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廳裡,良辰看著眼前明顯混有西方血統的臉,突然有點納悶為何他要請自己吃晚飯。當時在超市裡,當她認出對方是上次在淩家僅有一麵之緣的混血男人時,這個似乎被淩亦風喚作James的人,在幾句可有可無的寒暄過後,突兀地問:“你現在和Eric有約嗎?”良辰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淩亦風的英文名,於是搖搖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下一刻,對方便擺出不容拒絕的笑容,紳士而殷勤地邀請:“那麼,今晚我請蘇小姐吃飯。方便嗎?”完了又迅速補充,“我和Eric是死黨!”認真而堅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他能第一眼認出她,他知道她姓什麼,也清楚她目前與淩亦風的關係,甚至他似乎隻在乎有沒有打擾到她和淩亦風的約會,至於其餘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說他是淩亦風的死黨,相信沒人會懷疑。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聳肩:“去哪兒吃?”於是,她被帶來這裡,看著James純熟地點菜,連菜牌都不用。“你是哪幾國的混血?”良辰突然問。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來已經被很多人問過相同的問題:“美、英、中,還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點,她是中國美人。”良辰忍不住笑起來。他在自誇,卻仿佛不自知,態度自然得可愛。James突然盯著她,微微眯起眼睛,狀似研究。良辰不解:“乾嗎?”“沒事。”掩飾的痕跡十分明顯,他收回目光,開始拿起桌上的紙巾仔細擦拭鋥亮的銀色刀叉。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時他也是這樣,消毒得十分徹底,不禁又問:“你做什麼職業?”James停下來,比了個手勢,答案早在良辰預料之中。她笑:“超市人那麼多,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我?我總以為在外科醫生的眼裡,外貌都是模糊的,隻有人的身體值得關注。”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問題寶寶,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點也不一樣。”良辰好奇:“他都說我什麼?”這時候,服務生過來上菜。一道一道,雖比不上中國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飪得精致非常,尤其是隨桌附贈的意大利麵,醬料色澤濃鬱香氣噴鼻,比以往吃過的任何一家都要好。而這個James,不知是習慣還是怎麼的,一旦開始用餐,便不再說話,神情專心一致,除了偶爾還是會看良辰兩眼之外,其餘時間都在埋頭苦乾,令良辰不禁猜想,連吃飯都認真成這樣了,那做手術時的他該是什麼模樣?飯畢,各自回家。臨行前良辰說:“雖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麼,但還是要謝謝你請我吃這麼好的東西。”James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複雜,似乎頗為尷尬,又似乎憤憤然,抓了抓卷曲的頭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下臉來,不失嚴肅地說:“你回去問Eric吧。”說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獨自離去。淩亦風很晚才過來,良辰開門的時候一臉驚詫:“這麼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已經睡了?”她俯身取拖鞋:“沒有。”兩人進了臥室,淩亦風脫下外套坐進沙發裡,不自覺地伸手抵在額角,神情疲倦。“去喝酒了?”良辰湊上前聞了聞。可是,沒有酒味,甚至氣息清爽。淩亦風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長時間沒喝了。今天公事多,剛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彆管我,我得去衝個澡。”良辰卻往他旁邊一坐,說:“這麼拚命!怎麼不多找些人來幫忙?”淩亦風轉頭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我隻想讓你幫我,你肯嗎?”“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當不來。”淩亦風站起身,說:“你們老板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項目?到時候你可以多學一點。”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進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麼知道我也有份參與?”門被輕輕拉上,模糊的聲音從裡麵傳來出:“就算你們老板沒想到,我也是會提議的。”“……咦?為什麼?”可惜,回答她的是嘩嘩的水聲。良辰平時睡覺一向警醒,到了後半夜,隱約聽見身旁有細微的動靜,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采購,實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識也無法去分辨那是什麼聲音,隨後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始終有些下意識的不安穩,當她翻了個身卻並沒如往常般觸到身旁的人時,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窗簾有一絲沒有合攏,透進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鋪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客廳裡有輕微的響動,她下了床,打開虛掩的門,隻見淩亦風正彎著腰背對著她。