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 你彆怕。”霍無恤抓著謝涵的手,怕是肺裡傷的嚴重,不住地咳血, 每咳一下, 箭矢就在胸腔裡晃動,帶著他痛到痙攣,這樣痛苦, 竟也還能抽空說話。
黨闕有點佩服:看的病多了, 什麼病人都有。
——黨闕終是被找過來了。可憐他因看出南施非傷寒之症, 而一直被囚禁玲瓏洲, 被謝涵想到,派人提溜過來。
他多好心態啊,被囚了半天, 沒事人一樣,馬上就上手給霍無恤看病, 嘴上還道:“溫留君, 你彆擔心。縱是出血太多, 彆忘了, 你的血和霍將軍的血是相融合的,立刻補上就好了。”
“閉嘴罷,臭、臭咳咳咳——老頭!”
話還是黨闕靈, 謝涵冷峻的麵色果真肉眼可見得緩和下來,隨後想起上一次經曆,又是一僵。
話雖如此, 黨闕還是給霍無恤先紮了止血的穴位, 化開斂瘡生肌的藥膏,熬好活血補血的湯藥, 這才上手,“按住霍將軍。”
這是要拔箭了,謝涵有些緊張,呼了王洋一聲,“與我一道。”兩人一左一右按牢霍無恤,黨闕眼疾手快,“嗖——”地取箭。
“噗嗤——”一聲,血花飆濺。
霍無恤既覺痛極,又覺渾身一輕。
謝涵瞧著他痛到變形的五官,連忙抱緊人,“好了、好了、都好了、不疼了、不疼了。”見人沒反應,心中一緊,連忙看黨闕。
黨闕手裡還捏著這枝箭矢,“聽說霍將軍是為溫留君擋箭?”
謝涵點頭。
“擋的好。”黨闕放下箭,拿起藥膏,給霍無恤傷口塗抹,“兩日內必定醒來,五日後可下地,十日後飲食說話無影響,一月後基本如常,三月後可痊愈。”頓了頓,他又道:“這是霍將軍,若是溫留君 ,必死無疑。”
謝涵:“……”
黨闕 :“霍將軍摔落倒地,肋骨斷了兩根,肺部還有挫傷,易生痰飲,老朽會開好化痰之藥,但霍將軍本人也要多多咳嗽、行走,避免痰液瀦留。勞溫留君告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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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般原本是想陪謝涵一道等霍無恤診治的,不提對謝涵的擔心,但霍無恤本人,就對他有活命之恩。然而,登基大典迫在眉睫 ,在這之前他必須要處理好這次謀逆案,否則必為列國使臣看輕。
囚室柵門打開,楚子般帶著心腹衛士踏步進來。三人同時抬眼。南施還是白衣綠紗,滿身書卷氣,溫雅淡然,如江南煙柳,美得沁人心脾。經渠君叼著一根稻草,早不是那赫赫英雄模樣,反而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楚子般從沒見過的樣子。那第三人則是陪著南施的眉嫣,楚子般原是要放了她的,隻她道:“奴婢照顧了先生一輩子,這個時候豈能離開,請殿下開恩。”
除了眉嫣,南施和經渠君都是重犯,皆青銅大鐐加身。
南施似是料到楚子般會來,神色等閒,“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大典了,不知殿下要如何處置豐氏?”
“先生不問自己,反問豐氏?果真是憂國憂民。”楚子般嘲弄地低笑一聲,問了一句話,“在二位眼中,孤當真如此不堪嗎?”
“不堪?”南施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一眼似乎看了很久又仿佛隻有一瞬間,她回憶了從教授對方第一課開始到現在,整整十五年,搖了搖頭,“殿下看似驕縱霸道,實則高蹈於世,心胸品行,聖賢境也。”
她忽而一笑,略帶慘然,“殿下預備如何處置南施?”
“謀逆重罪,當誅三族。念白熾燈救駕有功,免白氏株連。念玲瓏洲多年來為我國引士子無數,囚禁玲瓏洲終生。”
“殿下果真聖賢境。”南施喃喃,站起身,帶起身上的鐐銬一陣“鞺鞺鞳鞳”的響,楚子般身後衛士警覺地圍了上來,被楚子般揮退,“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豐蘭音死罪,他為豐氏少主,那麼豐氏便是罪不可赦。可豐氏子弟遍布我朝,根基深厚,現在誅族,政壇動蕩——殿下初登基,手中無人可用,不利;若放過,過於優柔,朝野、列國都會以為殿下好欺,殿下登基後的第一箭就脫靶了,也不利。”南施說得很慢,像是在邊說邊思索:
“所以南施建議,先行將豐氏全部收押,豐氏必會喊冤,隨後令雲氏、白氏調查。調查過程中,雲氏、白氏甚至其他兩家會想辦法替殿下補上空缺,算是給他們的救駕恩賞。其次,殿下要儘量拉長調查時間,觀察白雲二家,或可拿到二家的一些把柄。最後,拉長的過程中,物色培養心腹,挑幾個緊要位置,放上心腹,敲打一下二家。一年,這個時間最好是一年,既緩衝朝中動蕩,又用豐氏吸引國內外眼光,您可趁機坐穩王位。”
楚子般臉色陰沉,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先生素來就是如此矛盾的嗎?”
