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小兒持金過鬨市, 懷璧其罪。
所有的變故轉折都發生在琉璃山當真挖出琉璃石時的那一日。
流光溢彩、變幻瑰麗的寶物被泥土包裹著,它們被人不經意地從土中挖了出來,暴露在燦爛的日光下, 即使身染塵埃但也遮掩不住內在的晶體剔透。
常年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們被這樣的美麗迷住了眼,卻又在如何處置這些東西時很快就分成兩派,甚至鬨得格外厲害。
“這座山竟然真的有琉璃?”楊言非大為吃驚。
琉璃山得名琉璃是因為其山腳下的大湖,十頃碧如淨, 水深洞琉璃, 故而取名琉璃。
“你們不想把東西買了賺錢?”沐鈺兒揚眉,不解問道,“琉璃為六大器具之首, 你們便是挖出幾塊,一塊塊拿去賣, 也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
老村長不為所動:“小兒持金,是禍不是福。”
“就因為這個你就把他們都殺了?”秦知宴眉心緊皺, “若是不合,各自散去不就可以了。”
老村長眸光掃了他一眼, 冷笑一聲, 麵容露出一絲血腥:“斬草不除根,禍害無窮。”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氣, 憤憤嗬斥道:“好狠的心。”
“你們如果不打算賣, 又是打算如何處理這些東西?”沐鈺兒反問。
“放著。”老村長淡淡說道, “這不屬於我們,何必多生是非,能活著便是最大的。”
沐鈺兒似笑非笑:“倒是勘破富貴, 那你們便打算一直如此過日子, 並沒有任何改變的想法?”
“我們是想改變, 隻是並不允許而已,村子落魄,想來你們也看得見,三年前更是如此,這裡遠離洛陽,群山起伏,都說靠山吃山,可這裡的樹木繁茂,便是生活多年的老人也極易迷路,且諸位可曾在這裡看到有什麼動物。”老村長嘴角微微彎起,眉宇間地哂笑便露了出來。
俗話說靠山吃山,說的就是山中物產豐富,資源眾多,單是動物這一塊便足以養活一個村子的人。
琉璃山確實奇怪,動物鮮少,偶有幾隻兔子狐狸也並不肥碩,一開始便讓眾人尤其奇怪。
“這條巨蛇一直在這裡?”唐不言蹙眉。
老村長抬眸看他,眸光閃爍,苦笑著:“貴人聰慧,一語中的。”
沐鈺兒揚眉:“你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不知道?”
老村長神色肅然,目光盯著案幾上燭台:“不知,隻村中一直有後山有怪物的傳聞,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本還有不信邪的人,可祖祖輩輩,每一次都有人想要看看那怪物,可每一次都沒有人再回來,久而久之,後山便是我們的禁忌之處。”
搖曳的燭火明滅地照亮每個人的臉頰,沐鈺兒身形微動,好似不過是往背後靠了靠,卻又覺得是在審視麵前這位真假摻半的老人。
老村長衰老的麵容被兩側的柱子陰影掩蓋著,那雙褶皺叢生的手背被清晰照出寸寸紋理,他就像一截即將腐朽的木頭,外表已經被腐蝕,但最裡麵的木心依舊□□。
“難道貴人不覺得奇怪,我們既然都要換個村子,為何不索性搬到另一麵去,反而隻是遷居到下一個坡麵而已。”他動了動眼皮卻沒有抬眸,輕聲問道。
兩個村子的距離其實並不遠,隻是琉璃山的樹木實在太多了,那上麵的村子就被這層層樹木給掩蓋了。
“你們也出不去這個地方?”沐鈺兒響起當日他們繞了半天都宛若鬼打牆一般回到這個地方,不由敏銳說道。
若琉璃山早早就是一個機關山,機關設置大而隱秘,意味著許多地方都在他人的控製中,常人難以到達。
“是。”村長乾脆點頭。
“所以你們並不是不想下山,是你們下不了山?”秦知宴眉心緊皺,不解問道。
“是。”村長已經點頭。
“順著平日裡采買的路也不行嗎?”陳菲菲蹙眉,“你們偷偷跟著,記下了不也可以。”
一直沉默的阿大冷笑:“他們可是會殺人的。”
如此說來,便是跟過了,但是失敗了,甚至還出了人命。
幾人四目相對,各自沉默。
“所以你們進出入山門,都是跟著那些木偶人的?”陳菲菲擰眉問道。
阿大點頭:“是,我們每月出去一次,都是他們規定的事情。”
“為何不求救?”秦知宴問。
阿大木著臉:“我們得救了,村裡的人怎麼辦?我們若是一走了之,水槐村也將不複存在。”
秦知宴來回走了幾步,最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這般說來,那夥人當真如此惡毒。”楊言非蹙眉,“到底是什麼人,如此窮凶極惡。”
老村長捏著拐杖的手微微一動,整個人越發佝僂著。
阿大連忙伸手把人扶著。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捏著指骨,抬眸盯著麵前的老村長,冷不丁問道:“你當真不知道村子為何不能搬去其他地方?”
