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良辰坐在位置上,手指慢慢從光滑如鏡的封麵上輕輕滑過。往後的每個月,LC旗下將會有各個領域的雜誌一一呈現在市麵上,不再是這種包容一切的合刊,可它們都將擁有同一個名字。其實,對於不了解內情的外人來說,以《良辰》為名,大致算得上無可厚非,就如同當初聽說淩亦風在Z大設立的“良辰基金”一樣。良辰,美好的時光。相信不論用在哪裡,都恰如其分。可是,唐蜜顯然不屬於懵懂不知情的那類人。她久久地盯著那本雜誌,眼神閃亮,嘖嘖有聲:“……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真是帥呆了!簡直是……”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看見她豔羨的目光。恐怕,不隻是唐蜜,所有認識他和她的人,特彆是女人,大概都會覺得此舉撼動人心吧。可是……“深情如此,難道你都不覺得感動?”唐蜜奇道。麵前的女人凝著眉,微微走神,完全不像處於此種童話般情景中的女主角該有的表現。良辰垂眸。要說完全沒有震動,那也是假的。可是,淩亦風越是表現得情深一分,在她心底的酸澀就更擴大一分,就越發覺得過去發生的種種,是多麼的荒唐可笑。回過頭,身後像是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時間分分秒秒地跳動,落了下去,連點聲響都聽不見,就這麼消失無蹤跡了。心底的失落和晦澀,誰又能明白?對於從前與葉子星相伴的日子,良辰也曾感到快樂安寧。可是,自從淩亦風重新出現之後,一向不信命的她,也常常在想,或許,真有劫數可言。她感恩,能夠遇上葉子星這樣的好男人,然而,無論是在最狼狽或是心境最平和的時候,她都沒辦法大聲宣告一句:我已經把那個最初愛上的男人完全忘記了。大概,淩亦風,就是她的劫。隨後,同樣得到消息的朱寶琳也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良辰和她聊完之後,捏著手機,最終還是翻出淩亦風的號碼,撥過去。自從上次與朱寶琳長談後,良辰也曾想問他的歸期,可屢次得到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回複,冰冷機械的女聲,不厭其煩地重複。這一次,也不例外,淩亦風的手機照樣不通。良辰氣餒之餘也不禁納悶,以他如今身處的位置,難道出差期間都不需要與外界聯絡?一位女同事捧著茶杯走到窗邊,忽然單手撐在透亮的玻璃上一聲驚呼:“下雪了!”良辰收起手機抬頭望去,隻見天色微微灰暗。其實隻是雪粒,敲打在窗簷上,發出輕微劈啪的聲響。這才驚覺,在不知不覺間,時間竟已滑入深冬。下午,公司行政部的放假通知也及時發放下來。良辰算了算,從年二十九休到來年初八,有整整十天春假,比往年都要長。忙了一整年,終於盼來最長的假期,辦公室裡的氣氛也因為這張通知的下達而更加活躍熱絡。大多數同事都是C城本地人,根本不需要擔心回家的問題,可是良辰不同。由於此前公司有過年三十當天下午才放假的先例,因此今年她也不敢事先預訂返回上海老家的票,此時得到確切休息時間,春運卻也已經進行了十多天,全國機嘗車站人滿為患,隻恐一票難求。良辰打電話,輾轉問了幾家航空公司,費了很多工夫,終於拿到年三十當天下午飛上海的機票,據說還是彆的乘客的退票,正好被她趕上。一切安頓妥當,又打回家裡,母親接起來,聲音一如既往安詳平和,卻又忍不住抱怨:“最近很忙?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即使到了現在的年齡,良辰在父母麵前也仍舊如同小孩子一般,心裡有千言萬語,然而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又無從出口。通知了回去的日子,她隻低聲說:“媽,等我回家,有很多話和你說。”然後又問,“爸呢?”蘇母道:“出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比誰都忙。請客,被人家請,收禮送禮,聯絡感情,破事一大堆……”語調雖淡,可其中的不滿仍被良辰聽出來了。她微微抿著嘴笑:“都這樣過了幾十年了,你還不習慣呀?”蘇母似是幽幽歎了口氣,頓了頓,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過來又叮囑了兩句,隻說等良辰回家吃年夜飯。離回家的日子還剩一周左右,各人將手頭的工作收尾後,便逐漸清閒下來。下過那場雪粒,大雪果然接踵而至,接連幾天,覆蓋著C城。中部城市,這樣的雪景在近年來看已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雪後的天地,顯出另一番景象,清朗開闊,空氣中都浮動著冰冽沁人的因子。放晴之後的某個中午,良辰拎著手袋奔向商場,為父母及一眾親友挑選禮物。但凡禮物,從來都是女性的更加好買。從頭到腳的行頭,種類繁多,琳琅滿目。倒是父親那邊,著實讓良辰頭疼了一番。蘇父平日的衣物並不多,但卻偏執得很,幾乎隻認某幾個特定的品牌。因此,雖然時常有家中小輩送禮來,可那些堆在家裡全是簇新的,直至最終轉送其他親友,大多連吊牌都沒拆下來。知父莫若女,良辰見得多了,自然不會像他們那樣,無端端白花了錢,卻連老爺子一個正眼都得不到。可是,現在她是真的覺得困難。男士的衣服、鞋子,連帶皮包、領帶、領帶夾和袖扣,隻要能想到的,在過去幾年的節日裡,她全都買過並且送了出去。今年,站在專櫃前,麵對花樣本就單調的男士物品,任憑服務員介紹得天花亂墜,良辰也隻是搖頭。最後,看得累了,索性在沙發裡坐下來。服務員遞上溫水,笑眯眯地和她閒聊:“小姐您這樣用心,看來父女關係很好哦。”良辰笑著點了點頭。雖然時常不在家,但自小至今,父親樹立起的威嚴的強者形象,倒是不曾有一點磨滅。即使在過去那段家中最落魄的日子裡,良辰依舊覺得,父親是最值得依靠的人。