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方不是癡傻之徒, 早有所覺,可那又如何,“君上的病症自然有天下神醫黨闕救治, 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這話聽起來頗有賭氣意味, 藥童眼珠一轉,“老爺,神醫是神醫, 可不是神仙, 咱們都見過, 神醫對君上的方子也不過是尋常補益元氣的東西。他是神醫所以方子開的格外經典, 都說是補氣方的代表作,可說來說去也沒能解決君上的問題,歸根到底, 肯定是方向不對。”

“就算是神醫,方向不對, 也得吃掛落。這可不是一般的掛落, 還要連累君上的性命。君上對老爺你多好啊, 說恩重如山也不為過, 您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君上每況愈下,卻把自己的好方法藏著掖著呢?您不是童兒我最尊敬的老爺了。”

苗方被他說的臉紅脖子粗,撿起裝草藥的簸箕就朝人砸去, “反了你啊——”

可他有一句話說對了。君上對他恩重如山。

苗方摩挲著手中的齊醫書籍,眼中變幻莫測,“老爺我去請示溫留君, 將這本書謄抄一遍送給神醫?”

藥童“啊”了一聲, “天啊老爺,我單知道你醫術高明, 原來你還是聖人啊?這麼好的機會,您不自己把握,竟然要把天大的功勞拱手送給那神醫?我的好老爺,他是神醫,不缺這錦上添花的名聲,可這名聲在你身上卻能狠狠打院裡那些不服管教的老油條的臉。”

苗方何嘗不想用醫術狠狠證明自己,叫那些看不起的人刮目相看,可是——他苦笑,“活血化瘀這法子,講給你聽你聽得懂,那是你學了八年的醫。君上卻全然不同醫理,又怎麼可能聽我三言兩語,舍棄天下聞名的神醫,而選擇我的理法方藥呢?”

“這個——”藥童呐呐,忽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老爺,藥物可服著用,嗅著用,洗著用。你不是每三日要給神駒請平安脈麼?大可以將活血化瘀藥偷偷抹在神駒上,君上總要摸它抱它親它,不就相當於用藥了嗎?”

“胡言亂語,暗中給君上下/藥,是死罪。”

“啊呀——老爺——這大冷天的,給神駒塗抹一些活血藥,本來就能促進它血脈流通,驅寒除弊,和給君上用藥有什麼關係?”

苗方略略心動,仍躊躇不定。

那藥童卻是借給謝涵衛士送藥的時間,見了謝涵,“溫留君,我都照你教我說的話做了。”

謝涵大方給了他一串珍珠,“才不露白,收牢。”

藥童有些不放心,“我這真是在幫老爺罷,可、可——”他抬頭,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瞧謝涵,“可溫留君為什麼不親自和老爺說?”

“當然是幫他。苗首席本來就不該被出身埋沒,正需要一鳴驚人奠定地位。而本君——”謝涵搖搖頭,“這話如果由本君來說,你看連你尚且會多想,苗首席比你多這麼多閱曆和想法,哪裡會不多思考幾分,這一思考,時機就過去了。

本君是真的敬苗首席的醫術,所以想推他一把。當然,這也不是白推的,等宋侯漸愈後,你就得向首席和盤托出,我好要他個人情,照拂我阿姊。”

利益、情感都到位,那藥童再沒有疑慮了,滿口道:“溫留君你放心罷,你幫了老爺,又給了我這麼好的東西,我以後一定會原原本本把您的好告訴老爺的。”

謝涵微微一笑,輕點他鼻尖,“去罷。”

等他走後,霍無恤才出來,“兩個衛士在太醫院拿藥時大肆吹捧苗首席的醫術,那麼剛剛好就被最心高氣傲看不起苗首席的李太醫和徐太醫麵聽到。一對病症和苗首席的方子,他們就立刻指出不足,認為苗首席濫用藥,衛士們是體質強健不藥而愈。那邊已經院爭論起來了,相信很快就會有人稟報苗首席。”

“大善。”謝涵一擊掌,“咱們就靜等他午後去給紫金赤兔請平安脈罷。”

“君侯有煩心事?”等正事告一段落,霍無恤在謝涵麵前蹲下,仰頭看他,像條護主的大狗。

謝涵支著額,“我觀阿姊對小斯頗多排斥,阿姊一生估計隻得他一子,母子互仇,怎麼是好?”說完忽想起對麵人也是母子如仇。

另一個世界的雍王甚至說出“我與他母子義絕,碧落黃泉永不相見”的話來。

用這種問題問他,豈不是為難他?連連搖頭道:“不說這個了,你傷勢可如何?”

