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人跨過溪流時,正好一曲終了。

姬高率先起身走過來,臉上掛著和煦得體的笑容,“二弟、七妹、齊殿下。”

謝澆也跑過來,雖然生在齊國這種禮樂大國,但他生來五音不全,最不耐煩聽這些吹拉彈唱的,要是有妞兒擺臀弄腰的還好些,這種純粹隻有錚錚錚聲音的簡直就像謀殺他了。

所以現在,謝涵分外不解對方哪來的好性坐著聽的。他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剛彈完琴,緩緩滅香淨手的姬皓月。

這定睛一看,險些移不開眼。

桃花樹下的少女,氣質沉靜如畫,動作行雲流水,有種彆於俗世的出塵之意,就像詩書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直把枝頭灼灼都襯得媚俗輕浮了。

你看她時,首先注意到的隻能是她的氣質。慢一拍,才緩緩看清她的相貌──二八年華,雪膚秀發,身姿窈窕,五官素淨,確是一個美人,但──

稱不得是絕色,沒有其妹姬傾城的清麗,也沒有乃姐姬朝陽的美豔,吸引人的是她的氣質,這種類型的美女,當不是使謝澆坐下聆聽的原因。

“三弟終於換好衣服了。”沒等謝涵想出個所以然來,謝澆已緊跟著姬高嘲諷一句,邊說邊對桃樹下宛如一對璧人的姬皓月和沈瀾之抬了抬下頜,目光間滿是幸災樂禍。

謝涵:“……”他沉默了下,便給對方介紹起身後的姬傾城和姬元,“大哥,這是元表哥和傾城表妹。”

“澆弟。”姬元溫和道。

“澆表哥。”姬傾城脆生生道。

此時,姬皓月洗手畢,慢走過來,見禮道:“齊殿下,二哥,七妹。”沈瀾之亦如護花使者般尾隨其後,“齊殿下,太子殿下,七公主。”

兩方人互相見禮畢,姬高笑道:“皓月新譜了一首曲子,瀾之一聽說,便要同我一起進宮來聽。”他語氣裡不乏得意,瞥謝涵一眼,曼似頑笑般,“可見昨天和齊殿下在鳴玉坊沒聽滿意呢。”

沈瀾之臉上笑容淺淺,眸光卻深深,繾綣落在一步開外的姬皓月烏黑秀發上,“她們彈的,和公主彈的,怎會一樣?”

語氣很是溫柔,姬皓月背對他的恬靜麵龐染上可疑的胭脂色,微垂頭。

謝澆卻不買賬,嗤一聲,“我看不像,是昨天沈家主和三弟聊得太起勁太高興,才沒空聽那些曲兒的罷。”

他話是對沈瀾之說的,目光卻一直對姬元和姬傾城斜,深怕二人聽不懂他的暗示。

謝涵挑了挑眉──顯然,姬高是因昨晚之故,在向他宣示沈瀾之是站他這邊的,順便挑撥他和他姑母的關係;而他大哥嘛,則是“終於發現”沈瀾之和姬皓月未婚夫婦的關係,以他與沈瀾之的交往來攻詰他。

有趣。

他並不接話,還想聽聽他大哥要說出什麼有趣的話來。

姬傾城已抿嘴一笑,上前一步替他開口,“澆表哥有所不知,我這未來三姐夫啊,天生的好口才,和誰都能一見如故再見交心哩,讓人不服不行。”

“七妹對瀾之倒是了解得很。”姬高插話進來,笑裡藏刀,“不知哪裡打聽的話。”

一個待字閨中的公主打聽準姐夫,這話委實難聽,這麼攻擊幼妹,也實在沒品格。姬傾城蹙了蹙眉,謝涵來而有往,解圍道:“何須打聽?沈家主長袖善舞之名,孤在扶突亦有耳聞,何況表妹就在會陽呢,隻要不捂上耳朵遮住眼睛,怎麼都會曉得的罷。”

謝澆見縫插針,吊起眉梢,“是麼?我怎麼沒聽過?我看是三弟對沈家主格外關注罷。”他再次目示姬傾城,還衝人努了努嘴。

姬傾城:“……”她忽然笑了,笑靨如花,直把正麵看她的謝澆晃花了眼,迷得暈七倒八的,她才盈盈笑道:“澆表哥啊,聽說你的府邸在扶突明德街上,不知道表哥曉不曉得明德街尾的店鋪是什麼?”

