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空
一個做和尚的, 有這麼多問題,屬實是出乎了沐鈺兒的意外。
“整日花天酒地,葷素不忌, 給師兄惹了多少麻煩。”
——和尚吃肉喝酒就算了,還去花柳巷找樂子確實是有些過分了。
“仗著給寺裡修建了藏書閣,欺壓師兄,霸淩師弟, 拉幫結派, 就連方丈都要排擠。”
——本該清心寡欲的和尚做出惡霸的事,工作能力有點廣。
“這次當著所有人的麵獻上那個琥珀,叫我們以後怎麼在諸多兄弟寺廟中抬起頭來。”
——這倒是, 這不僅是當眾打相國寺的臉,更是背後捅了一刀法明方丈, 算是把草堂寺的名聲弄壞了。
沐鈺兒在本子上奮筆疾書,隨後問道:“這琥珀哪裡來的?”
小和尚憤憤不平的話一頓, 下意識去看性能師兄。
一直垂首念佛的性能抬眸,平靜說道:“許是性空自己的, 他出身富貴人家, 當年到我們寺廟出家時便家財萬貫,山下家中有諸多財物, 這些年一直為寺廟紓難解困, 也絲毫不見困頓。”
沐鈺兒揚眉, 不解問道:“那他為何出家?”
“說是當年一直做噩夢,無法排解,這才遁入空門, 尋求庇護。”
沐鈺兒打量著麵前幾人, 驚訝問道:“出家不是要六根清淨, 塵緣儘了,他這個情況明顯是有事情,想要你們庇護,這種你們也收?”
性能抬眸注視著沐鈺兒,那雙眼睛不染塵埃卻又風雨如晦,被跳動的燭火朦朧遺照,借著夜色倒影在瞳仁中。
他這般注視著麵前不解的女郎,卻又好似看著當年的往事,可時過境遷,早已沒有回頭的機會。
沐鈺兒敏銳察覺出一絲不對勁:“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阿彌陀佛。”性能閉眼合掌,隻是近乎謙卑懺悔地念了一句經文,“眾緣所生法,即是無自性,若無自性者,雲何有是法。”
“雲何有是法?”沐鈺兒把最後幾個字含在嘴裡喃喃念著,“法?”
“諸法寂滅無生,本來清淨,但就世諦假名門,有迷有悟,有佛有眾生。”就在屋內情況僵持間,門口傳來唐不言回敬的聲音。
諸位僧人一愣,隨後齊齊合掌念佛。
“施主心胸,世人難及。”性能垂頸,恭敬讚道。
沐鈺兒茫然地看著他們,最後扭頭去看唐不言。
——這是在打什麼啞迷。
唐不言入內,站在沐鈺兒身邊,對著她微微搖頭:“你們午時到酉時之間可是一直在一起?”
“午時我們用完午膳後就在院中閒談,未時開始修習佛法,申時結束,之後我們就各自散開。”性能說。
沐鈺兒回神:“也就是說,你們申時到酉時你們都是分開的。”
“幾個小師弟都是第一次來,沒有逛過相國寺,由性法師兄帶著他們在邊緣地方逛了逛。”
角落裡,一直沉默的年紀稍大,身形矮小的人上前行禮,聲音剛一開口,就讓沐鈺兒蹙了蹙眉。
就像從沙子裡滾過一樣。
“我們隻在後山逛了逛,遇到幾個佃戶準備去勞作,我們便順勢交談了一下,小師弟便去山上玩了一會。”
“你們上山了?”沐鈺兒驚訝問道,目光落在眼眶紅撲撲的小和尚身上。
“沒有。”小和尚合掌,有禮說道,“貧僧清緣,佃戶與我們說山上的鬆樹最近開始掉葉子,有些地方很厚,裡麵生了沼澤,很是危險,貧僧要保護師弟,不能帶他們去冒險。”
他一板一眼地說道。
沐鈺兒看了他,又看了看唐不言身側的另外三個小和尚,心中冒出一絲疑竇。
——佛法大會怎麼找小孩子過來。
“那你呢?”沐鈺兒去問性能。
“貧僧一人在屋中繼續修佛。”性能說道。
“師兄過幾日要上去代表我們三論宗的,這些日子一直很是勤勉。”一個年紀最小,看樣子還未戒臘的小沙彌,脆生生說道,“我師兄佛法高深,你們要聽一下嗎?若是喜歡,還可以買……嗚嗚……”
清緣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板著臉說道:“師弟是不是困了,快去睡覺。”
小和尚無辜地眨了眨眼。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打量著小動作不斷的幾個小和尚。
——這論調有些耳熟。
——她去南市買附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她的目光自幾個僧人身上淡淡掃過,白日裡所有僧人聚集在一起,草堂寺的位置格外靠後,且衣服最是簡單,現在看來不是苦修佛道,而是另有原因。
“那今日醜時到辰時,你們三人又在何處?”唐不言替沐鈺兒問道。
“我們幾個都在屋內睡覺。”清緣指了指幾個小和尚說道。
性法垂眸,聲音帶著淡淡的沙啞,甚至有種嘶聲力竭的嘶啞:“貧僧在院外靜坐。”
沐鈺兒不解:“大晚上不睡覺坐在外麵做什麼?”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他微微闔眼,聲音沙啞說道。
沐鈺兒:?
