著梁付氏偷東西,還要頂著梁付氏的臭罵,出門還要被鄰居譏諷,日子過得彆提多難過了。
史二太太雖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她這麼哭訴,不由得也跟著傷心起來,隻有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些勸慰的話。
母女倆正哭著,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蔡媽媽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玉姑娘,您怎麼來了?”
聽說史玉娘來了,史二太太和史貞娘一驚,立刻不約而同地擦乾了眼淚,坐直身體。
就聽見一個嬌細的聲音響了起來,道:“我聽說貞妹妹回娘家了,就來看看。”
門簾掀起來,一個中等身材,一身翠綠衣衫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進了屋,視線就落在了史貞娘身上。
“喲,這不是我們史家那位嫁到秀才家,以後要做誥命夫人的秀才娘子嗎?”
史貞娘漲紅了臉,一臉不情願地站起身。
“玉姐姐好。”
史二太太清了清嗓子,叫丫鬟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給玉姑娘上茶!”
史玉娘也不用人讓,自顧自坐在史貞娘旁邊的座位上。
史貞娘雖然忍住了眼淚,可通紅的眼圈卻掩飾不住,被史玉娘看了個正著。
“貞妹妹這樣子,怎麼像是哭過了?難道是舍不得家裡?”史玉娘乜著眼,一臉揶揄地問道。
史貞娘強作笑顏,說道:“是……想爹娘了。”
史玉娘嗤笑了一聲,道:“既然舍不得二叔二嬸,又何必著急嫁過去?現在回娘家哭,是給誰看呢?”
對於史貞娘身為妹妹,卻壓著自己先行出嫁這件事,史玉娘一直既生氣又嫉妒,每次看到史貞娘就要譏諷幾句。
史二太太見史貞娘吃虧,便說道:“貞娘跟你不一樣,女孩子家訂了親事,自然就要出嫁的,難不成還一直拖著?誤了青春可是耽擱一輩子!”
這下輪到史玉娘紅了臉,壓著怒氣說道:“二嬸這話是說我呢,說我沒了嫁妝,就嫁不出去?”
明知道她的嫁妝沒了,史二太太還故意大張旗鼓地給史貞娘準備嫁妝,一抬抬的財物招搖過市,這不是在打她史玉娘的臉嗎?
史二太太挑了挑眉,道:“侄女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你嫁妝是丟了,又不是貼給了我們二房,有什麼氣也不該衝我們撒呀。”
史貞娘也說道:“玉姐姐,我娘畢竟是長輩,你說話可要注意分寸。”
史玉娘在家裡橫慣了,哪裡會忍史貞娘?
“喲,才嫁過去幾天的功夫,就拿出秀才娘子的款兒來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我?”史玉娘冷笑道,“聽說你那夫家窮得連吃藥的錢都沒有,一家人還擠在你的陪嫁宅子裡,得靠著你養他們一家呢!嫁個秀才又如何,貧賤夫妻百事哀,以後有你的苦日子過呢!”
史貞娘最受不得誰說她倒貼,不等史玉娘說完就霍然起身。
“你憑什麼說我?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了?自己不想嫁人,還想要壓著我陪你在家當老姑娘?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的模樣——”
“我的模樣怎麼樣了?不比你那耗子臉好看多了?你不就是仗著你爹開個酒樓,以為你們二房有錢就了不起了?還自己倒貼錢嫁個秀才,真是又傻又不要臉!”史玉娘心裡有氣,索性撕破了臉叫罵,“你放心吧,我要嫁的可是高門大戶的人家,就你們那些窮酸破落戶,白給我都不要!”
史二太太氣得渾身發抖,怒道:“你說誰是窮酸破落戶?合著你今天是來看熱鬨,成心氣我們來著!這些年你二叔一直養著你們一家,沒想到養出一窩子白眼狼出來!”
“誰是白眼狼?誰要你們養了?”史玉娘尖叫道,“要不是我爹費儘心思,奉承著謝皇商和那些貴人,你家的酒樓早就關門了!”
三個女人吵成一團,正熱鬨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下人的聲音。
“二老爺回來了!”
聽說史延貴回來了,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史延貴掀開簾子進來,說道:“大白天的,你們喊什麼?我還沒進院就聽見你們大吵大鬨的,像個什麼樣子!”
不等史二太太母女說話,史玉娘就哭了起來。
“二叔,二嬸和貞娘合夥欺負我,我要告訴我爹去!”她喊了一聲,就跑出了屋。
史二太太氣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這玉娘越來越不像個樣子了!”
史延貴皺眉說道:“貞娘嫁了人,玉娘心裡有氣也是難免的,你們又招惹她乾什麼?”
