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楊度獨自來到牛石嶺祭奠譚嗣同(1 / 1)

楊度 唐浩明 2580 字 21天前

剛回頭走幾步,迎麵走來了馬福益的馬伕,手裡正牽著黃興送的那匹大白馬。“楊先生,你怎麼不進去喝酒?”馬伕知道楊度是剛從東洋回來的大人物,忙主動打招呼。“老兄弟,我請問你一件事。”“什麼事?”楊度這句客氣的稱呼,使馬伕受寵若驚。“瀏陽的譚嗣同,你知道嗎?”“知道,知道,。”馬伕笑了起來。他覺得楊度有點小看了他,於是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楊先生是說譚三公子吧,我哪能不知道!我雖是醴陵人,其實和他老人家是近鄰。他老人家是瀏陽南鄉牛石嶺人,我家在醴陵北鄉鯉魚衝,與他老人家的府第相隔不到十裡。他老人家在北京被害後遺體運回老家,就葬在牛石嶺,我還去墳上磕過頭哩!”譚嗣同遇難時隻有三十三歲,即使活到現在也還不到四十歲,而這個馬伕至少有五十歲了,卻口口聲聲稱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人為老人家。僅僅憑這稱呼,就可知譚嗣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老兄弟,南鄉牛石嶺離這裡遠嗎?”“不算遠,三四十裡,如果走小路還要近些。楊先生,你是不是想去看看?”“譚嗣同的墓好找嗎?”“好找,好找!到了牛石嶺,哪個放牛的小孩子都知道譚三公子的墓在哪裡。你哪天去,我陪你!”馬伕很熱情。“我現在就去。”楊度抬頭看看太陽,估計現在還隻兩點多鐘,一來一去七八十裡路,要走十個小時。“老兄弟,麻煩你告訴大龍頭一聲,我大概要半夜之後才回來。”“你走路去?”馬伕很驚訝,心想:彆看這人文文雅雅的,真還能吃得苦。他揚了揚手中的韁繩,問,“楊先生,你會騎馬嗎?”“會。”早在歸德鎮時,楊度就跟著伯父學得了一身嫻熟的騎術,雖然有十年沒騎了,他相信仍不會生疏。聽說楊度能騎馬,馬伕更對他增加一分尊敬,隨手將韁繩遞了過來,說:“楊先生,你就騎大龍頭這匹馬去吧,這匹馬還馴服。剛喂的料,今天不會再吃東西了。騎它去,還可以回來趕夜飯。”楊度接過韁繩問:“怎麼走?”“就沿著這條石板路走,看見一座像刀劈開一樣的山嶺,那就是牛石嶺。”馬伕指了指前方。楊度謝過馬伕,縱身跨上了大白馬。大白馬果然性子馴服,馱著陌生的客人,不緊不慢地踏著古老的青石板向前走去。好久沒有騎馬了,坐在這匹高大勁健的白龍馬上,望著恬靜蕭疏的曠野,楊度胸中頓生一股豪情,兩腿將馬肚子一夾,左手在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馬立刻揚起四蹄奔騰起來,青石板上發出急促清脆的馬蹄聲。耳畔風聲呼呼,眼前田舍飛逝,自離開歸德鎮以來,楊度似乎很少有這樣愜意過了。前麵遠遠地現出一座石峰來。那峰壁立千仞,真像是神仙用斧劈開似的,褐色的岩石縫裡間或長出幾株倔強的小鬆樹,給拔地而起的山岩增添了幾分生氣。石壁下有一條兩三丈寬的小河,時至秋天,山水枯竭,河中隻有一條窄窄的流水。水邊銀白色的細沙,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幾隻細腳長頸的鷺鷥在沙岸上悠閒自在地徘徊著。楊度看在眼裡,讚在心頭:真是一塊富有詩情畫意的好地方,地靈人傑,怪不得這裡出了譚嗣同!楊度正要下馬問路,忽聽得馬後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聽說三嫂子來祭丈夫,哭得暈倒過去了。”“可憐啦,整整六年了!戊戌年三公子被害時,正是中秋節 前兩天。”“你年年中秋節都來祭嗎?”“三公子下葬以來過了五個中秋節了,我每年都帶四色月餅來祭奠他老人家。”楊度扭過頭去,看見兩個三十餘歲書生打扮的人在邊走邊說話,手裡都提著一個竹籃子,裡麵放著一些錢紙線香和月餅。他知道他們也是去譚嗣同墓的,便有意將韁繩牽緊,讓馬走慢點。一會兒,兩個書生走到前麵去了,楊度跟在他們後麵。走了兩三裡路後,書生向右轉彎了。這是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不便騎馬,他下馬牽著走。沿著小路走不多久,眼前兀地現出一個又高又大的土堆子。