——現在說人話犯法了嗎!
她熟練伸手去拽唐不言的袖子。
“在性法師父看來,睡不睡沒有任何區彆。”唐不言垂眸看著她的手指,“他自覺草堂寺受人牽連,無心睡眠而已。”
沐鈺兒長長哦了一聲:“可有人作證?”
“無人作證,可我確實並未離開院子,華嚴經需念七七四十九遍,才能洗滌執迷不悟,除去顛倒妄,重塑法身佛性、萬德莊嚴。”
沐鈺兒聽著他沙啞嘶啞的聲音,感覺不似作偽。
——喉嚨都這樣了,屬實是把嘴巴念乾了。
“那你呢?”她扭頭去看性能。
性能沉默,好一會兒才說到:“我去後山了。”
沐鈺兒寫字的筆一頓:“你大晚上去後山做什麼?”
“性空自未時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性能抬眸,看向不遠處那張在夜風中晃蕩的燈籠,微微歎氣,“相國寺如今正忙,他離開時又神色匆匆,我怕他……又鬨出事情。”
“你沒問他去做什麼了?”沐鈺兒狐疑問道。
性能隻是合掌沉默,嘴裡無聲地念了一句。
“性空脾氣很大,平日裡就對師兄非打即罵,我們從不主動和他說話。”清緣皺皺鼻子,不悅說道,“誰願意和他說話。”
“就是,壞人。”
“總是欺負性能師兄。”
幾個小和尚立馬大聲附和著,義憤填膺,顯然都是積怨已久,憤憤不平。
“人不見了,你應該去寺廟裡找,為何第一個想到的是去後山。”唐不言在一眾混亂中,注視著他的眼睛,淡淡問道。
性能神色恍惚,眉間微微蹙起,露出頹敗之色。
“之前聽到性空在問相國寺的澄心師父如何去往後山?”性能揉了揉額頭,“貧僧當時覺得不對勁,便悄悄記了下來。”
沐鈺兒不解,神色驚詫:“性空為何要去後山?”
性能搖頭:“不知,他在廟中做事就不按常理來,且因為時常做惡夢,神色凶惡,久而久之一直都是一人一間,也從不和我們說事情。”
“我,我知道。”年級最小的那個小沙彌躲在清緣身邊,細聲細氣說道。
眾人低頭去看小沙彌。
小沙彌膽子小,瞧著十來歲的樣子,被眾人這樣看著,嚇得連忙低下頭。
“是不是他又使喚你了!”清緣立刻憤怒說道,“是叫你給他送飯,還是洗衣服,還是叫你給他捶腿。”
沐鈺兒看著那小沙彌的高度,忍不住皺了皺眉。
——小沙彌才四尺高一點,隻比桌子高一個頭,竟然這般欺負小孩。
“性空師兄午時回來後就開始睡覺,我把性空師兄點的午膳端來,後來不小心打翻了糕點……”他紅著臉,不好意思說道,“然後就發現其中一個碗底下好像有東西,就忍不住悄悄拿起來看了一下。”
沐鈺兒神色一震:“裡麵有什麼東西?”
小沙彌眨眼:“隻寫了四個字,瑪瑙,後山。”
“有其他奇怪的東西嗎?比如紙是怎麼樣疊的,上麵有圖案嗎?”沐鈺兒問。
小沙彌歪頭,仔細想了想:“紙就我手指頭這麼大,然後就這樣對折了兩下,對了,紙張上麵有圖案,是一個佛的樣子,嗯,好像是彌勒佛,兩行偈語‘口意不行惡,身亦無所犯’,對了,邊邊角角上麵的花紋是蓮花花紋,嗯,還香香的。”
沐鈺兒把筆和紙遞過去:“會畫嗎?”
