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

天樞的鐵柱是為了支撐外部那條巨龍, 每根最長的有十尺,最短的也有三尺,單看會有些長, 但在整個體型龐大的天樞對照下,這些鐵柱又隻能說是微不足道的渺小。

“這些鐵柱有什麼問題?”唐不言蹙眉問道。

他側首去看窗外的這根鐵柱,長五尺,寬兩尺, 距地麵大概有一百多尺, 剛才站在銅鐵上能明顯感覺到高處淩冽的風吹過,便是這樣的柱子也似乎不太穩當。

如今這根鐵柱被雨水濕漉漉打濕,泛出漆黑的光澤。

沐鈺兒沉吟片刻, 掏出火折子遞到唐不言手中,隨後單手撐著窗框, 再一次輕盈地躍了上去,整個人隻身站在鐵柱上, 高處乘風,紅色發帶在空中瘋狂飛舞, 似乎下一秒就要飄落。

“司直!”唐不言驚詫, 連忙伸手緊握著她的手腕。

沐鈺兒一驚,扭頭去看緊緊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

唐不言待人總是淡淡的, 眉宇清冷, 語氣疏離, 便是翻書時也是慢條斯理,他就像一尊精雕細琢的小雪人,動作不急不緩, 帶著世家子弟的矜貴和優雅, 可此刻, 他手指卻是頗為用力,甚至在她手腕上留下微紅的痕跡。

沐鈺兒的神色太過驚詫,唐不言被這樣的目光一刺,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手指下意識鬆開,卻很快又再一次虛虛圈著她,眉眼低垂,淡淡說道:“外麵太危險了。”

“剛才不是就這樣帶著少卿上來的嗎?”沐鈺兒失笑,動了動手腕,卻不曾想沒抖開唐不言的手,眨了眨眼,不由強調著,“沒事的,我就是想去看一下,我覺得鐵柱伸縮機製有問題。”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眸光宛若星垂月湧,靜靜地看著她。

那眸光太過安靜,似滿天雨霧下的未央夜色,卻又似如涼夜色的如雨星河。

沐鈺兒居高臨下地麵前之人,卻又在驀得看到瞳仁中的細小人影時略微呆怔。

——他的眼神,好認真。

她心中微動地想著。

“若是入口的位置有問題,裡麵也可以看。”唐不言移開視線,開口說道,“外麵下雨,若非剛才萬不得已,也是不能出去的,且天樞的避雷柱還沒建好,現在外麵電閃雷鳴,太危險了。”

話音剛落,頭頂及時響起一陣驚雷轟鳴。

“下來。”唐不言手指微微用力,再一次認真說道。

沐鈺兒猶豫片刻。

“若是再猶豫,千牛衛就要過來了,到時候會被發現的。”

沐鈺兒一聽,腰肢一扭,整個往後傾了傾,眼睛朝著千牛衛的方向看去。

唐不言看的心跳一停。

高塔上呼嘯而過的風,吹得衣擺獵獵作響,刮在臉上甚至還有些許疼痛。

雖然知道心裡知道她武功高強,身形敏捷不會出事,可卻在這一瞬間看她被風吹得衣袂翻飛,似乎要飄走一樣,還是下意識屏住呼吸。

“若是收拾了,請功折上不好寫受傷的原因,到時候追究起來,司直就不能升官了。”唐不言拿出殺手鐧。

沐鈺兒立刻皺了皺眉。

——少卿想的好周到!

“少卿說得對!”沐鈺兒嘟囔著,直接跳了回來,回頭看了一眼千牛衛的位置,順手扭頭吹滅唐不言手中的火折子。

潮濕的水汽混著女郎身上微苦的酒曲味道猝不及防靠近他,又戛然而止遠去。

唐不言捏著火折子的手指微微一動。

“我這火折子是菲菲改良過的,很亮的,外麵的人看得到。”沐鈺兒拉著他的袖子,躡手躡腳地走了。

唐不言眉眼低垂,視線從那幾根手指上飄過,最後看向手中已經有不少年份的火折子。

“彆站窗口。”沐鈺兒順手把人帶到一側,嘴裡嘟囔著,“之前阿羅撼不是說過這些鐵柱還未上油,不能被風雨吹,所以晚上便是縮回一半保存,另一半支撐龍體嗎。”

