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陣比一陣涼爽,起義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臨近了,黃興和華興會的同誌們在四麵八方緊張地聯絡籌備,又嚴密地監視著長沙各界的動向,疏通各方關節。他們的心在激蕩著,血在奔湧著,一切都為了那個偉大時刻的到來。誰知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平地出了大婁子。已被封為同仇會少佐的馬樹德,這天因比槍法贏了同伴的十塊銀元,心裡一高興,夜裡來到了醴陵縣城一個相好已幾年的婊子豔娥家。“哎喲,馬老板,這些日子到哪裡發財去了,一向不見。”豔娥見馬樹德臨門,心裡很高興,因為馬樹德大方。他在她的床上睡一夜,出的錢比彆人多一倍還不止,有時高興,除給錢外,還送豔娥一些她輕易見不到的小洋貨,如玻璃把洋傘啦、洋襪子、洋口紅啦,豔娥喜歡得不得了。“出外混了幾個月,好久不見,心裡想你想得發癢。”馬樹德是條漢子,仗義輕財,為朋友兩肋插刀不含糊,但他有個缺點:貪女色。看見漂亮的女子,他兩腿就軟了。家裡雖有老婆,他仍常年在外尋花問柳。豔娥是醴陵縣城裡最好看的婊子,馬樹德衣袋裡有幾塊銀元,就心裡癢癢地要送給她。這一向為了起義,他四處奔波,的確有好久不找她了。“豔娥,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馬老板?”“有哇,老白酒,牛肉乾,豬血丸子,花生米,馬老板你愛吃的一樣都不少。”豔娥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從碗櫃裡端出幾個碟子來,擺在桌子上。“我說我為何走到哪裡都念著你囉,原來你是這樣逗我喜歡。”馬樹德重重地捏了一下豔娥那張白嫩的臉。“痛死我啦,馬老板!”豔娥撒嬌似的喊叫,馬樹德就勢把她樓到懷裡。“莫喊痛,馬老板今天送你一樣好東西。”馬樹德從口袋裡掏出兩隻玻璃手鐲來。這是他前些天用一塊銀元在九江買來的。那兩個玻璃手鐲,一個裡麵有一朵紅芍藥,一個裡麵有一朵黃菊花,都鮮豔嬌美,比真的還好看。醴陵縣城裡還沒人戴過這樣漂亮的手鐲。豔娥接過來忙戴起,又自我欣賞了一番,越看越喜歡。“馬老板,你待我這樣好,今夜我要好好招待你。”豔娥給馬樹德斟上酒,遞了過來,馬樹德一口喝儘。豔娥又夾起一塊牛肉乾,親自送到馬樹德的嘴裡。馬樹德嚼牛肉乾的時候,她又忙著給他斟滿酒。就這樣,豔娥一連斟了五杯,馬樹德一連喝了五杯,喝得頭暈暈血沸沸的,嘴巴已沒有遮攔了:“豔娥,你今後不要再接彆的客了,就嫁給我做姨太太吧,我就要做官了!”“真的嗎,馬老板,你要做麼子大官?”豔娥知他醉了說酒話,有意逗他。“我今後要做副將提督。”馬樹德說著,又搖搖頭,“不,武官低,文官高,我要做臬台,做藩台,說不定也可以做撫台大人。”“你彆做夢了,你憑麼子做撫台大人!”豔娥笑了起來。她覺得這個管石灰窯的工頭真是異想天開,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不信嗎?”豔娥的輕視大大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氣得從內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用力甩在桌子上。“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正是馬福益給馬樹德的委任狀!豔娥認得幾個字,見那上麵寫著:茲任命馬樹德為同仇會少佐。豔娥笑著說:“這少佐是個麼子官,這張紙比得了皇上的聖旨嗎?”說話之間,馬樹德又喝了兩杯酒,頭暈得更厲害了,一句賭氣的話將天機全部泄露出來:“你不信?起義成功了,馬大龍頭就是皇帝。他親口對我說,憑少佐的委任狀就可以換一個副將的官。”