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接受帝位十天後,夏壽田將一封由雲南將軍唐繼堯、巡按使任可澄署名的特急電報,送到了即將登基的洪憲皇帝眼前。袁世凱看完電報,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這封電報用堅定而懇切的口吻規勸袁世凱改變主意,不要食言背皙。否則,此間軍民痛恨已極,萬難鎮撫。並赫然列出楊度等十三名禍首來。除籌安會六人外,其餘七人為大典籌備處及國民請願會中的頭目朱啟鈐、段芝貴、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雷震春、袁乃寬,請大總統將此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謝天下。限二十四小時予以答複。雲南乃邊隅之地,滇軍不過萬餘之眾,袁世凱在一陣驚慌之後立即鎮定下來。當年黃興、李烈鈞以革命黨之氣焰煽動寧贛數省鬨獨立尚未成功,何況區區唐、任之輩能成得了什麼氣候!袁世凱命令夏壽田以政事堂的名義複電雲南:“此電想係他人捏造,未便轉呈。”三天後,從昆明再來一電,宣告雲南獨立,公然指責袁世凱乃背叛民國之罪人,已喪失元首資格。公開獨立之事已讓袁世凱痛恨了,更使他痛恨的是這封電文的署名中除唐、任外,還加上一個名字:蔡鍔。袁世凱氣得甩掉電文,在辦公室裡來來回回快步走著,粗重的皮靴聲震得整座大樓在發顫。他一輩子都在戲弄彆人,幾乎次次得手,從來沒有人能夠戲弄過他。而現在,他身為一國之尊,卻讓一個比自己兒子還要年輕的湖南蠻子成功地戲弄了,他怎能不火,怎能不恨?“蔡鍔呀蔡鍔,抓起你來,我非要食肉寢皮不可!”袁世凱在心裡狠狠地罵道,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蔡鍔是楊度介紹進京的,可見楊度不是好東西。袁世凱想到這裡,不覺將仇恨轉到了楊度的身上。他大聲對夏壽田吼道:“你把這道電報交給楊度,這家夥,簡直就是蔣乾!”楊度看完這封電報後,人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蔡鍔竟然會玩出這樣一場把戲來。上個月,蔡鍔親自去了一趟天津,與梁啟超一起製定了一套周密的計劃。一天午後,蔡鍔雇了一輛黃包車,帶著小鳳仙在北京街頭閒逛。黃昏時他悄悄溜進前門車站,這時梁啟超的家人已早買好車票在等他了。一出天津站,梁府家人便把他帶到日租界同仁醫院一間預約的單人病房裡。幾天後,他和留日本時的同學、士官三傑之一的張孝準一道乘船赴日本。到了日本後,蔡鍔給袁世凱寫信,說近年來喉頭時常發炎,受日本友人之邀已來日本就醫。又說先與友人遊覽幾個地方,並借以選擇醫院。蔡鍔寫了十多張明信片,明信片上一一載明行程,交給張孝準,叫張在日本旅遊,每到一處,則給袁寄一張。明信片尚未寄完,蔡鍔便乘船經香港、河內進入雲南。雲南滇軍內部早已被哀的倒行逆施所激怒,隻是苦無威望素著的領袖出頭。蔡鍔一到昆明,便受到滇軍的熱烈歡迎。唐繼堯、任可澄都曾是蔡的部下,自然擁護他。這時,李烈鈞及貴州都督戴勘等人也都到了昆明。他們決定在昆明首倡義旗,捍衛神聖的民主共和製。蔡鍔提出先禮後兵,這便是二十二日以唐、任名義的規勸電。遭到袁的拒絕後,大家義憤填膺。蔡鍔激動地說:“我們與其屈膝而生,不如斷頭而死。我們起兵討伐袁賊,所爭者不是個人的權利地位,而是四萬萬同胞的人格。”滇軍全體將士一致表示服從蔡鍔的指揮,為四萬萬同胞的人格與袁世凱決一死戰。