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大雪將至, 洛陽的天眨眼就被烏雲覆蓋,瞬間昏暗下來,街上的人逐漸少去, 地麵上留下一道道淩亂的車轍痕。

暮鼓的最後一聲在落下的微雪中嗡嗡散開,一直安靜的沐家大門再一次被人打開,一道影子小心翼翼走了進來。

他佝僂著背,小心翼翼解下身上的蓑衣, 仔細拍了拍身上的雪這才下了台階。

隻是他剛走一步, 便立刻停了下來,下意識抬眸朝著葡萄架的位置看去。

一道影子筆直地坐在已經壞了大半的葡萄藤下,身形纖細修長, 昏暗夜色中隱約能看到一雙透亮的淺色眸子。

“三娘。”台階上的人傳來一聲驚訝的聲音,“不是說今日是任嬸生辰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椅子上的人身形微動, 卻不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台階上的人。

——若是尋常, 他一定會朝著她走過來。

——看著她,毫無顧忌地走過來。

沐鈺兒看著那張被夜色籠罩的衰老臉頰, 隻覺得渾身冰冷, 落在臉上的雪晃得她心口發寒。

“三娘。”台階上的張叔往下走了幾步,卻沒有繼續上前, 隻是安靜地站在原處, 片刻後才繼續說道, 聲音是說不出的安靜而溫柔,“下雪了,去屋內避一避吧。”

“我下午……”沐鈺兒身形微動, 卻又沒有起身, 隻聽到衣袖擦過石桌的聲音, 整個人驀地升出幾絲疲憊,“去大盤街上所有買泡饃的店詢問店家,昨日有沒有一個穿著灰衣服,腿腳不便的中年人在午時到申時來這裡吃飯。”

台階下的人身形微動,卻隻是停在原處,眸光沉默。

沐鈺兒聲音微頓,很快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他們都說沒看到,我又想著也許是這一帶的泡饃不好吃,你其實也挑嘴得很,我就又去了隔壁兩條街問,我甚至還拿出了你的畫像,卻一直沒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她在這一片走了好久,從豔陽高照走到天色漸淡,走到雙腿發軟,到最後隻能茫然地站在大街正中,感受到擁擠的人群在身邊走過,卻又覺得莫名的空空蕩蕩。

張叔安靜地站著,細雪落在他消瘦的肩上,鋪上一層單薄的薄雪,隨手可撣,卻也冰冷刺骨。

“然後我又去問瑾微,我想把昨日的事情一點點理清楚,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事情,也許,也許你隻是用你吃飯的事情去做了你自己的事情,你不與我說,我可以不問的。”她聲音微微急促,就像喘不上氣來的人,在尋找最後的空氣。

沐鈺兒抬眸,一雙淺色的眸光似有水光閃動,可細看去,又好似是地麵上的初雪微光照得人眸光晃動。

“他說你讓他去找了葛生,你說明日要做紅糖包,可,今日我不在家吃飯,你從來不會做饅頭。”沐鈺兒的聲音就像從黑夜的縫隙中艱難擠了出來,“一直如此,整整二十年。”

沐鈺兒愛吃甜食,愛吃饅頭,每頓飯都想吃,張叔卻不愛吃,但每次隻有她回家的時候,他就會特意去做饅頭,去做那些糕點。

所以他撒謊了。

沐鈺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唐家大門,整個人恍恍惚惚,有一瞬間她心底湧現出一種焦躁。

——不查了,不查了。

可心底還有一種聲音,在悄悄告訴她。

——查了,先查清才有辦法。

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遲遲不肯接受。

“我又去那個道觀去找葛生,葛生卻不見了,那個道士說葛生昨日午時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然後我又去了修業坊的暗哨,你昨日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什麼時候回來。”

“最後我重新走了一遍從這裡走到薑家的路,用了你走路的速度,半個時辰加一炷香。”

“隻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靠近梁王的,甚至把他約到偏遠的院子裡。”

院中有著短暫的沉默,兩人一站一坐,各自沉默著。

“彆說了。”許久之後,張叔低聲說道,“是查到我了,是嗎?”

沐鈺兒看著他,放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收緊。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低聲說道,“你怎麼會和梁王有仇呢。”

“是拖累你了嗎?”張叔不安說道,“三娘是因為我收到牽連了嗎?”

他低聲說道:“都是我的錯,三娘不要生氣了。”

沐鈺兒盯著他低垂的脖頸,身形越發佝僂,緩緩閉上眼。

“你為什麼殺薑則行。”她喃喃自語。

“葛生到底是誰?”