謝澆還沉浸在對方清秀絕倫的美色中,下意識就點頭。

“那是什麼?”待姬傾城好聽的聲音傳入耳中,他這才反應回來自己哪裡曉得,古銅色的臉一紅,但不願在對方麵前丟人,脖子一梗,理所當然道:“表妹,你沒來過扶突,不知道明德街上有多少多的府宅店鋪,沒人記得全。”

姬傾城卻一攤手,用一種“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口氣道:“那澆表哥就是不知道了,澆表哥人在扶突,連扶突的事都不曉得,如今不曉得會陽的沈家主,不是很正常麼?”

沈瀾之無奈一笑,“七公主真是太高看沈某了,不過同僚給的區區幾分薄名罷了。”

這時,謝涵忽覺袖口一動,便有一隻小手鑽了進來,是姬傾城的手。

他頓了一下,那柔弱無骨的小手便捉住了他的手,在掌心飛快地落了一個字,又退出去。兩人挨得近,廣袖貼廣袖,動作又快又隱秘,是故誰也沒注意到二人間的小動作。

謝涵側頭看她,她明媚一笑,如清水芙蓉,如兩岸榆花。

連著還殘留著些許癢意和柔軟的掌心,他隻能長長歎一口氣──唉──他這位表妹真是太厲害了,如果不是曉得那本書和今天偷聽的話,他都要動心了。

果不其然,謝澆立刻把矛頭對準謝涵,吊起眉梢,“那三弟既然知道沈家主美名,一定也知道明德街尾最後一家店鋪咯?”

剛剛掌心一筆一劃是個“衣”字,謝涵淡然點頭道:“回國後,大哥可去看看那兒是不是家成衣店。”

全然沒料到對方能一口說出,謝澆臉色變得難看無比,這時姬高出來打圓場,“齊殿下未免記性太好了些。我二十年長在會陽,到現在也還不知道會陽所有店麵哩。這兒除了公子澆,就隻有齊殿下在扶突待過了,齊殿下該不會是隨口說的罷。”

說著,他對謝涵邊眨眨眼,邊朝麵色勃然變的謝澆示意,仿佛操心兩人兄弟關係般。

謝涵看也沒看他的“表演”,淡淡道:“公子高若不信孤的話,大可派人入齊,一探究竟。不如現在就使人前去?”

姬高噎了一下,不虞道:“我手下的人,何如齊殿下手下那般空閒。”

“大哥這說法可奇怪哩。”姬傾城針鋒相對道:“小妹聽說,治下必須留有餘地,否則何以備不時之需?”

姬高冷冷道:“七妹倒是精通治下,不知二弟……”他話還未說完,一陣悠悠揚揚的琴音響起,仿佛旭日初升,仿佛林間田園,仿佛阡陌交通,仿佛早起農人……

眾皆循聲望去。

姬高冷凝的臉一滯,隨後緩緩化作無奈又無力,“月兒……”

“噓──”姬元在琴架一邊,正襟危坐,伸出一根食指壓在唇上,低聲道:“大哥先彆說話,孤和三妹剛剛矯正了下譜子,三妹現在要重新試曲了。”

姬高:“……”

姬傾城:“……”

謝涵:“……”有趣。

姬皓月坐在琴架後,秀目微闔,十指翩飛,美妙樂音從指尖傾瀉而出,仿佛已忘卻周遭一切。沈瀾之亦在一邊動情吹簫相和。

曲是好曲,悠然平和,很像姬元和姬皓月給人的感覺,謝涵亦凝神細品。

“有時候,我真覺得是自己在和大哥爭儲君之位哩。”姬傾城踮起腳尖,在謝涵耳邊微嗔道,似惱似怨,有些可愛,又有些惹人憐惜。

忽然,琴聲戛然而止。姬皓月側頭,對姬元道:“不對,二哥,好像還是不對。”

姬元亦皺著眉,拿過譜子,在琴上撥了幾下,又放下手,“是不對,這個音有些高亢了,不合清晨寧謐的意境。”他又撥了個低音,“音一低,卻又不連貫了,這裡隻能高不能低。”

“唉──又來了,他們兩個音癡啊。”姬傾城對謝涵小聲抱怨道,尾音像兩根小羽毛一樣撓人心尖。

這是一個天生就懂得如何最完美地利用自己優勢迷惑他人的小姑娘。

“音樂陶冶人性、寄托情誌,自值得最認真的對待。”謝涵低頭,對姬傾城微微一笑,然後抬腳,朝姬皓月走去,在眾人目光裡,彎腰拉緊弦,錚的一聲高鳴,“這樣呢?”