霍無恤仰臉笑,呲出一口白牙,“好全啦。魏起再來,我可不怕她了。”

說完又道:“阿姊隻是排斥小斯,卻不苛待,已經夠了,還是多多讓小斯知道阿姊的委屈,教他漸漸體諒阿姊為好。”

“隻是排斥?

卻不苛待?

已經夠了?”

謝涵瞧著人晶亮的眸子,陡覺一陣難言的心酸。

你的願望如此卑微,竟然沒有人可以滿足你?

他眨眨眼,伸出手,“今年隻得咱們兩個包餃子了。”

霍無恤眯眼笑,“隻要有君侯在,便能過年了。”

謝涵拉起霍無恤,和人看了會兒書,便去看宋斯了,他歎息道:“這對小斯不公平,可阿姊心如磐石,我也隻能從小斯這裡入手,但願他能體諒罷。”

說完,他忽回憶起什麼,睜大眼睛,“你怎麼也喚‘阿姊’?”

霍無恤開開心心,“阿姊叫我改口的。”

謝涵拍著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咱們情同手足,本君的阿姊自然是你的阿姊。”

霍無恤已經習慣了對方時時刻刻的“唯兄弟論”,點頭道:“君侯的臉也就是我的臉,卑將可以摸摸嗎?”

謝涵:“允。”

過了三日,宋侯晨起,忽嘔血不止,不一會兒麵色慘白,冷汗淋漓,氣若遊絲。

宮廷衛士急押黨闕入宮。黨闕問嘔血多少,數之竟有三盆,再查脈象,浮大無根,便知氣血虧虛至極,“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宋侯可是吃堅硬的食物了,可是是脘腹受傷了?”

“神醫,當務之急,先救君上,再追根溯源。”太醫院太醫急急道。

“這怎麼救?這還怎麼救?必是胃腸大脈破口了,還能跑進宋侯肚子裡摁牢那口子嗎?”

話雖如此,他還是趕緊開補氣止血的方子,紮止血要穴。

然而,藥石罔效。

宋侯大口大口吐著血,伸手、伸手指著門口方向,“備水。”內侍會意,連忙領紫金赤兔進來,這個時辰,合該是給它弄水刷毛的時刻了。

隨著紫金赤兔甩著馬尾入內,路過黨闕一行,黨闕目光一凝。太醫院太醫麵麵相覷:可是水蛭、三棱、莪術?

黨闕伸手一攔,“不許進來,不能讓神駒進來!”

宋侯半闔著眸子,聲微欲絕,“何解?”

“老朽已囑咐宋侯千萬實用流質柔軟之飲食,千萬不要嘗桃仁泡紅花,便是因為肝脾病之末期,最怕第一神昏譫語,第二胃脘大出血。紫金赤兔馬身帶數種破血消症藥的味道。”

黨闕不喜歡聽他國辛秘,更不想發現這宮闈傾軋,這通常代表了麻煩,可他觀宋侯對紫金赤兔的眷戀依賴,知道不說清楚,就是讓宋侯自尋死路。

“是麼?”宋侯淡淡道:“寡人聞不出來。”

“馬素有異味,宋侯聞不出來其內夾雜的藥味是正常,可我等常年和藥物為伍,不會聞不出來。相信李太醫、徐太醫也聞到了。”

李太醫、徐太醫對視一眼,卻道:“神駒素來是苗首席看顧,難道首席發現不了藥味嗎?”

宋侯卻沒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暴怒,拿苗方問罪,隻問黨闕,竭力平穩聲息,維持一國之君的尊嚴,“依神醫看,寡人這次可還有救?”

