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馬車停在應天門前, 女官沉默地帶著她踏上宮道。
這是沐鈺兒第一次獨自一人進入紫薇宮,森嚴的甬道上是沉默冰冷的士兵,冬日冰冷的風穿過狹長高聳的宮牆, 吹得人衣袂翻飛,臉頰冰冷。
集仙殿是西麵最大的宮殿,也是陛下如今的主殿,大小宮殿主次分明, 高低錯落, 正殿左右生翼成回廊,之後兩側以此是閣樓和次殿,中間加以走廊火夾到, 以此左右前後形成回字形群築。
沐鈺兒一眼就看到門口站著的金鳳大統領。
金鳳遠遠看到沐鈺兒便站在台階上等著,等人走近了, 便下了台階。
雖然沐鈺兒是三品勳官,金鳳則是實打實靠戰功上來的三品職官, 但名義上兩人是平級,是以金鳳親自下來迎接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兩人各自行了一個禮, 沐鈺兒看著金鳳, 笑說道:“恭喜大統領。”
金鳳隻是笑著不說話。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隨後又各自移開視線。
這麼多天, 沐鈺兒也終於想明白, 都說知子莫若母, 也許陛下早早就發現身邊的詭譎氣氛,所以早早把最是可靠的金鳳支了出去,安置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曲園, 順著所有人的意一步步布下這樣的局。
也許, 她真的在當時有一瞬間的憤怒。
也許, 她在賭,賭那個淺淡的血緣。
隻是這樣的賭局不知道是作為一個帝王,還是一個母親。
也不知道,她到底賭贏了沒有。
沐鈺兒有一瞬間的意興闌珊的喪氣,親情,陪伴,亦或是骨肉,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權力麵前毫無抵抗的能力。
“司長先在偏殿等候片刻。”金鳳伸手,平淡說道。
沐鈺兒看著大門緊閉的正殿大門,敏銳問道:“殿內有人?”
金鳳點頭,平靜說道:“陛下今日召公主殿下覲見。”
沐鈺兒瞳仁微微睜大。
那日千秋宴後,陛下就以想念女兒為由,讓公主殿下入宮伴駕。
這事在洛陽並沒有引起任何波瀾,相比較陛下和其他幾位殿下的冷淡,陛下對這位唯一的女兒一向驕縱,伴駕是常有的事情。
沐鈺兒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倒是愣了愣,忍不住追問道:“陛下會殺了公主嗎?”
就像默認所有人殺了明仁太子一樣,就像軟禁太子和相王一樣。
可回答她的隻有唐不言的沉默。
沐鈺兒看著大門緊閉的宮門驀地有些晃神,冬日的寒風好似穿透衣服,滲入皮囊,冷得她心中一陣陣的發寒。
——殿下會死嗎?
—— ——
正殿內的博山爐細煙嫋嫋,層層帷幔鬆鬆垮垮綰起,地麵的蓮花文石上鋪這金黃色的波斯長毛絨毯,千秋公主便跪在此處。
內外殿用一座鏤空的紅木座屏隔開,一眼就能看到軟塌上陛下正在閉眼小憩,青色的素袍安靜垂落在一側,隻簡單挽起頭發的發髻上簪了幾根青綠色的玉簪。
兩側的女官站在陰影處,不經意一看好似一座座精心打扮的木雕,無悲無喜,麵無表情。
容成嫣兒跪坐在矮幾上,正低頭看著鳳台剛遞上來的折子。
偌大的宮殿卻聽不到一點聲音,隻這樣的安靜很快就被一個女官打破。
正是剛才出門去接沐鈺兒的女官,新上任的秋兒。
“陛下,人已經在偏殿等著了。”那女官跪在殿下身後,恭敬說道。
陛下依舊沒有動靜。
秋兒便繼續安靜地跪在那裡,容成嫣兒借著翻頁的動作,不經意地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穿著素色的長裙,往日裡豔麗的麵容如今隻簡單上了一層薄妝,發髻簡單挽起,偏又帶了一根玫瑰花紋的絨花發簪。
她麵色蒼白,神色卻足夠平靜,哪怕跪在地上已經半個時辰,依舊腰肢挺直,脊背不屈。
容成嫣兒皺眉,卻還是沉默地低下頭,把手中的折子合上,放在一側。
“讓她等著。”許久之後,陛下終於開口說道。
秋兒這才叩首,起身應答:“是。”
“陳策並海空等眾人皆秘密處死,五馬分屍,不得下葬。”陛下終於睜開眼,注視著屏風後的人,平靜說道。
千秋公主恰在此時,緩緩抬眸,注視著陛下。
人人都說公主殿下肖像其母,尤其是那眉眼,嫵媚豔麗,深刻乾淨,隻這一眼,那種驚人的相似便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
“你可知道你哪裡做錯了?”陛下看著公主倔強不服氣的麵容,驀地低歎一聲,冷不丁開口問道。
千秋公主垂眸,平靜說道:“謀逆。”
容成嫣兒呼吸一頓,捏著筆的手一緊。
陛下看著她,神色更加冷淡,身形微動,一側的婢女立刻上前墊高了扶靠,她輕聲問道:“那你可知謀逆,按律該當何罪?”