“你在做什麼?”她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過了一會兒直起身來,隱約可見手中還端著水杯。良辰隨手捋了一把滑到臉邊的發絲,走過去,問:“溫的嗎?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卻無意中碰到淩亦風微涼的手指。“……你冷嗎?”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著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淩亦風身上倒確實隻穿著單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廳裡站了多久。他將還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遞給她,輕描淡寫地道:“明天把飲水機搬進臥室吧,或者,以後客廳的空調也不要關。”大半夜的,聽他討論這種問題,良辰算是徹底清醒過來。“有這麼嚴重嗎?我怎麼不覺得有多冷?”她喝著水,想,難道他竟比她還畏冷些?回去睡覺的時候,良辰無意中一瞥,發現淩亦風那件原本被脫在臥室裡的外套,此時正隨意地搭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剛才,他彎著腰,在裡麵找什麼?江濱新城樓盤年後全麵啟動,兩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開始。人說隔行如隔山,此話當真不錯。良辰大學裡學的是傳播,入社會後轉做廣告設計,之所以入門不算慢那全是自己興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轉做傳媒一塊,她看著卻覺得前路頗為艱難。LC總部的大樓,也是直到那日與副總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後各自進入角色,偶爾也碰頭商討,兩家人聚在一起開會,淩亦風出席的時候,兩人也保持一定距離,因此竟無一人察覺他們的關係。某日在公司加班,老總進來閒聊,似乎對她寄予厚望,隻盼望經過此次合作,真能從中學到寶貴經驗為日後發展打基礎,並且笑眯眯地許諾:“良辰啊,今後新公司開起來,你就是元老級人物了……”後話隱去不說,明白人自然聽得懂。良辰笑笑,將這張沒影兒的空頭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實,心底裡對99lib.這些並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職位、高薪水,這些對她的誘惑可能遠沒有老總想象中的那樣大。她隻不過是一個胸無大誌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個領域巾幗力壓群雄笑傲四方,錢,夠用就好,生活,平淡一點也無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還有那些爭強好勝的戾氣,也統統被這份難得的溫暖平靜化得一乾二淨。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願望,如今她所在乎的,隻是歲月是否真的靜好。當年學校裡最飛揚灑脫的女生如今也要結婚了。雖然並沒有刻意宣揚,但也不知是通過怎樣的渠道傳出來的,在朱寶琳的婚禮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這個消息。下午茶的時候,良辰邊喝咖啡邊看節目,唐蜜擠過來,雖然與朱寶琳隻有一麵之緣,但仍舊不掩好奇與祝福。她問:“聽說新郎官是經濟學博士?”良辰點了個頭。就是上次朱寶琳特意帶來讓她審閱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恰好是周一,那個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鏡頭前的她容光煥發,無名指上的光芒與燦爛的笑容相得益彰。這幾日,良辰空下來便會陪她去選新婚物品,也陪著她試了婚紗。站在寬大的落地鏡前,良辰總有陣陣恍惚,這樣的場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讓人生出不太真實的錯覺。朱寶琳也問過:“連我都結了,那你呢?和淩亦風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時你們就沒討論過諸如此類的問題?”良辰誠實地搖頭,還真的是沒談及過。朱寶琳又說:“這年一過,你也就算二十八了!男人這個時候正閃著黃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當年不是號稱要在二十五歲出嫁嗎,怎麼現在條件全具備了,反而不著急了?”良辰不答。其實心裡不是沒有思索過,隻不過她與淩亦風之間,還橫亙著某些障礙。它們不能繞過,也不能輕易逾越。婚禮那天,天氣晴好,早春的陽光已經來臨。前一晚,良辰與朱寶琳聊了通宵,淩晨起床後一直幫忙打點事宜。她早就事先請了一天的假,於是在午宴開始之前,打車去了LC的辦公大樓。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淩亦風,秘書早已接到前台的電話通知,在電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機場的那位年輕男士,見到她,露出乾淨溫和的笑容:“蘇小姐請在外麵稍等,總裁正在會客。”良辰對他一直懷抱著感激之情,這次見了麵,不免再次道謝。秘書先生仍舊謙恭有禮,倒了杯水給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無聊賴,坐在沙發上翻了一會兒雜誌,便聽見前方傳來動靜。