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
院子正中的那棵大樹鬱鬱蔥蔥,枝繁葉茂,落葉被風揚起, 成了這座安靜死寂的偏遠小院唯一的生機。
原本還大喊大叫的女子突然安靜下來,那些氣勢洶洶的仆人隻是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好想看守著犯人的石像。
沐鈺兒驚訝地看著俞寒, 好一會兒, 又扭頭去看唐不言。
“隻有這個位置可以看到隔壁關著俞夫人的那個房間。”唐不言看著俞寒麵無表情的臉頰,低聲說道。
沐鈺兒立刻打量起這個背陰的院子。
之前一眼看過來就發現這個院子其實並不大,甚至比她現在住的那個一進院的院子還要狹窄許多。
本該照景的寬大中庭如今隻有前後十步左右的距離, 正中的位置甚至還種了一棵大樹,整個院落更顯得逼仄。
沐鈺兒想起之前去唐家時, 遠遠看到那些下人居住的地方時,都覺得比這個地方來的寬敞。
俞寒這個六娘子住的地方都不太寬敞, 更彆說這位瘋了的夫人,那個廂房也不過是最簡單的一間兩架, 整體好似發酵失敗的饅頭, 小了一大圈。
俞夫人住在右廂房,俞寒坐著的位置也確實是右邊的窗戶, 兩間屋子隻距離五六步的樣子, 自然也可以一眼看過去。
“這個位置背陽。”唐不言解釋道, “尋常人寫字讀書的地方都是放在向陽的地方,免得傷眼睛,且這間應該也是你休息的地方。”
安置床架一向講究朝陽靠東的風水, 免得邪魅侵擾, 俞寒不僅把寫字讀書的地方放在這間屋子, 甚至還有平日裡休息的床鋪。
若是隔壁一有動靜,這邊一定能第一時間發覺。
一次兩次還好,若是常年如此,簡直是折磨人。
俞寒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我為何要看著她,都是她才害得我本該是一個人人尊敬的嫡女,如今卻過得還不如一個小妾身邊的婢女。”
唐不言隻是沉默地看著她。
那雙眼睛太過安靜,也太過冰冷,他就像一個驟然發現人間苦難的神佛,無悲無喜,卻又充滿憐憫地注視著凡人。
他們根本不懂芸芸眾生的痛苦,不懂弱小之人的悲懦,卻又自以為是知道一切,無情地戳破一切。
俞寒驀地暴怒,把原本蓋在膝蓋上的毯子驟然朝著唐不言忍不住。
“滾,都給我滾。”
沐鈺兒眼疾手快把毯子接住,鼻子一動,驚訝問道:“彆激動,彆……嗯,好重的藥味。”
俞寒雙手顫抖,纖細蒼白的手死死扣著窗沿,青筋暴出,指骨尖銳,目光狠厲得盯著窗外的兩人。
沐鈺兒眼尖:“你的膝蓋怎麼了。”
隻看到俞寒素色長裙膝蓋處的位置有古怪凸起的地方,瞧著好像是一圈圈包著的白布。
俞寒木著臉,看著巍然不動的兩人。
“北闕有一個仵作名叫陳菲菲除了驗屍厲害,治病也毫不遜色,在洛陽一直頗有名聲,你自然可以打聽一下。”唐不言並沒有被她冰冷的目光嚇退,反而繼續說道,“你阿娘自然不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那想來無外乎不是中毒就是受驚過度。”
沐鈺兒猶猶豫豫地把毯子遞過去,湊近了看,那要為更加明顯,那圈在膝蓋出突出的痕跡越發明顯。
俞寒不為所動,隻是緊盯著唐不言看。
“如果能找到厲害的大夫為你阿娘治病,情況就不會比現在還差。”唐不言冷靜而平淡地分析著,“你阿娘出身京兆杜氏,雖是旁支嫡女,但她出家前也曾與公主殿下有過密切來往,這也是這些年俞禦史不能休妻再娶的原因。”
俞寒捏著床沿的指甲彎曲著,好似眨眼就要斷裂一般。
沐鈺兒恍然大悟。
今日見餘家的情況,那個餘奐行瞧著也不是念舊長情的人,可偏偏卻一直沒有休掉瘋妻再娶,原來是這個原因。
“她能醒過來,這份家事便是你未來的保證。”唐不言聲音微微放柔,低聲說道。
俞寒眼波微動,視線從唐不言身上移到那道上鎖的房門前,沙啞問道:“若是不能呢……”
“那你就更要洗清你身上的問題。”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總歸不能過得再差了。”
