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
“人心惡欲, 我的存在不過是放大你們內心的惡罷了。”阿倍遠成靠在樹上,冷笑著,“一奴侍二主, 便是說的再冠名堂皇也不過是虛偽。”
袁沉敏笑,竟也跟著附和道:“我知道,所以我夫君死了,被你這條忠心的狗, 親手殺了。”
“若非我們提早知道你們打算將我們一軍, 又怎麼會知道他竟然敢給我們假賬本,說起來也是你們太過搖擺,妄圖掌控一切。”阿倍遠成麵無表情說著, 麵上的燒傷人皮凹凸不平,猙獰恐怖, “一條狗怎麼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袁沉敏的視線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被五花大綁的春香避開她的視線。
“我本打算清明後送你和秋香離開的。”她捋了捋鬢間散落的頭發,“你與秋香都是……我本打算讓你們重新開始生活的。”
春香憤憤指責道:“我不需要你這般假惺惺, 那賤.人殺了我全家,我定要她的王朝天翻地覆, 再也不得安寧。”
“放肆!”
曹正厲聲嗬斥道。
“那也是大人的事情。”袁沉敏聞言, 就像看著彆扭的小孩,無奈說道, “你那一天也不過剛出生。”
沐鈺兒心中錯愕, 隱約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魯寂能救下一個, 便能救下第二個。
隻是不知魯寂當時也不過是寂寂無名的商賈之子,又是如何千難險阻救回這些孩子的。
袁沉敏看著她憤怒到漲紅的神色,溫和說道:“一個孩子說什麼報仇。”
春香一怔, 眼睛瞬間通紅, 喉結微動, 喃喃說道:“不,不一樣的。”
沐鈺兒沉默地聽著,寂靜的夜色中,火把的霹靂聲此起彼伏,那聲輕微的抽泣微乎其乎,難以捕捉。
火光下的魯夫人一身狼狽,可注視著春香的目光卻又格外溫柔,
“我的孩子若是當年平安出生,也該有你這般大了。”
春香哽咽一聲,可隨後便又強迫自己咬牙受著。
事到如今,早已不能回頭。
袁沉敏注意到沐鈺兒的視線,扭頭看了過來,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沉鬱:“司直想從哪裡聽起。”
“不如就從魯寂當夜到底有沒有出來說起。”沐鈺兒淡淡問道。
“我不知他到底有沒有出宮,但他當夜並沒有回府。”袁沉敏低聲說道
“自然沒有。”阿倍遠成在一側冷笑,“一個叛徒,臨死前倒是忠貞了一把,但我隻覺的可笑,這些都是無用的掙紮,背叛主人總歸一死。”
“所以當夜是你翻牆去了右春坊,殺了人再披上黑袍,上了馬車。”沐鈺兒看著阿倍遠成挑眉問道,“隻是魯寂當日明明可以把東西抱出宮直接交給你,為什麼還要約定在右春坊的地界。”
阿倍遠成眉宇陰鬱,凹凸不平的傷口因為獰笑而扭曲。
“你們不是很聰明嗎?何須我多言。”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扭頭去問袁沉敏:“魯寂每次送東西都是直接帶回家給這個醜八怪,還是在東宮內做交易?”
“這些事情夫君從不帶回家中。”袁沉敏多嘴說了一句,“我也不知是為何?”
阿倍遠成眉眼低壓,眸光充滿惡意,挑釁著:“諸位這般聰明,為何不猜一下。”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扭頭去問唐不言:“右春坊是不是距離紫薇宮很近。”
唐不言頷首。
“你說過右春坊隔壁是一個空地,那空地有兩道門,分彆是右永福門和通訓門,是千牛衛巡防兩宮的要道。”沐鈺兒早已走過一邊東宮,對東宮布局了如指掌,敏銳說道,“所以從宮外到右春坊,按道理就是兩堵牆的事情。”
唐不言依舊頷首。
“雖然你武功稍微比我差了點,但這高牆想來也是翻得過去的。”沐鈺兒笑眯眯扭頭去看阿倍遠成,慢吞吞說道,“所以當時,你家主人在紫薇宮哪處等你啊。”
阿倍遠成臉上笑意不受控製陰了下來。
沐鈺兒好整以暇,靠近唐不言,用手肘懟了懟唐不言的小臂,故作不解地問道:“少卿可以幫我查一下那日到底有誰入宮嗎?”