“起義”、“皇帝”,這幾個字把豔娥嚇了一跳,原來馬老板就是造反的亂黨!豔娥是個賣身的女子,本不管什麼國家大事,隻是縣衙門的莫班頭要她注意漂客中有沒有亂黨。莫班頭是醴陵縣衙門捕快的頭子,也是豔娥的一個老主顧。上個月莫班頭對她說,有一批亂黨要在老佛爺七十萬壽的時候造反作亂,中秋節瀏陽普跡市有歹徒聚會,縣裡去抓時都跑了,要她留心,發現嫖客中有可疑人馬上報告。若抓到亂黨頭子,可賞銀元一千塊。眼下馬老板不就是亂黨頭子嗎?抓到他就可以得一千塊銀元。有了這筆錢,豔娥就不必再做皮肉生意了,她將到另外一個地方自己去開一月店子,招一個能乾的後生子進門入贅,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過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儘管馬樹德平素待她也還不錯,是條好漢,有一千塊銀元的誘惑,豔娥也顧不得這多了。當馬樹德和她鬼混一陣呼呼入睡後,豔娥從他身上搜出那張委任狀,急匆匆地敲開了莫班頭的門。莫班頭大喜過望,立即拿出一百塊銀元先賞她,馬上就要帶人去抓。豔娥怕馬樹德的同黨報複,請求第二天早上讓馬樹德出門後再抓。莫班頭同意了。豔娥帶著那張委任狀又回到家,馬樹德還未醒。她把它仍舊放到馬的口袋裡。第二天,當馬樹德離開豔娥的家門不到二裡路,就被預先埋伏著的莫班頭等人抓住,當場從他身上搜出委任狀。馬樹德還不知是婊子告的密,隻得自認晦氣。莫班頭將馬樹德帶到醴陵縣衙門大堂,縣令當即審問。馬樹德熬不過酷刑拷打,隻得招了。這醴陵縣令無意之中破獲了這樣一起大案,真是又驚又喜,忙火速密報省城撫台衙門,邀功請賞。署理湖南巡撫陸元鼎接到醴陵縣的急報後,立即命令巡防營統領趙春廷派人逮捕黃興、劉揆一等人。午後,當公文送到趙家時,趙春廷正與友人龍璋在閒談。龍璋字硯仙,是長沙城裡的著名紳士。他二十三歲中舉,曆任江蘇沭陽、如皋、上元、泰興、江寧等縣知縣,積下了殷實的家業。致仕回湖南後,在長沙辦實業和教育,與人一起創辦了明德學堂、輪船公司。龍璋思想開明,同情革命黨。趙春廷並不知道龍璋的政治傾向,公文來的時候,隨手遞給了他。龍璋一看,心裡暗暗吃驚。他悄悄地叫仆人持他的名刺去六堆子黃興家,叫黃興赴西園龍宅,有要事相商。龍璋打發仆人走後,又有意和趙春廷東拉西扯,拖延時間。巡防營統領很著急,礙不過名紳士的麵子,隻好勉強奉陪。閒扯了半個小時後,趙春廷起身說:“硯老,在下公務在身,不能陪了,改日再到府上致歉。”龍璋想想這麼久了,黃興應該離家了,便笑著告辭,打轎回西園。這一天恰好是黃興三十周歲的生日,上午親戚朋友前來賀喜,家裡擺了五桌酒。吃過午飯後,當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時,住在鄉下的三個姐姐結伴進了城,專來給黃興賀生。黃興在家裡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從小就受到姐姐們的疼愛,黃興對姐姐們也很尊敬。好久沒有見到她們了,現在三個姐姐同來賀生,黃興又感激又歡喜,興致勃勃地聊著家常。正在這時,龍家的仆人持著主人的名刺進來了。“黃先生,我家老爺請你馬上去西園,有要事相商。”“好,你先回去,我過會兒就來。”黃興邊說邊站起對姐姐們說,“我要給你們下寒菌麵吃。”大姐說:“你有事你去吧,麵我們自己下。”“不忙,你們難得進城一次,理應我親自下。”黃興說著進了廚房,燒起水來,又忙著洗菌子,切蔥花。龍璋剛進家門,就問仆人:“黃先生來了嗎?”“沒有,他說過一會就來。”仆人答。龍璋急道:“什麼時候了,還等一會,你快去催他,不管什麼事都要放下,趕快到我家來。”仆人剛轉身出門,龍璋又說:“抬我的轎子去接。”龍家的仆人再次來到黃興家時,黃興正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出了廚房。他對來人說:“好,我吃了麵就去。”