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

相國寺是陛下遷都洛陽後親自下詔建的一個佛寺, 仿建得的是長安大興善寺。

沐鈺兒牽著紫電站在山門下,抬頭仰視著宏偉的大門,高高的九十九階台階第次而上, 兩側鬆樹高大整齊,在黃昏日落下倒映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

大紅色的山門高聳,兩側高高揚起的屋簷脊梁上齊齊蹲坐著小獸,山門兩側塑著彩繪的哼哈二將的金剛護法神, 神色威嚴肅穆。

門牆皆煥然一新, 顏色鮮豔,可現在大門卻緊閉,四周安靜, 似沒有人煙之色。

沐鈺兒牽馬踏上台階,扣響銅獸大門, 沒一會兒,大門就被人打開, 露出一張光溜溜的腦袋,是一個年級很小的小沙彌。

“這位施主, 今日廟中有事, 暫不接客。”小沙彌單手豎起,聲音脆生生的, 說話格外有禮。

沐鈺兒掏出腰間掛牌:“我是北闕司直沐鈺兒, 奉陛下身邊春兒女官之名上山。”

小沙彌盯著那腰牌上的‘北闕’二字, 頭頂有一個巨大的玄武圖案,兩側各有花草紋路。

他小心翼翼伸手接過腰牌翻看,隻見北麵寫著‘司直沐鈺兒’五字, 這才重新把牌子遞了過去, 打量著麵前之人, 隨後眼珠子往下看了看,猶豫問道:“就您一人?”

沐鈺兒把腰牌重新掛回腰間,聞言眉間揚了揚,可很快臉上便又是和善的好人模樣:“我是騎馬過來的,他們隨後就到。”

小沙彌眨了眨眼,這才退開半邊身子,又叫了幾人,把厚重的山門推開半邊。

“施主裡麵請。”四個小沙彌小小一隻站成一排,腦門光亮,齊齊豎掌行禮,眉眼低垂,瞧著有些說不出的可愛。

沐鈺兒牽著紫電的手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交給幾個小孩。

——謝了,還沒紫電馬腿高。

——相國寺看門的怎麼會隻有幾個小孩?

沐鈺兒心思微動,委婉說道:“我這馬性格頗烈,還是要大人帶下去比較好。”

一開始見麵的那個小沙彌小臉整個皺了皺:“師兄們都很忙,沒空,我可以牽的。”

他小手一伸,剛剛拽著紫電的韁繩,紫電大眼睛一低,立刻不高興地打了一個馬響。

——果然脾氣暴烈。

小沙彌一驚,便又收回手,無措地看著沐鈺兒。

沐鈺兒連忙拍了拍紫電的腦袋。

紫電沒了聲響,但大眼睛上寫滿了不樂意,甚至頗通人性的繞到沐鈺兒另一邊去了。

——眼不見心不煩。

幾個小沙彌小臉挎著,格外可憐。

“咳咳。”沐鈺兒無奈,便又說道,“那我自己去馬廄栓馬好了。”

其中一個小沙彌眨了眨眼,堅決說道:“不行,司直要馬上就去大雄寶殿的。”

他再一次伸手去拽紫電的韁繩:“我師兄是馴馬的,而且我有糖。”

紫電看了小小手心上的明顯被舔過的糖,不悅地跺了跺腳,掙紮地動了動腦袋。

情況陷入僵局。

——紫電和小沙彌的僵局。

幸好就在此時,有兩個大人模樣的和尚快步走了過來:“我替司直去栓馬。”

“澄心師兄,澄明師兄。”幾個小沙彌臉上露出喜色,忙不迭行禮喊道。

沐鈺兒看向來人,右側那人穿著嶄新的灰色僧袍,身形修長清瘦,麵容白皙狹長,那雙眼睛的眼尾因為下垂,好似含著淡淡的慈悲。

左側那人也穿著灰色僧袍,隻是身形高大,目若閃電,隻見他對著沐鈺兒行禮,聲音粗獷:“把馬兒交給我。”

紫電欺軟怕硬,見此人人高馬大,乖得就像一隻小貓兒,聽話地被牽走了。

右側那人和幾個小沙彌說道:“你們繼續在門口等著,除了北闕的人,之後的人都不準上來。”

為首的小沙彌板著一張小臉,認認真真點頭:“是,澄明師兄。”

沐鈺兒心中微動。

按道理今日舍利大會結束,後麵就是三年一次的佛法大會,佛法大會每年都是對百姓開放的,各大高僧在講台授課,到時該是相國寺最熱鬨的三天才是。

那僧人交代完小沙彌這才對著沐鈺兒致歉,態度溫和,神色凝重:“出了一些事情,還請司直見諒。”

沐鈺兒合掌回禮:“敢問這位師父法號?”