唐不言眸光格外冷淡疏離:“自然可以。”
他聲音慢條斯理,格外配合沐鈺兒:“幾時入宮都能查出。”
沐鈺兒頓時笑眯了眼,下巴微抬,得意地像一隻小貓兒,大聲誇道:“少卿真厲害。”
“原來他背後的人能隨意進入紫薇宮。”一側袁沉敏恍然大悟,“怪不得能把所有消息都壓下來。”
阿倍遠成見狀,隻是惡狠狠地瞪著沐鈺兒,陰森邪惡,宛若一條殺氣騰騰的巨蛇。
沐鈺兒歎氣,故作為難嘲諷著:“人太笨,真的要命啊。”
“當夜,他假裝魯寂回府,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唐不言攏了攏披風,目光自她耳垂上移開,淡淡問道。
袁沉敏冷笑:“他駕著空馬車回府,之後逼問我賬本去哪了?”
“夫君從不與我仔細說這些,唯恐牽連到我,所以當日我便推說不知情,他也信了,隻在最後把書房都翻了一遍,司直在牆上發現的湛青色抽絲,其實是我故意抹上去的,當日我身邊跟著春香,我不能多說,便隻能留下一絲古怪之處,希望諸位可以發現問題,繼續追查下去。”
沐鈺兒不解:“你們的賬本放在話本裡,魯寂當日確實抱了一堆話本出門,難道東西不對嗎?”
“自然不對。”袁沉敏笑,“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砍刀,我們也並非任人宰割的小羊,我夫君早在他們得知要東宮賬本時就留了一個心眼,把賬本一分為二,一半握在手中,隨後作假打發交給他們,另外一半交給一個保密之人手中。”
“保密之人?”沐鈺兒揚眉,隨後敏銳想到,“那具……碎屍。”
袁沉敏死寂的眼睛波動片刻。
她不曾說話,態度卻表明了一切。
“那兩具屍體竟然真的和魯寂有關!”張一驚訝。
“是,那是我夫君的親侄子,有我夫君幾分相似,早些年一直落魄江湖,被我夫君一直救濟著,可後來隨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夫君身邊無人可托付時,我們不得不找上他了。”
袁沉敏嘴角微動,悲憐說道。
“他性格放蕩不羈,做事風風火火,讀書也是半吊子,向往江湖義氣,偏偏性格高調,愛好吹牛,若是你們這些人看了,定覺得是一個不長進的混蛋,可他性格真誠,算數極好,巨額賬目甚至不需要借助算盤,能很快了然於心。”
“所以魯家那位侄子是因為魯寂的事情敗落,被他殺的?”沐鈺兒指了指阿倍遠成,蹙眉說道。
“我不知,但總歸不該是彆人。”袁沉敏抿唇,“是我害了他和秋娘。”
“是我殺的。” 阿倍遠成冷笑,破罐子破摔說道,“我逼問了許久那本賬本的去處,但他們依舊抵死不說,我便把他和他從良的心上人,借著接送草藥時順手拋屍了。”
“人就是我殺的,我親手把這兩個人推入那個大風車中。”他瘋狂地大笑著,“那又如何!”
