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
月明星稀, 月華流照。
整個仁和坊都被夜色籠罩的,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隻偶爾屋內有燭光閃動, 似有人影閃過。
思明街是主街,也是人口最密集的一條街道,整個仁和坊魚龍混雜,光是外邦人就占了一半的位置, 坊正為此也配備了說不同外邦話, 定居在這裡的外邦人作為大者,以防不時之需。
子時的鼓聲剛剛敲響,武侯捕正帶隊維護治安, 大小者皆被分成三隊,每一個時辰便會巡邏一次。
就在此時, 坊門口出現一輛馬車,馬車宛若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安靜的街麵上, 馬蹄奔騰落地,卻沒有發生咚咚聲響。
夜色如潮披在那輛悄然而至的馬車上, 裹著車廂的綢緞在如華月色中閃著流水般的光澤, 那朵傲然綻放的梅花被流光閃耀,在夜色中幽幽綻放。
武侯捕目光凝重地看著來人, 駕車之人身形高大, 竟能完完全全把車廂擋住。
車廂頭頂掛著的一盞氣死風燈在如此快速的車速下依舊穩然不動, 車簷下兩顆碩大的夜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照出駕車的那人黝黑的麵容。
——是一個昆侖奴。
武侯捕搭在劍鞘上的手握緊,還未說話, 就看到駕車之人手中認出一個東西。
他下意識接過, 低頭一看。
隻見漆黑令牌上是一個碩大的玄武標誌。
“北闕辦案, 速速讓開。”馬車逼近眾人,車轅上的昆侖奴壓低聲音說道,順手撈回令牌,往車廂內扔回去,銅鈴大的眼睛掃視眾人,威嚴十足,“不許聲張。”
武侯捕看著逐漸遠去的馬車,最後落在車廂身後的那朵梅花圖騰上,眯了眯眼睛。
早就聽聞唐閣老家的三郎君如今出任大理寺少卿,兼任北闕司長。
“這誰啊。”身後的小者不悅怒罵著,“大晚上還敢駕車出門,態度這麼囂張,要不要跟上去,把人攔下來。”
武侯捕收回視線,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長說道:“你們剛才看到什麼了嗎?”
“啊,看到人了啊。”那人懵懂問道。
“蠢貨。”武侯捕冷哼一聲,繼續朝前走著,“記住,你們剛才什麼都沒看到。”
身後的小者們被這話嚇得麵麵相覷,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洛陽一百零八坊,我就是一個小小的仁和坊武侯捕,沒必要摻和上麵人的事情,沒看玄武大街上的金吾衛都把人放進來了嗎,真要出事了,前麵金吾衛頂著,後麵他們頂多挨頓打。
挨頓打總比丟了性命好。
武侯捕心中分得靈清,便不再糾結此事,繼續朝著既定的路線走著。
萬籟俱寂,經過那個小插曲,仁和坊重新陷入安靜之中,裹著布條的馬蹄再一次入了夜色中,朝著更深處的主街走去。
沐鈺兒手指摸索著令牌,手邊是那張畫像。
畫像中的女子神色倨傲矜貴,便連賞花時也不肯微微低頭,身側的那個小郎君倒是好脾氣,捧著牡丹花,眉眼彎彎,笑的靦腆羞澀。
“時間對不上。”唐不言半個身形靠在隱囊上,頭頂的夜明珠溫柔的光亮,係數落在他散落的衣擺上,餘下的那點幽光才落在小半張的蒼白臉頰上。
沐鈺兒沉吟,盯著那個小男孩的臉:“可實在長得太像了。”
“少卿若是看到那人也會覺得太像了,可以說一模一樣。”
唐不言握拳咳嗽幾聲,好一會兒才止住咳,伸手揉了揉額頭:“麟德元年,中書令許敬宗陷害其聯合宰相容成遊韶、宦官王伏勝謀反,坐罪賜死,那一年二十二歲,若是他能活到現在,也該有三十八歲了。”
沐鈺兒凝眉,也跟著不解:“可那人瞧著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唐不言手臂搭在膝上,手指隨意點了點袍子上的花紋:“你可有查過高足酉一家人的事情。”
“查過了。”沐鈺兒說,“王新說高足酉一家是高麗人,出生遼東平壤,但其實一直在大周境內活動,山南道和河南道來回遊走,所以本該登記在戶部,但他們這次是以工匠的身份來的洛陽,便都登記在工部。”
“高足酉隨父親一直在大周學藝,二十二歲娶妻,妻子是山南道的一戶繡房人家出身,兒子出生後,兩人一直在興元府定居,高足酉本人手藝遠近聞名,這才被工部召見,在一眾工匠中脫穎而出,負責天樞雕刻。”