“貧僧澄明,乃是法明方丈麾下六弟子。”那個年輕僧人態度謙卑。

沐鈺兒忍不住仔細打量著身側之人。

一般方丈和寺監身邊的弟子會根據戒臘年紀長短輪值八大執事的職位。

這位澄明師父能在這個時候出麵,可見受到方丈信任。

“如今貧僧正輪值衣缽。”果不其然,便聽到澄明繼續說道,“司直若是有事,便可直接與貧僧說。”

衣缽便是八大執事中的一個,為方丈室負責人,幫助住持處理日常事務,非親信不能勝任。

“澄明師父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作為。”

沐鈺兒借勢奉承了一句,可見澄明神色巍然不動,並未露出任何喜悅之色。

兩人穿過石板地麵,空曠的地麵兩側,如今每三步就站著一個千牛衛,守衛之森嚴,令人側目,她們很快便看到第一重殿宇——天王殿。

“這裡麵供奉著大肚彌羅佛,左右兩側供奉四大天王,其後方則是寺廟守護神韋陀尊天菩薩。”

澄明並未帶人直接從裡麵穿過,隻是站在台階下,彬彬有禮地解釋道。

沐鈺兒目光在裡麵掃了一圈,佛塑皆為金身,正中的大肚彌勒佛慈顏善目,笑口常開,兩側四大天王金剛怒目,神色淩然。

澄明隻是簡單介紹一下,很快就帶人從右邊的甬道上穿過,天王殿後麵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大殿,殿外四根漆紅大柱挑起屋簷,一塊鎏金牌匾高高懸掛而上,台階下一個大水缸,荷葉層層,隱約可見其荷花花苞。

“東側是平安地藏殿,供奉地藏王菩薩,西側是救苦地藏殿,內奉地藏王菩薩。”

沐鈺兒驚訝:“兩個都是地藏王菩薩?”

澄明笑說著:“地藏王菩薩曾自誓必儘度一切罪苦眾生尤其是地獄眾生,六道眾生拯救諸苦,始願成佛,被尊稱為“大願地藏王菩薩”,是大功德菩薩。

沐鈺兒揚眉:“就是那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那個?”

澄明點頭,伸手指了指東側的平安地藏殿:“施主說的不錯,這裡的主位是地藏王菩薩,但兩側依次有陰曹地府第一殿閣君至第五殿閣君的雕塑。”

他指了指西側的救苦地藏殿:“這間大殿兩側則供奉著第六殿閣君至第十殿閣的閣君。”

沐鈺兒點頭,很快便跟在澄明身後,繼續朝著北麵走去,大概走了一刻鐘,穿過一個高大的宮門,一座高大雄偉宮殿赫然出現在兩人麵前,十八扇大門全都打開,九根兩人環抱的大小的柱子刷著大紅的漆,與此同時,兩側的千牛衛把整個大雄寶殿牢牢把持著。

大雄寶殿內站滿了人,沐鈺兒一眼就看到正中坐著的陛下,左右兩側各自站著容成嫣兒和春兒,再往下右側則是站著文武百官,左側站著密密麻麻的僧人。

正中那座佛像高大莊嚴,飽滿豐肥。

佛像頭部為螺旋形,肉髻高聳,大耳下垂,右手持法。輪,左手持鈴,大紅色的袈裟衣紋流動飄逸,色彩豔麗,佛光閃現,下身衣褶懸搭在台前,越發顯出鮮紅之色,其坐台以蓮花、月輪為基礎,八隻雪獅抬著寶座,神色莊重而慈悲,低眉淺笑時,體態舒展。

這座鍍金的大日如來被正堂的光一照,當真有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姿態。

沐鈺兒站著看了一會兒,這才繼續靠近,陳策遠遠見了人便快步下了台階。

沐鈺兒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陳大統領。”沐鈺兒叉手行禮。

金鳳受到莫白牽連,被陛下打發去了曲園,如今大統領便是陳策。

“來的還挺早。”陳策低聲說道,“陛下有請,進去吧。”

沐鈺兒低眉順眼上前,剛剛踏入大殿,這才發現大殿正中跪了不少人,沒自己下腳的位置,便隻好在門邊跪下行禮:“卑職拜見陛下。”