“你到底是誰?”

“告訴我啊。”

她聲音微微哽咽,痛苦質問道:“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張叔聽著她的聲音,心中驚動,慌忙上前:“都是張叔不好,三娘不要哭了。”

沐鈺兒雙眼通紅,盯著麵前慌亂的人,卻又隻是沉默地看著。

“是我動的手,是我讓你為難了,你隻要把我交出去,彆人都會說你大義滅親,不會怪你的。”張叔伸手,輕輕拂過沐鈺兒頭頂的積雪,溫柔說道,“三娘不要哭了。”

沐鈺兒隻覺得一口氣喘不上來,落在臉上的雪凍得她心底發寒,她隻能緊緊抓著張叔的手,越抓越緊,到最後隻是反複質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殺他,你跟我說啊。”

殺人,是要償命的。

沐鈺兒隻要想到這一點就完全控製不住的害怕。

那種已經有了明確猜想的事實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成了真,成了一把殺人的刀,刺得她鮮血淋漓。

“你也不要我了嗎?”她沙啞問道,“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

張叔撫摸著她頭頂的手一頓。

“我隻有你了。”沐鈺兒抓著他的手腕,低著頭,聲音顫動,“我沒有阿娘了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瞞著我,我沒有見過她,我可以沒有她的。”

“可我不能沒有你。”

大紅色的袍麵上落下一滴滴水暈。

這是陪了他二十年的人。

從一睜開眼,她身邊就一直有張叔,陪著她從長安到洛陽,每天夜裡都會給她留燈,飯桌上永遠都是她愛吃的菜。

他說他是她的仆人,可沐鈺兒早已把她當成親人,當成,阿耶。

現在,卻要親眼看著他走向不歸路,卻又無能無力。

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嘲笑她的小孩逐漸遠去,而自己隻能坐在台階上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才不在意呢。

可那個時候,她還能告訴自己‘反正我還有張叔’。可現在……

她隻覺得那日的慌張不安越發洶湧地蓋了過來,就像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把她直接淹沒。

張叔看著她控製不住的顫動,忍不住伸手把人抱在懷中,就像兒時一般輕撫著她的後背,痛心說道:“三娘乖,不哭了。”

沐鈺兒緊緊握著他的手腕,好一會兒才沙啞問道:“是為了我嗎?”

“那日我撞到葛生時,你匆匆出來,我就察覺到不對,我以為這是你的舊友,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裝作不知道。”

沐鈺兒強忍著聲音的顫動:“前些日子,那個奇奇怪怪的人和菲菲吵架時,我也察覺到你不對,可那幾日你都沒出門,我便以為是我想多了。”

“我沒有想多是嗎?”沐鈺兒抬眸,一雙眼睛好似水晶一般,被頭頂的月光一照,水光瑩潤,“那些人其實都和我有關是嗎?”

張叔心疼地看著她發紅的眼尾,輕輕用手點了點。

“三娘是天下最好的小娘子。”他笑著撫摸著懷中女郎的頭頂,“我不能讓那些壞人傷害到你。”

沐鈺兒呼吸一頓,那一瞬間隻覺得心如刀割。

——為了她。

——張叔是為了她。

沐鈺兒眼底的水光瞬間湧了上來。

“是我的身世嗎?”她喃喃自語。

“不是的。”張叔打斷她的話,笑說道,“是為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不甘心,我六歲讀書,如今隻能困頓小院之中,是我自己累了。”張叔懷念說道,“三娘知道嗎,張叔以前讀書可不像你一樣,看本書就想睡覺,我學什麼都會快,老師都誇我聰明。”

沐鈺兒隻是怔怔地看著麵前的逐漸厚起來的積雪。

“凡有所思必有所致,我這輩子都不能在日光下生活,我殺薑則行不過是那一瞬間想要回到正常生活的妄念而已,是我賭輸了。”

“和三娘沒有關係的。”

張叔粗糙的手輕輕拂過她臉上的淚痕,心疼說道:“彆哭了,張叔看得心都碎了。”

沐鈺兒緩緩閉上眼。

大雪悄然而至,整個院子安靜地隻剩下皚皚白雪在發光。

安靜的夜晚,寂靜的大門再一次被敲響。

沐鈺兒瞬間抬眸,緊緊抓著張叔的手臂。

“內衛辦事,閒人避退。”門口傳來一個冷冽的聲音。

沐鈺兒下意識握緊桌上的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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