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
五月初五, 端午節。
端午在大周是大節,不僅放假一日,朝廷還會舉行一天宴會, 陛下身邊的近臣都有賞賜,唐家也不例外,得了一份厚賞。
唐稷和唐不言馬上就要一起入宮謝恩,順便赴宴。
“三郎還沒來嗎?馬上就午時了。”唐夫人揉了揉額頭, “那小院有什麼好的, 整日不著家。”
唐稷坐在一側抿了一口茶,好一會兒才會說道:“三郎長大了嘛,有自己的心思, 獨自一個人也好,說起來, 北闕那個司直夫人見過嗎?”
“見過一麵,小臉白白的, 眼睛圓圓的,瞧著跟著小貓兒一樣。”唐夫人笑說道, “見了三郎那冷冰冰的樣子既不害怕, 也不扭捏,怪有意思的。”
唐稷垂眸。
“對了, 之前三郎不是去鄭州辦事嗎, 你讓他去找程家, 也不知道怎麼了,前幾日我那弟妹還來信,說隨敏要來洛陽找三郎玩呢。”
唐夫人有些八卦的湊過來, 小聲說道:“我瞧著有點意思, 那小霸王什麼性子, 狗見了都搖頭,之前拜年哪一次不是見了三郎就跑,現在還眼巴巴要過來說要找三郎,我瞧著就有問題。”
唐稷笑說著:“許是孩子長大了呢。”
唐夫人臉上笑意頓時促狹起來,把他的茶杯撥到一處去,眨了眨眼:“你知道上次那個北闕司直也跟著過去了吧。”
唐稷點頭,淡定說道:“北闕辦案,司直自然要跟隨。”
“三郎回來沒多久,弟妹突然來信,跟我打探那人了。”
唐稷喝茶的手一頓,抬眸看了過來。
“真的,說得隱晦,說那司直武功很好,問問能不能調到鄭州來,幫忙練訓練水軍。”唐夫人捂嘴笑說道,“我當時瞧著就不對勁,你說這次來會不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過都過了一個多月了,隨敏還惦記著呢,說不好還真能成事,就是那個北闕司直的身份,有些尷尬。”
洛陽城內無秘密,沐鈺兒的身世隻要想查,都能摸到一些聽聞。
唐稷嗯了一聲抬眸,眸光微動:“什麼時候來?”
“說是今天呢。”唐夫人說道,“你說要不要讓三郎去接一下。”
“郎君,夫人,三郎來了。”門口的小丫鬟低聲說道,打斷夫人的話。
話音剛落,門口屏風處倒影出一個修長的影子:“阿耶,阿娘。”
是唐不言。
“總算來了。”唐夫人笑說著,“可要進來喝一杯。”
唐稷眉尖一動,慢慢吞吞放下茶盞:“不了,我們馬上就進宮,不好耽誤太久,對了,容聲不是要辦宴嗎,是打算在哪裡辦啊。”
“在衛家,我過幾天也去幫忙看看。”唐夫人說著話,看著屏風後倒影的影子,“三郎,你可有朋友要送帖子,聯絡聯絡感情的。”
“沒有。”唐不言淡淡說道。
“你瞧瞧。”唐夫人不悅說道,“來洛陽這麼久了,怎麼連個赴宴的人都找不到。”
“不是什麼大事。”唐稷笑著安撫道,“獨來獨往,也清淨。”
“清靜什麼,你瞧他回來這麼久了,都病三回了。”唐夫人繞出屏風外,滿肚子的抱怨在一眼看到三郎的打扮立刻眼前一亮。
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官,穿著深緋色官袍,腰係金帶十一銙,掛著精致的銀魚袋,頭頂的兩梁冠把頭發整整齊齊梳了起來,如此簡單的裝扮,偏被那冷淡疏離的眉眼一襯,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
“我兒真是好看啊。”唐夫人拉著他的手仔細看著,隨後不滿說道,“小臉太白了些,塗殿胭脂有氣色一點。”
唐不言扭頭,直接拒絕:“不要。”
“今日是赴宴,不必如此端正,玉佩怎麼不帶,寸色,給我拿環形玉佩……”
唐不言立刻抬眸去看阿耶。
唐稷咳嗽一聲,板著臉說道:“要遲到了,不要弄了,三郎,快走。”
他說完就直接抬腳走了,唐不言便也緊跟著走了。
唐夫人無奈,看著緩緩遠去的父子兩人,笑著搖了搖扇子。
“我之前買了一個玉扇放哪裡了,等會差人給三郎送去,那顏色,最襯三郎膚色了。”唐夫人轉身遺憾說道。
寸色點頭應下。
“行了,我們也該去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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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父子在入了應天門後便各自分開。
唐稷是閣老,剛一下馬車就有不少人圍了過來,唐不言在洛陽時間不長,加上性子冷淡,是當真沒交到幾個同僚,眼下落了單便孤零零一個人的處境。
“三郎!”唐不言剛進水泰門,就聽到一個秦知宴的聲音,扭頭看去,就看到他甩著扇子,百無聊賴地靠在牆邊。
“我就知道你一個人來!怎麼樣,我特意等你的,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啊。”秦知宴仰頭,得意問道。
唐不言頷首,含笑看著他:“何時來的?”