姬皓月愣了一下,隨後恍然反應回來,“對,雞鳴,清晨當有雞鳴,雖是靜謐亦須高低相和,不錯,不錯。”

她立刻垂頭重新彈奏,在中端又停了下來,望向謝涵,“齊殿下,您覺得這裡……”

“對,還有這裡。”姬元亦拿著譜子湊過來,伸指點道:“這裡並非不和諧,但孤總覺得還能再好一點。”

謝盤腿坐下,三人邊比劃邊撥拉。

姬傾城:“……”

細細討論一番,有了新的思維加入,把走進死胡同的他們一一拉出,姬皓月撫掌笑道:“大善。”隨後抬頭,看向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沈瀾之,欲言又止。

“公主?”沈瀾之深情款款道。

姬皓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躑躅了下,終於還是道:“重新編過的曲子,難度略有提升,恐怕尋常人難以相和了。”

沈·尋常人·瀾之:“……”他放下簫,依舊溫柔笑道:“瀾之更願意聽到公主最美的琴音。”

“願改日能與沈家主共奏一曲。”姬皓月低聲柔柔道一句,便再抬頭,目光灼灼看向謝涵腰間的白玉簫,“不知皓月的鳴靈琴能否有幸請齊殿下的忘蠡簫相伴?”

謝涵訝然道:“三公主好眼力。”說完,解下簫,“是忘蠡的榮幸。”

沈瀾之:“……”

琴簫雙音不以他的默然為轉移悠悠響起,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陰翳,射穿雲層,照亮大地,田間第一聲雞鳴衝破雲霄,嘹亮禮讚光明……

在梁宮的“閒逛”以一種妙不可言的方式為尾聲,謝涵得以成功躲避他聰慧美貌傾城表妹的大攻略術,“完璧”回到驛使館。

“殿下回來了?”玖少卿已在等著他了,望向他的目光不可言說,仿佛不認識了一樣從頭到腳把人細細打量了一番後,才意味深長道:“殿下換了一身衣裳。”

謝涵:“……”他“嗯”了一聲走過去,在對麵坐下,方看見矮幾上攤著一片絹布,小巧精致,繪著嫣紅花瓣,熏著鬱金香味,書著纏綿字跡──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鬱金香絹是朝陽夫人邀請情郎的信物。”玖少卿如是道:“今日一早,殿下一走,就有人送香絹過來了。”說完,他又忍不住衝謝涵看了好幾眼,“所以,不過一會兒梁宮出來人奉命拿殿下衣物時,我很震驚。看來朝陽夫人對殿下很有意思,這是好事,殿下最好趁機拿下與傾城公主的婚約。”

知道對方並不清楚今早的內情,謝涵拈起香絹,緩緩把它卷起,“孤不打算求娶梁七公主了。”

玖少卿愕然,“為何?”他失聲片刻,立刻追問,“殿下甘冒風險遠道來梁,不正是為了傾城公主?”

“今日一行,孤始知自己這位表妹野心甚大,想效法召太夫人,似乎盼著孤一即位就英年早逝。”謝涵邊解釋,邊卷好香絹塞進袖中。

玖少卿倒吸一口涼氣,“她竟然如此狠毒?”下一瞬,他斂了震驚,麵上森然一閃而逝,沉聲道:“但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殿下如今可先娶了她,以獲得梁國和梁夫人的支持,待日後殿下得攬大權,隨時可叫她香消玉殞,以一種不引任何人懷疑的方式。”

謝涵看他一眼,移開目光,“不行。她貌美聰慧,很吸引人,孤不確定日後能否狠下心腸;她手段了得,敏銳非常,假以時日必成氣候,孤不確定日後能否順利除了她。”

玖少卿歎一口氣,“殿下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山上有一個樵夫,偶然得了一顆仙桃,那仙桃能治百病,他小心保存以備救命。有一次,他摔傷了腿,怎麼敷藥也不好,眾人勸他吃仙桃,他不肯,因為仙桃是救命用的,最後那傷口長了惡疽,他死了。

愚者著眼當下,智者著眼未來,可這前提是──他還有未來。”

迎著對方執著而不讚同的目光,謝涵知道自己若不拋出個重量級的理由來,很難說服對方。

可說什麼呢?

說梁公明年就會自尋死路,梁國很快會分崩離析,給不了他任何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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