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風起雲湧, 也隱隱波及到了寧灼。
如單飛白所說,他被盯上了。
審訊室裡, 寧灼的對麵坐著林檎。
他們在互相審視。
在林檎眼裡, 即使是放鬆的情況下,寧灼仍然是蒼白裡帶著點悍然,和他記憶裡那個少年一樣, 是一團靜靜燃燒的野火,隨時預備著燎原。
他剛要張口, 寧灼就毫不客氣地問:“帶了什麼東西?”
林檎失笑:“嗯……帶了一點水果,過會兒獄警核驗了後會送到你的囚室裡去。”
寧灼:“挺好。我就不謝你了。”
林檎雙手交握在身前:“願意的話, 再和我說說你跟著本部武工作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兒吧。”
寧灼也不推辭, 隻是臉上淡淡的:“又來?”
這已經是林檎第四次來問他了。
“整個第一監獄裡, 最願意配合我的也隻有你了。”林檎用單手撐住下巴, 無奈苦笑,“再配合我一次吧。儘量給我一些新的東西。”
寧灼漫不經心地又講了一遍,重點放在本部武的驕奢淫逸上。
他一邊回憶,一邊麵無表情地想,現在本部武大概還活著吧。
是,技術那麼發達,他想死也難。
這些紙醉金迷的美好生活,已經和他沒有半分錢關係了。
他午夜夢回的時候,會懷念這段縱情聲色的監獄時光嗎?
林檎眉心微鎖,是認真聆聽的模樣。
他每次都要求寧灼提供不同的證詞,看起來是對寧灼百分之百的信任。
但即使如此, 人圍繞著同一空間內發生的事件的敘述, 往往會互相映照。
這時候, 是最容易抓到漏洞的時候。
寧灼的敘述, 和前幾次的細節都對應上了,一絲不錯。
林檎舒了一口氣。
他願意相信寧灼是清白的。
他安心賺錢、好好活著,最好不要牽涉進銀槌高層的鬥爭來。
以他的性格,他絕不會接受腐蝕,所以他隻能死。
林檎旋上鋼筆蓋,輕聲說:“好了。謝謝你。”
寧灼擺一擺手:“調查得怎麼樣了?”
林檎搖搖頭:“沒什麼進展。”
寧灼:“監控沒用?”
林檎答:“第一監獄後麵有一塊監控真空帶。”
寧灼:“查一下那段時間進出過這片真空帶的車輛不就行了?大半夜的,特地跑到監獄外蹲點的車輛不多。”
“查了。”林檎低頭把玩著鋼筆,“對方很大膽。前後來過兩撥,一撥是來接了豹爪,一撥來接本部武。經查都是黑車。車子是從沒有監控的下城區開出來的,目的地也都是下城區……”
監獄方阻撓他們太久,等到他們確認本部武“逃獄”時,那些車早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裡。
寧灼哦了一聲,想,查理曼夫人倒是很認真地執行了他的指示。
他問:“拉斯金行刑前一天,本部武出去過嗎?”
林檎:“監獄方和金虎那支雇傭兵都不肯承認。但他們都是利益相關方,證詞不可信。”
他沒有告訴寧灼,在九月二十九日晚十一點,的確有一輛沒有牌照的車來過第一監獄附近,又離開了。
時間對得上。
寧灼點點頭。
開車的人是自己。
車子事後被他處理了。
他那時有心算計本部武,特地選在那天去監獄附近兜了一圈風,順便接了下毒歸來的薛副教授。
到目前為止,還算順利。
寧灼一腳蹬住桌子,將自己的身體後移:“林大警官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了。”他規規矩矩地鋼筆擺在手邊,由衷地感歎了一句,“不是你就好。”
本來打算回去的寧灼停住了動作。
他注視著林檎。
林檎也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忙擺了擺手:“例行公事而已。調查結果沒正式出來前,所有人我們都會調查——”
但寧灼在意的並不是這點。
“什麼叫‘不是我就好’?”寧灼臉色徹底冷了下來,“憑什麼是我就不行?”
林檎一愣。
他知道寧灼不是在和他咬文嚼字。
林檎沒能調查到寧灼的檔案,他仿佛是一株憑空從下城區生長起來的野生植物,烈火,勁風,把他鍛造成了如今的模樣。
但寧灼必然是和“白盾”有過節的。
從自己考上“白盾”時,他果斷和自己分道揚鑣,就可窺見一二了。
他無法述說自己考上“白盾”的用意,也不知道“白盾”和寧灼究竟有怎麼樣的過往。
這對寧灼來說,是一台太龐大、太可怕的機器了。
林檎想象不到他要施以怎樣的報複,才能在不粉身碎骨的情況下,動搖到“白盾”的根基。
他隻好勸道:“寧,我知道‘白盾’和你有些過往,我也不想勸你放下什麼的,可是仇恨真的是太累人的東西——”
“我不和你說這個。”寧灼打斷了他,“我當初不留你在‘海娜’,就是因為你和我根本不是同一種人。”
“你不愛聽,我還是要說。”林檎放軟了聲調,“你的身體不好,彆太為難自己,心思放寬一點,對你自己也是好事……我希望你走正路。”
“‘正路’?”寧灼嗤笑一聲,轉換了話題,“說起這個‘正路’,我倒是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雙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尖銳道:“那位凱南先生,是你父親林青卓過去的同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細呢?”