怪隻怪淩亦風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此時見到開門衝出來的人,良辰一時毫無防備,不由得愣在原地。紅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歡的顏色。今次見到她,仍是紅色係裝扮,波西米亞風格的披肩圍在肩頭,長發高高束起,明媚乾練。她見到良辰,也是一怔,雙眼微紅,隱約可見臉上的淚痕。可她也隻是停了停,便邁開步子走上前,與良辰咫尺之遙。良辰早已站起身。麵對這個女人,過去她尚可以淡漠處之,可如今,自從猜到當年事情的前因後果,便著實讓人不愉快起來。皺了皺眉,良辰剛想繞過,卻發現她正目光複雜地盯著自己,眼神間傳遞的情感卻全然不若之前的囂張、挑釁,抑或是厭惡。那種目光,無法讀懂。可是,良辰也僅僅停了兩秒,便回過頭去,不再看她。唯願,此後都能再無瓜葛。良辰來這裡之前並沒有通知淩亦風,此時見到被程今重重打開又狠狠關上後便再無一絲動靜的門,猜想方才前台也必然隻把她到來一事通報給了秘書,於是丟開雜誌,朝門口方向走去。程今哭過,臉上還帶著淚,妝也有些花,這些,她不是沒看見。他們關在裡麵談了些什麼,她也好奇,可是,這些並不是今天的重點。兩個無論年少或如今都同時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錯而過,沒有什麼輸贏,誰也不必擺什麼姿態,良辰看到她,隻覺得胸口冰涼。自己的生活,曾經因為這個人,有了一些逆轉。雖然,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可是,心底仍舊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運氣和緣分,並非時時刻刻都在那裡等待著。或許隻差一毫厘,但是錯過就是錯過了。因此,她不能釋懷。雖不至於恨,但也終究無法原諒這個女子。秘書懂得看臉色,拿起電話事先撥通了內線。然而,也正是那個良辰認為自己無法去原諒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門把之時,終於開口,聲音淒惶:“……請你離開他吧。”良辰回頭看她,那樣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現在那張一向寫滿順遂得意的臉上,目光迷茫,甚至帶著些許哀求。良辰以為自己看錯了,不禁眨了眨眼睛。這時,手上握著的門把輕輕一動,門開了,淩亦風出現在眾人眼前,卻不看她,隻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顯。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卻失敗了,漂亮的臉孔有些扭曲,可是隻片刻便恢複平靜,她看了看淩亦風,複而將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實的淚意沁出來,她低低地說:“……你一定會後悔的,蘇良辰。”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一回,卻帶著過於明顯的恨意,幾乎咬牙切齒。直到那抹亮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內,良辰仍舊站在原地,一聲不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的情緒。也正是她的這副模樣似乎讓淩亦風有些不安,他抬頭揉了揉她的發,道:“傻瓜,不要胡思亂想,什麼事也沒有。”良辰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卻是一臉平靜:“我知道。”又低頭看手表,催道,“事情忙完了嗎?我是伴娘,婚禮上遲到了可不好。”指節修長的手從烏黑的頭發上滑下,淩亦風將車鑰匙丟給一旁的秘書,點了點頭:“走吧。”還是那輛線條流暢的PORSCHE,良辰坐在後座,目光望向車窗外不斷向後倒退的景物,突然出聲:“最近怎麼都不自己開車了?”之前雖然心中詫異,卻也從沒問過這個問題,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最不經意地一問,卻也讓身側的人眸光微變。淩亦風略一沉吟,隻見良辰轉過臉來,灼灼的目光盯著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前陣子,車子送回原廠作養護,我沒告訴你嗎?”他笑,淡淡地說,“今天是我想偷懶,小李也要出去辦事,正好順路。”被點名的秘書把著方向盤從後視鏡望過來,內斂地笑了笑,說:“蘇小姐,請放心我的開車技術,一定準時安全送到。”他這樣一說,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車開得這樣穩,我當然不懷疑。”說罷,重新看向窗外,隻留給淩亦風一個毫無表情的側麵。婚禮並沒有遵循傳統的模式,沒有訂在酒店舉行。朱寶琳選了C城風景最好的地點,北靠遠山,麵臨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陽光下,已經泛起鮮嫩的綠意。婚慶公司派人打點好一切,純白的長桌布配以粉紫裙腳,繽紛氣球結成門廊,自助餐菜色鮮美,瓜果酒水一應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這是大學時代她們在寢室裡反複討論過無數遍的理想場景,次次不厭其煩地描述,終有一天,夢想中的一切化作現實。新郎是資深的投資分析師,大朱寶琳三歲,或許是受了早年在美國攻讀碩博士學位時的環境影響,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無宗教信仰的朱寶琳,在這一方麵真成了嫁雞隨雞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穌的信徒。雖然對於她的狂熱和忠誠度始終持懷疑態度,然而此時此刻,當良辰看著一對新人攜手立於人前,鄭重地許下誓言時,也不免唏噓。在多年以前,誰又能想到,那個幾乎睨視一切的張揚的女生,會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將自己的信仰都去改變。