“他妻子是山南道人,刺繡手藝,確實很好。”沐鈺兒垂眸,伸手扯了扯唐不言袖口的那個花紋。
“我覺得與你衣服上的花紋工藝不相上下。我看菲菲穿過,說是紜襇繡,乃是宮廷裡傳出來的繡法,如今隻有霓裳閣裡才有的買,一件衣服可要二兩銀子。”
唐不言順勢看了過來。
沐鈺兒的手指正忍不住摸索著牡丹花紋上的毛絨。
這是一簇牡丹寶花紋,用的是壓金繡,邊緣是金絲勾勒,內在的花紋一針一線,打磨出毛絨感,幽光一照,越發顯得逼真。
“唐家有三位大繡娘,餘下六位小繡娘,其中三位大繡娘中有一位年紀稍大,乃是高.宗朝尚宮局退下來的司製女史,我的衣服大都出自她之手。”
沐鈺兒嗯了一聲,扣了扣邊緣的金絲:“怪不得,瞧著就和外麵的衣服不一樣。”
唐不言不得不把袖子抽回來,免得貓爪子把絲線全都勾出來。
“紜襇繡確實是宮內的繡法,但早已過時,乃是高.宗朝的東西,因為……幾位皇子相繼出事後,一些繡娘被遣散,有些人便開了繡坊維持生計,這個手藝也就流傳出去了,但這樣的一塊繡布,繡好之後在市麵上賣也要五十個銅錢,也算難求。”
沐鈺兒聽得連連點頭:“那不是很貴,那我怎麼瞧著高足酉家很窮的樣子啊。”
“所以司直確定是這個手藝?”唐不言問。
沐鈺兒點頭,隨後又搖頭,直接說道:“還是少卿親自去掌掌眼,我也是看菲菲的衣服才知道的,我一開始看就覺得她繡得很像菲菲說的那回事,但少卿你這麼一說,這東西能這麼發家致富,高足酉家中這麼窮,我又開始不確定了。”
唐不言垂眸,看著又一次無意識摸過來看他袖口花紋的人。
——小貓兒似乎對什麼都很好奇。
“你直接過去,就不怕打草驚蛇。”他低咳一聲,視線微動,隨口問道。
沐鈺兒眉心微動,慢吞吞抽回手:“高足酉是內奸,現在剛好出其不意,詐一下,若不是內奸,現在過去不過是刨根問底。”
“司直把內奸鎖定在毛婆羅身上。”唐不言抬眸問道,“若是王新和張一去他家並沒有發現什麼呢?”
“高足酉當日所在的位置,隻是開窗的第一步,其實那個位置誰都可以碰到,重要的是後續的開關,隻有龍首是操作的地方。”
整個甬道入口在外麵的麒麟,出口在龍首,大小開關的操作也都在龍首。
沐鈺兒沉默片刻,繼續說道:“王新之前去工部除了查高足酉的,還順便把其餘幾個大監都翻了一遍。”
唐不言倚靠在車壁上,安靜地看著她,頭頂夜明珠的光落在瞳仁中,沉靜而溫和。
“波斯來的阿羅撼無兒無女,家中隻有兩個妻妾,陛下賜宅在積善坊,說不好和少卿是鄰居呢。”沐鈺兒靠在茶幾上,一隻手隨意耷拉著。
“雖然他自洛陽西胡中名望很高,但實際上他在碎葉鎮的時間可比在洛陽還要長。”
唐不言頷首:“阿羅撼自波斯流亡而來,肩負複國大計,自然無心兒女情長之事,他願意接過天樞的重任,為陛下募集重款,也隻是為了增加在陛下心中的籌碼,希望大周可以借兵複仇。”
“泉獻誠攜妻並一兒一女自二月來洛陽,如今定居在敦行坊。”
“他是奉敕來使,後來被陛下兼任為押運銅鐵之事。”唐不言解釋道。
沐鈺兒眨巴眼,繼續說道:“至於毛婆羅,他是幾位大監中除阿羅撼中最早來洛陽的一個人,自稱是東夷人,工部的人說他十有八九是日本人,隻是日本人對外不好聽,便自稱是東夷人。”
“日本國之前是倭國,名字來自漢朝,但中原自來自賦天.朝上國,在此之前,對外邦之人並不算友好。”唐不言淡淡說道,“他自詡東夷人想來是為了避開這樣的歧視。”
沐鈺兒咳嗽一聲,立馬把他的話打算。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了過來。
“不好這麼說的,陛下有意打造萬國來朝的天.朝上國的輝煌,對內對外都是一視同仁,如今朝野上外邦人當官也是比比皆是,少卿這麼說……”她估摸了一下,委婉說道,“容易被罵的。”
唐不言隻是笑了笑,溫和說道:“司直之前的話還未說話,毛婆羅家中情況如何,住在哪裡。”
沐鈺兒這才繼續說道,臉上露出意味深長之色:“毛婆羅如今定居在歸德坊,家中妻兒因為體弱,不能長途跋涉,全都在日本。”
唐不言眉尖微動:“他的家眷不在洛陽?”
沐鈺兒點頭,湊了過來:“奇怪吧!所有大監的家眷都在這裡,我聽工部的人說向他們這些外邦人擔任重要差事後,是要把妻兒全都接過來的,可毛婆羅卻沒有接過來,而且我看工部的意思是上麵的人也說不用,他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唐不言神色凝重。
“上麵?那個上麵?”