老村長咳嗽一聲,搖頭,沙啞說道:“不知。”
唐不言眼睛微微眯起,但很快便有恢複淡然之色。
“村中既不能靠山吃山,山下田地早已被人賣去,你們既非獵戶,也非佃戶,祖祖輩輩又是如何維持生計的。”
寬大華麗的袖子微微一動,一隻手撐在案幾邊上,身形微微前傾,盯著麵前滿嘴謊話的老人,聲音微微壓低,冷淡疏離的麵容在此刻朦朧光照下瞬間淩厲逼仄。
“機關之造,非一日一時,你們身為山中唯一的村落,也深陷其中,當真一點也不知情。”
唐不言緊盯著麵前之人垂落的眼皮,似笑非笑。
“或者,再明確點,你們當時為何定居琉璃山。”
沐鈺兒神色一冽。
琉璃山被群山環繞,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居住地方,樹木密集,山體陡峭,入山口的路格外狹小,上下格外不方便,加上山腳下的那個湖泊寬闊高深,若是有人定居在這裡並不方便,隔壁的寶青山,群芳山就相對山體平緩,入口平坦,樹木多而不密,高而不直,更合適定居,加上兩側山上有溫泉水,更合適建彆院。
老村長沉默,隨後緩緩抬眸,衰老的眼皮被艱難抬起,渾濁的眼珠安靜注視著麵前俊秀的小郎君,似在注視,又好似透過這人看到更遠處的人,甚至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沐鈺兒眉間一聳,手指微動,半個身子靠近唐不言,冷冷說道:“站住。”
老村長回神,倏地站在原處,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郎君好風姿啊。”
唐不言不為所動,清冷的眉眼微微下垂,好似清露寒梅,近淺遠深。
“你們根本就不是這座山的村民。”沐鈺兒順著唐不言的思路往下想去,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機關山是你們造的?”
“或者說……”沐鈺兒沉吟片刻後,低聲說道,“有人叫你們做的。”
阿大臉色大變,眸光瞬間陰沉。
老村長掃過上首兩人,輕輕歎了一口氣,帶著一絲後悔:“不該找兩位貴人的。”
找聰明人是為了破局,可若是太聰明的人,可就是會毀局了。
“也不是你們找的。”沐鈺兒冷淡說道,“你們便是不說,我們也遲早查出來。”
“你們若是好好說了,若是真的要死,至少我們給你一個全屍。”沐鈺兒嘴角微微彎起,皮笑肉不笑說道。
阿大雙手握拳,肌肉緊繃。
“你若是坦白,萬事便還有回旋的餘地。”唐不言淡淡說道,“你如今背主,想來也是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隻是你當真覺得那些人會隻遷怒你一人,村中老弱如此之多,你有心庇護,卻螳臂當車,但若是如司長所說,得北闕庇護,至少還能留下日後祭拜的香火。”
老村長神色微動,沉寂的目光看向沐鈺兒,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是北闕的人?”
“北闕司長沐鈺兒。”沐鈺兒淡淡說道。
老村長打量著麵前之人,卻又莫名笑了笑:“你當真是庇佑我們。”
沐鈺兒冷著臉說道:“若是你實事求是交代了。”
老村長看著她,咳嗽一聲,脊背彎得更加厲害了,隨後才繼續說道:“如此,便是我欠你的。”
沐鈺兒不解揚眉。
“是,你們猜的不錯,我們原先並不是琉璃山的人,大概是十年前,我們才全村遷移到這裡。”老村長握緊手中的拐杖,尋了個位置坐下,整個人彎了下來,沉默而腐朽。
“幾位都是當官的,想來也知道若是流放到嶺南,雲貴等地是何種境地。”村長的聲音好似一口氣就能吹散,偏又繼續吊著,磨著眾人的耳朵一字一字繼續說了下去。
沐鈺兒心中一驚,側首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神色冷淡,不為所動,顯然並不吃緊。
“人人都說流放至少還得了一個性命。”老村長伸手按著阿大的手,“我現在想來也是如此的,隻可惜當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被那點不甘心蒙了眼,前朝高.宗太子冼馬,兩代宰相李德裕受此磨難,之前我們的陛下尊佛貶道時,上奏勸諫之人埋骨瘴江的人還少了嗎?”