他話音方落,便聞鋥一聲金鳴,但見南施頂著鐐銬的重量,抬手在眉嫣腰帶一抽,竟抽出一根薄如蟬翼的軟劍來。
“護駕——”
楚子般身後衛士徹底一擁而上,卻見對方並沒有任何攻擊,竟是橫劍自刎,她脖子上隻有一條淺淺的紅痕,血線卻飆得極高,像極了玲瓏洲內的自然噴泉,泥壘的頂子上一下子綻開了豔紅色的花朵,甚至還有幾滴血雨掉落了下來。
一滴正落在楚子般睫毛上,離眼睛太近,一滴血便無限放大,在他眼底映出滿目的血霧。
他當場就懵了。
還是經渠君先反應過來,猛地撲上去,拿手按緊對方傷口,“彌天大案都是臣一個人做下的,南施有王佐之才,請殿下開恩。”
楚子般抖了下唇,忽然喊道:“太醫!叫太醫!不——黨闕,黨闕呢?有沒有看好霍將軍?”
“殿下——”南施的臉色一下子就慘白下去,唇色已無半點血色,她吃力地偏了偏頭,看著楚子般方向。
楚子般立馬就撲了過來,握著她的手,“彆演苦肉計了,孤知道你喜歡自由,孤就說囚禁你終生,再偷偷放你出去好不好?”
南施的眼裡流露出更濃重的悲傷和一點點愉悅,“殿下從小就能完美地避開南施的正確答案,奇哉。”
“君王之道,賞罰二字,罰一定要罰得人怕,謀逆重罪,輕輕放過,下次還會有人鋌、而、走、險、的。危矣。”
“殿下,您是聖賢境,可哪個聖人做得好君、王?”
經渠君緊緊按著南施的傷口,可她刺得太準了,剛好在頸項一側的搏搏跳動處,那裡的血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根本不是靠堵能堵得住的,至多——不過是給她多說一兩句話的時間罷了。
楚子般眼睜睜看著她臉色一點點灰敗,眼底的光彩一點點黯淡,到最後瞳孔放大,定格在房頂那一朵綻開的血花。
他不知道時間是過去了一瞬間,還是許久許久,隻是再回神,便聽到有人稟報,“殿下,溫留君求見。”
經渠君眉一耷拉,“不見。”
這時,楚子般還握著南施的手,就像握著冰塊一樣,寒冷從五指一路冷到心裡,此時聽到“溫留君”三個字,隻覺得他太想見他了,“——進。”
謝涵再料不到走進來是這麼一個場景,他抿了下唇,在南施屍體腳邊單膝跪下,替對方闔上圓睜的雙目,低聲對楚子般道:“軍中嘩變。”
楚子般猛然抬頭,謝涵身後一楚將跪地道:“聽聞經渠君被捕,城郊細柳營——反了。”
楚國雲門兩座大營,一曰細柳,二曰江風,都由經渠君統管,其中江風營多為氏族子弟,而細柳營則大多王室子弟與庶民,故細柳營是他心腹中的心腹。
經渠君早在南施徹底沒氣後,就走到了一邊,甚至掏出塊帕子擦手,此時聞言,扭了扭頭。
楚子般的目光冷厲如刀,“王叔當真要同室操戈至此?幾千衛士,尚且無傷大雅;細柳營和江風營對決,我國就完了。這就是王叔說的‘為國謀逆’?”
“‘為國謀逆’?好詞。”經渠君一邊擦拭血跡一邊讚歎,“我可以令細柳營退兵,可發生這種事,殿下還能心無芥蒂地任用細柳營的人嗎?殿下不治血洗細柳營能服眾嗎?”
楚子般突然明白了,“你想用這種方式,逼孤自己下位?”隻要他不召江風營,就打不起來,楚國也就不會內耗衰弱。
他頭一次覺得對方這樣陌生,在玲瓏洲的時候,他竟然真的以為對方是希望楚國強大而逼不得已。
“哈哈哈——”楚子般大笑起來,笑得淚花都要出來了,“王叔,原來我從來沒有認清過你。”他仰臉看靠坐土坯上的經渠君,“王叔,你說人心怎麼能卑鄙到這種地步?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無方才的憎惡,而是極致的迷惑與茫然,好似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稚兒。
經渠君終於擦乾淨了手上血跡,摸著胡須淡淡笑了起來,“莊王曾動過改立我為太子的念頭,當時我斷然拒絕了。因為——沒有阿姊,我早就被欺負死了;沒有大哥 ,我怎麼可能入莊王的眼。”楚莊王是楚惠文王之父,也便是經渠君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