容成嫣兒直接跪伏在地上,其餘女官便也緊跟著跪了下來。
千秋公主抬眸,眸光迎著光,被照出幾近透色的淺色:“株連九族。”
“九族?”陛下緩緩重複一聲,輕笑一聲,“若是算上你阿耶那支,也沒有九代帝王給你株連。”
千秋公主沉默地跪著。
“你想當皇帝?”陛下又問道。
公主殿下微微側首,盯著膝蓋前的光暈,好一會兒才說道:“想。”
“為何想?”陛下神色冷淡,對著她的忤逆毫無語氣起伏,隻是繼續問道。
千秋公主緩緩抬眸,眸光落在陛下身上,臉上露出淺淡的笑來:“為何不想,我阿耶是皇帝,我阿娘是皇帝,我的四個哥哥都做過皇帝,為什麼我不可以,我不僅不可以登上禦坐,君臨天下,我甚至不能去想,去行動嗎?”
“殿下!”容成嫣兒忍不住出聲打斷她的話。
千秋公主目光落在容成嫣兒身上,喉骨微動,原本平靜的眸光頓時露出一絲狠絕來:“我為什麼不能說,因為我是女子嗎?明明,我比兩個哥哥都要厲害,他們怯懦膽小,甚至連野心都不敢露出來,這樣的人怎麼做大周的皇帝,為什麼我不可以,明明,阿娘也是女子。”
欲.望的苗頭,便在一年複一年的掙紮中冒了出來。
若是她的哥哥不是這麼無能。
若是她的阿娘不是皇帝。
若是她還是十三歲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若是,這世道可以更公平一些。
殿內的氣氛倏地一怔,隨後是死般的寂靜。
容成嫣兒膝行到陛下身邊,叩首說道:“殿下不過是急火攻心,還請陛下原宥。”
殿內的氣氛安靜到近乎窒息。
陛下看著她不甘心的麵容,輕輕歎了一口氣,溫和說道:“我兒過來。”
公主殿下臉上的憤怒好似被人迎頭擊了一棍,滿腔的怒火就被這樣溫柔的聲音突然紮了一下,緊接著的委屈和不甘便再也遮掩不住。
“你們都下去吧。”這話是對著容成嫣兒說道。
容成嫣兒沉默著,最後起身,帶著眾人緩緩退下,臨走前,擔憂地看了一眼公主殿下。
“月兒,過來。”陛下坐直身子,對著她招了招手。
千秋公主沉默著,最後緩緩站了起來,長長的裙擺垂落在腳邊,她就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有野心,有欲.望,是因為我兒足夠自信勇敢,強大韌勁。”陛下伸手牽著公主殿下的手,“我不耐於規勸,更不會掩蓋你的驕傲,隻是你還太年輕了。”
阿娘蒼老溫熱的手輕輕一觸摸上她的手背,公主殿下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可他們也不過比我大幾歲。”她強忍著哽咽說道。“隻因為是男子嗎,可三哥完全被韋氏拿捏,若是登基,朝堂之爭如何壓得住,四哥正是膽小,明明心中溝壑難平,卻隻敢躲在一個武夷人背後,我哪裡輸給他們,我隻是想要爭取我自己想要的。”
“可你輸了。”陛下的眸光無情而冷靜,打斷她所有的話語。
千秋公主嘴角微微抿起,這一瞬間,她想要抽離阿娘的手。,卻又被她緊緊握在手中。
“是,我輸了,我不該對沐鈺兒心軟,當年我更不該救她。”公主殿下恨恨說道。