黨闕垂眸,“老朽無力。至多一刻鐘。”

“嗬、嗬嗬——”宋侯笑出聲,倏忽對紫金赤兔招了招手,極儘溫柔道:“小紫,過來。”

“宋侯!”黨闕不可思議,“如此便隻剩半刻鐘了。”

紫金赤兔應聲跑過來,把大腦袋塞進宋侯懷裡蹭,宋侯拿厚厚的巾子捂住自己的唇,避免鮮血淌到紫金赤兔上,另一手輕撫他的大腦袋,緩緩開口,“史官記下,寡人是自己貪嘴食用了堅果,沒嚼碎,磨礪胃部,致使病情加重,與紫金赤兔無關。”

“恕臣不敢曲筆真史。”

“有個性。可惜就要死了。”

“唯懼死後千夫所指。”

宋侯閉上眼,“拖下去——殺。換二史。”

大雪的天,宋侯寢宮裡燒的暖烘烘的,徐太醫、李太醫卻不寒而栗,齊齊跪了下來,抖著唇道:“君、君上,既、既然食用了堅果,不、不如多喝些水,使硬物漂浮於胃,避免再次劃傷胃部。”

選史官的要求,除去文采出眾外,最重要的是事必求真。人言隻是一時的,青史卻要流傳千古。一句話的錯謬,曆史便失了真。

宋侯一連殺了三個史官後,內侍不忍,再去宣旨時,刻意挑了一個風評極差的史官,他對宋侯應了一句“是”。

此時宋侯已經抖著手在給紫金赤兔梳毛了,他嘴裡插了一根銅管,吐出的鮮血都被銅管引到水盆中,宮婢一左一右替他擦著嘴角血跡,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給他愛的馬最後梳一次毛,一梳齊眉到老。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見紫金赤兔的時候,那也是個像今天這樣的大雪天,他從鷹愁水澗上滾下來,饑寒交迫,看到匹神氣活現的馬,一驚奇荒郊野外有這樣的神駿,二可惜這樣一匹神駿竟要被他殺了果腹……

終於,第四位史官記下了他誤食堅果的事。

宋侯低著頭,“讓文武大臣都進來罷。”

候在殿外的嬪妃公子、貴族臣工魚貫而入,麵色莫不哀戚,後妃掩麵,群臣落淚。

宋侯令宮婢拿開銅管,邊吐血邊道:“寡人,繼位至今二十餘載,逆臣皆滅,勵精圖治,開疆拓土,群雄不能再藐我宋國,時人再無‘小宋’、‘弱宋’之言。

人人道寡人朝齊、午梁、暮楚,不屑譏諷。寡人說:這是他們沒有寡人審時度勢、運轉自如的本事,嫉妒寡人。邦無定交,本就是有利則合,無利則散。我國當初尋求齊國庇護,因為我國弱小;齊國庇護我國,因為我國地勢險要,而齊南無險可守,我國可為齊南門戶。多少次楚國威嚇齊國,是我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現在我宋國有實力了,可以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了,不是我宋國忘恩負義,是交易雙方已經不能等價交換,現在寡人宣布:交易終止。

寡人有妃嬪者眾。寡人死後,想走則走,若要再嫁,準其改嫁。寡人有五子,長子宋期優柔寡斷,終死於自己的弱點,寡人不能舉國相托;次子宋基好勇鬥狠,暴躁易怒;三子宋甚文采華章卻虛華俗麗,於國無益;四子宋箕年幼木訥;五子宋斯敏而慧,可惜——”

“君上!”謝妤忽然打斷,膝行上前,奉上一卷,“妾有一奏,唯恐君上忘了,爾後遺恨歎息,懇請君上恕妾攪擾之罪:

昔君上被放逐山野,遇猛獸幸得紫金赤兔相救,君上幸免於難,乃有我宋國二十餘年來蒸蒸日上,現君上病危,紫金赤兔日夜相伴,如此忠獸,不亞於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妾請奏立紫金赤兔為我國護國神獸。”

宋侯微低頭,深深地凝視著她,謝妤坦然回視,宋侯點頭,“善。”

他接過奏請,蓋上印章,道:“五子宋斯敏而慧,可惜年紀太幼,爾等文武百官須儘心輔佐,強我宋國。”

