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副教授請了二人進屋,動手泡了兩杯茶。
在這個時代,三秒即融的茶粉占據了茶葉的主流市場。
茶葉則有價無市,是風雅的稀罕物。
跟著林檎的小警察是從地方上臨時被提上“白盾”總部來的,這輩子還沒見過茶葉,因此目光灼灼,直盯著薛副教授優雅緩慢的沏茶動作瞧。
相比之下,林檎則是坦然又見過世麵。
他接過茶,熱熱地喝了一口。
不久後,舌尖就有了些微的回甘。
林檎知道,茶道能反映沏茶人的心態。
從薛副教授到架子上取下茶餅開始,他就將目光停留在這位中年教授身上。
他沏茶的態度很鬆弛,茶味很正,可見心是穩的。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讓薛副教授產生強烈的惶惑和緊張感。
當然,也不能排除是他心理素質優秀。
林檎心下簡單對現狀做了個評估後,開口讚道:“很好的茶。”
他的小助手牛嚼牡丹一樣,一口吞了半杯茶,也沒品出什麼好滋味來,隻跟著林檎矜持地點了點頭。
薛副教授在沙發上坐下,雙手交握在身前:“林警官懂茶?”
林檎:“一點點。”
他隔著單向繃帶,看向自己的膝蓋:“我爸爸喜歡東方美人茶。他給一家出版社免費寫了半年的稿,換來了十兩東方美人。”
“……他跟我說,隻要喝上一口,就感覺半年來深夜裡的寂寞和疲倦都被填平了。”
小助手偷偷瞟了林檎一眼。
他的這位臨時長官,短短幾日內就收複了這些小年輕的心,包括他的。
林檎不怯場,不畏威,敢查會查,讓那些不想管事、惹事的老油條去做最輕鬆的後勤,把想要立功的小年輕派去一線調查。
一番人事調度下來,雙方都滿意得要命。
麵對兜著圈子要求他少把精力放在查理曼身上的高層,林檎也的確聽話地調轉了方向,絕對不從查理曼身上入手,隻專心調查投毒事件的始末。
然而這些天,小警察漸漸發現,林檎的每一步調查動向,看起來都與查理曼無關,實際上卻是息息相關。
……比如,他們找到了眼前這位文雅的薛副教授。
小警察仰慕林檎,對他的家世自然也有一番猜想,以為他就算不是出身警察世家,也該出自一個家風嚴謹的工科家庭。
沒想到他的父親竟然是一名浪漫的文藝家。
林檎和薛副教授因為茶而打開了話題。
正當氣氛無比融洽時,林檎態度溫和、卻又毫無預兆地提了一個問題:“您對9月30日這個時間有印象嗎?”
薛副教授的情緒還耽留在上一個毫無殺傷力的話題上,聞言,不覺一愣。
林檎的雙眼是被繃帶裹住的,他能看人,人看不到他,自然無法揣測他的目光內容。
......疑易生怖。
麵對這樣成分不明的視線,薛副教授垂下了頭,用手輕輕摩挲著掌心溫熱的杯壁,並沒有露出任何慌亂無措的端倪。
但他也沒有馬上作答。
在他剛要張口時,林檎適時地開了口:“才過去不到兩周,是很難回答麼?”
他的態度始終如一,沒有疾言厲色,就連質疑聽著也叫人舒服。
但薛副教授即使是手心捂著水杯,後背上也隱隱冒了些汗珠出來。
——寧灼叮囑他的話,如今看來,是真的有道理。
當薛副教授在“海娜”換回自己的本來麵貌、即將和寧灼徹底分道揚鑣時,寧灼告訴他:“到時候,也許會有‘白盾’的人來找你。”
薛副教授彬彬有禮地答道:“您放心。‘白盾’的人無論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說的。”
寧灼卻搖了搖頭。
他說:“如果‘白盾’有人肯來找你問話,那一定是個半瞎子。”
“……他這人不顯不露,可每句話都能帶刃,一句話能詐你三層,千萬小心。”
如今,薛副教授算是親身領教到了這種溫柔刀的壓迫力。
果真名不虛傳。
薛副教授露出了抱歉的笑意:“9月30號……就是9月底了?9月底10月初的那幾天,我不在家。”
“去哪裡?”