或許,這便也是強大的愛情力量中的一種。儀式隆重卻不煩瑣,拋花球的時候,朱寶琳偏心,漂亮的花團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良辰的腳邊。在眾女伴的歡呼聲中,良辰下意識地轉身搜尋,那道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那麼遠遠地立著,沐浴在午後淡金色的陽光中,英俊的側麵異常沉靜,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方的熱鬨喧嘩。良辰捧著花球走過去,挨在淩亦風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淩亦風低下頭,卻不去看那花球,隻是久久地盯著那張仿佛也沾染上喜氣的明媚臉龐,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頗為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這種動作,親昵異常。良辰心頭一動,轉過臉去,遠處那對新婚夫婦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數層蛋糕旁,與某位長輩聊天。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淩亦風撫在她肩頭的手緩緩放下,她接著說:“這是《詩經》裡我最喜歡的話,所以當初也建議寶琳將它們寫在了結婚蛋糕上。”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了看那雙清俊狹長的眉眼,她彆開目光,望向遠方連綿延伸仿佛直抵天邊的青灰色的山,語音不輕不重,“可是說到底,我更加向往後兩句。承諾生死相依,雖然很美麗,可是畢竟聽來太聳動,也太過波瀾曲折,而我,一向隻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愛著的人攜手到老,就已經足夠了。”淩亦風閉了閉眼,臉色微微煞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暗。良辰終於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單純,卻是鄭而重之地問:“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她麵對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漸漸收攏,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證。淩亦風,你會是跟我平靜生活一生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嗎?這一刻,看著他,良辰不得不承認,今天程今的出現和多日來淩亦風若有若無的反常表現,已經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或許,恐懼源於更早。隻不過,幸福得來不易,再現實理智的人,也有放縱沉溺的時候。可是,此刻旁人真實的甜蜜和穩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終於將她從無意識逃避的陰影中拉回到充滿光亮的現實世界。這一刻,她終於承認,自己還是會擔憂。現世,並非一片靜好。“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縱使她再故作鎮定,淩亦風也從尾調之中捕捉到了一線惶惑。修長的身軀一震,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攥緊,他看向陽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來淡然平定的臉此刻正微仰著,眼底清澈得能夠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看著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動,卻是不答反問,清涼的聲線帶出一絲凝滯:“原來白頭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嗎?良辰?”他忘了。他竟然差點忘了良辰從來都是敏感的人,隻要一旦從喪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來,便不可能妄圖有任何一點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能夠瞞過她。同時,更加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竟忘記去問一問,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聽他如此一問,良辰皺了皺眉,卻還是輕輕一笑:“有什麼不對嗎?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需要一個最切實際的結局,難道過去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一點?”淩亦風沉默下來。或許她是真的曾經說過的。可是那個時候,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燦爛光明,因此隻要堅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擔心結局。