“君上?——”百官中有熟悉宋侯的人,很明白地知道對方剛剛的轉折絕不是如此。

宋侯微笑,“這世上有很多人詬病寡人愛馬甚於愛人。紫金與寡人相識於微末,山野中三載相伴,寡人饑渴,它會拾來瓜果;寡人病了,它會剖來蛇膽;寡人回都遇險,它會帶寡人逃命,被射中屁股也不會發狂將寡人甩下馬背。

寡人的紫金比那些名士劍客差什麼了?寡人不愛紫金,難道愛他們,他們配嗎?你們記住,不是紫金拖累了寡人的聲名,是寡人拖累紫金失去了山林自由。寡人一生一世都欠了它,爾等既為寡人妃妾臣子,須替寡人償還業債。今生今世,不得加害紫金赤兔。否則,情同叛國。”

原著結局1

華容懷疑自己不是亡國王子, 而是他們英明神武、橫掃列國、一統江山的雍帝陛下的真愛私生子。

這不是異想天開,而是他根據自己八年雍皇宮生活,橫向對比諸皇子的苦逼日常, 縱向對比雍帝如秋風掃落葉般的對敵方法, 講邏輯講因果得出的結論。

現在,為了驗證這個結論,他一溜跑到皇帝陛下的書房, 一個閒雜人等禁止進入的地方, 這個閒雜人等包括諸位皇子、後宮群妃。

“陛下, 華容公子求見。”門口帶劍衛士林立, 守著的大內侍監瞧見他,笑得和藹可親,捧過他的小鐵劍輕叩門扉。

“進來罷。”華容知道裡麵的書房很大很大, 陛下肯定又是坐在最靠後的萬裡江山屏風前,所以從門裡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渺遠。

門扉“吱呀”打開, 陽光灑了進來, 華容仰頭, 果然不出他所料, 一個黑衣人影高坐在階梯上,十二冕旒晃動輕擊,他背著光根本看不清對方的容顏與神情。

不過這不是問題, 他噠噠噠跑過去,穿過木磚,跑上階梯, 來到這帝國主宰的腳邊。

楚國是最後一個夷滅的國家, 華容就是在楚國亡國前夕出生的,他今年八歲了, 意味著這年輕的帝國已建成八年了,而這帝國的主人也已年過不惑。

在這平均壽命隻有四十歲的年代裡,雍帝已算高壽,但他半分不顯老態,棱角分明的麵龐,鬢若裁,眉如劍,鼻似膽,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銳利如刀,過於威嚴與冷峻,無怪乎諸皇子見到雍帝,就如老鼠見了貓。

但華容渾不受影響,抱著雍帝大腿,眼睛滴溜溜地轉,小聲如做賊般道:“陛下陛下,我給你講個秘密。”

雍帝睨他一眼,放下掌中文書,往後一靠,“是廚房的大娘和守門的衛士好上了,還是七公主的釵子被五皇子偷了,還是李美人和王少使耐不住寂寞親嘴了?”

“陛下,您也太小瞧我了,這些小秘密已經不會讓再我一驚一乍了。”華容小大人似得一歎,“皇宮這種地方啊,埋藏了代多人的愛恨,也就會衍生出辣麼多的情仇,沒什麼濕奇的。”

雍帝閉目仰頭,並不吱聲。華容等了半天,也沒等來詢問,氣鼓鼓戳了戳對方大腿,有點硬哦。

雍帝仍未睜眼,淡淡道:“在分享秘密前,朕想你應該先不讓嘴巴漏風。朕沒興趣聽辣麼多濕奇的事。”

華容捂住掉了兩顆乳牙的小嘴巴,往後一倒,哇哇道:“麗妃娘娘果然沒騙我,我就是你圈養起來的吉祥物,用來顯示您和大雍的仁德,緩和各國的矛盾,您根本就不愛我,嗚哇——我好可rian啊——”

就算很努力地在矯正字音,意識到自己的“可憐”還是變成了四不像的可rian,他閉上了小嘴巴皮,嗚嗚地哭泣。

套路中,麵前的人該一挪貴臀,彎下腰抱起他,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啊——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嗯?”然後在他“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絕不信任下,逼不得已告訴他真正身世。

>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