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麵鏡成像, 是一種物理現象,經常被縮寫為“鏡像”。而鏡子中的影像,是虛像。
易時看著玻璃裡那個不存在的世界, 再看向林壑予,不由得想:他是真實的嗎?在他的眼中, 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個很難以言喻的存在?
那天在南成安公墓和林壑予同行的那些人, 肯定也不屬於自己所在的世界。淼淼那個孩子不小心碰到了他,才會不小心踏入另一個世界找不到父母吧?難怪他會說墓碑的名字不同,因為兩塊墓地的主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林壑予仍在聚精會神盯著便簽條,沒有注意易時眼中複雜的神色。他從口袋裡拿出筆:“說一下, 和什麼案子有關?”
易時久久沉默不語,林壑予終於抬頭, 發現對方那雙凝深的黑眸一瞬不瞬盯著他,連眨眼睛的頻率都變得緩慢。
“怎麼了?”林壑予下意識用手背蹭了一下臉頰,以為吃意麵沾到醬汁了。
易時忽然站起來, 一雙手伸過來, 撫摸他的臉。
說是撫摸並不正確, 因為從這個動作裡體會不到任何曖昧旖旎, 倒不如說是在試探、在確認。他的手指修長白淨,指甲修剪整齊,泛著淡淡的珍珠粉,指尖的肌膚透心涼, 應該是冬天長期供血不足造成的手足寒冷。
那雙手從林壑予的臉頰摸到刀鑿斧刻般的五官, 順著鋒利眉眼一寸一寸仔細觸碰,再移到高挺的鼻梁。隨著十指的移動, 將臉頰原本的溫度漸漸吸走,和他的手指變得同樣冰冷。
“確認好了嗎?”林壑予抬頭看著易時。
易時彎腰俯身, 手下的肌膚溫熱,是健康的小麥色澤,雖然並不細膩卻充滿彈性,是屬於健康人類肌膚的觸感。
他是切切實實真實存在的,不僅可以看見,還能對話,能觸碰,是個有溫度、有思想、有個性的活生生的人,並不是鏡子裡的一道虛影。
不知為何,易時心底裡暗暗鬆了一口氣,視線瞄見落在林壑予肩頭的暖黃光芒,心中困惑一秒,抬頭看向窗外。隻見落地窗外的天空漂浮著大片火燒雲,落日橙紅,散發道道餘暉,半個臉藏在鑲著金邊的雲彩裡,剩下半張臉俯瞰整片大地。
這裡是林壑予的世界吧?深茶色玻璃裡倒映的鐘麵,時針的位置在7和8之間,正是自己那邊世界的時間。是他觸碰到林壑予,才會來到這裡,踏入在玻璃裡看到的鏡像世界。
也許是心理承受力過分強大,易時輕易便接受了這個奇怪設定,他沒有半點驚慌,連詫異的情緒都沒有從眼中閃過。
林壑予還在配合他的動作昂著下巴,靜靜等待他的回答。易時低頭注視著他,數秒後輕輕點頭:“嗯。”
林壑予的手摸到易時冰涼的手腕,掌下的肌膚細膩光滑,光憑著觸感,很難想象會是一個身高將近一米八的男人的手。不過易時本就長相出色,身上每一處都是那麼精巧,配得上如此冷白細致的一身皮相。
他捏住那隻手,包在掌心裡搓了搓,想要借此把溫度傳遞過去:“雖然不知道你在確認什麼,但以後還是多穿一點,手很冷。”
“……”易時的眼神比手指的溫度更冷,像是在看流氓。
兩個男人的眼中似乎隻有彼此,雙雙都沒發現他們的動作早已被他人儘收眼底,引起旁觀者的心理防線崩成一片一片。
“臥槽!林隊!”文樺北低呼一聲,被原茂秋捂住嘴。原茂秋的心裡奔跑著千萬頭草泥馬,好你個林壑予,難怪不讓他們上來,原來是在這裡和男人約會?!