滇軍遂改稱為護國軍,分為三軍,第一軍總司令蔡鍔,第二軍總司令李烈鈞,第三軍總司令為唐繼堯。第二天,蔡鍔便帶著第一軍共三千餘人北上四川戰場。一路上士氣高昂,連戰連捷。蔡鍔的這個意外動作太令楊度沮喪了。他趕到館娃胡同,要已贖身離開妓院的富金速去雲吉班一趟,把小鳳仙找來問明清況。富金回來後告訴他,小鳳仙早在半個月前便請長假回東北老家去了,臨走時給班裡留下一句話:請轉告楊老爺,不必為洪憲皇帝過於賣力,說不定費力不討好。聽了富金這番話後,楊度如夢方醒。原來沉迷妓院、打牌聽戲、積極擁護帝製、去日本養病,這些統統都是蔡鍔精心安排的假象。這些假象不僅迷惑了自己,也迷惑了袁世凱,從而使得他能輕易地從袁的囚籠中飛出,順利潛回雲南。蔡鬆坡呀蔡鬆坡,老謀遠慮、深藏不露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你真正了不起!想著,想著,楊度竟然對蔡鍔發自內心地敬佩起來。敬佩之後接下來便是惱怒。想當初,和袁克定計議保舉蔡鍔由滇入京,原是為了讓他執掌軍權,希望他在由共和向帝製的轉變中,做平叛鎮亂的金剛,充捍衛新皇的長城。誰料到,他竟然不做金剛做惡魔,不為長城為洪水,首揭反旗,倡亂天下,而且全然不顧多年的交情,竟敢把自己列名為十三太保之首。蔡鬆坡呀蔡鬆坡,你真正是翻臉不認人,心腸比鐵還硬比冰還冷!楊度又想,蔡鍔走上這一步,自然是受其師梁啟超的影響,但袁對他將信將疑,到後來還暗地指使人借故搜查他的家,無疑更把他逼上了反路。倘若袁世凱堅信不疑,引為心腹,給他陸軍總長的實職,將全國軍隊都交付給他,蔡鍔何至於離心離德遠走雲南!顯然,錯不在引進,錯在未予重任。楊度決不承認自己是蔣乾,而且他相信蔡鍔以雲南一隅來對抗中央,是絕對成不了事的。然而,袁世凱和楊度都錯看了形勢,低估了蔡鍔和他的護國軍,低估了全國人民厭棄專製的情緒。袁世凱派往西南的中央軍隊並不能遏製護國軍節節勝利的軍威,護國軍伸張正義的行動受到人民的普遍敬仰和支持。一個月後,貴州宣告獨立。與此同時,梁啟超在日本人的幫助下,曆儘風險,由海路經香港、越南進入廣西。幾天後,廣西宣告獨立,原廣西將軍陸榮廷自任廣西都督兼兩廣護國軍總司令,任命梁啟超為總參謀。貴州、廣西的相繼獨立,不僅給袁世凱以重大打擊,而且也震撼了北洋軍內部。坐鎮南京的江蘇將軍馮國璋,早就對袁世凱帝製自為一事強烈不滿。他的不滿,一是因為袁世凱耍弄了他。去年九*九*藏*書*網,他曾很認真地就此事當麵問過袁,袁也很認真地表示永不做皇帝。馮當時完全相信了袁的話,並廣為袁作辯解。可是不到一個月,袁便背信棄義,馮如何不氣?二是馮也暗暗做過民國總統的夢。袁在日,他自然不敢僭越。袁死後,北洋係中他便是老大了,總統當然非他莫屬。現在改為帝製,他便永遠隻有做臣子的分了。對袁這個貪心不足的舉措,馮早就老大不高興了。眼看著蔡鍔的義旗越舉越高,這個高足便仿效他的老師,將袁辛亥年的故伎來一番重演。馮國璋與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山東將軍靳雲鵬、湖南將軍湯薌銘取得聯係,用聯名形式致電袁世凱,勸他取消帝製,懲辦禍首。馮國璋將他的小集團置於中央政府與護國軍之外的第三方,他本人則成了第三方的領袖,一麵憑借蔡的影響來壓袁,提高自己的聲望,一麵又利用袁的力量來壓蔡,組建自己的幫派。馮欲擴大小集團,將五人聯名的密電拍給直隸將軍朱家寶。不料朱家寶卻將這封密電交給了袁世凱。自從雲南出事以來,一向健壯的袁世凱便感到身體不適了。先是精神懶散,食欲不振,繼而對姨太太們的興趣也越來越淡薄了。