秦知宴眼珠子一轉,正打算使壞,便看到他冷沁沁的目光,到嘴邊的吹牛也跟著咽了回去,有訕訕說道:“沒,沒多久,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吧。”
“對了,聽說你前幾日來找我了。”秦知宴抹了一把頭頂的汗,“我當夜回家本來想找你的,但是後來又有事情,耽誤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唐不言點頭:“明日是康成的頭七,通知你一下。”
秦知宴眼中的光一黯:“這件事情多虧你在周旋,我是一點忙也沒幫上。”
“這事本來就是落在北闕頭上,你若是插手,容易讓人多心,如今這樣就很好了。”唐不言安撫道,“今日開夜市,我本以為你不會來。”
“本來不打算來的,但想著不來也不好,就想著等會坐一會再回去,天黑了就回去。”秦知宴小聲說道,“今日開始夜市,你也知道我們頭上那位啥也不管,這半月洛陽城多了很多人,我就怕出事,我得回去坐鎮。”
唐不言點頭:“我也要回去,我表弟今日來,也要早些退席。”
秦知宴眼睛一亮,手中的扇子啪地一下打在手心:“好啊,我們一起啊!”
皇宮內的宴會辦在文成殿,就不露麵的東宮也在今日出現,太子幾日不見,原本龐大的身子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瞧著精神不太好,眼下,正在和千秋公主說話,身邊隻圍了幾個人。
反觀對麵的薑則行,身穿紫衣,頭戴金冠,真個人神采奕奕,並未收到明庭千之事的牽連,身邊圍了三圈人,個個一臉熱忱。
秦知宴撇了撇嘴,小聲說道:“小人得誌。”
唐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
秦知宴立馬用手指在嘴邊劃了一道。
“坐吧。”唐不言說,“我在路上看到有人大白天還搶人,但路上金吾衛並不多,是為什麼?”
秦知宴歎氣:“金吾衛半月前改製完成了,人少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陛下……怎麼想的,各司衙役如今算京兆府最多了,可京兆府再多,也比不上金吾衛人數啊,這一下少了三四百人,我這幾日和周少尹頭大大了。”
“那夜市的巡邏現在的布置給了誰?”唐不言蹙眉。
“今日京兆府就留了十個人看家,剩下的人全都拉出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和金吾衛混在一起,布置在最熱鬨的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三條街了,剩下的街道就把你們大理寺,刑部,隻要有衙役可以借出來的都借出來了,然後把各坊的坊正和大小者都拉過來敲打了一遍,讓他們各自維護好各自坊的安全。”
一說起此事,秦知宴顯然就一肚子抱怨,開了口就停不下來,顯然這幾日不著家就是為了此事,連著說了一炷香也不帶停的。
唐不言眉心緊皺,察覺出不妥:“這樣人員布置太多鬆散,也沒有主心骨,各自武力不足,真要出事,怕也攔不住,金吾衛也不能及時救援。”
秦知宴立馬捂著他的嘴,苦著臉說道:“彆烏鴉嘴我了,我現在就和周岩兩個人祈求彆出事。”
唐不言歎氣:“為難你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知宴顯然也是拿出最大的極限來配合這次夜市了。
兩人說話間,突然聽到耳邊的說話聲一靜,便下意識跟著安靜下來,很快,兩人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唐少卿。”穿圓領上衣,係間色長裙,戴金花簪的春兒女官悄無聲息來到他麵前,“陛下有請。”
殿內眾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羨慕嫉妒,不解擔憂,各自有之。
這幾日,唐不言的名字算是徹底在洛陽城傳開了,黎明百姓說起他無不讚不絕口,各地官吏談及他也是愛恨交加。
他的一份折子直接在朝堂上把十年前的舊案執意捅了出來,最後劍指法明方丈,要求陛下剝其紫衣,罷其職位,錿其封號,這一下簡直可以說是捅破天了,一時間指責聲不斷,彈劾他的折子如雨後春筍。
本以為事關其多年好友,他總該有些留情,卻不料這人當真是無情,親自給人送了毒酒不說,把他殺人的事情也照講不誤地說了出來。
這一下,可把眾人懟得無話可說。
昨日他又上折複仇狀,要求陛下表彰明庭千,言其該殺但也該旌。
——“謂宜正國之法,置之以刑,然後旌其閭墓,嘉其徽烈,可使天下直道??。編之於令,永為國典。”
陛下言其有理,卻又按下不發,不少揣摩聖意的人立刻起了心思,彈劾他的,附議他的,一日之間便上疏一百多份,算是用特殊的辦法徹底在洛陽打開了局麵。
那今日找他,是不是為了此事?
