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裙, 靈蛇髻,花珠釵,一顆垂珠落在側鬢, 隨風輕晃。
四目相對,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謝涵身形一僵,心中罵爹。
不用懷疑,這“爹”正是號稱“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姑某人, 姑某人拿著他的手諭與信物出去, 據說要給商節杖周圍做些防護。卻竟然沒交代侍從不許放人進來。
——他一定是故意的。
越是危急時刻, 謝涵心思越加靈敏, 霎時滿麵寒霜,斥道:“你是何人?”
霍無恤瞧著那和自家君侯七分相似的麵容,感受著胸膛裡猛烈的跳動, 又思及對方出神入化的喬裝技術,嗓音艱澀, “君、君侯?”
謝涵麵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隨即了然, “你是來找謝涵的。”他起身, 廣袖落下,遮住雙手,上前一步, “黑衣墨發,琥珀眸子,你就是謝涵常掛在嘴邊的霍無恤?”
霍無恤心中古怪, 但見麵前女子神情冷傲, 那是與謝涵絕不一樣的情態,他疑道:“姑娘是?”
“還不明顯嗎?我與他是孿生兄妹。”謝涵嘴角一勾, 滿是譏誚,“隻是出生時,一個命格極貴,光宗耀祖;一個命格極煞,禍及父母,所以齊國隻有三公子謝涵,沒有三公主謝姝。”
無論語言情態,都如行雲流水般沒有一絲滯澀,更看不出半分表演的痕跡,謝涵幾乎要在心中為自己喝彩了。
霍無恤瞧著那和謝涵如出一轍的星眸中,似怨似恨,心中一抽,反應回來前已開口道:“我是從來不信命的。姑布先生還說我:天煞孤星,命主殺伐,六親不認,九族不附。可現在我還不是很快活?你不要難過失落,振作起來,你命由己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謝涵神情仍是冷漠,低低咀嚼一句,道:“你走罷,我想一個人靜靜。”說完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存在,否則會給謝涵招來禍患,你也不想罷。”
霍無恤出去後,走了三十步,腦子還是那張冰冷高傲的麵孔,那雙無限幽怨又無限冷漠的漆黑雙眸。
——她比我還慘哩。
連一開始的存在都被抹去。
等走了三十步後,他才想起來自己一開始是來做什麼的,遂再次折回去,那人還在彈琴,琴聲悠揚,他沒有打斷,立在桂花樹下傾聽。
看著重新回來的人,謝涵心累無比,然敵不動我不動,慢悠悠彈完一曲。他冷冷睇著人,“又來做什麼?”
“不知姑布大師何在?”
“受謝涵之邀,去護衛商節杖了。”
他喊“謝涵”二字時,冰冷而不帶感情。那人一向重親情,又留人在此,定是關心她的,她卻這樣冷漠,他一定會很傷心罷。霍無恤忽然道:“桂花糕吃嗎?”
謝涵:?
“謝姝姑娘琴音絕妙,聽卿一曲,無以為報,不如贈姑娘一盒桂花糕?”霍無恤就笑著走開,待至拱門,又回頭,“姑娘且等等我。”
等——他當然得等。
他師傅回來前,他可不能走。
謝涵思考著霍無恤的舉動,最後得出結論——本君竟還不知霍無恤這廝會做桂花糕,豈有此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霍無恤拎著一個食盒進來,跪在人對案,打開食盒,一陣撲鼻芳香,謝涵卻不動。
霍無恤瞧他,“不嘗嘗。”
謝涵鼻翼微微動,輕嗅一下,假裝香味並不誘人,冷冷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怎會?”霍無恤睜大眼睛,“之前說了,是為了報答姑娘的琴音。”
謝涵:“借口。”
“是真的。”霍無恤無奈,“近來正有些煩心事,聽姑娘一曲《忘今朝》,頓覺心曠神怡,這世上啊——沒有過不去的坎,人得為自己活,而不該為彆人活,彆人怎麼看怎麼想又與我何乾?”
