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大, 紛揚如鵝毛,模糊了人眼簾。

謝涵:……

最後的記憶是,聶驚風給他灌了碗迷/藥:他和聶驚風內勁旗鼓相當, 因此每隔兩個時辰對方就要重新給他點一次穴, 於是晚上睡覺前給他強灌了一碗。

可閉眼前還是五月罷。

這是什麼驚天迷/藥啊。

他心中惶恐,轉了轉身環顧四周,轉了轉, 又轉了轉, 沒轉開。

謝涵:……

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配方, 謝涵恍然大悟——霍無恤又不高興了。

被擄途中呢 ,真是的。

罷了——

聶驚風既然挾持他跑了一天一夜,應該不會半路扔下他……罷。

也不知道這回是什麼【懲罰體驗】。

“阿涵。”身後傳來道熟悉的聲音。

謝涵扭頭, 發帶隨著晃了晃,沈瀾之塞過來一個暖爐, 溫和笑道:“你怕冷, 拿著。”

她自然而然地接過, 瞧著落雪掩映的高台, “仕宦莫如梁國將,履地當踏瑤華台,故地重遊, 沈兄沒什麼想法麼?”

“涵妹還是一如既往會誅心。”沈瀾之笑了笑,“梁宮已經廢去三年了,無論有什麼想法, 它都已經隻是一座廢棄額宮殿罷了。”他話鋒一轉, “聽聞這次會麵,楚王要親自前來, 不知是真是假。”

“再有半天,楚國車隊就要到了,沈兄莫如準備好鞭子,屆時親眼瞧一瞧 。”

“準備好鞭子做什麼?”梁國三分後,會陽隸屬劉國,這次會晤地點定在梁宮,劉君劉央不得不親自前來準備、主持。

仇人見麵,沈瀾之表情紋絲不變,笑眯眯道:“楚王喜歡打陀螺的遊戲,沈某想打陀螺討好楚王來著。”

不遠處薛雪嗤地一笑,“召國離楚國最遠,不用這麼上趕著巴結罷。”

“這與地緣有何關係?”沈瀾之訝然道:“楚王蓋世姿容,天生要讓人捧在掌心裡討好,與地緣有什麼關係。”

眾人頓時麵色古怪。

外麵整齊的腳步聲漸起,薛雪極目看去,視野中漸顯影影綽綽的黑,“雍太子來了。”他低聲道。

眾人皆儘神情一凜,這幾年來,雍太子霍無恤橫空出世,三大戰役震驚天下,聲名鵲起,任誰也不能把他當幾年前的質子無恤了。耳聞已久,今日必要細細觀察。

謝涵掀了掀眼皮,來人一身戎裝,不似會盟,倒像來打仗,劉央使人迎過去。

得虧這片地方原是梁國用來表彰軍功的,否則真沒辦法容納各國這麼多人。

霍無恤拿下頭盔抱在臂彎裡,大步流星率軍走進搭起的棚子,對眾人道:“回國行軍途中接到君上出使命令,來不及多做準備,請諸君擔待。”說著寒暄客氣的話,他語氣冷漠倒像來砸場子的。

回國行軍啊。

眾人拿眼睛若有似無瞧葉必果,誰都知道這行軍是剛打下葉國三個城池呢。葉必果抱著胳膊看雪景,好像沒察覺到如芒目光。

也有人心道:君上而不是君父,雍君和雍太子果然關係極差。薛雪笑道:“雍君果然信任愛重雍太子,什麼大事都交給雍太子辦。”

誰知道等對方回雍國後,是不是軍權都被卸了呢。

“現在是還差楚國、燕國和天子使者麼?”謝涵坐在軟墊上,一手支著額頭,懶淡道。

“不錯。”劉央笑眯眯的,“三公主可是累了?”

“累還不至於。”謝涵倒了杯熱茶,“就是有些無聊,劉君可有什麼好頑的東西給我解解悶。”她一身素衣,長發用發帶紮起,隻用簪子固定,纓帶垂下,雌雄莫辯,風流又端麗。

“下棋罷,我帶了棋。公主要不要頑?”薛雪顯得有些殷勤,他是薛太子,發妻新死,對方是齊公主,這樣能力,又是這樣容色,由不得他不動心思。

謝涵卻懶懶的,“等會兒還要費腦子呢,現在玩完了可不好。”

沈瀾之噗嗤一笑,“涵妹這腦子還是有數的。”

謝涵理所當然,“可不是。”

“擲骰子?玩運氣——”薛雪還沒說完,外麵卻傳來響動,“楚王來了。”