陛下看著她渾然不甘的模樣,無奈搖了搖頭,伸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你不是輸給沐鈺兒。”她低聲說道,“你是輸給看不清局勢。”
千秋公主倏地抬眸。
“滿朝文武百官,便是和你有過合作的那些人,甚至是你覺得最好說話的唐稷也絕不希望朕的後麵再出現一位女皇。”
“男人謀朝篡位,改朝換代,他們便是歡呼跪拜,以求榮華富貴,可到了女人這裡,他們便想推翻著自認為荒謬的一切,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麵子,可為了這點最不值錢的麵子,他們連那些昏君都忍得下,卻沒有任何氣量容下一個女人站在他們前麵,可見他們不過是粗鄙淺薄的偽君子罷了。”千秋公主冷冷說道。
“世道如此,一蹴而就,便容易適得其反。”陛下並未被她偏激的言語弄出火氣來,反而更加從容淡定說道,“所以我說你看不清局勢,我的繼承人隻能是你的哥哥,隻有我還政給鄭家,他們才能被安撫下來。”
“若是不呢?”千秋公主不甘反問道。
“那便是天下大亂,你控不住這天下。”陛下麵容冷酷說道,“你要拿自己的野心對抗黎明百姓,讓天下大亂嗎,這可是打仗,百姓生死在你眼裡是什麼,你固然是輸是贏不過一條命,可不能用一己之私拉下這麼多無辜的人為你墊背,再者,你拿什麼對抗,你手上可有人,麾下可有兵,口舌之爭何必多言。”
千秋公主被這話劈頭蓋臉罵了一句,滿心的憤懣也跟著消失不見,便安靜下來。
“所以我便沒有機會了嗎?”她好一會兒才不甘問道。
“自然有。”殿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卻不是現在。”
“那是在什麼時候?”殿下反問。
陛下笑著搖了搖頭:“你以後自然就會知道,此事,阿娘給不了你任何意見,但時機總會來的,就像阿娘得到自己想要的一樣,抓住轉瞬即逝的機會,去和這滿世界的桎梏對抗,到時候功過是非任由世人說去,何必現在耿耿於懷。”
千秋公主咬唇,呼吸驟然急促。
“此事阿娘隻當無事發生,你是個聰明人,過了今日會想明白這場敗局在於你而非他人,你若是想得明白,他日才有可能的機會。”陛下握著殿下的手,輕聲說道,“你是大周最明豔的玫瑰,阿娘很高興你並並非隨波逐流的牡丹,好好在玫瑰園裡靜思吧。”
“阿娘是打算軟禁我?”千秋公主神色不明說道。
“是,因為你做錯了事情。”陛下點頭說道,“做錯事情便需要懲罰,隻是你是我的女兒,是大周的公主,所以我愛你,寵你,保護你,最大的過錯都可以給彆人,護你一生安穩,可若是阿娘百年……”
她一頓,低頭看著公主驟然握緊她的手,釋然一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阿娘這輩子想做的都做了,沒有任何遺憾。”
“若我不能在保護我兒,你今日所作所為便是殺你的一把刀,所以今後要更謀定而動,不能任意妄為。”
千秋公主沉默地看著陛下,好一會兒才說道:“阿娘喜歡做皇帝嗎?”