黃興的繼母易氏做過長沙女子學校的學監,為人機警有見識,見此情景,對黃興說:“龍家兩次來人,一定有要事,你先去,麵回來吃。”黃興覺得繼母的話有道理,便放下碗出了門。剛邁出門檻,就遇見四個持槍的巡防營士兵,其中一個問:“你就是黃興嗎?”黃興見這陣勢,知道是來抓他的,且士兵顯然不認識他,便說:“我不是黃興,我也是來找他的,他家裡人說他到明德學堂上課去了,我正要去明德找他。”邊說邊從從容容地鑽進轎子。四個營兵跟在轎子後麵,保鏢似的一齊向明德學堂走去。到了明德學堂門口,黃興從轎子裡走出來,對士兵說:“你們在這裡稍等下,我進去叫黃興出來。”又轉臉對龍家的仆人說:“你們先回去。”黃興不慌不忙地走進明德學堂,然後從學堂的後門悄悄地出去,急急穿過巷子,進了龍璋的家——西園大門。四個營兵在明德門外等了一兩個小時,仍不見黃興出來,便去問門房。門房告訴他們,先前從轎子裡出來的正是黃先生。營兵們這才知道上了當,大為懊惱。明德的校董們都是有頭臉的紳士,營兵沒有命令不敢進去搜查,隻得怏怏回去複命。黃興一進龍宅,便對龍璋的大公子說:“我因為反對朝廷而遭官府抓捕,現我雖安全住在你家,但我的同誌們仍在危險中。我想求你幫我辦兩件事,你肯幫忙嗎?”龍家的大公子也是個不滿現實的熱血青年,一向對維新派和革命派都有好感。他說:“黃先生,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黃興說:“第一件事,請你馬上去南門口華興公司,告訴一個叫張繼字溥泉的人,說事情危急了,趕快通知華興會同誌都要離城,公司的招牌取下來。張繼在長沙無親戚,叫他辦完事後到我這裡來。第二件事,你去西長街長沙中學去一次,我有一個木箱在鄭先生家,麻煩你替我提回來。拜托你了。”第二天一早,龍大公子穿戴整齊,坐著轎子出門,在外麵整整呆了一天,斷黑時才回來。他告訴黃興,現在東起營盤街,西至河街,南從貢院街,北到湘春街,這個範圍內,全部由巡防營士兵設卡把守,來往行人嚴加盤查,遇到有矮個子、大頭、留八字胡須的三十歲左右的人都要帶到巡防營。又說一切都按吩咐辦好了,並將木箱交給黃興。待龍大公子出門後,黃興將門栓拴緊,打開木箱,將裡麵放著的幾個簿子拿出來。原來這是華興會的花名冊及華興會在省內外的聯絡人員名單,倘若它落人官府之手,華興會則會被一網打儘。一直看到這幾個簿子化成黑灰時,黃興兩天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白天,黃興表麵上如同無事一般,與龍璋品茶下棋,談詩論文,心裡卻火燎水燙一樣地難受。夜裡,他那隻英國煙鬥整整地燒了大半夜。住在西園不是長久之計,官府盤查這樣嚴密,又如何逃出去呢?他苦苦地思索著,終於想起一個人來。淩晨,張繼懷揣著一支德國手槍來到西園與黃興相會,告訴他所有華興會骨乾都已通知到了,惟獨不見的就是劉揆一,四處都找不到。黃興的心又緊縮起來,他擔心劉揆一被抓。然則事已至此,又無可奈何。他對張繼說:“你趕快去吉祥巷聖公會去見黃吉亭牧師,請他到我這裡來一下,我要和他商議大事。”中午時分,黃吉亭牧師乘坐轎簾上寫有“聖公會”三字、畫著一個白色十字架的轎子來到西園巷口。黃牧師雖是中國人,卻長得高大壯實,又留著滿口絡腮胡子,剪去了辮子,戴著金絲邊玳瑁眼鏡,穿著黑色長袍,脖子上懸掛著一個銀質十字架,時不時操幾句英語,許多人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洋人。“停下,停下!”剛進巷口,一個營兵便高聲喊起來。轎子停下,黃牧師掀開轎簾,嘴裡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通,營兵們一個字也沒聽懂。其中一個略有點見識:“這是個洋人,不要得罪了他,讓他進去吧!”黃牧師順利地通過哨卡,進了龍宅。當黃牧師把過哨卡的情形說給黃興聽時,黃興突然有了主意。他笑著說:“請牧師來,就是為了商議一個出宅之計,現在看來不用想彆的辦法了,隻要來個李代桃僵就夠了。”