秦知宴神色嚴肅,緩緩坐直身子。
“我們擁護正統何罪之有,卻落得死的死,傷的傷。”老村長聲音微微抬高,神色悲鳴,嘶啞說道,“明仁太子是高宗欽定的太子,太.宗的皇孫,卻被毒婦汙蔑落得如此下場,甚至連著妻兒都不能保全,人人都說虎毒不食兒,如今你們效忠的陛下如此行事,你們竟卑躬屈膝,阿諛逢迎,當真是毫無骨氣,愧對聖賢教誨。”
秦知宴等人呆坐在原地。
萬萬沒想到這事竟然還和厲太子有關。
厲太子已經死了快二十年,這些年借著他名義的起義鬨事之人不計其數,陛下雷霆萬鈞,皆處以極刑。
“你是……”唐不言沉吟片刻,“曹王後人?”
調露二年,深受帝後喜愛的術士突然暴斃,隨後當時還是皇後的陛下自東宮馬房中搜出數百具鎧甲道具,隨後以謀逆罪下罪太子,幽禁長安,此後太子近臣蘇安、王言因上言觸怒皇後被當場斬殺,牽連三族,無一人幸存,黎意被家人送到洛陽囚禁,後陛下遷都,黎家人絞殺黎意,以表忠心。
明仁殿下身邊最重要的近臣,白鹿四子,除永興五年被高.宗逐出太子府的顧英,係數剿滅殆儘。
此外唯一被牽連,卻沒有被完全屠殺的隻有曹王江玹,宗親之地,到底不能太過狠厲,所以隻是本人遭廢殺,連坐家人三十幾人,流放嶺南。
老村長冷笑一聲:“難得還有人記得我阿耶。”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氣。
“本來我也該死的,隻是得了貴人相助,僥幸留下一條命,受儘折磨,脫了一層皮才平安來到嶺南。”老村長突然咳嗽起來,整個人佝僂著,隻等著那波難受過了,這才緩緩直起腰來,淡淡說道,“都有得罪,在那裡落下的老毛病了。”
“是誰帶你來到這裡的?”唐不言問。
老村長睨了他一眼,搖頭說道:“這我不能說。”
沐鈺兒蹙眉。
誰知,唐不言竟然沒有繼續逼問,隻是換了個話題,繼續問道:“那他把你們帶到這裡就是為了讓你們幫忙造機關山。”
“是。”老村長點頭,“我們當年都答應了這筆買賣,想著總不會比活在嶺南更糟糕。”
嶺南享福空氣潮濕,瘴氣彌漫,官吏大都橫行霸道,這些流放之人又限製重重,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曹王親眷三十一人流放。”唐不言的目光掃過院外眾人,“其他人都是誰?”
老村長隨後拍了拍阿大的手:“這是當年犯上直言的禦使大夫王興忠的孫子。”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阿大身上。
阿大被人注視著,卻依舊木著臉,不言一語。
“王禦史倒是……”秦知宴低聲說道,“清廉。”
阿大麵無表情,他還在肚子裡便在流放,出生後更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祖輩的榮光與他而言,實在太遙不可及。
“這些都是當年受牽連的家屬,原本一百多人,如今也隻剩下這三十幾人了。”老村長歎氣。
“那你為何反水?”沐鈺兒沉聲問道。
“累了吧。”老村長牢牢捏著阿大的手,神色迷茫,“這日子不想過了。”
陳菲菲譏笑:“你不是說他們救了你們嗎?如此不是算得上恩將仇報。”
老村長沉默,隨後笑了笑:“許是吧,這位娘子在籠子裡過過日子嗎,第一天許是風景不錯,第二天心中有事尚且能忍耐,可一日過一日,直到有一天你發現,這籠子一開始就是不懷好意的,是帶毒的,是在不經意間要你性命的,你還是能睜一眼閉一眼,得過且過地活下去嗎。”
陳菲菲蹙眉:“你是覺得那些人害了你。”
“可我們目前聽來,你們村子裡的人都是你自己殺的。”楊言非說道。
老村長笑:“聽聞帝王修陵後最後一批修陵人都是不殺的,卻也不放他們出去,把他們關在墓穴中任由他們哀嚎,發瘋,最後死亡。”
眾人啞然。
“三年前,機關山修好了,若不是修最後那一道生門,那琉璃也挖不出來,許是這些沉睡在這裡的琉璃都看不下去了,想要提醒我們,隻是我們想岔了,這才鬨出這麼多風波。”
沐鈺兒萬萬沒想到這事的走向還能是這樣,頓時有些爪麻,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眉眼低垂,冰白的側臉在燭火下好似一截白玉在微微發光。
“那你們為何祭祀?”陳菲菲不解問道,“既然如此,好好待著靜待時機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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