陛下穿著紫色的僧袍,坐在龍椅上閉眼小憩,一隻手撐著額頭,一隻手隨意搭在扶手上保養得益的手指被朦朧的一束光照著,隱隱若兩側的佛像金玉之色。

沐鈺兒這才發現大殿其實是有五座佛像,麵容相似,為中那個最大,其餘四個左右兩側各類,姿態各異,神色多變,就連底座也各有不同,唯有麵容相似,似一人變幻的姿態。

——是五方佛造像。

原本安靜的大殿就像被這顆石子蕩開一層漣漪,所有人的視線便都移了過來。

陛下自沉吟中回神,抬眸看向門口跪著的沐鈺兒,坐直身子,淡淡說道:“起來吧。”

沐鈺兒起身,可又遲遲沒有聽到動靜,不由悄摸摸抬頭去看人,卻不料和陛下的一雙眼巧巧撞在一起,立馬嚇得低下頭來。

陛下久久沒有說話,大殿內的眾人便是連呼吸也不敢多喘一口。

“今日起,所有人都不得離開相國寺半步,陳策,你帶人親自圍住相國寺。”陛下的聲音終於響起。

“卑職領旨。”陳策叉手應下。

“今日之事……”陛下深邃的瞳仁掃過在場所有人,威嚴而冷淡,“朕不想有除此之外的人知道。”

“是。”眾人心神一震,齊齊下跪。

沐鈺兒敏銳地察覺到有幾個視線在自己身上掃過,接著起身的動作順勢看過去。

第一個就和一雙漆黑的眸光對上。

少卿穿著緋紅色的衣服,越發襯得麵如美玉,他站在人群正中,正側首看過來,見了沐鈺兒的視線,便微微頷首示意。

沐鈺兒移開視線朝著左側的人看去,卻見是密密麻麻的僧人,除卻僧袍上各有明顯變化,但一眼看去,全是的錚亮腦袋,每個人都低眉順眼,合掌念佛,實在是分辨不出剛才到底是何人看過來。

陛下倦倦放下撐著額頭的手,一側的容成嫣兒立刻上前扶人,

“此事便交給北闕辦理。”容成嫣兒說,“還請北闕儘快辦理。”

“陛下。”就在此時,一個緋色官服的人上前,低聲問道,“求問陛下佛法大會是否繼續開辦。”

被這問題一問,人群中立刻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沐鈺兒看了過去,隻看到那人背對著自己跪下的身影,依稀能看到那人清瘦的身形。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還想著這些事情。”如今升任禮部尚書的薑則行出聲怒斥道,“還不下去。”

誰知那人竟然巍然不動,隻是繼續說道:“明日便是十五的燃燈大會,百姓早已翹首以盼,若是不明所以取消,世人必將覺得奇怪,陛下的良苦用心也就不複存在。”

薑則行眉心緊皺,不耐說道:“不過是幾個百姓,取消便取消,還要一個個告知下去不成,如今出了這些事情,還有心情辦燃燈大會嗎,還不給我下去!”

“這,三年一次的佛法大會,洛陽城內已經湧入大量百姓。”有人上前附和道,“若是沒有原因莫名取消,京兆府那邊也很難交代啊。”

“可,燃燈大會會有大量百姓湧來,若是凶手還有歹心再鬨出如此驚恐的是非……”

沐鈺兒頓時來了精神,因為到現在為止她都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起此事,甚至不曾看過屍體,可眾人的神色如此凝重,死的人一定不是小人物。

沐鈺兒沉吟片刻,下意識朝著僧侶們看去。

仔細看去,今日這群僧侶共分為八派,早早就聽說佛家內有八宗,其中有一宗名叫密宗,領頭之人便是如今的相國寺為首的法明方丈。

如今這群僧侶各自衣著一樣地站在一起,個個眉眼低垂,撥動佛珠,無欲無求的模樣,唯有角落裡的七.八人神色微微有些慌張,眼珠子總是亂動。

沐鈺兒沉吟片刻,仔細打量著那幾人,突然察覺出不對勁。

她也曾跟著張叔來過一次,三年一次的佛法論道都是各大宗派中的先在自己派係中選出佛法精通之輩,隨後至少會是有一位長老帶隊赴會,是以按道理每宗為首之人都該有穿著紫紅袈裟的人,餘下之人各自是灰色僧衣的普通僧人。

這個角落裡的僧人皆穿著灰色僧衣,袖口繡有三道橫條,手腕的佛珠上有一個小小的‘諦’字。

這七.八個人中竟然沒有與他們裝扮相似的,穿著大紅色袈裟的長老。

——所以出事的是一個長老?