“……我想其實不論您買什麼回去,老人家都會開心的。”服務員遞過來一件輕暖的羊絨衫,“再看看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從意大利運來。”又介紹道,“顏色素、款式簡約,最適合中年以上的男士。”良辰伸手輕撫,觸感的確柔軟溫暖,當然,價格也絕對不菲。服務員也不催促,隻是捧著衣服靜靜立在一旁。良辰想,就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辦法。剛抽出信用卡,手機便響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來聽。蘇母的聲音輕微顫抖,完全有彆於平素冷靜自持的形象。“……良辰,你爸腦溢血,在醫院急救。”良辰陡然一驚,什麼也顧不上,直接打車回公司。老板也通人情,遇上員工家中有急事,又是年關將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準許提前放假。其實,即使今天他不準,良辰也是要回去的。電話裡說不清,但母親的失態已經足夠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如今唯一讓她擔心的,隻是機票問題。早幾天訂票已經如此困難,更何況現在?!良辰打電話問了幾個她認為能有辦法的朋友,雖然各個都答應儘力幫幫忙,但最終回複過來都是一迭聲的“抱歉”。良辰也知道人家是儘力了,在機票最緊張的時候,上哪兒讓人隨心所欲地想飛就飛!可每過一分鐘,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電話給母親,隻聽說人還在急救室,情況不很樂觀。良辰又去問鐵道售票處。心裡開始盤算,如果實在沒辦法,那麼就算十幾個小時也是要站著回去的。可是,去上海的車,恐怕連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經被人預訂了,哪裡還能輪到她的份。過去,良辰從不覺得回家是件多麼急迫的事情,可是這一刻,坐立難安,隻恨不能憑空生出一對翅膀飛回去。接近傍晚時分,蘇母終於報了個不算平安的平安,蘇父情況稍微穩定下來,送去病房觀察。可是良辰卻不能安心,因為趁著這段時間她上網查過,腦溢血後三天之內,正是最危險的時期。可是語氣上不能不強做鎮定,安慰道:“我買到票就回去。媽,你也彆太擔心,應該不會有事的。”不知蘇母是否也抱著和女兒同樣的想法,聲音輕而微啞:“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麼困難都能翻身東山再起,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個時候,父親拍著她的肩說:“……相信老爸,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你送出國留學……”他一向了解她的心願,所以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而如今,她卻被困在這個當初自己執意留下來的C城,回不去,隻能千裡相隔。良辰很少後悔,這一刻,她卻真的開始懊悔。如果那時候沒有違背父親的安排,沒有堅持背井離鄉,那麼現在,又怎至於麵臨這樣的困境。當鈴聲再度響起時,良辰從淺眠中驚醒。淩晨一兩點突如其來的電話讓人心驚肉跳,她坐起來,抓起手機緊張地問:“媽?情況怎麼樣?”那邊短暫地一頓,一道淡而低的聲線遠遠傳過來:“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聲音此時竟也摻雜了些許低啞。良辰坐在床上,屈著膝,愣了兩秒之後,心頭才陡然一鬆。可是,緊繃的弦鬆懈之後,喉嚨卻意外地微微一哽。他出現了。在消失這麼多天後,竟然如同早已預料到一般,在她最為窘迫焦急的時刻,重新讓她觸到他的蹤跡。窗外透著微光,地板烏沉沉的。她無意識地盯著牆角,深深吸氣:“……你在哪兒?”聲音出了口,才發現不論怎麼樣去控製,都不可避免地帶著脆弱不穩的氣息,仿佛一碰便會碎成細微的哽咽。淩亦風顯然也察覺到了,微微一停後,並沒回答她,反倒問:“出了什麼事?”一天下來,良辰雖早被折騰得筋疲力儘,但心底的焦急卻半分也不曾減少。如今聽他問起,忽然間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語氣也不免急促起來:“我爸在住院,我要趕回家去可是沒票了,怎麼辦?我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幫我?”明知道在這種時刻突然之間提出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似乎在這世上就總有那麼一個人,當自己最為難、狼狽的時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麼,或許就真的無望了。況且,在這種時候,麵對淩亦風,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堅強和鎮定。“……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儘快回家?”她又確認了一遍,突然聽見電話那邊似乎還有彆的聲音,不禁停下來,又問,“你在忙?”“沒有。”淩亦風想了想,“你先彆急,好好睡一覺,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補充道,“手機彆關機。”“……嗯。”良辰將下巴抵在膝間,終於緩了口氣,“謝謝。”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跡般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卻忘了問他,這樣晚打電話來,原本是為著什麼事?