看看這動作,摸臉捏手,四目相對,粉色泡沫都快把二樓給淹了。你們倆能注意點影響嗎?咱們國家的民風還沒開放到這種地步啊林大哥!沒看見坐你們對麵那桌的情侶臉色不對嗎?已經打算拍視頻發朋友圈了!
原茂秋第一次發現,自己處了十幾年的好兄弟看似正兒八經不苟言笑,實際上是個悶騷。難怪在局裡成天板著個臉,原來是沒找到可以騷的對象,現在呢,對著人家小帥哥眼神溫柔,笑得比對自己妹妹還親切。
文樺北的三觀也被震成碎片,好奇心害死貓,誰讓他在樓下沒事做非要悄悄上來一探究竟呢,這不就遭報應了麼,還沒走上去呢,隔著圍欄就發現他們林隊和一個唇紅齒白、樣貌精致顏值逆天的小哥在表演深情對視。
這摸臉殺,這十指相扣,這含情脈脈,妥妥擦邊球網劇現場開拍啊,這是我能免費看的嗎?今年耽改101沒你們我不追!
緊接著原茂秋就跟過來了,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他們兩人傻傻杵在樓梯上,隻露出半個頭遠遠圍觀,非常默契地沒有衝過去破壞氣氛,深諳一個道理:打擾彆人談戀愛是要遭雷劈的,不論異性戀還是同性戀。
“能放手嗎?”易時淡淡開口。
林壑予這才鬆開,輕咳一聲:“幫你捂一下。”
易時把手收回去,重新坐下,敏銳察覺到兩道灼熱的視線,一雙利眼往來源掃去。
原茂秋嚇一跳,按住文樺北的頭藏到樓梯下方。他這麼些年的刑警沒白乾,反應能力很快,動作流暢迅速,易時的眼刀砍來,也隻削到一片頭發絲兒。
“誰?”林壑予站起來張望,原茂秋趕緊指著樓下,嘴唇動了動,催促文樺北下去。還杵著乾什麼,想給逮個正著?
文樺北熱鬨沒看夠,表情不情不願,兩人推推搡搡下了樓,差點撞到端著餐盤的服務員。
林壑予猜到是原茂秋那個不省事的家夥,懶得理他。易時食指屈起,敲了敲茶色玻璃,示意他往這裡看。
林壑予回頭,盯著玻璃牆,果不其然愣了神。他們對麵靠近樓梯的座位是空的,而他剛剛還看見一對情侶坐在那裡。他又扭頭確認,兩人還是坐在那裡有說有笑,隻不過身影沒有在玻璃裡倒映出來而已。
還有店內的裝飾發生一些很微妙的變化,現實中的樓梯欄杆是木製的,而玻璃裡的欄杆卻包了一層鐵皮,以及手工製品、裝飾的玩偶,數量和款式都對不上號。
最顯眼的還是服務員,玻璃牆裡倒映出的服務員身穿白色襯衫和黑西褲,與剛剛來給易時送餐的服務員製服相同。
“你應該能猜到我在確認什麼。”
易時用的是陳述句,林壑予沉默,並未驚訝。畢竟剛剛窗外的天色變化已經提前預警,現在發生再奇特的現象也不過是在進一步加深這個印象而已。
此時的窗外已是熟悉的一片晚霞,玻璃牆裡的鐘是7點半,應該是清晨時間吧,難怪易時會穿著運動服,還點豆漿和粥,顯然是剛剛晨跑結束來吃早餐的。
“你不害怕?”林壑予問。
易時表情冷淡,抿一口檸檬水:“你不是也很冷靜。”
“不一樣。”林壑予會鎮定自若,是因為腦中或多或少有一些以前的記憶,但易時不同,他沒有任何相關記憶,還能如此鎮定,心理承受力可見一斑。
“對我沒有影響的事,我不會在意。”易時語氣平淡得仿佛事不關己,“不在一個世界也許是好事,辦案不會有衝突。”
“……”果真是一切都從實際出發的現實主義者。
話說到這裡,易時終於相信自己曾經會願意和他分享案情,他當初肯定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雖然失去那部分記憶,但由始至終那都是自己,所有的行為和想法都是一致的。
林壑予不著痕跡歎一口氣:“那你說吧,到底是什麼案子?”