他早就患有膀朧結石症,這些日子開始頻頻尿血。想起袁家自曾祖以來連續三代壽不過六十,五十七歲的洪憲皇帝心裡頓生悲涼。朱家寶送來的聯名密電,簡直如同一把利刃直捅他的心窩。蔡鍔反叛,他並不害怕;滇、黔、桂三省獨立,他也不害怕;他害怕的是北洋內部的分裂。北洋軍是他的命根子,命根子上出了問題,便一切都完了。一世梟雄突然發覺自己沒有力量了,他用冰冷的雙手抓起侍立在一旁的夏壽田的手,有氣無力地說:“午貽,我昨夜看見一顆巨星掉了下來,這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二次。第一次是辛醜年,不久李文忠公便死了,這次輪到我了。”夏壽田望著雙目失神的袁世凱,安慰道:“陛下放心,馮華甫跟隨您二十多年了,他是不會背叛您的;即算是他們同情西南,還有十多個省哩!”袁世凱的手慢慢地恢複了熱氣,沉吟良久,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順天時報》天天登日本朝野支持我們行帝製,為什麼日本公使和俄、英、法三國公使一起要求我們緩辦帝製?周自齊到日本去,本是說得好好的事,為何他們又改口呢?”夏壽田也覺得奇怪,他也弄不清這裡麵的蹺蹊在哪裡,隻得說:“日本政府向來狡詐貪婪,也可能他們是想借此撈取更多的利益。”袁世凱輕輕地搖著頭說:“內外都不支持,看來這個帝製還是不辦算了。”夏壽田心想:眼下這個亂局,怕不是不辦帝製就可以平息得了的。嘴裡卻依舊安慰:“陛下放心,一切都會好的,據說陳宦的軍隊早幾天還打了一場勝仗哩!”“唉!”袁世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夏壽田將手從袁世凱的手中抽出來,輕輕地退出了辦公室。夏壽田剛走,三小姐叔禎拿著兩張報紙走了進來。叔禎是三姨太金氏所生,今年十七歲了。她長得漂亮,又聰明伶俐,頗得父親的喜歡。袁世凱辦公時,是決不允許內眷進辦公室的,妻妾子女們也都嚴守規矩,從不來打擾。但今天,叔禎要向父親享報一個重大的發現,便顧不得這個規矩了。“你怎麼來了?”三小姐剛走到身邊,袁世凱便睜開了眼睛,不悅地說,“我在辦公,你出去玩。”“爹,我有件要緊的事對您說。”叔禎在父親身邊站著,神色頗為認真。“什麼事?”袁世凱覺得奇怪,她會有什麼要緊事情?女兒家最關心的莫過於終身大事。叔禎早已定好了楊士琦的侄子楊毓珣。楊毓珣很知上進,現正在日本帝國大學讀書,常有信來,楊家也時常走動。這件事是不需叔禎本人費心的,除開這,她還會有什麼彆的事呢?“爹,我給您看一樣東西。”叔禎將一張滿是皺痕的報紙遞給父親。“這是《順天時報》,我天天都看的。”袁世凱瞟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我知道您天天看這報,我請您看我這一張嘛!”叔禎撒嬌似的把報紙硬塞給父親。袁世凱對兒子們要求很嚴,在兒子麵前他很難有笑臉,兒子們見了他都很害怕。但他對女兒們則較寬,常說女兒在娘家是做客、不要太苛刻。他聘請有學問的女教師住在家裡,教女兒們讀書,但她們讀得好不好,卻從不過問。他對女兒們隻有一個要求,不準隨便外出,硬要出家門的話,則要由兄弟們陪伴。袁世凱將女兒塞過的《順天時報》掃了一眼,頭版頭條的大字標題是:袁氏帝製四麵楚歌。他大吃一驚,看日期,是前天的。前天的報紙他記得,那上麵是絕沒有這篇文章的。袁世凱刷地起身。“爹,你是去找報紙嗎?”機靈的三小姐已經猜到了父親的心思,忙把手中的另一張《順天時報》遞給父親。“不要去找了,我已經核對過了。這是總統府裡發的前天的報。”