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良辰發現竟然連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為淩亦風最近一直在她那裡待著,冰箱裡除了一些飲料和兩三個雞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廚房裡乾淨得很,一點油煙都不沾,炊具幾乎是全新的,她從來沒在這裡正式住過,此時見到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男人和女人的區彆,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足以體現。好在終於在櫃子裡找到兩包龍須麵,想來是臨時應付充饑用的。她在等著鍋裡的水煮開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呆呆地望著灰色泛著微光的櫥櫃,心裡一團亂,卻又具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等到煮好了麵端進臥室,淩亦風早就躺下了,閉著眼睛,呼吸勻停。她怕吵到他,所以沒開燈。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走近,看見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臉色憔悴。剛把碗放在床頭櫃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說:“你沒睡著?”他一笑:“哪有人這個時候睡覺的。”慢慢坐起來,按了按額角,“就是閉目養神。”良辰看著他的動作,這才覺得熟悉。這段時間,他似乎常常會揉太陽穴和眉心,可她卻一直以為他隻是累。她眼神一沉,把麵端給他,溫聲說:“餓不餓?”他接過來,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說:“你這樣子,我很不習慣。”她咦了一聲,“什麼樣子?”不是和平時一樣嗎,有什麼區彆?“……沒什麼。”淩亦風卻已低下頭去,熱氣撲上來,擋住了眼底的情緒。吃完了飯,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雖然硬拖著良辰也上床來一起躺著說話,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逐漸沉沉地睡了過去。良辰輕手輕腳替他掖被子的時候,才猛地發覺,自己或許真和平常不一樣了。從前,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地去關心他。好像就是那麼突然的,因為一個變故,整個心態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他卻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趁著淩亦風睡覺的時候,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就在剛才,在床上她問他,究竟手術的成功概率有多大。—40%,當這個數字從他嘴裡冒出來時,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沒有想象中低,可卻也還沒過半。比賭的風險,還要大一些。不知從何時起,屋外的雨終於漸漸小了下來,可是光線仍舊昏暗。在這片小區內,各棟彆墅之間距離很遠,形成開闊的視野,綠化做得極好,縱然在連綿不絕的雨勢下,仍舊顯得春意勃勃。這種天氣,當然不適合出門,家裡又幾乎彈儘糧絕,於是良辰打了個電話,報了需要的食物,讓超市送貨上門。送貨工到來的時候,淩亦風還沒醒,良辰身上沒錢,隻好去找他的錢包。等到從錢包裡拿錢的時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對方站在門口提醒地叫了聲:“小姐?”她才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鈔票遞出去,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關了門,她順勢靠在門板上,手指滑過,那上麵皮質光滑細膩。她慢慢摸到裡層,觸到稍顯硬質的物品,遲疑了一下,抽了出來。照片已經明顯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黃。那上麵,極為年輕的自己笑靨如花,目光清澈湛然。少女時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這一刻將往事統統拎了出來,又擺到了她的麵前。那時候的事,當然曆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麵去看。那上麵,還有她的字跡,原來很清晰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也難免模糊老舊起來。—我的良辰。她寫的,正是這四個字。可是,當她的眼神落下來,卻陡然怔住。在那四個清秀小巧的字後麵,有很大的一個問號,隨意用紅筆畫的,力道卻像很大一般,觸目驚心。當然,那顏色也不複鮮豔,暗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雖是陳年舊事,雖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還能看見淩亦風唇角邊強烈反問自嘲的冷冷笑意。混亂不堪。她搖搖頭。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當年一念之間的錯誤選擇。恰恰在這時,“啪”地輕微一響,霎時間燈火通明。淩亦風站在樓梯口,頭發微亂,之前略微疲憊蒼白的臉色倒像恢複了不少氣色,隔著幾米的距離,眉目一如既往的清浚。他瞟見她手中的錢包和照片,卻隻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大袋食物:“買了這麼多菜?晚上打算做什麼好吃的?”當著他的麵,良辰突然有些尷尬,一時並不答話。淩亦風隨即走過來,在沙發裡坐下,衝她招手。“怎麼?”她半疑惑地在他身邊坐下,就見他伸手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筆來,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他轉頭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帶著點孩子氣。濃黑的墨水,帶著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麵。她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長長重重的一豎和濃重的一點出現在那個問號的後頭。淩亦風放下筆,抬頭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怎麼樣?是不是感覺到了驚喜的語氣?”她愣了兩秒,終於輕輕笑出聲來。我的良辰?!確實又驚又喜。她突然伸出手,摟住他的頸脖,氣息溫熱地湊上去。他把頭一偏,眼睛裡笑意閃閃:“我沒刷牙。”她搖頭,直視他,聲音有些急促:“我愛你。”從小到大,她很少這樣直接地說出這個字,如今語出突然,顯然連淩亦風都微微詫異。她卻主動將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說了一遍:“淩亦風,我愛你。”是真的愛,所以現在看著他的笑,都會心痛萬分,生怕會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攬在她腰後的手驀地一緊,隨即這個吻便得到更加熱切的回應。她在那具萬分熟悉的懷抱裡,在他的纏綿留戀中,一點一點地沉淪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氣。等他終於放開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眼睛酸澀難當,可是聲音卻是平穩而堅定的,她說:“去手術吧,我陪你。”這一刻,她怕,可是卻不得不一往無前。其實也無所謂什麼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淩亦風隻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劃。他心裡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無從得知。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裡,抱著良辰,動作親昵,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隻是客座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儘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淩亦風突然笑笑:“什麼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隻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淩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麼都沒再說。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淩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實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將會怎樣。“我明天不上班。”她說。淩亦風一怔:“怎麼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代。”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隻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淩亦風又何嘗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發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歎氣,他隻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複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麼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他的良辰,不該這樣……淩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簾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當初,隻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在這種階段,她什麼都不能做,隻能跟著牽掛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懷裡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作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麼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他低下頭,隻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他吃了藥,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麵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良辰醒的時候,淩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畫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兒,將落地窗的窗簾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淩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裡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淩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秘書站起來,叫了聲:“淩總,早。”淩亦風點了點頭:“早。”“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誰知淩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隻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麼吃?”她一怔,隻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裡早就開了燈。此刻在明黃的燈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她一皺眉,問:“怎麼了?是不是……”話說到一半,隻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那隻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心裡頭,仿佛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的一聲,在淩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淩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淩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暗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麼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麼?”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麼說的?”良辰卻搖頭。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裡仿佛隻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得這麼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鬆,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滿冷汗。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麼,隻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淩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仿佛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裡卻隨之“咯噔”一聲,猛地一沉。一向氣度雍容的淩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怎麼會這樣?”她很自然地伸手撥開淩亦風額前微微淩亂的發絲,聲音焦慮而嚴厲,“亦風他生了什麼病?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後麵跟著進來的淩父也看著良辰,一副詢問的眼神。良辰不說話。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個萬一,所以才通知了淩家二老。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不知情的,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倘若,淩亦風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呢?她的沉默,在這種敏感時刻,起了一種特殊的反作用。淩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說呀!”淩父也沉沉開口:“蘇小姐……”良辰看了看這兩人,眼神微閃,剛動了動嘴唇,James便推門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