眾人心中頓起波瀾,可當事人卻是波瀾不驚,淡然起身。
“少卿這邊請。”春兒不理會大殿中的眾人,恭敬說道。
秦知宴欲言又止,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坐著。
“哼。”薑則行冷哼一聲,目光在唐稷身上一掃而過,淡淡說道,“少卿年紀輕,脾氣大,閣老也該管教管教,還要陛下多費心思不成。”
唐稷神色冷淡,籠著袖子,淡淡說道:“陛下愛之深責之切,如何管教三郎,是三郎的福氣,薑閣老,僭越了。”
“是啊。”千秋公主攏了攏大紅色的袖子,巧笑嫣兮說道,“彆看三郎年紀輕,脾氣大,但本事也大啊,阿娘最喜歡這樣的人了,指不定這次又是委以重任呢。”
公主明顯話裡有話,深知內情,殿內眾人目光順勢看了過來。
“二妹知道是怎麼回事?”太子殿下擔憂問道。
公主眉眼彎彎,眼尾兩側的火焰斜紅便當真如燒起來一般燦爛嬌媚。
“陛下心思,我怎麼敢猜。”千秋公主為他倒了一盞酒,眼波流動,麵靨兩側的小小珍珠隨著唇角彎起而嫵媚貴氣起來,“彆說這些事情了,東石山上的彆院修好了,三哥什麼時候有空來坐一下啊。”
鄭顯似懂非懂地接過酒杯,雖不明所以,但聽到妹妹這麼說,便也緊跟著鬆了一口氣:“好,過幾日就來。”
薑則行眼珠子一轉,顯然順著公主的話想了進去。
唐稷捏著酒杯的手緩慢摸索著。
隻是宴會結束,唐不言都未回來,是以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誰也沒想到,一直沒回來的唐不言原來是趁著夜色直接出了宮。
—— ——
津渡渡夜色,行人爭流喧。
洛陽的夜市,一向最是熱鬨,湖邊買菱藕的小娘子脆生生地叫賣著,春船載著羅琦高高懸掛燈火,今日有牡丹閣的人花船彈唱,湖邊最是熱鬨。
北闕得了厚賞,沐鈺兒自然帶著一群小猴子出門玩耍,一人領著一個小孩,各自散入人群中。
沐鈺兒倒是輕鬆,故作公正地把小孩子都分了出去,自己一個人也沒帶,背著手溜溜達達在河邊晃蕩著,手裡捏著一串糖葫蘆,笑眯眯地朝著一個地方走去。
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過高懸的燭火,最後來到人群稍微散去的街道。
長長的洛水邊上到處都是一對對的人在放著河燈,漆黑的河麵上飄著密密花燈,好似銀河倒轉,天下星辰係數落入人間。
等走到一處牌坊下,她停下腳步,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的人。
“少卿。”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蘆。
唐不言聽到動靜便抬起頭來,清冷的眉眼在熱鬨喧囂的人間煙火中澄澈安靜,微翹的唇珠是冰白麵容上的唯一亮色,宛若碎紅一點,日影花梢。
“還以為少卿要晚一點才能脫身呢。”沐鈺兒把手中還裹著糖衣的糖葫蘆遞了過去,“喏,給你買的,南鑼街口有一個小個子攤販的,好似家裡的糖不要錢,這個糖葫蘆一點也不酸,而且我專門給少卿挑了一個小的,你看,隻有三個山楂。”
唐不言換了一身淺紅銀泥彩繪的寬袖長袍,金銀線麒麟紋在兩側高高挑起的燈籠照耀下,流光閃動,時隱時現,頭頂一貫飛翅羽冠,如今安靜站在牌坊邊的陰影處,卻依舊吸引大部分的目光。
他接過那串小小的糖葫蘆,小心咬了一口,外麵的糖塊格外脆,輕輕一咬便破了,夏日正是山楂的季節,入口的山楂隻帶著微微酸意。
“好吃嗎?”沐鈺兒眼睛亮晶晶說道。
唐不言點頭:“很是開胃。”
沐鈺兒滿意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