這話似是觸動了謝涵心弦。也是——“謝姝”的人設,可不是要為“彆人怎麼看怎麼想又與我何乾”這句話動容。他往下——摸出一副輕紗手套帶上,夾起一片桂花糕。
唔,甜而不膩,軟糯怡人,唇齒留香——果然和聞起來一樣誘人。
謝涵眼睛一亮。
霍無恤翹了翹嘴角,果然是孿生兄妹,口味也相似。這是他不久前看謝涵很喜歡桂花香琢磨的糕點。
隻是作為一個冷傲的女孩子,謝涵豈能貪圖口腹之欲。他淺嘗一塊,便放下筷子,在對方詢問如何中,冷淡道:“不過爾爾。”又道一句,“君子遠庖廚,你統禦萬軍,竟還為點吃食玩物喪誌,謝涵就是這麼教你的?”
就衝這張臉,霍無恤認為謝姝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會包容,卻不包括——辱及謝涵。他一下子變了臉色,“第一,鑽研廚藝,是我所愛,與君侯無關,主上管天管地,難道還要管個臣子私下做什麼,那不是運籌帷幄,那是偷窺狂魔。第二,君子遠庖廚,不造殺孽也,後世之人歪曲者眾,謝姝姑娘該多念些書才是。第三,人各有愛,我敬姑娘音律陶冶情操,姑娘卻不知尊重我的愛好,實無教養也。”
謝涵、謝涵什麼時候被霍無恤這麼疾言厲色地嘲諷怒懟過啊。臉都氣白了,差點要張嘴長篇大論,思及人設,“你給我滾。”
霍無恤這才想起自己是來乾嘛的。他是來幫助謝涵修複兄妹關係的。這姑娘本就因為自小經曆養成這副性子,他居然還罵人沒教養,何其誅心?
瞧人眼中怒火,恍惚間,他就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樣。
——有人生,沒人教。
“撲通——”他單膝跪下,“抱歉,我失言了。你打我罵我罷。”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一聲膝蓋與地麵接觸的重響可是嚇到謝涵了,他頓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乾巴巴道:“你做什麼?”
霍無恤瞧著他,忽然笑了,多像啊——不願接受他人的好意,懷疑的眼光看世界,彆扭又脆弱。起了玩心似的,他抽出腰間長劍,“姑娘可用刀鞘打我出氣,我絕不躲避半分。”
被手裡被塞進刀鞘的謝涵:“……”無恤啊,咱們明天還要練兵你忘了嗎?
“不忍心打?”霍無恤瞧著僵站著的女子,壞笑起來,“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賠罪罷。”
“我有個朋友,他母親生他時難產,疼了三天三夜,最後在一個惡日出生……”
謝涵麵無表情地聽著人將雍長公子的經曆改頭換麵說出來,重點在於強調了其十三歲時出現的一個好友,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照亮他的人生。
謝涵聽得一邊得意一邊莫名羞恥。
他沒那麼好,真的。
最後,霍無恤總結,“什麼命數親緣其實都是虛的,這世上唯有真心不可辜負。若遇到一個真心為自己好的人,定要好好對待,這樣,你會幸福的。”說最後半句話時,他凝著謝涵,像期許,又像祝福。
謝涵微微偏頭,聲音仍是冷的,“你話太多了。”
霍無恤“噗”的一笑,“有沒有人說過,姑娘很可愛。”
謝涵死魚眼看人,“你該走了。”
傍晚將至,霍無恤琢磨著自己是該給謝涵去做晚飯了,點點頭出去,一路上心裡卻還想著人。
姑布卿踏著晚霞回來,謝涵臉上露出喜色,“師傅。”
“我留下一百衛士,由你的方欽化帶領,在商節杖周圍三十丈遠處圍了一圈,裡麵有石塊布置了陣法。”姑布卿道。
想到當初歐家山莊的陣法,謝涵心中羨慕,“要是弟子也會布置陣法就好了。”
姑布卿冷酷又無情,“你悟性有限,慧根不夠。”
謝涵:“……”
人常說“屁股決定腦袋”,放謝涵身上就是“穿著決定性格”,他起身揪起姑布卿的衣袖晃了起來,仰麵喚道:“師傅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