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人,絕少會去懷疑所謂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而當變故終於顯山露水之時,一切都變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種種信念再強大,此時看來也早已成了空殼,隻要殘酷的現實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她要的是沒有風波起伏的穩定……她要和愛人平安地攜手到白頭……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淩亦風清亮的眼神一點一點暗淡下去,縱使三月午後的陽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將其點亮。而此時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裡,引得她心底一沉。“你還沒回答我,”或許是因為潛意識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地執著起來,揪住一個問題不放,“我們是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的,對吧?”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微凝,皺了皺眉,烏黑的眼底倏然閃過一絲懊惱,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緊逼。他鎮定自若地慢慢轉開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腳下的青草,語氣同樣平淡:“抱歉,未來的事,我不能現在就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複。”頓了頓,聲音恢複了些許暖意,又說,“你是伴娘,一直站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不合時宜,恐怕現在寶琳正需要你。”良辰卻愣住,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徹骨的寒氣緩緩湧上來。當初,那個在寫字樓下將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彆的男人結婚簡直是妄想的淩亦風,和現在這個站在眼前連眼神都不肯與她對視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他回避她。一向不要承諾的自己,當終於有一天想要擁有一個對於天下女人來說最普通不過的保證時,他竟然不肯給她。一定有哪裡出了錯。良辰的思緒有些混亂,可還是怔忡地問了句:“是因為你爸媽嗎?”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麼障礙?淩亦風仍舊不看她,未及答話,隻聽旁邊插入一道清朗的男聲:“二位轉過頭來,照張相!”舉著相機的是電視台的攝像記者,因為朱寶琳的關係,良辰與他也算是熟人。這次他來義務幫忙拍照,恰好轉到正在低聲對話的兩人身後,於是無意中打破了略微尷尬的僵局。淩亦風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當中,聽見聲音,俱是出自本能反應,回過身來。在他們還沒搞清狀況之前,隻聽“哢嚓”一聲,遠山碧水,一雙搭配和諧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隻專業精密的黑色小匣子裡。如此一來,談話也自然暫時中斷。良辰轉頭去找朱寶琳,一對新人皆是白色裝扮,正舉著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說了什麼,美豔的新娘單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邊優美的環境都黯然失色。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諷。淩亦風難道就沒看見新郎新娘正旁若無人地聊得起勁嗎?竟然還說什麼“也許現在寶琳正需要你”,以此作為推搪的借口。胸口如同堵了塊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鬱鬱,低下頭去,手中猶自捧著以粉白兩色玫瑰結成的花球,此時微微張開的花瓣像極了譏諷的笑容。不遠處,春風得意的朱寶琳不經意間恰好瞥見至交好友的身影,於是一揚手,也不顧賓客眾多,隔著同事和朋友,高聲招呼:“良辰快過來,切蛋糕,照相!”良辰應聲抬頭,露出笑容。今天是朱寶琳的好日子,真要鬨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時宜。因此,儘管心頭仍有震驚、疑慮,甚至氣惱,她還是沉著臉色上前一步,牽起淩亦風的手,淡淡地說:“走吧。”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動作,幾乎出於本能。可也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所以在被對方輕輕掙開時,良辰著實意外地愣住了。“你先去吧。”淩亦風淡淡地說。微風拂過,他的側臉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最終,良辰一個人走向熱鬨與幸福的焦點。麵對淩亦風突如其來的拒絕,她除了震動之外,更多的卻是恐懼,儘管,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可是,也不知怎麼的,這一回她沒有追問到底,或許是時間場合不對,又或許是性格使然。她尋求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他沒給她,這已經足夠令人意外;現在她牽他的手,卻又被無聲地推拒。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做?她突然有些蒙了。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軟的草地上。重歸於好之後,這是頭一次她覺得他正再度與自己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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