沐鈺兒冷笑:“自然是要你血債血償。”
“我殺了這麼多大周人,你們隻能殺我一個,算起來,不虧。” 阿倍遠成看向唐不言,那雙眼睛就像毒蛇的豎瞳,冰冷而惡意,“你們大周的人看來也不算值錢。”
曹正大怒,一拳搭在他臉上。
“放你.娘.的狗.屁。”
阿倍遠成嘴角流出血來,卻還是大笑起來,放肆大膽,毫無悔意。
“既然情況緊急,為何還要他來洛陽,這樣不是徒增風險嗎?”沐鈺兒問道,“若是偷偷來洛陽,行蹤隱秘,又是如何被他們得知的。”
袁沉敏垂首,淡淡說道:“另外一本賬本在他手中,夫君打算把此事捅出來,免得釀成更大的災難,他確實假借商賈的名義上了床,來玩寫信也隻讓秋娘代筆,聯係人也隻有我一人,不曾想,這才是災難的開始。”
“有人泄密。”沐鈺兒敏銳說道,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春香木著一張臉,死氣沉沉說道:“是我,我親自帶的路,我親自敲開的門。”
——“是你啊,春香,快進來。”
——“讓春香進來暖暖身子。”
——深夜,那長長的敲門聲後,大門終於被人打開,露出一張更為年輕,肖似魯寂的人。
——那對夫妻見了人,隻當是同伴,完全不知頭頂懸掛的利刃已經蓄勢待發。
“那又如何?”她喉骨滾動片刻,笑了笑,“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個計劃,我要這個天下天翻地覆,報家族血仇。”
“可你賭的是百姓的性命,他們何其無辜。”陳菲菲冷眼說道,“你與你厭惡的人並無區彆。”
“是她逼我的!”春香奔潰大喊,“我不想的。”
“可你做了。”陳菲菲斬釘截鐵打斷她的話,“都是借口,都是你為了一己私欲的借口。”
春香看著麵前之人冷淡甚至厭惡的神色,就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一般,渾身都在發抖。
“不,不是的……”
沐鈺兒啞然。
再多的話語在此刻不過是繞不出的死結。
血海深仇,家族傾覆,顛沛流離,絕非幾句嗬斥或者安慰可以消弭的。
“那在西市三金碼頭逃跑的賭徒,他長得也有七八分像魯寂,也是你布置的暗旗嗎?”唐不言看著春香癲狂的模樣,冷不丁問道。
袁沉敏搖頭:“什麼意思,我們家中並無賭博之人?”
沐鈺兒去看阿倍遠成。
曹正立馬抓緊阿倍遠成的胸口,掐緊脖子,威逼道:“說。”
阿倍遠成沙沙啞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各自察覺出一絲怪異。
“賬本在哪裡?”唐不言捏著手中,問道。
“你說賬本就在話本裡。”沐鈺兒立馬從懷中掏出已經皺巴巴的本子,“東宮內也有一本,和你這本一樣嗎?”
她手中拿著的就是東宮的那本。
張一從她背後探出腦袋:“老大上次給我的那本我看了一下,沒啥問題,沒有夾層,也沒有塗抹,很正常的抄寫本。”
袁沉敏卻道:“就是這兩本,夫君手中的賬本被一分為二,一本在家中書房,一本在東宮書房。”
“為何這麼放?”唐不言問。
袁沉敏沉默片刻。
“因為這是一場賭局,”她抬眸,一張臉因為失血過分蒼白,“我們誰都不敢保證,真相可以大白於天下。”
沐鈺兒揚眉。
“我夫君早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這群人凶神惡煞,殺人如麻,可他卻不知道在他死後所有的一切是否如他所願,而他死後,我一定獨木難支,艱難前行,幸好,老天到底是眷顧……”
她沉默片刻。
唐不言抬眸看她。
袁沉敏避開他的視線,繼續說道。
“我夫君知道自己交了假賬本一定會被發現,甚至死於非命,所以他早早就把田橫傳托付給我,讓我務必找……找唐家。”
沐鈺兒眼皮子立刻掀起。
唐不言平靜地站在燭火下。
——怪不得,東宮一出事,殿下就找了唐閣老。
“世家大族中唯有唐家尚敢於直言,庇護……天下。”袁沉敏蒼白的臉色幾近透明,“但我當時已經被這群人監視,所以不能光明正大去唐府,便以找道士掐算夫君去向為由,委婉找到唐家資助的平黃觀。”
沐鈺兒煥然大悟。
怪不得當日他們一行人如此突兀,袁沉敏卻不問緣由,直接帶入府內,甚至把話題引到書房。
“我本以為事情很快就回水落石出,可事情卻遲遲沒有進展,秋香去北闕門口轉了幾日,直到看到你們認屍的公告,春香與我說起此事,我才知魯平已經……事情開始不妙,我便騙他們說不如把這人的屍體認下來,把此案了結了。”