“菲菲醫術真的很好,之前也治過不少瘋病,有些還是祖傳的呢。”沐鈺兒手指微動,那塊毯子就重新落在她膝上,“你不信可以找人打聽一下。”
俞寒捏著帕子,低喃道:“沒人了。”
“你說什麼?”沐鈺兒耳朵動了動,不解問道。
俞寒慢條斯理把毯子重新蓋在膝蓋上,淡淡說道:“沒人了,我身邊唯一的丫鬟,我阿娘陪嫁時隻剩下的那個嬤嬤……”
她輕輕摸過陳舊毛毯上的細密花紋,咽了咽口水,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都死了。”
沐鈺兒脊背發涼,倒吸一口氣。
“我信你。”俞寒抬眸去看唐不言,“唐不言,他們都說你是君子。”
唐不言頷首:“你若是把當日的事情交代清楚,我自然會讓陳仵作為你阿娘看病。”
俞寒整個人靠在後背上,失神地盯著屋子上的一角,緩緩閉上眼,低聲說道:“就先回答之前那個問題吧。”
“我去那個閣樓……”俞寒再一次睜開眼,眼底已經沒了那些尖銳的警惕和悲涼的憤怒,隻剩下冷淡的野心,“是約了紹王殿下打算見一麵。”
沐鈺兒一驚。
“我家的情況你們也看過了,如今當家的不過是一個妾侍,麵慈心狠,這些年她一直想要把我推入火坑,這次紹王選妃前,他已經在察院置監察禦史做了八年,想腰在明年大考中得以升遷,這位好妾侍已經鼓動他,讓他把我嫁給吏部主事。”
沐鈺兒眉尖一動。
彆小看吏部主事隻是一個八品官,卻是一個肥差,明年大考時所有官吏的折子都要經過他們的手先篩一遍,算是一個位卑權重的職位,隻是……
沐鈺兒仔細想了想,吏部部共有吏部主事四人,都是久經官場的老油條,占據著這個位置多年,沒聽到最近有年輕人頂替這個位置啊。
“聽聞吏部主事詹秋義今年三月剛喪妻。”唐不言緩緩說道。
“原來少卿也知道這人啊。”俞寒笑了笑。
“這個詹不是五十多了嘛!”沐鈺兒驚訝。
俞寒笑了笑:“準確說是五十五了,比我阿耶還大八歲呢。”
沐鈺兒捏著炭筆的手微微使勁,忍不住附和道:“太過分了!”
“那後來他是如何打消這個念頭,打算把你送去選紹王妃的。”唐不言繼續問道。
俞寒笑了笑,側首去看唐不言,眸光閃動,輕笑一聲,露出一絲豔麗姝色。
“是我自己主動說的。”她笑了笑,“我和他說,我若是能當選紹王妃,他就可以移開禦史台這個清苦的地方,便是不能,這番操作下來,也定是能再找一個更好的。”
沐鈺兒從未見過把自己的婚事安排得如此冷靜無情的人。
“他同意了?”唐不言問道。
俞寒收回視線,淡淡說道:“紹王妃選妃的時間太久了,他等不到了,或許還有枕頭風的問題。”
“可你現在已經成了候選人之人。”沐鈺兒忍不住問道。
“因為我自己去找了梁王。”俞寒聲音微微放輕,笑說道,“我等了足足五天才敢在阿耶去找冰人前找到酒醉回歸的梁王。”
——“你是誰?”轎中醉意朦朧的薑則行。
——“妾身是察院置監察禦史餘奐行家六娘子。”秋風瑟瑟,夜色漆黑,青石板冰冷堅硬。
俞寒已經等了六天了,天色一天比一天暗得快,夜風也一日比一日涼,可她卻不敢離開一步。
——“妾能幫殿下解燃眉之急。”
——“可笑,我要你一個小小女子解什麼急。”
俞寒白著一張臉,看著麵前搖曳的氣死風燈,瞳仁微微縮起,聲音堅定說道:“東宮。”
“你這是在與虎謀皮。”唐不言直接說道。
俞寒沉默。
“你和他做了什麼交易。”沐鈺兒啞聲問道。
“他推薦我,我入東宮,為他做內應。”俞寒絲毫不覺得此話的驚悚,隻是冷靜說道,甚至還輕笑一聲,“確實是與虎謀皮。”
“若你不能成紹王妃呢?”沐鈺兒不解問道,隨後又恍然大悟,“紹王選一妃二良娣,隻要你確保進了東宮就行。”
俞寒的外貌在這五人中能拍到前三,加上她對外一向是溫柔嫻靜的模樣,優勢紹王推薦的人,如此算下來,若是沒有出意外,她幾乎是穩進東宮。
“那你為何還要去見紹王?”唐不言低聲問道。
俞寒歎氣:“大概沒想到殿下竟然寧願選了貫韻香也不願選我,我又想著貫韻香能入選許是他家的吏部侍郎的身份占了大頭,那我便推不動此事。”
她捏著膝上的軟毯子,聲音帶著些許沉默:“所以我打算換個人入手。”
“誰?”唐不言搭在膝蓋上的手微微一動,鎮定問道。
“裴眠。”
沐鈺兒寫字的手一頓,猶豫問道:“你打算如何入手?”