火折子是銅製的,外表過了好幾層棉布,握在手心還頗重。

“一般來說這種可以伸縮的鐵杆都是兩根鑄成,大小差彆,可以是大的容納小的,也可以是小的縮進大的裡,所以肯定有一節是空心的。”

“我們剛才踩著的時候,我順手抹了一把,是實心的,所以是大的套小的,牆壁內的那一節是空心的,為了不讓他生鏽,一定會在連接口抹油,但這根柱子靠近銅牆的邊緣已經生鏽了,我剛才看過,它前麵那一根是沒有生鏽的,同時建造的兩根柱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彆。”

潮濕的棉布被水汽浸染著,銅管裡冒出帶著微微的熱,溫熱卻又不太滾燙。

“說明這根柱子很少縮進去,而且,這麼長的柱子為了保持穩定性,是需要平衡,所以剩下半截都是放在天階的下麵,要天階壓著,可這根竟然是直接連在雕塑上。”

尾端有一個小小的雕刻,仔細辨認是一個‘鈺’字,歪歪扭扭,鴉飛鵲亂,很像她的筆跡。

“那日我看高足酉把身上的繩結困在雕塑上便覺得有些奇怪,一般人都是困在鐵柱上,第一是簡單方便,第二是為了避免若是真的失足掉落,繩子一旦被繃直就會直接撞在銅壁上,他是老師父了,怎麼還會犯這樣的錯誤。”

沐鈺兒邊說,邊走到下一根衍生出的鐵柱邊上,先是探頭朝著窗外看了一眼,見千牛衛在另一邊,這才連忙伸手抹了一把,入手光滑,帶著潮濕的水漬。

“你看果然沒有任何鏽跡。”

沐鈺兒扭頭,把手掌張開放在他麵前,突然察覺出不對勁,腦袋向前湊了過來,不解問道:“少卿,你怎麼不說話,不會又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吧。”

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著他。

唐不言倏地回神,順手把火折子收回自己袖中,抬眸,淡淡說道:“聽到了,沒有秘密,司直分析得很對。”

沐鈺兒抱臂,上上下下打量著麵前之人。

唐不言驀得生出一絲不自在:“看某做什麼?”

“這麼緊張的時刻,少卿竟然在發呆!”沐鈺兒譴責道,隨後話鋒一轉,立馬逼問道,“真的沒有事情瞞著我嗎?”

端門作為紫薇宮第一道大門,常年燈火通明,微亮的燭火穿刺黑夜照了進來,幽光落在沐鈺兒琥珀色的瞳仁中,顯出幾分透亮的晶瑩,玉碗盛琥珀,但使能醉客。

唐不言喉骨微動,下意識移開視線,垂眸,淡淡說道:“沒有。”

沐鈺兒一見他這樣,立刻大驚。

“沒有!你移開視線做什麼!這麼心虛!”她忿忿地扯了扯唐不言的袖子,咬牙說道,“說不說!”

唐不言緩緩吐出一口氣,最後不得不伸手揉了揉額頭,沙啞說道:“隻是有些頭疼而已。”

沐鈺兒手指微鬆,這才發現他衣服下擺早已濕透,再看他唇色發白,一張臉越發冰白,心中一驚。

——原來是小雪人要化了!

“那我們速戰速決。”沐鈺兒鬆開手,貼心地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帕子,“擦擦,彆著涼了。”

唐不言看著帕子上的兩個微微發黃的糖漬,冷漠無情地推了回去:“不要。”

沐鈺兒和他四目相對,最後咬牙說道:“這時候還這麼挑三揀四。”

唐不言側首,不去看她,十足十的世家小郎君做派。

沐鈺兒把帕子胡亂塞回袖子裡,重新回到一開始的柱子上,猛地一抬眸,突然察覺到一個視線,手比腦子快得把唐不言塞到邊邊上。

唐不言猝不及防,被動接了個滿懷。

“莫白好敏銳啊。”沐鈺兒齜了齜牙,半個腦袋往外麵探去,那股銳利的視線已經消失不見。

“他看到我們了?”唐不言垂眸看著麵前高高的馬尾,長長的發帶落在他的手腕上,輕輕一動,便被握在手心。

“沒吧,我們動靜也不大。”沐鈺兒悄咪咪地看著千牛衛再一次遠去,齜了齜牙,“大概就是運氣也太差了,加上莫白很敏銳,我懷疑他還得回來一趟。”