“一起爆炸案,人逃到海靖,還沒抓到。現在有人來送信,讓我們去救即將遇害的人質。”
爆炸案?林壑予模模糊糊有些印象,總覺得這些話之前聽到過,他不能斷定是即視現象還是真實存在過,感到熟悉的不一定都是存在過的記憶。他手中的筆一下一下敲著桌麵:“一般前來求助的話,救人的指向性會很直白,這裡卻設計出這麼複雜的暗號,你覺得是為了什麼?”
“我推測是不可以做出明顯的求救舉動,”易時食指抵著削尖的下巴,“也許是受到某些條件的約束和限製,比方說一直處在被監視中,過於顯眼的求救會被察覺,對她的自身安全造成威脅。”
林壑予點點頭,他用筆把“※”圈起來:“這個不是數學符號,是一個圖形。”
“嗯。”
“有點像是某種植物花卉的抽象圖。”
“不是植物園。”易時一口打斷,“你們局裡的人做過這種推測。”
“……肯定不是植物園,植物園那種地方沒有高樓,隱蔽性也不高。”
聽見這些,易時眼中露出一絲滿意。兩人想法不謀而合,如果思維模式相仿的話,或許真的能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海靖市局裡怎麼就沒有多一些像林壑予這樣頭腦靈光的人呢?
林壑予打量著這個圖案,越看越覺得眼熟,一張宣傳圖從腦中一閃而過,他愣了愣,拿出手機開始查找信息。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城東有一座商場,當初宣傳做的模型是以花草為設計靈感,在航拍圖裡,那座大樓的頂部正是一朵四葉草的圖案!
“兆勳路165號,ver商場,已經開業幾個月了。”林壑予點開視頻,易時看見那棟華麗精美的商場,航拍圖拉遠之後,從上至下俯瞰,樓頂有四個對稱的橢圓花瓣,恰好就像是一朵四葉草。
畫麵轉為夜晚,大樓頂部的四葉草亮起十交叉燈帶,而每個花瓣的中間都有一個圓形大燈,也是對稱設計,恰好和“※”完全一致。
“……等等。”易時話鋒一轉,站起來看了看窗外的風景建築,有眼熟的萍聚廣場,還有那些眼生的店麵,林壑予好奇:“又在找什麼?”
“沒什麼,就是確認一下,我們所在的兩個地方是存在差異的。”易時瞄一眼手機裡的視頻,他在林壑予的世界裡,搜索出的四葉草大樓也不能確信吧?
更費解的是,明明是他們這裡得到的謎麵,居然是林壑予世界的建築能對得上號。
圖案暫時放到一邊,易時的筆點了點紙條上第二個“∧”:“這個是時間,4點——”
他的話戛然而止,不對,他看到的是右邊稍短,時針在4點,經過鏡像翻轉,林壑予看到的是7點多才對,就像此刻他們所處的兩個世界對應的時間。
林壑予在研究字母“Я”:“這是一個西裡爾字母,在俄語裡是代名詞‘我’的意思,這是要告訴你‘我7點25至7點半之間在四葉草大樓’?”
這樣的解釋看似可以說得通,卻還是有些牽強。為什麼會浪費一個字母來單獨強調這個“我”呢?在僅有的可以傳遞的信息裡完全沒有必要。更關鍵的是,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有了,日期卻沒有,這麼關鍵的信息漏掉的話,救人的成功率會大打折扣。
想表達“我”的方式有很多,何必那麼麻煩選擇俄文?易時細細琢磨著,俄文肯定是有特殊含義的,這個特殊性也許在他們的世界還是找不到,要在林壑予那裡才能得到解答。
“俄文,俄羅斯劇院,話劇……”
林壑予喃喃自語,易時猛然被點醒,說:“你找一下,近期有沒有來自俄羅斯的樂團或是歌手演員來過海靖。”
順著這個思路,果真很快找到,四葉草大樓的開業典禮當天,邀請一位人氣很高的俄羅斯歌手前來商演。當時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林壑予從來不關注這類信息,隻知道是個外國歌手,卻沒想到恰好是個俄羅斯人。
“開業商演?”易時對時間產生質疑,林壑予說:“10月21號,都是去年的事了。”
一個已經過去的時間,如何能實現一場還未開始的犯案?