陳菲菲歪頭看著她,那日認屍上的怪異終於得到解釋。
她要的就是自己的古怪,引起他人的重視。
事實上,確實如此。
“我想要你們去調查這具魯寂屍體的死因,從而去東宮找到另外一本賬本,若是你們再查下去,便會查到我在撒謊,我夫君……我夫君遺願終究沉冤昭雪。”
沐鈺兒看著她眼角盈滿淚水,喃喃說道:“你賭贏了。”
“是,我賭贏了。”袁沉敏笑了起來,在灰心中帶出一絲慶幸,“老天爺終於眷戀了我們一次。”
“我夫君確實對殿下不忠。”她把眼角的眼淚抹去,去留下一道道斑駁的血痕,眸光掃過密密麻麻的千牛衛,最後落在唐不言身上,唇角微動,“隻是舊主之情不能不報。”
唐不言沉默。
“我們去書房。”他沙啞開口,說道。
沐鈺兒敏銳察覺到唐不言的話中意,便也跟著找補道:“這個賬本還要取出,不如去書房,更方便一些。”
袁沉敏看著她笑了起來,捋了捋鬢間散落的碎發,果斷拒絕道:“不必。”
“遮遮掩掩,又是一場風波。”她斷然拒絕著,意味深長說道,“你們經得起多少風波。”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沐鈺兒也跟著皺了皺眉。
“我與魯寂這些年為東宮賺了不少錢,隻是東宮日常開銷巨大,你們的陛下漠視章氏兄弟克扣東宮月俸,無視東宮尊嚴,任由那些野心勃勃之人踩在殿下之上,世人不敢說,可我偏要大聲說……”
“殿下所作所為,不過是自、保。”
她一直空洞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邊。
人群有一瞬間的吵鬨,可卻在下一瞬間陷入更深的安靜中。
唐不言放在一側的手緩緩握拳,可到最後卻隻是垂眸聽著。
沐鈺兒嘴角微動,正準備上前,卻在眼尾看到唐不言微微搖了搖頭。
“販賣草藥確實賺錢,自從遷都洛陽後,水運便利,我們借著這個良機賺了不少錢,我和魯寂都以為此事不過是一件賺錢的買賣,遲早會隨著我們的老去而埋葬。”
她眸光幽遠,看著櫻花樹下掛著的那張燈籠。
“可從去歲開始,所有的事情開始走向不對,魯寂發現不知何時汴水上竟然出現了一窩盜匪,再細查下去,又發現盜匪今日就是他們!”
她伸手忿忿指向阿倍遠成,眉眼中燃滿了怒火。
阿倍遠成冷笑:“假仁假義,你敢說所有的賬目都是清清白白,沒有一絲錯誤。”
他直接說道:“遠的不說,去歲一月,撇開你們自己的私船,單是汴水分成你們就得了三千貫,你敢說你們賬麵上到底給東宮多少錢。
沐鈺兒大驚。
若是一個月光是運河分成就能得到三千貫,那魯氏夫妻這些年應該為東宮斂了至少數千貫的財富。
可當今一年的戶稅收入才約二百餘萬貫。
此事一旦事發,陛下雷霆之怒,不敢想。
袁沉敏神色冷淡,隨意說道:“有何不敢,我們拿走一半,可那又如何?我夫君出生入死,幾近波折,那走一半的錢又如何?”
“自然沒什麼,隻是你們一個偽君子,現在卻和我這個真小人鬨翻了,鬨到衙門麵前,實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愚蠢做法。”阿倍遠成譏諷著。
“蠢不蠢,由我說了算,不是你。”袁沉敏淡淡說道,“你算什麼東西,一條遮遮掩掩的狗,也配和我夫君齊名並論。”
“你這些年在揚州做了這麼多好事,你敢說當時二月的那場科舉事,你就清清白白。”
沐鈺兒錯愕,扭頭去看唐不言,卻見唐不言並未有任何異色,不由揚了揚眉。
阿倍遠成冷笑:“肉弱強食,人之天理。”
“我不知。”唐不言察覺到她的視線,先一步輕聲解釋著。
沐鈺兒的手訕訕放下。
兩人的小動作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袁沉敏就說道:“你手下人做的好事,足夠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了。”
沐鈺兒順勢問道:“何事?”
“他手中有一支武功高強的歹人,他們合夥控製住汴水上下全段,隨後欺上瞞下,賄賂守軍,燒殺搶掠,無一不做,直接導致汴水一代草藥高價,百姓無藥可吃,流離失所,人間慘劇,至今已有一年。”
唐不言臉色微變。
“那為何朝中沒有一點風聲。”沐鈺兒驚訝。
袁成敏淡淡說道:“因為他們收買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