眾人一道出去,眼簾內映出道亮麗鮮紅的人影,在冰天雪地、一片素白裡豔色逼人,如紅梅傲雪。

“諸君安好。”清冷、矜貴,清泉敲擊玉石般的聲音響起,謝涵看到沈瀾之仿佛顫抖了一下。

“……楚王美姿容,攝滿園英豪。”史官提筆。

謝涵:“……”這寫的是野史罷。

楚子般和旁人都不熟悉,沒什麼好寒暄的,趕走沈瀾之後,徑直走向謝涵,“涵兒。”

周圍人擠眉弄眼,楚太子和齊太子是好兄弟,大家都知道,唔、現在是好兄妹罷。

但是,齊國被燕國滅國,楚國早先的出兵功不可沒,大家也都知道。

所以現在是要敘舊還是要罵戰啊?

謝涵盈盈一笑,“楚王怎麼親自來了,國中可以抽身?”

“寡人想來看看你。”楚子般像吐出一口噎在胸中許久的氣,長長籲了一口。

謝涵抬頭,隻見人臉上是真切的擔憂,這樣真實,這樣動人,她笑了一下,“今年雪下的和我第一次見楚王一樣大,看看雪麼?”

楚子般想說什麼,最終點了下頭。瑤華台正對原梁國辟疆大殿,士兵歇息在兩側廢殿與剛搭起的帳篷,幾個主要人物和其衛士在辟疆大殿內彙集,二人踏步出來來到大殿簷下賞雪。

謝涵問道:“咱們上一次堆雪人是什麼時候?”

楚子般想了想,“十二年前?”

“對——”謝涵擊了下掌,“你那鼻子都插歪了。”

楚子般抽了下嘴角,“明明是你推掉的。”謝涵小時候多壞一人啊,輸了還不認,作弊推鼻子,不知後來哪個眼瘸的傳出來一句“君子之風”。

“是麼?我不記得了。”

“……”

眾人原是豎起耳朵,想聽一波愛恨情仇,卻聽二人儘說小時候,一會兒便沒了興致,三三兩兩也開始套話的套話、打關係的打關係。

其中許多都想與霍無恤說上幾句,可惜這位雍太子始終臉冷得像冰渣,左臉“莫來尋孤”,右臉“無話可說”,額頭“天煞孤星”,下頜“生人勿進”,獨自一人坐在角落,不與任何人攀談,誰上前說上一句,就是話題終結者。

薛雪、葉必果、沈瀾之、劉央接連碰壁後,便組隊投壺了。也算是原梁國四卿多年後的合體。

楚子般與謝涵二人已閒話許多,卻都是無關緊要的話語,這時,他忽然低聲道:“你還好嗎?”

謝涵朝外的麵色頃刻轉淡了,音色與語氣還和之前一般溫柔,“好與不好,與楚王都毫無關係。”

“是寡人對不起你。”楚子般頓了頓,“是我對不起你。”

謝涵抬了抬手,“我原本十分恨你,可如今親自處理朝政,才知道半點不能摻雜個人感情,如果易地而處,我也許會與楚王一樣的抉擇,所以楚王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楚子般頓了一下,扯了下嘴角,似喜似悲,“你如果恨我,倒還好些。你若釋然,咱們就永遠都回不去了,是嗎?”

謝涵倒一杯清酒,淡淡道:“何必回頭傷往事?且把風流唱少年。”清酒灑落雪地,“祭年少,祭過往。”

——祭昨日 。

——祭昨天乾什麼?

——昨天已經死了。舅舅不能因為昨天的事再怪我們了。

——……表弟,你可真會自欺欺人。

言猶在耳,楚子般低低一笑,“年少過往都死了麼?”他奪過架在扶手上的酒壺,仰頭壺嘴兜口灌去。

第二日,燕人姍姍來遲,來者正是燕國大將軍聶慎。

這下,又有人拿眼睛看謝涵了,伐齊大將軍來著。謝涵清清淡淡地抬起頭,如星似霧的眸子仿佛踏著萬千光陰瞧過來。

冰天雪地,聶慎心裡一燙,對眾人微微頷首。

正午時分,天子使臣到。

使臣穿一件水藍色正裝,入鬢眉、柳葉眼,在場有一半人覺得熟悉,卻又找尋不到記憶。便聽那使臣道:“在下姬擊,奉天子詔命,感謝諸君齊齊到場。”

他從袖中掏出一卷黑底紅邊的製詔,“冬十一月丙午,大昊天子詔曰——”

劉央、葉必果、薛雪迅速跪了下去,餘下其他人麵麵相覷,時值梁武王登基稱王已有七年,齊、雍、召、燕先後稱王,楚國本來就尊王座,那麼,現在要不要向昊王下跪呢?

楚子般紋絲不動,一副站在這裡已經給你天大麵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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