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部亮被車送到“白盾”直屬醫院時,麵對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群,他瑟縮了一下。
他覺出了自己的寒傖。
說是落魄不改風骨,窘境不改其誌,可身旁陌生人略帶驚異的眼神和微微掩鼻的動作,已經足夠殺死他一千次了。
本部亮努力抻平自己散發出垃圾味道的發皺的衣角。
但那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他索性不再徒勞地修飾自己的儀容,頂著一張神態麻木的臉,離開電梯,走向本部武所在的病房。
這一路戍守格外森嚴,幾乎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他在正式踏入隔離病房區前,還被從頭到尾細搜了一遍身。
他嘗試和用儀器掃描自己身體的人對話,話音裡帶點討好:“查得這麼嚴?”
那位“白盾”微微皺眉:“是的。”防止有人潛入,殺人滅口。
本部亮追問:“他……還好嗎?”
對方答得倉促:“您請進。”
本部亮問了一通,什麼信息也沒能得到。
當本部亮向走廊內走出了十幾步開外,才忽然明白為什麼剛才那位“白盾”先生會又是皺眉,又是敷衍。
……他在憋氣。
他厭煩自己身上的垃圾氣味。
本部亮在恍惚間繼續前行。
在病房前迎接他的,是“白盾”的副局長,名叫艾勒,之前他們打過交道,也在一起吃過飯。
艾勒略帶驚訝地打量了一下本部亮狼狽落魄的模樣,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友好地伸出手去,想要同他握手。
本部亮卻將手背在了身後,藏起了指甲間細細的黑泥垢。
他單刀直入:“阿武怎麼樣?”
吃了個軟釘子的艾勒無言,隻得收回手去,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本部亮推開房門時,聽到一位年輕警官小聲地提醒艾勒:“需不需要讓他穿一下隔離服?”
艾勒猶豫了一下,答說:“沒必要。”
本部亮撩開深灰色的防輻射簾,終於看到了他的兒子。
……那團還在呼吸的東西,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兒子”了。
本部武躺在床上,胸膛微起微伏。
支撐著他呼吸的,並不是求生欲,而是質量奇差的人工肺葉。
他這具軀殼上僅剩著的肉·體,像是菜市場賣剩的凍肉,彌漫出冰冷且**的氣息。
本部亮踉蹌著走到床前。
他感覺自己的眼底乾涸一片,可是稍一眨眼,就有一顆淚珠直滾下來。
他在床邊半蹲下來,胳膊架在床邊,輕聲叫他:“阿武啊。”
床上的人有了反應。
他先是尿了一泡。——因為人造尿道有些漏了。
隨即,他顫抖著張開了眼睛。
本部武愣愣地看著一片模糊的天花板,呆望了兩分鐘有餘,才仿佛終於意識到自己醒了。
意識到這點後,他突然慌亂狂躁了起來,張開嘴巴,不住發出“啊——啊——”的怪音,禿禿的指尖嚓嚓撓著床單,似乎是急著要去做什麼事。
可惜,他的淚腺壞了,根本淌不出眼淚來。
他的慌亂感染了本部亮。
他急著湊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阿武,你要什麼,你跟我說啊。”
本部武觸電一樣小幅度痙·攣著,發出嘶啞的呐喊:“讓我死啊……”
本部亮愣住了。
艾勒彎下腰來,對本部武說話:“阿武,是爸爸來了啊。”
他有意瞟了一眼本部亮:“好好跟爸爸說,是誰欺負你,爸爸和叔叔給你撐腰啊。”
本部武立即把嘴巴抿得緊緊的,痛苦得滿臉的肌肉都在顫抖。
“艾勒先生,你出去吧。”本部亮抹了一把臉,冷靜道,“我跟他說說話,他現在應該……挺害怕人的。人越多,他越是……”
艾勒覺得這也有理。
讓他們父子倆獨處,說不定能套出更多的話來。
艾勒走出門去時,沒有將門關嚴,方便隨時進入。
於是本部亮聽到了一段短暫的對話。
提問的是“白盾”總部的一名中級警探,從小就在上城區長大:“局長,這就是本部亮嗎?不是聽說是個挺有本事的商業精英嗎?”
艾勒擺擺手:“哎,彆提了。”
中級警探不由露出了憐憫和高高在上的神色,點評道:“應該是挺愛兒子的,沒了這個兒子,真的是墮落到底,連上進的動力都沒了。”
本部亮木著一張臉,笑了一下。
是他不上進嗎?
是這個銀槌市根本不給下墜的人一條藤蔓,不給溺水的人一塊浮木。
摔死就摔死吧,溺死就溺死吧。
反正銀槌市的人多得很,少了誰都能運轉。
本部亮臉頰瘦條條的,沒了肉,隻剩下一把老骨頭。
和床上曾經最心愛的小兒子一樣,他也快要衰敗腐爛到不能看的地步了。
本部亮的耳畔回蕩起了寧灼的低語:“往好處想想,說不定他現在還活著。”
一語成讖。
本部亮苦笑:他這個樣子,還能稱得上一個“好”字嗎?
門外隱隱約約的對話聲還在繼續:
“我們費了這麼多功夫,讓他活著,一天的治療費就要好幾萬呢。”
“真不能給他換一套好一點的內臟?”
“不行了,他現在身體裡那套垃圾循環已經成了體係了,隨便斷了哪個,他都會死。”
“一定得要讓他吐出點什麼來,不然不就……”
本部亮隻是聽著,都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開始刺痛起來。
床上的本部武顯然不能理解這些言辭。
他承受著最具體的痛苦,在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裡,都淋漓儘致地體驗著曾被他炮製成機械娃娃的人的感受。
他機械地重複:“我錯了。我不該做那樣的事。”
本部亮把他驕縱了這麼多年,即使知道他做了許多非人的事情,卻也懶得去管。
他從未聽過本部武向誰道過歉。
因此,將這番話聽入耳後,本部亮並沒有兒子迷途知返的欣慰,隻覺得一股大恐怖從心底緩緩滋生。
……他原先的兒子,已經由內而外地異化了。
本部亮伸手,撫上那張表皮堅硬的臉孔。
他喃喃道:“阿武,你太累了,我也是。”
最終,他的手停留在了本部武的腹部。
他在猛然下壓手掌、壓碎了本部武一肚子器官的同時,一把拔掉了本部武的輸氧管,攥在了手心裡。
本部亮著魔似的低語:
“死了吧。死了好。”
“你死了,你得解脫,我進監獄。……至少不用再跟彆人搶垃圾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