去年?易時想起林壑予才說的“開業幾個月”,如此看來,他和林壑予之間不僅世界不同,還存在時間差。哪怕是在他的世界,10月21號也早已流逝,連爆炸案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會不會……易時想到一種可能性,重新扯了一張便簽紙,寫下“10/21”這個日期,剛準備遞給林壑予,忽然又劃掉,重新書寫。
這次將數字寫成LCDD字體,和那張在趙成虎身上找到的紙條字體相同。林壑予拿到手裡,日期已經自動鏡像反射:“1501?不對……12月1號?”
果真如此。那15\10,相應的日期是1月21號才對。這個時間點會發生什麼?或者說,在林壑予那裡,這個時間點發生過什麼?
“1月21日,這天有發生什麼嗎?”
聞言,林壑予的表情變得陰沉:“……轟動全省的綁架案,目前我在偵辦的就是這個案子。”
易時心思一動,隱隱約約察覺到其中的一點聯係,身體向著林壑予的方向前傾了些:“交換案情吧。”想了想又補一句,“像以前一樣。”
林壑予有點詫異:“我手裡的案子對你有幫助?還有剛剛的時間點,你研究的結果是什麼?”
“並沒有過去,”易時淡淡道,“在我的世界裡,這一切其實還沒有發生。”
———
文樺北和原茂秋在樓下慢吞吞吃著簡餐,兩人心裡像是有貓爪,好奇心突破天際,很想衝到樓上再去窺探一下那兩人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老林有點東西,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初戀就不走尋常路,和男人談戀愛,他到底行不行會不會啊?這是原茂秋的內心活動。
而文樺北的腦海裡則是在上演視頻網站裡看過的耽美劇片段,喝咖啡能發生的事太多太多,剛剛都摸臉殺了,拿本書擋著接個吻什麼的肯定也完全沒問題。
兩人皆是心不在焉,過了會兒林壑予下來了,獨身一人。文樺北像個火箭“咻”一下躥過去:“林隊!您這麼快就忙完了?我和原哥不急的,完全可以再等你半個小時!”
林壑予拍了下他的後腦勺:“吃個飯要多久?你們好了沒,趕緊吃完,馬上去南宜市局。”
“……彆人都是有異性沒人性,你有同性也依舊沒有人性。”原茂秋看了看他的身後,“哎?小對象呢?上哪兒去了?”
林壑予輕咳一聲,難得耳根有些泛紅:“先回去了。”
“回去了?”兩人異口同聲,他們可一直在樓下守著,也沒見到他下樓啊?就那種長相,彆說出門了,走到樓梯口都能一眼認出來。
林壑予讓他們彆問那麼多,吃完了趕緊結賬,還有要緊事等著辦。
原茂秋匆匆幾口扒完蛋包飯,文樺北打包三杯現磨咖啡,結賬之後三人離開咖啡館。坐在車上,文樺北把咖啡分一分,他在後排,林壑予在副駕駛,拿著手機回微信,從他的角度剛好看見聯係人的名字。
易時。
原來林隊長的小對象叫這個名字啊。
【謝謝。】
這是加上好友之後,易時發的第一條信息。
林壑予唇角彎了彎,怎麼也想不到易時的第一條信息居然是道謝。
先前他們兩人把得到的信息整合之後,確認是12月1號,7點25~7點30分之間,具體地點在四葉草商場(待定)。易時判斷這樣的推測是可能性最大的,迫不及待想回海靖,還有一天的時間,足夠他們好好布置這一場行動。
他看著窗外的晚霞,現在在林壑予的世界裡,應該怎麼離開?
林壑予仿佛能看穿他的想法,說:“上次你去接了一個電話,就不見了。”
“是因為和你拉開距離?”易時眼神略感茫然,露出有點迷糊又無害的表情,林壑予笑了:“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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