發帶是棉製的,上麵繡著簡單的花紋,被洗得綿軟,落在手心有種毛蓬蓬的感覺。

沐鈺兒見人走遠了,剛一動,突然脖子往後一歪,立刻反手握著唐不言的手腕,不悅回頭:“你勾到我發帶了。”

唐不言鎮定鬆手,手指垂落一側,神色自然:“不小心勾到了。”

沐鈺兒哼哼兩聲,走到窗邊,伸手去摸外麵鐵柱。

鐵柱冰冷,還帶著水汽,上手格外的滑溜,沐鈺兒在兩根管子的交界處摸了一會兒,直到摸到下方的位置,似有一個凹陷處。

她心中微動,輕輕按了一下。

隨後,她便看到整個鐵柱發出叮地一聲,鐵柱內本該鑲嵌在牆體上的空心的棍子竟然彈出,完全和外麵的實心長方塊合在一起。

就像插銷歸為一般。

沐鈺兒和唐不言四目相對,各自看出一絲驚喜之色。

與此同時,天樞內傳來整齊的咯噔聲,那聲音不算大,卻在安靜的天樞內格外清晰。

“怪不得當日高足酉的繩索要記在雕塑上。”沐鈺兒了然說道。

雖然鐵柱還插在牆壁內,卻顯然沒有之前的牢固,高足酉身形高大,若是當時站在上麵,又要觀察下麵的反應,難免會出意外。

“聲音好像是從這個龍首中傳出來的。”

唐不言低頭,看向右手邊天階上來的第一個龍頭的位置。

——就是最開始看到貓女眼睛的那個龍頭雕塑。

“是放出來嗎?”沐鈺兒把唐不言攔在身後,警惕看著龍頭。

黑暗中,那龍頭巍然不動,空洞的瞳仁填充著暗色,就像一隻沉睡的巨龍,她身後的天階好似巨龍隨意彎起的尾巴。

沐鈺兒被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下去看看。”唐不言盯著那龍首,淡淡說道,“看看是不是雙重機關。”

沐鈺兒回神,猶豫一會,順手扯下頭頂的發帶。

唐不言一怔,目光自那嫣紅的發帶中看向沐鈺兒的瞳仁。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沐鈺兒手指隨意地捏著發帶,眸光在唐不言身上掃過,最後咳嗽一聲,故作鎮定地拿起他的手,低頭,把發帶係在唐不言的手腕上。

細長的發帶牢牢記在冰白瑩潤的手腕上。

普通陳舊的發帶被這截玉圭清越的手腕一襯,也緊跟著冒出玉露清秋,冰若夜月的錯覺來。

沐鈺兒盯著那發帶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忍不住落在掌心的手腕上。

玉殿肅肅,靈芝煌煌。

——這麼會有連手腕子都這麼好看的人。

她腦海裡天馬行空冒出這個古怪大膽的想法。

“喵。”

一聲尖銳的貓叫在頭頂突然響起,沐鈺兒倏地回神,滿肚子的不要命想法都被這聲不耐煩的叫聲打斷。

“咳,怕你出事,用發帶連起來安全一些。”沐鈺兒頭也不投,直接把另外一截捆在自己手上,這才抬眸,卻是直接等著莫名出去的那隻黑貓,凶神惡煞地……

“喵!”

她大聲喵了一聲,聽著就很凶。

那黑貓聽著那一聲,後背微微弓起,喉嚨間冒出低沉的呼嚕聲。

唐不言心中那一瞬間的錯愕稍縱即逝,注視沐鈺兒微白的耳垂,小小一團耳肉,莫名覺得手癢。

“喵。”

那隻黑貓綠油油的瞳仁緊盯著沐鈺兒,完全沒有尋常貓咪的可愛,在漆黑夜色籠罩下甚至頗為陰森可怕。

沐鈺兒也跟著齜了齜牙。

唐不言無奈,輕輕扯了扯發帶,低聲說道:“貓都出來了,是不是通道開了。”

沐鈺兒回神,目光在整個天樞內掃過,最後落在那些天階上,篤定說道:“肯定開了。”

“這貓會攻擊我們嗎?”唐不言的目光終於移到那隻貓身上。

沐鈺兒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微動,銳利的刀鋒在暗色中一閃而歸,隨後又歸於沉寂,那動靜極快,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滋味,可黑貓卻是後背毛發完全豎起。

唐不言的視線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沐鈺兒身上總有種常人難有的江湖瀟灑的無畏,這讓她渾然疏朗浪蕩,卻又神采飛揚,就像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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