林檎的肩膀不受控地一震。
“還是說,你覺得和他合作,走查理曼上升的那條路,就是所謂的‘正路’?”
見林檎伸手握緊了鋼筆,連指尖都開始顫,寧灼站起身來,繞到他身側,從後輕拍了拍他那疤痕縱橫的臉蛋。
他就是這樣的人,自己痛了,讓他痛的人也彆想好過。
寧灼冷聲低語:“‘心思放寬’?隻要你能做到,我也能啊。”
……
離開審訊室後,林檎獨身一人,走在狹長燠熱的監獄走廊上。
他的視線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黑霧。
眼前的道路,越走越暗,仿佛走入了一條雨夜的街衢,茫茫的,見不到頭尾。
最近,他頻繁地想起了父親。
不,準確來說,那個被林檎珍藏在記憶角落,頭發總是蓬鬆微亂、要靠水才能勉強壓下,總對著他露出虎牙微笑的青年男人,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幼年的林檎在中城區的一處垃圾桶裡,用微弱的哭聲,吸引到了下班回家的林青卓的。
那段時間,刮過一段時間的“棄嬰潮”。
下城區的貧困人家做不起避孕措施,孩子生得下來,撫養不起,索性賭上一賭,會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扔到中城區,盼著有錢有閒的人能收養自家的孩子。
真有凍餒而死的,也少受了十好幾年的苦楚。
總體來說,還劃得來。
林檎是這棄嬰潮中比較幸運的一個,在那個冷得能凍死人的雨夜,遇到了他的神。
林青卓給他起名林嘉運,乳名小蘋果。
林青卓住在中城區,是“白盾”的特約作家,名頭好聽,身份也有,可實實在在是沒什麼錢的。
長大一點的林檎問林青卓:“爸爸,為什麼要叫我小蘋果啊。”
“那天我好容易下了點狠心,買了點蘋果回來,想嘗口新鮮的,後來看你餓得直哭,奶粉又要預購,實在沒辦法,就打了蘋果泥給你吃。”林青卓說,“我一邊盯著機器一邊心疼啊,都想跟你一人一半分著吃了,可後來想想,怕不夠。”
說完,他就把自己逗笑了:“我是不是挺饞的?”
話是這麼說,林青卓從來沒虧待過林檎。
他在有些事上格外節儉,比如自己的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白水泡飯就能把他喂飽。
但在有些事上,比如林檎的衣食住行,比如買書,比如買茶,他是非常大方的。
他說:“我這樣的人啊,一點也不務實,不是過日子的材料,這輩子是難找到對象了。得,老天爺空降給我一個兒子,一步到位了。”
林檎覺得父親是全天下最好的父親,也確鑿地知道他絕對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同事給他介紹對象,他直接帶著林檎去,還說,兒子沒吃晚飯呢,大家一起吃一頓。
有了自己這麼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兒子,他原本就稀薄的桃花運被徹底斷送。
好在林檎沒有辜負父親的栽培和期待。
從小學開始,他就牢牢焊死在了第一的位置。
他長成了所有人都會喜歡的樣子。
漂亮,高挑,英氣勃勃,成績出色,心似驕陽,眉眼含光,是最顯眼、最明亮的少年。
但林檎其實是個野心不大的人。
他的一切輝煌、一切用心,都是為了能讓爸爸開心。
爸爸對他太好了,他沒有什麼可報答的,可又急著要做些什麼,隻好逼著自己變得明亮耀眼,能多讓父親感到一絲榮光、一點喜悅,他就很滿足了。
林青卓喜歡用鋼筆寫字,他跟著他學,練成了一手精致的小楷。
在生活上,林青卓是很有品味的。
他會自己倒騰出一種特殊的墨水,一瓶瓶擺在那裡,帶有各種各樣花的芬芳。
研製完畢後,林青卓會邀請他的兒子,獻寶一樣,讓來猜測這是哪一種花。
林檎仰著頭,望向林青卓,知道自己猜錯也沒有關係,頂多會被刮一刮鼻子,並收獲一本植物圖鑒和香片。
在環繞身際、四季一樣動人的芬芳裡,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仿佛永遠也過不完。
可是,在他十四歲時,他原本平穩安寧的生活出現了裂隙。
爸爸最近回家的時候,嘴角總帶有傷痕。
林檎給他裝好冰袋,問他出了什麼事。
林青卓知道他這兒子早熟早慧,有事也願意同他商量。
他說:“這個啊,不要緊,我今天參加了一場演講,演講到一半就被一幫雇傭兵流氓強行驅散了,我挨了兩巴掌。”
林檎問他:“什麼演講?”
林青卓答:“最近有家叫派克的數據公司對公民隱私權的滲透越來越過分了,我呼籲大家做好隱私防護。”
林檎隱隱覺得不安:“這樣的演講,不至於強行驅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