“讓裴眠落選。”俞寒輕聲說道。
“如何落選?”沐鈺兒心中一動,卻還是故作不解問道,“你和她有過糾紛嗎,或者你有什麼辦法?”
俞寒眉心微微皺起,忍不住伸手輕輕揉了揉膝蓋,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與裴眠無冤無仇,隻是看著她每次一出來就是人人追捧的樣子就忍不住心生厭惡,隻是她這人實在是被讀書讀壞了腦子,明明看出我不喜歡她了,對我還是客客氣氣的。”
沐鈺兒和唐不言隻是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她不過是在同情我,我才不要她這般無用的溫柔,太溫柔就太軟弱了,若是我以後有了女兒……”俞寒一頓,冷冷說道,“我定要讓她跟著郎君一樣去看這個世道,免得被那些壞人吃的骨頭都不剩了。”
沐鈺兒輕輕吐出一口氣。
俞寒和裴眠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區彆,俞寒自小受儘白眼和欺負,裴眠確實自小被家中父兄,姊妹捧在手心長大的人。
“所以,你打算用什麼辦法?”唐不言輕聲問道。
俞寒去看麵前兩人,嘴角微動,聲音隻剩下幾聲氣音:“她有意中人了。”
沐鈺兒立刻扭頭去看唐不言。
——那份約裴眠去小樓的信。
“那個人是誰?”沐鈺兒追問道。
“夏喻。”俞寒看向唐不言,輕聲說道,“我親眼看到夏喻曾抱著裴眠。”
沐鈺兒一驚。
“這人這麼浪蕩!”她不悅說道,“兩人並未有定親傳聞,若是喜歡早就該上門提親才是,怎麼私下如此孟浪,破壞小娘子名聲。”
俞寒嘴角露出譏諷笑意。
“你知道夏喻那日約了裴眠在小樓見麵?”唐不言反問。
俞寒一驚。
“你不知?”沐鈺兒驚訝說道。
“郡主設宴,夏喻還敢約裴眠來見麵?”俞寒眉心緊皺,神色厭惡反問著,好一會兒,她臉上露出了然之色,“怪不得,她那日也在小樓裡。”
“所以你不知道裴眠也在這裡,那你打算如何讓裴眠出局?”沐鈺兒質疑道。
俞寒盯著一處失神,指了指一處的櫃子,低聲說道:“這裡麵有一個荷包,是裴眠繡給夏喻的,夏喻很喜歡一直帶著,紹王若是有心查一下,自然能查出蛛絲馬跡來,隻要紹王殿下心中有根刺,那之後自然可以也由不得我控製。”
沐鈺兒盯著角落裡的一個小櫥櫃,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頷首:“你去看一下吧。”
沐鈺兒這才輕聲說道:“得罪了。”
隻見她也沒有從大門口跳進去,反而像一隻小貓兒,踩了一下窗欞,整個人輕盈地越了進去。
“怪不得洛陽眾多淑女名媛,少卿一個也沒看中。”俞寒低聲說道。
唐不言隻是坐在欄杆上沉默,目光落在屋內沐鈺兒身上。
“在最裡麵的一個繡簍裡。”俞寒指揮著。
沐鈺兒打開櫃子,在裡麵掏了掏,沒一會兒就掏出一個滿滿當當的繡簍,倒騰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淺綠色的小荷包。
荷包不過巴掌大小,小巧而精致,不是時下繁瑣豔麗的款式,整外麵縫了一個綢緞麵,裡麵是稍顯硬括的麵料,隨後在角落裡繡著一個曇花。
“裴眠是晚上生的,當日院中的曇花正好開了,所以她就有曇奴的小名。”俞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