史貞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爹,明明是她跑來找事兒——”
可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史延貴不耐煩地打斷。
“你都嫁了人了,還總往娘家跑乾什麼,難不成是存心要氣你大伯和玉娘?玉娘的親事本就被耽誤了,心裡當然不好過,你就不能讓著她些?”
史二太太聽見他偏心大房,就氣不打一處來。
“史延貴,你是不是糊塗了?貞娘才是你的親生女兒!”
想到史貞娘出嫁前後的糟心事,史延貴的眉頭越發皺緊了。
“那又如何?我給她找了個秀才人家,你給她預備那麼多的嫁妝財物,我們哪裡對不起她了?她要是還過不好,就是她自己的事兒了!”
史貞娘沒想到史延貴竟說出如此涼薄的話,她在婆家過得憋屈,回娘家還要受家裡人的冷言冷語,忍不住悲從中來。
“爹,你覺得你給我找了個好人家嗎?那梁家人對我那麼刻薄,梁坤對我更是百般挑剔,連我做的飯菜都說不好吃……”
史二太太心疼女兒,聽到這裡忙說道:“不是有丫鬟婆子嗎,怎麼還要你下廚做飯?”
史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可是史貞娘也是下人服侍長大的,哪裡要親自下廚。
出嫁前她在家裡就不用動手,到史家臨時學做飯,做出來的東西當然不會好吃了。
提到這事兒,史貞娘越發哭得傷心。
“還不是我那公公婆婆,說什麼哪有女子不會做飯的,非逼著我學,梁坤也說洗衣做飯是女子的本分,還說要嘗嘗我的手藝……”
史延貴本不耐煩聽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正要找個借口出去,卻聽史貞娘繼續說道:“……可是他吃過之後,卻說我做的飯菜難以入口,跟武梅娘比差遠了!”
“他們說,以為咱們家開酒樓的,我做菜肯定好吃,沒想到就做出這樣狗都不吃的東西!”史貞娘想到梁家人提起梅娘的手藝讚不絕口,更加難過了,“他們還說,難怪醉仙樓的生意不好,連賣盒子菜的梅源記都比不過……”
“放他娘的狗屁!”史延貴頓時勃然大怒。
梁家人說史貞娘不好也就算了,可是竟敢說他的醉仙樓不好!?
他的醉仙樓在南城也是響當當的字號,難道還比不過一個賣盒子菜的梅源記!
見他突然暴怒,史貞娘和史二太太被齊齊嚇了一跳,都不敢說話了。
史延貴一臉惱火,罵道:“一個賣盒子菜的,敢跟我醉仙樓比?真是不自量力!”
最近因為惹上了官司,醉仙樓的生意越發不好,偏偏大房還總來用這樣那樣的借口要錢,話裡話外都透露著大房即將飛黃騰達的意思。
這也是他為什麼一直遷就大房的原因,聽史延富說,正在給史玉娘相看親事,這次至少也能嫁個五品以上的官員人家。
能傍上權貴人家,他的酒樓生意就會更好了!
可是目前酒樓生意差,史貞娘出嫁,史二太太從他這裡又刮了不少錢財,他再補貼大房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這個時候可不能得罪大房那邊,要不然就前功儘棄了!
史貞娘見史延貴發火,轉了轉眼珠,小聲說道:“不過,那梅源記的生意的確很好,南城那些食客誰不知道梅源記的飯菜好吃又便宜,難怪人家顧客盈門……”
她越是這麼說,史延貴就越是生氣。
連他的親生女兒都知道梅源記生意好,可見梅源記的名聲有多響亮了!
同在南城開飯館,梅源記的生意越好,其他酒樓的生意自然就越差。
不過這倒提醒了史延貴,他強忍怒氣,問道:“你去梅源記吃過飯嗎?”
史貞娘的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說道:“我怎麼會去呢?”
梅娘可是梁家的仇人,她就算再饞也不可能去梅源記吃飯啊!
史延貴重新落座,想了想,說道:“最近酒樓生意不大好,我琢磨著,要不咱們也賣盒子菜?”
史二太太難得聽他跟自己商量正事,定了定神,說道:“這……隻怕不妥吧?”
醉仙樓的飯菜並不便宜,接待的食客也都是在南城小有資產的人,如果賣盒子菜,不但利潤不高,反而是自降身價,要是連這些食客都不來,那生意就更不好了。
史延貴卻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說道:“如今酒樓的生意不如從前,那麼多人手也是白養著,要不就把這些人分一部分出來,去外頭做盒子菜……”
到底是做了多年的生意,史延貴很快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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