沐鈺兒搖頭,訕訕說道:“和王新對接的是個小吏,他嘴裡的上麵,撐死了隻能哼哧說起書令的名字吧,隻是現在太多線索指向毛婆羅。”
天樞的設計圖紙隻有他和工部的人有機會接觸到。
天樞的實際負責人是他。
當日也隻有他借著惶恐,靠近過龍首。
甚至,也是他有意無意把眾人的視線看向高足酉。
一個從不在明麵上出現,卻又時不時在眾人嘴裡出現的人,實在不太像能和此事脫離關係。
唐不言沉默:“蘿羽是王家後人,但她說自己的阿耶是日本人?”
沐鈺兒點頭:“許是被收養了吧。”
“宮中女官兩代中不能有外族人。”他淡淡說道,“若是收養她的人真的是日本人,她進不了公主府。”
沐鈺兒眨巴眼:“但她叫人阿耶,所以兩人未必是真的父女關係?”
唐不言沉默片刻,眉心一簇:“若是她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的推測也沒有問題,她的阿耶很有可能就是毛婆羅。”
馬車就在此時,停了下來。
“等他們二人自毛婆羅家中回來再說。”唐不言說道,手指掀起一側的窗簾,看向緊閉的大門。
“高足酉哪怕不和此事有關,也該和宮廷舊事有關。”唐不言鬆開手指淡淡說道。
沐鈺兒歪頭:“少卿這麼篤定,我本猜想小孩子是夫妻兩人抱回來的,就跟莫白一樣。”
唐不言的手指點了點茶幾上的畫像的右上角的題字和時間。
——永徽三年春三月二十一日,牡丹園姹紫嫣紅,特留畫紀念。
“永徽三年,被冊立為太子,之後一直隨王皇後生活,這張畫像的時間應該就是那個時候。”
沐鈺兒點頭:“然後呢?”
“王皇後極度厭惡入畫,宮內除了慣例入住中宮時,要的一副皇後冊封圖,一直不曾畫過其他畫像,之後王、蕭伏誅,兩人宮殿更是付之一炬,至今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
“你是懷疑東西是假的?”沐鈺兒沉聲說道。
“若是假的,那人對這段往事格外了解,甚至見過這些人,若是真的……”唐不言聲音微微一頓,“那便是這段往事中的某一人。”
沐鈺兒盯著畫中小男孩的麵容看:“世上難道真的有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唐不言沉默。
“我先去看看,少卿在這裡等我。”
—— ——
馬車停在一個小巷口,他對麵就是一扇禁閉的大門。
桃符被風吹日曬早已褪色,大門上的門神也隻剩下一點黏力,顫顫巍巍地掛在門上。
夜色籠罩這個這座安靜的小院。
門內,一個高大的身形正坐在大院的石凳上,他周圍並沒有點燈,整個人完完全全融入到夜色中。
隻一點幽幽的旱煙頭發出微弱的光,那人輕輕吐出一口,煙霧繚繞,氣味嗆人。
這個小院並不大,院中被各種各樣的家具擠滿,顯得格外擁促,那身形在唯一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佝僂著,就像遼東寒冬深林中被迫躲避的壯碩黑熊。
“郎君。”半闔著的主屋大門被人小心推開,隨後是竹杖點地的聲音,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緩緩走來,“怎麼還不睡覺。”
她聲音壓得很低,朦朧夜色照耀下正是之前和沐鈺兒打過照麵的盲眼婦人。
那沉默多時的身影也緊跟著動了動,快走幾步,把人扶過來。
那影子落在男人粗黑的眉毛上,赫然是高足酉。
“睡不著。”他叼著那長長的煙杆子,含含糊糊說道,把人安置在唯一的石凳上,自己則掏出一個小馬凳,高大身形窩著上麵。
“把你吵醒了?”高足酉低聲說道。
盲眼婦人伸手摸了摸高足酉粗糙的臉:“我也睡不著,自從來了洛陽,我便一直都睡不著。”
高足酉歎氣:“天樞馬上就好了,好了我們就帶著阿正回家。”
“回去,能回哪裡去。”盲眼婦人好一會兒才沙啞說道,“我就怕毛婆羅那混蛋,利用完我們就把正兒的事情捅出去。”
高足酉粗黑的眉毛立刻皺起,手指捏著煙杆,整個人陰沉著。
“我苟且多活了這麼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卻還小,我隻想讓他過個正常人的日子,怎麼,怎麼就這麼難啊。”盲眼婦人垂淚,啜泣道。
“也不難啊,不如和我們合作啊。”
一個笑眯眯的聲音自兩人頭頂響起。
高足酉猛地起身,看向出聲的地方,順手把夫人擋在身後。
一個圓溜溜的腦袋自牆壁上冒出來。
“沐司直?”高足酉盯著那影子好一會兒,才猶豫問道。
“是之前來的那位女郎?”盲眼婦人敏銳問道。
沐鈺兒半掛在牆上的身子立馬往上提了提,隨後坐在牆角,晃了晃腿,笑眯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