“做手術。”薛副教授熱熱地喝了一口茶,“我的臉受傷了。”
在林檎目前收集到的調查材料中,確實有薛副教授因為實驗室意外事故燒傷麵部的記錄。
拉斯金接受過換臉手術。
薛副教授也正好換了一張臉。
拉斯金死於毒·物。
薛副教授又是銀槌市裡少有的擁有獨立製毒能力的化學教授。
巧合有些多了,實在值得一查。
林檎繼續問:“在哪家醫院做的手術?”
薛副教授看起來是個十足的慢性子,作認真思索狀,隨後抿起了嘴唇。
林檎:“不方便透露嗎?”
出人意表的,薛副教授答道:“是的。具體原因,我的確不大方便透露。”
小警察興奮起來,剛想要抓住這點異常,擺出樣子嗬斥薛副教授一番,就聽林檎淡淡問道:“您是在黑診所做的手術?”
薛副教授微微笑了:“嗯。你們管它叫‘黑診所’,但是那家手藝很好。抱歉,我不能把他們的信息透露給警方,那樣太不好了。”
聽他這樣說,小警察登時頭痛起來。
“黑市”是個統稱,它是移動的、是活著的、是最龍蛇混雜的地方。
人走進黑市,等於一片楓葉落在了楓葉林裡,根本沒法查。
麵對這樣的局麵,林檎卻不氣餒混亂,繼續精準地拋出問題:“您的茶葉很好,應該也不缺錢,為什麼不用醫保?”
薛副教授答道:“是這樣的。我有比較嚴重的失眠症,但是醫保……”
他欲言又止。
而小警察已經讀懂了他的意思。
安眠類藥物,醫院會嚴格控製,並且會推薦病人使用“酒神世界”來進行精神療愈——interest公司在醫藥業也進行了大量的投資。
“酒神世界”是個什麼東西,薛副教授不可能判斷不出來。
所以,他隻能去黑市裡開具藥物,來換取一夜安眠。
而他為什麼會失眠呢?
林檎將目光自然地轉向客廳的一角。
在最醒目的地方,擺著一張蘋果臉蛋的紅裙少女和薛副教授的合照。
少女笑彎了眼睛,大大方方攬住了薛副教授的脖子。
注意到了他視線的落點,薛副教授的目光也跟了過去,目光頓時柔軟成了一泓春水。
林檎用一種誠懇至極的語氣,望著正前方,由衷道:“你們父女關係真好。”
薛副教授本能地笑了一下:“嗯。”
這一笑,薛副教授心裡陡然一涼。
……他知道,自己笑錯了。
他這一瞬的懈怠,是因為知道害死女兒的罪魁禍首已經極其痛苦地在公眾麵前慘叫著死去,是因為知道女兒的屍體在哪裡,也是因為知道,女兒靈魂中的苦痛和不甘,大概也因為金·查理曼的死去而被撫平了不少。
而且,林檎在看照片,並沒有在看他。
可薛副教授旋即發現,以林檎扭身的角度而言,他並沒有在看照片。
——他在看照片背後的一麵落地鏡。
鏡子上能映出自己的表情變化。
果然,下一秒,林檎就轉過了頭來,一雙清雋的眼睛仍是隱藏在繃帶之下。
他輕聲反問:“我聽說,您的女兒已經失蹤了將近5年。”
言下之意很明顯。
……所以,看著這張照片,你怎麼能笑得出來?
除非,你知道一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
薛副教授的家裡是一番暗潮洶湧,亞特伯區第一監獄的高級監獄區,就可稱是狂風暴雨了。
本部武挨了一通不輕不重的電刑,大拇指的皮膚燒傷了一塊,還被不敢輕易接近的雇傭兵們用拖把杆子杵了一下腰,勉強和漏電的地方分開後,臉朝下拍在了高級地板上,新做的臉也跟著破了相。
這看起來又是一場事故。
燈出現了接觸不良的狀況,而開關上麵又碰巧沾著水——原因是開關正上方的中央空調出風口出了點小問題,滴滴答答地順牆流了一晚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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