袁世凱一把抓過報紙,先看看日期,不錯,正是前天自己看的那張,明明白白沒有這篇文章。再看其他內容,卻又都一樣。他頹然坐下,問女兒:“你這張報紙是從哪裡弄來的?”“是春蘭從外麵帶回來的。”春蘭是服侍金氏和叔禎的丫環,北京本地人。袁府的規矩,家在北京的丫環,每個月可回家住一個晚上。“春蘭昨天回家去看爹媽,我叫她帶一包五香酥蠶豆給我。今上午她回來,給我一包用報紙包的蠶豆。我吃了幾顆,突然看見了這篇‘四麵楚歌’的文章。我嚇了一跳,怎麼,居然有人敢罵起爹爹來了?讀了幾行,心裡想,這樣的文章從沒見過呀,一看報頭,是前天的《順天時報》。我把前天的《順天時報》找來一對,沒有這篇文章。我給弄迷糊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同一天的《順天時報》會不同?有人在報上罵,爹爹,這還了得,所以我要急著告訴你。”袁世凱聽了女兒的話後,心裡甚是惱怒。這明擺著是兩張不同版麵的《順天時報》,聯係到日本公使的態度和拒絕周自齊赴日一事,顯然從外麵帶來的那份是真的,府裡這張是假的。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造假報來哄騙我?查出來,非要砍掉他的頭不可!他努力壓住心頭的怒火,對女兒揮了揮手說:“我知道了,你出去玩吧!”叔禎走後,袁世凱按了一下電鈴,夏壽田應聲進來。袁世凱陰著臉說:“午貽,你看看這兩張同一天的《順天時報》吧!”夏壽田拿起報紙看了看,立即看出了問題,驚問:“這兩張報紙怎麼會不同?”“府裡的《順天時報》每天是誰送來的?”“過去都是報館雇的當差送的,這段時期是大公子家的茂順送的。”莫非是克定弄的鬼?袁世凱馬上意識到這點,命令夏壽田:“你快去把克定叫來!”一會兒,袁克定急匆匆地走進父親的辦公室。見父親板起麵孔坐在桌邊,桌上攤著兩張《順天時報》,袁克定立時膽怯起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著,嗓子似乎也不順暢了:“爹,您,您叫我有,有啥事?”看到兒子這副神態,袁世凱完全明白了。他怒火衝天,用力一拍桌麵,大聲吼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說罷,手一抹,兩張報紙被推出桌麵,直落到袁克定的腳跟。袁克定低頭一望,正是《順天時報》。他顫顫地拿起來一看,臉立即黑了。他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要想取得父親的寬恕,隻有認錯知罪,蒙哄推卸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兒子錯了,兒子該死!”“你這個畜生!”袁世凱順手抄起身邊的藤手杖,朝著克定劈頭蓋臉地亂打起來。三十九歲的袁大公子低著頭,筆挺挺地站在父親的麵前,任憑父親的毒打,既不躲避,也不申辯。“你這個瞞天欺父的家夥,老子宰了你!”袁世凱一連打了七八下,仍不解恨,繼續死勁痛打兒子,口裡罵道,“你這個毀家壞事的喪門星,袁家要敗在你的手裡!”打著打著,袁世凱忽然一陣頭暈,腳一軟,跌倒在地。“爹!”袁克定十分恐懼,顧不得自身的疼痛,忙把父親抱起放到躺椅上。“爹,爹!”袁克定失聲喊道。袁世凱睜開眼睛,見兒子滿臉淚水跪俯在身邊,心裡生出一股疚意來。他有氣無力地對兒子說:“去把徐老伯請來,我要撤銷承認帝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