小沙彌小臉憋得通紅,最後隻是小聲說道:“不會。”
沐鈺兒也不惱,反而自己在紙上畫了幾筆,一個和相國寺天王殿裡的側臥大肚彌勒佛非常神似的佛像躍然紙上:“是這樣的嘛?”
小沙彌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扁扁的,人是站在這裡的,頭上有一個帽子,然後□□起來坐在蓮台上。”
沐鈺兒驚訝:“彌勒佛還有這樣的神態。”
“有的,我之前在方丈的一本經書上看過。”小沙彌用力點頭,急忙說道,“我還問過方丈的,這個為什麼叫彌勒佛,方丈說這是最開始的彌勒佛。”
沐鈺兒一臉茫然。
——謝了,我一個半吊子道家的,怎麼就摻和到佛家的事情上去了。
“那本書叫什麼?”一側的唐不言出聲問道。
小沙彌摸了摸腦袋,老實說道:“不記得了。”
“是叫彌勒下生經是嗎?”唐不言沉吟片刻,接過沐鈺兒手中的筆和紙,問道。
“有點像,不記得了,當時睡過去了。”小沙彌扭著手指,不安地低下頭來。
“這是彌勒佛的三部經之一,隻是如今早已散佚,方丈怎麼會有這個。”性能在一側,聽得一頭霧水,“我們廟中也很少讀和他有關的經書。”
“不知道耶。”小沙彌搖頭。
“這書是方丈自己的?”性能又問。
“不知道耶。”小沙彌還是搖頭
“哎,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清緣抓了抓腦袋,不高興說道,“早早便與你說,平日裡少睡覺了,整日迷迷糊糊的。”
小沙彌被說的小臉通紅,哼哧哼哧道歉著。
唐不言自沉思中回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說道:“小小年紀能記這麼多已經很厲害了。”
小沙彌倏地抬眸,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唐不言。
“是很厲害了。”沐鈺兒也安慰道,順手摸出幾顆糖,一人一顆發給小和尚。
清緣沒有立刻接過來,反而去看性能。
性能合掌念佛,這才說道:“謝謝這位施主。”
幾個小和尚齊齊低頭行禮。
那邊唐不言修長的手指捏著那根隨便裹著白布的炭筆,隨後很快落筆。
他下筆很快,幾乎沒有猶豫,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沐鈺兒立馬探過去看。
隻見紙上浮現出一個凸目寬鼻的闊麵男子菩薩形象,菩薩頭戴飾有串珠的寶冠,冠中鑲嵌一顆橢圓形寶石,肩披袈裟,身纏瓔珞,交腳坐在蓮台上,右手抬起,左手放在膝上。
佛像麵容慈悲,神態安詳,栩栩如生。
“這是什麼?”沐鈺兒驚訝問道。
唐不言這才回神,看到小貓兒整個腦袋都探過來了,微苦的酒曲味不經意湧了過來,不由輕輕把她推開。
“這就是最早的彌勒佛。”唐不言解釋著,把紙張推到小沙彌麵前,“是這個嗎?”
小沙彌一見便開心笑了起來:“就是這個!一模一樣!”
“你怎麼知道這個?”沐鈺兒狐疑地看著他,冷不丁說道,“少卿不會又有事情瞞著我吧。”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淡淡說道:“確實有一件。”
沐鈺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唐不言把筆紙塞回沐鈺兒手中,似笑非笑說道,“司直的佛緣和道緣並不相通啊。”
沐鈺兒呆在原處。
——被人罵了,但不知道如何反駁,真的很生氣了。
“‘口意不行惡,身亦無所犯’是彌勒下生經的經文,這個彌勒就是根據此經文繪製的。”唐不言岔開話題,“如今民間並沒有完整經文,你們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可這個佛像?”性能蹙眉,“為何貧僧也不曾見過。”
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這是前朝的一位皇室子弟雕刻的藍田黃花彌勒石雕,後因陛下幾次更改二王三恪舊例,人員遷徙變動,東西幾近流轉,便不見了。”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這樣說知道這個彌勒佛形態的人不多,難道性空和前朝舊人有關。”
唐不言搖頭,隨後含糊說道:“兩朝多姻親,前朝之人不似其他朝代後人還要躲躲藏藏入廟當和尚避禍,且,前朝當年隻留下一個遺腹子,此人也在高.宗年間去世,其餘子侄人數不多,全都留置長安,並不曾外出。”
“性空有些市井之氣。”性能出聲委婉說道,“雖有些錢財,但為人處世多豪放,不似大家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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