幾個小時後,天色微微發亮之時,淩亦風的秘書取走良辰的身份證號,又過了半個小時,他開著車來載她駛向國際機場。超大型電子顯示屏上跳動著紅色的中英雙顯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將在一小時後起飛。“……在九號櫃台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士將後備箱裡的簡便行李遞給良辰。“麻煩你了。”站在機場大廳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實了不少。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這邊竟然迅速解決。如此之高的辦事效率,也難怪淩亦風曾交代,若有困難可直接找秘書幫忙。“不客氣。”男子微微一笑,“總裁出差,我代辦的也都是分內事。”將良辰送到門口,又叮囑,“蘇小姐,總裁有交代,這兩天請您保持手機開機狀態。”良辰點頭:“我知道。”就快過年,淩亦風居然還沒回來。見他忙成這樣,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擾,於是對秘書說:“請替我跟他說,我先回上海,有事電話聯絡。”上飛機之前,良辰問母親,得知父親的情況暫時還維持著昨天的狀態。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過不久,她便可以趕到醫院。飛機從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衝上雲層進入平穩飛行階段,一共耗時十六分鐘。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拉開遮光板,滿目晦暗而大片的雲朵,飛機穿行其間,高速的氣流夾雜著淡淡的霧氣從窗邊擦過,清晰可見。機身有些顛簸,可是良辰並不在意。終於,能夠回去見到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閉上眼睛,之前近二十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著的大腦,此刻在這方封閉的小空間內,因為家鄉已遙遙在望而有了短暫的空白和放鬆。從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時四十分。出關的時候,早已重新打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動的親昵稱呼。由於已經真實踏在這片土地上,與家近在咫尺,心裡的緊張便忽然少了許多,接通,她的聲音中甚至不自覺地帶著此許輕鬆:“媽,我下飛機了,很快就能……”她身形一頓,後麵一位同機的旅客行色匆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從旁邊擦過,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啊,對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來,看了看。良辰卻似腳步不穩地向旁邊一側身,微微踉蹌,整個人順勢靠在了通道右側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邊。“……小姐,您沒事吧?”得不到回答,旁邊的聲音漸漸開始焦急,“剛才走得太急,撞著您哪兒了?……”良辰恍若未聞。撐著堅實的玻璃牆,腳下卻一陣發軟,幾乎就要站立不住。她的手因為不自覺的顫抖而使手機稍稍遠離了耳邊,可是母親低低的嗚咽聲卻縈繞著揮之不去。母親在哭。這種壓抑而絕望的哭聲,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禮上出現過,良辰聽在耳裡,寒意頓生,冷得徹骨。母親的聲音細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鐘前,去了。……”十分鐘之前,那架白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虹橋機場寬闊平整的跑道上漸行漸緩。她還關著機,什麼都接收不到。想不到,僅僅十來分鐘,便是天人永隔。一瞬間,耳邊傳來的哭聲突然顯得那麼遙遠。良辰木然轉過臉,看著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明明是那樣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裡,卻仿佛砸出一個空白的洞,裡麵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裝不了。從見了父親的遺體,直到辦理身後事宜,其間有不少親戚朋友趕來安慰、悲悼或幫忙,良辰有條不紊地應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言行舉止中規中矩,無半分失態之處,看著其他人對著遺像流淚,她卻隻是神色漠然。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隻不過,突然之間,連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陵墓早已訂好,良辰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同去挑選的位置—兩人合葬—而且,已是兩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討喪葬一事時,蘇母才提起。