黃牧師一聽就明白了,也笑道:“這是個好主意。”吃過晚飯後,黃興化起裝來。他先把八字胡剃掉,再把臨時做好的假絡腮胡貼到臉上。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換上牧師服,戴起眼鏡,掛上十字架。如此打扮後,除開身高不及外,其他各處與黃牧師沒有多大區彆。黃吉亭打趣道:“又一個黃牧師,連姓都不要改!”天黑下來了,黃興鑽進聖公會的轎子出了門。張繼則裝扮成龍家的仆人,打著一個紙燈籠在前麵引路,另一隻手緊緊壓著腰間的德國造。他做好了準備,萬一被發覺,就斃了那幾個營兵再和黃興強行衝出去。轎子來到西園巷口。守衛的營兵見是中午過去的那輛轎子,知是教堂裡的洋人,便不再盤問。張繼暗中慶幸,吩咐轎夫加快腳步。一個疑心重的營兵嘀咕:“為何走得這樣快,莫不是黃興坐在裡麵?”另一個說:“對,叫他停下來查查。”“停下,停下!”轎後傳來喊聲,黃興一驚,不知露出了什麼破綻。轎夫聽見後麵喊,隻得停下。張繼趁黑將手槍從腰間取下,握在手裡。三個營兵一齊走上前來,兩個打燈籠,一人掀開轎簾。隻見一個滿臉大胡須、戴眼鏡、穿黑長袍的牧師怡然自得地坐在那裡,略帶微笑地操著一口洋話。三個營兵都呆了。提燈籠的對掀簾的說:“不錯,正是白天過去的那個洋人。”掀簾的也覺得像,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張繼圓睜雙眼訓道:“你們瞎了眼,這是聖公會的黃牧師。他是英國來的傳教士,撫台都要對他禮讓三分!”營兵賠著笑臉說:“是,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請牧師爺寬恕。”黃興手一揮,兩個轎夫抬著轎飛快地出了湘春街,直向吉祥巷奔去。第二天上午,黃吉亭牧師大搖大擺地進了聖公會大門。黃興又托他立即密電武昌胡瑛,將西廠口科學補習所機關取消,又同時通知安慶、九江、南京、上海、杭州各處機關立刻停止辦事,又讓張繼告訴長沙省郵電總局中兩位同情革命的機要職員,凡寄明德學堂轉黃興的郵件一律扣住不發。在黃興的周密布置下,長沙華興會沒有在這次意外事件中受到損失,大家惦記的隻是劉揆一。三天後的清晨,黃吉亭買通了長沙海關,在他的親自陪送下,黃興、張繼踏上了去漢口的輪船,終於逃離了虎口。按照預先的約定,黃興、張繼順利地在武昌閱馬廠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的舊閣樓上,找到了胡瑛。他們萬沒料到,劉揆一早已安然無恙地在這裡等候整整三天了。原來,龍大公子通知張繼的那天,劉揆一恰好到一個朋友家做客。下午從朋友家出來,剛走到小吳門正街,見巡防營幾個營兵正五花大綁押著一個漢子向又一村走去。街兩旁圍滿了看熱鬨的人。劉揆一擠進去一看,五花大綁押的不是彆人,正是己受封為少佐的馬樹德。就在這個時候,馬樹德也看見了劉揆一。馬死死地盯著劉,眼珠在眼眶裡轉了幾轉。劉揆一知道出事了,忙趕緊去六堆子黃興家。黃興的繼母告訴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估計黃興可能無事,催他趕快逃命。劉揆一又跑到南門口,見華興公司的招牌已摘下,大門上落了鎖,一個人也見不到。他猜想這一定是黃興通知了華興公司,於是連夜坐船到了靖港一個朋友家,然後再由靖港轉到武昌,找到了胡瑛。這時胡瑛已接到密電,知黃興要來,遂一起在這裡等。從險境中逃出來的戰友安全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他們都是虎膽英雄,根本不把這次驚險放在心上,談起各自的經曆來,津津有味,覺得真是有趣得很,張繼甚至希望再來一次。四人一起商量,決定胡瑛仍留在武昌,黃興、劉揆一、張繼東下上海,以章士釗在上海建立的愛國協會作為基地,繼續進行革命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