“自然喜歡。”陛下頷首笑說道,“沒有人不喜歡坐上這個位置,阿娘這輩子做了很多事情,自認無愧大周,無愧高.宗,這個國家的青史上注定會留下阿娘的名字,許是我生來就該有這番成就。”
千秋公主心中振動。
她是最小的一個孩子,是唯一的女兒,阿耶阿娘給了她全部的愛,她見到的阿娘是運籌帷幄的陛下,是慈祥溫和的阿娘,可從未見過這樣如此從容霸氣的女子。
“所以丘神績殺了二哥,阿娘知道嗎?”千秋公主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娘後悔嗎?”
陛下眸光微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知道,卻不是我下令的,不過是丘神績看清了我的猶豫,親自為我揮刀罷了,至於後悔……”
“自來史書鑿鑿,為了上位犧牲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尋常小事,我並沒有太大的悲憤,更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我要的一切我必須得到,權利本就踩在一個個屍體上,朕從不後悔。”
千秋公主被那平靜話語下的森森寒意驚得心口發涼,脊背生寒。
陛下盯著地上的光暈,片刻之後喟歎:“隻是這幾年,我總是能夢到他,他是所有孩子裡最聰明孝順的,隻是他出現的太不是時候了,也太聰明了。”
千秋公主沉默。
一個年輕力壯,人心朝向的太子對皇位的威脅實在太大,不然陛下也不會心中猶豫,更不會被丘神績等人乘虛而入。
“所以阿娘殺最後碎屍萬段丘神績,可有為二哥報仇的意思?”
陛下停了片刻,突然笑了笑:“丘神績是一把刀,為了讓我坐穩這個位置,殺他是因為不需要了,需要獻祭給天下讀書人看,就像我現在重用唐家一樣,唐家未必忠心於我,但唐稷,唐不言確實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他們會為了百姓,為了國家妥協,這便是我現在手中的刀。”
公主殿下若有所思。
陛下有些累了,揮了揮手:“下去吧。”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容成嫣兒驚訝的聲音:“太子殿下。”
“您要見陛下?”容成嫣兒看著麵前滿頭大汗的人,猶豫說道。
“妹妹,妹妹是不是在裡麵啊。”太子殿下咽了咽口水,擔憂問道,“我聽說陛下今日找見她了。”
容成嫣兒嘴角微微抿起,一時間沒看清太子殿下到底是為何而來。
“你不是不清楚我為何選他嗎?”殿內,陛下輕聲說道,“去裡麵呆著。”
千秋公主看著門上倒影的影子,雙手緊緊握著,可很快變還是毅然去了屏風後。
“讓他進來吧。”容成嫣兒猶豫間,隻聽到裡麵傳來陛下的聲音,便隻好側身讓開。
太子殿下連忙用袖子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理了理衣袖這才低眉順眼入內。
“陛下。”他跪在屏風外,恭敬請安。
“起來吧。”陛下懶懶說道,“太子今日為何而來。”
太子殿下身形一頓,隨後緩緩站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我想給妹妹求情的。”
陛下冷笑一聲:“如此謀逆之事,如何求情,還是太子也參與其中。”
太子殿下嚇得立馬跪在地上,直呼不敢。
殿內的氣氛頓時僵硬起來。
“若是無事,便退下吧。”陛下冷淡說道。
太子殿下跪在原處許久沒有動靜。
“還請阿娘饒了妹妹。”太子殿下聲音壓低,叩首說道,“妹妹隻是被奸人蒙蔽,她自小被人嬌慣,是那些奸人引著她走錯了路,還請阿娘,阿娘開恩啊。”
陛下抬眸注視著麵前之人。
這個三兒子,她一向是看不上的,膽怯懦弱,甚至還鬨出要給韋父共政的笑話,但他千不好萬不好,隻有一個好,便是心軟。
“可她現在搶的是你的東西。”陛下看著麵前悲痛的人,意味深長開口說道。
太子殿下沉默,隨後艱澀開口:“兒臣知道,可,她是我的妹妹啊,我與她一起長大,她做錯事情,我亦有責任。”
陛下撥弄佛珠的手一頓,冷不丁說道:“你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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