良辰微微訝異:“……你們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去選墓地?”“對。”蘇母溫婉的臉上浮現著近日操慮帶來的疲態,她微微動了動唇角,“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這就是你爸送我的禮物。”良辰皺眉,不確定是否從剛才那道笑容裡看見了嘲諷的意味。蘇母卻手掌合握,自顧離開,聲音低低的,仿佛說給自己聽:“一座墳墓,真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了……”聲音細小,卻掩飾不住那一絲悲哀,良辰望著母親纖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這幾天之間,隻發過一條短信給淩亦風,說了情況,許久都沒得到回複,於是良辰便不再與他聯係,開始埋頭忙於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電話,不敢聽到他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其實心底萬分迫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個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情緒發泄出來,可以不管不顧,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時間沉浸哀痛之中,隨意哭泣流淚。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麼母親該怎麼辦呢?母親又能靠誰?此時此刻,由不得她不堅強。這也正是獨生子女的悲哀—歡樂永遠與痛苦等分。二十幾年獨享寵愛,到頭來,便也隻能以一人之力承擔所有的苦處,連個分擔的人都沒有。遺體火化的時候,她緊緊攬著母親的肩,身後是關係較親近的幾位叔伯姑母和他們的子女。鐵床推進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殘忍。哭聲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間卻隔著好幾米的距離,以及冰冷的鐵欄杆,曾經活生生的人,在頃刻間就要化為灰燼。她跪在冷硬的石磚地上,終於落下淚來。短短幾日,如同過了數年。待親戚朋友逐漸散去,良辰回到家,環顧依舊如故的擺設,突如其來地,心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一個家,隻因為少了最為重要的那個人,一切便都似乎改變了。當蘇母在廚房煮麵條的時候,淩亦風的電話終於來了。向來清冽的聲音此時卻低低地傳來,他問:“你在哪兒?”良辰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父親微含笑容的遺像,有一絲茫然:“家裡。……你呢?”這段日子,自從校門外一彆,他不露麵也不留行蹤,究竟去了哪兒?他讓她時時開著手機,可是那條短信發出去,十幾個小時也沒得到回音,良辰在聽見他聲音的這一刻,終於覺得心酸。她緊了緊手指,低聲問:“你……在哪裡?”電話裡傳來些微喧鬨,淩亦風靜了一靜,才緩緩道:“虹橋機常”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籠罩。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風中,哈出的氣串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因此,當計程車終於從遠處駛來,最終在她前方不遠處停下,當那個車裡黑衣黑褲的人跨了出來,站在她麵前時,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可是,霧氣卻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她定定地看著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極的身影,凍得泛白的嘴唇微啟,卻突然說不出話來。怎麼能想到,他竟然在機場給她打電話?!並且,短短四十分鐘後,便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淩亦風看著幾米開外的女人,在寒意凜然的空氣裡,她的身體越發顯得單薄,除了雙眼微微紅腫,臉頰和嘴唇,甚至連露在外麵的半截手掌和纖細的手指,全都透著脆弱的蒼白。他將行李箱丟在原地,慢慢走過去,良辰還是一動未動地站著,他抬手,挑起一縷被風吹起貼在她臉上的發絲,姿態沉靜緩慢,卻也前所未有的溫柔。良辰喃喃:“……你是路過,還是專程……”話未完,已被淩亦風伸手攬入懷中。“良辰,對不起。”低低的聲音拂過耳際,“我來遲了。”隻一句話,便如一道電流,迅速地穿過四肢百海。早已說過要堅強,也原以為自己的身與心的確足夠堅忍,能夠抵擋突如其來的一切風雨。可是,貼近這具溫暖堅實的胸膛,良辰隻覺得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這是一方依靠,連日來,在她心底無數次不可抑止地渴望著的依靠,此時終於完完全全地來了,在這沉沉暮靄中,氣息溫暖,熟稔得幾乎就要令人沉溺。良辰微怔地抬頭,落入眼中的那張英俊的臉上有仆仆風塵,額前烏黑的頭發有一縷不聽話地稍稍翹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皺褶,這些早已有悖於淩亦風往日的整齊與優雅。