沐鈺兒心中一驚。

怪不得陛下神色不悅,舍利會剛結束沒多久,承天布告還未貼出,現在就鬨出長老的人命,可不是當眾打陛下的臉。

就在她隱晦找到一絲線索時,這才發覺場上已經吵得厲害。

有人要求繼續辦佛會,才能粉飾太平,相安無事。

有人則覺得要先抓到凶手,不然就會釀成更大的問題。

反觀陛下,神色冷淡地坐在龍椅上,手指撥著紫檀木佛珠,夕陽下的餘光落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夠了。”容成女官見眾人開始車軲轆話,便上前一步出聲嗬斥道,“佛堂之上,吵吵鬨鬨,不敬陛下,不敬如來,你們心中可還有陛下,還有這場佛會。”

容成女官穿著素色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可當冷眼掃過眾人,眾人隻覺得心頭一顫。

殿內再一次陷入安靜之中。

高高在上的五尊佛像垂眸低看著眾人,不動神色,可最後又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縷餘光被黑暗吞下。

整個相國寺被昏色籠罩。

門口的陳策指揮千牛衛掛燈。

陛下的臉上被黑暗掩蓋,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泛出玉澤光芒。

“辦。”

眾人隻聽到一個強硬的聲音:“歹人如此心狠手辣,藐視朕,藐視佛會,若是不辦燃燈大會,豈不是讓他奸計得逞,心生快意。”

沐鈺兒心中歎氣。

辦案自然是封閉的環境最好辦案,不然人群流動一大,誰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隻是陛下金口玉言,這個案子隻怕更難破解了。

“百姓不知此事,若是陛下取消燃燈大會,定會讓人怨聲載道,陛下隆恩浩蕩,歹人定不會再生凶事。”薑則行第一個出聲附和著,好似剛才強烈反對的不是他本人。

“再者,北闕現在有唐少卿,有沐司直。”他話鋒一轉,掃過沐鈺兒,最後落在一直沉默的唐不言身上,聲音微微壓低,“找出凶手一定是手到擒來的事情,燃燈大會一定可以平安舉行。”

之前梁堅案中,薑則行的那個傻兒子薑才腦子不好被人利用,現在還在老家呆著,至死都不能回來,薑則行一向記仇,現在更是把兩人往風尖浪口推,張嘴就要把燃燈大會的安全全都係在兩人身上。

沐鈺兒眉心緊皺。

“燃燈大會有禮部承辦,京兆府協助,金吾衛全程守衛。”唐不言淡淡說道,“北闕此事隻負責辦案,燃燈大會還要賴各位同僚幫忙。”

他聲音冷淡,直接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薑則行不悅地皺了皺眉:“可破案可是你們的事情,如今還打算推脫不成。”

沐鈺兒立馬說道:“卑職一定儘快破案,但凶手如今隱藏在此處,今日舍利會人員眾多,人人都有嫌疑,而燃燈大會就在明日,卑職不敢做力所不能及的保證。”

唐不言慢條斯理繼續說道:“破案是破案,守衛是守衛,各司其職,自然不能混為一談,薑尚書為禮部尚書,燃燈大會是為慶祝陛下請舍利入塔,如何現在發生一點小事就退卻,陛下不畏凶手,北闕也有信心定能抓到凶手,薑尚書也該如此,”

這話說得直接,甚至還把薑則行高高架起來,似乎他有一個不情願便是不願和陛下站在一起一般,彆說薑則行的臉變了,便是禮部的一乾人等也唯恐尚書再被人下了套子,連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唐三郎哪曾吃過嘴上的虧,那張嘴可是連陛下都敢懟的,懟一個一向看不上眼的薑則行那不是張口就來。

沐鈺兒忍不住在心底豎起手指。

“舍利會已圓滿完成,陛下心意上達天聽,此事已經結束,隻是草堂寺性空長老卻不幸罹難,想來另有蹊蹺。”就在此時,文武百官中為首的第一人,穿著紫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上前說道,“陛下日理萬機,微臣請陛下歸朝,安撫百姓民心。”

沐鈺兒悄悄去看說話那人。

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

先是悄無聲息地把陛下誇了一頓,然後再悄悄把此事和陛下摘除關係,最後直接請陛下遠離這個是非地,甚至還抬出百姓作為台階。

沐鈺兒看著那人斯文沉穩的側臉,隱約覺得有些眼熟,還未想清楚到底是誰,便聽到百官齊齊下跪奏請。

“唐閣老所言甚是,還請陛下速速歸朝。”

沐鈺兒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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