就是這樣的他,在漸深漸濃的暮色中,不輕不重地擁著她,聲音微微喑啞,低低地說,良辰……我來遲了。這一刻,堅持了這麼多日的緊繃著的神經,在頃刻裡轟然崩塌斷裂。良辰隻覺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著厚重無敵的戰衣,行走於波瀾橫生的世界,勉力去保護自己,甚至保護他人。她不夠格,也沒有足夠這樣的能力,父親的離去,早已將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繼續邁步,都仿佛覺得吃力萬分。而眼前,她扶著他手臂的這個人,才是可以真正給予她更多勇氣和力量的人。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浪費了無數個日夜,這一刻,她抓著他,便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也不能再鬆開。她慢慢抬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語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風……”鄭重之中隱含著一絲脆弱的音調,卻又字字清楚,“請你,不要再離開。”修長的身軀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震,她卻恍若未覺。向蘇母介紹的時候,良辰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媽,這是淩亦風。”事實上,這個名字在蘇家曾經一度並不算陌生,當日良辰在大學的戀愛從未對家裡有所隱瞞,因此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男生的存在,隻不過沒有正式見麵罷了。今天一見,雖說已是時過境遷,蘇母仍舊免不了仔細地多打量了淩亦風兩眼,可嘴上卻不多問,權當隻是女兒的普通朋友,熱情地招呼晚餐。吃過飯後,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鋪,淩亦風坐在單人沙發裡,安靜地看著眼前忙碌的身影。從下飛機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擔心,這樣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兒,卻隻是一條語氣平靜的短信。然而事實上,她的表現越是平靜,他便越難安心,已經太了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來,太多的事,她都習慣自己壓下,眼淚和痛苦,從來不肯輕易顯露於人前,可又偏偏並非真的無堅不摧。在他的眼裡,這樣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護。從小尊敬依賴著的父親驟然離世,帶給她的打擊究竟有多大?這一點,連他都無法去想象。淩亦風一手支著眉際,看著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氣息不由得沉重了些。良辰仿佛聽見微小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他。此時燈光下,靜下心來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比上次見麵時竟然消瘦了許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陰影,眉間倦意已盛,不禁問道:“累了?”淩亦風微微直起身子,卻搖頭:“沒有。”可是疲態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還需要裝?坐了多久飛機來的?”不問他之前都在哪兒,隻問坐了多久飛機。淩亦風想了想,說:“十三個小時。”見良辰漸漸瞪圓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從北京轉機過來,又花了兩三個小時,所以來得晚了。”其實還要感謝一路過來都有好天氣,不至於延誤更長時間。良辰看著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皺著眉:“原來,你在國外?”“嗯,紐約。”千裡迢迢趕著回來嗎?思及此處,良辰心頭一動。垂下眼睫,回身將床角整了整,鋪平了軟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麼,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原本是為了什麼事?當時,你在做什麼?”淩亦風眉峰微動,顯然沒想到她還記得問這事,半晌不語。末了,見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減退,這才垂眸想了想,緩緩勾起唇角,淡淡地道:“當時……我在賭博。”他的語氣半真半假,一雙幽黑的眼睛看著良辰,突然柔和萬分,映著燈光,仿佛萬點光芒在其中閃耀。良辰難得地一掃連日來心中的陰霾,歪著頭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是去出差,怎麼,竟然也好此道?贏了很多是嗎,所以打電話報喜?”淩亦風卻不再答她,而是靜靜地,任由目光在那張清秀的臉上流連。隻是那一閃而過的微笑,便將整張臉龐瞬間點亮了,與她眉間仍舊隱藏著的一絲悲傷一襯,更顯得明媚異常。這,才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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