土堆子正前方約有一二十個人在那裡靜悄悄地忙碌著,或燒紙點香,或裝碟擺碗,或跪拜磕頭,或肅立默哀。那兩個書生也在土堆子前停下了腳步,楊度知道,這個土堆子一定是譚嗣同的墓塚了。他將馬係在一棵較大一點的鬆樹乾上,懷著一股崇敬的心情,緩慢地走向墓塚。墓塚前有一塊打製粗糙的石碑,上麵刻著九個隸書大字:譚公諱嗣同先生之墓。墓碑旁邊另有一塊石碑。這座石碑有一人多高,是一塊乳白色大理石製成,平麵光滑,四周有精致的雕花,石碑上刻著兩行楷書:亙古不滅,片石蒼茫立天地;一巒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濤。左下方有一行小字:瀏陽居士宋漸元敬立。楊度默立在譚嗣同的墓前,腦海裡浮想聯翩。他想起與譚嗣同在長沙時務學堂第一次見麵的情景,觀其神采,聽其談吐,短暫的相晤,他就認定了這位名聞海內的譚公子是個非比等閒的義烈漢子,尤其是那一番鏗鏘有力的誓言,六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似乎一時一刻都沒忘記。京城的再次聚會,譚嗣同帶來了徐仁鑄的非常家書。在徐致靖家的一席話,既壯又悲,莫非已看到了罩在前途上的陰影?為新政的推行,譚嗣同密謀策劃,奔走呼號,麵對著十倍百倍的舊勢力,毫不畏懼,寸步不讓,終於以生命譜出一段感天動地的樂章。想到這裡,楊度虔誠地向墓塚三鞠躬。身旁那兩個書生正在將帶來的紙錢一片片地撕著焚燒,嘴裡輕輕地念著:“三公子,你老人家為了國家為了百姓英勇就義,含冤而死,想必天道有公,現在已是一方神靈了。你老人家精神不朽,英靈不散,請收下晚輩送來的一點心意。你老人家暝目安息吧,戊戌年的事業總會有人繼承的!”“戊戌年的事業總會有人繼承的。”兩個書生無意間的這句話,給站在一旁的楊度以深深的震撼。是的,自己,還有梁啟超、蔡鍔、範源濂,不都是在繼承戊戌年的未竟之業嗎?黃興、劉揆一、馬福益等人要起義造反推翻滿人的朝廷,建立漢人的政權,其目的也是為了國富民強,究其實,他們也是戊戌年事業的繼承人。十八省有誌之士,留學海外的熱血之徒,可以說都是戊戌年事業的繼承者。報國獻身的豪情再次在楊度心中奔湧起來。他要給英魂燒三炷香,以表達一個老朋友一個後死者的敬意。但來時匆匆,什麼也沒帶上,他向周圍環顧一遭,見附近有一間小茅屋,一個人從屋裡出來,手一裡拿著香燭。那裡一定有祭品賣!楊度趕快來到茅屋邊,屋子裡有一張舊桌子上果然擺著一些錢紙線香蠟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木然坐在一旁。“老人家,我買一束線香四支蠟燭。”楊度一邊從衣袋裡掏錢,一邊對老頭說。“少爺,聽你口音,不像是瀏陽人。”老頭眯起眼睛看著楊度。“我不是瀏陽人,我是湘潭人。”“你是三公子的什麼人,這麼遠來給他祭墓?”老頭說話之間 拿出一束線香來。“我是他的好朋友,戊戌年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共過事。”楊度接過老頭遞來的線香。“哦,戊戌年你也在北京?”老頭一下子來了精神,將楊度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少爺貴姓大名?”“我叫楊度,字皙子。”“哦,你就是皙子先生!三公子生前常常提起你。”老頭十分熱情起來,忙站起讓座,一邊拍打著腦門說,“自三公子就義以來,我腦子全麻木了,楊少爺來過幾次瀏陽會館,我都沒有認出你來,真正地沒用了!”“老人家,你先前也在北京住過?”楊度坐下來問。“我就是瀏陽會館的老長班劉鳳池呀!”老頭乾澀的眼睛裡有了亮光。“哦,你就是劉二爹!”楊度雙手握住老頭的手,情緒頗為激動。楊度去過幾次瀏陽會館,但對守會館的老長班卻從來沒有留過神,故對麵相見也不認識。然而今天墓地重逢,他對這個木訥呆板的老人肅然起敬起來。原來,譚嗣同那年被害後,斷頭的屍體躺在菜市口整整兩天沒有人過問。譚的父親身為巡撫,又在北京做過多年京宮,親友故舊多得很,但他們都怕受株連,不敢去。譚的同誌又都遠走高飛避難去了。可憐一代人傑就這樣暴屍刑場。那時正是八月中旬,天氣還熱,眼看屍體就要腐爛了,一向崇敬譚嗣同為人的劉鳳池心中又悲又憤。他挺身而出趕到刑場,拿出幾兩銀子來送給看屍人,說:“我是瀏陽會館的看門人,譚嗣同生前做的事是對 是錯,我不知道,我也未參與過,但他頂多隻有殺頭罪,沒有爛屍罪。我為他收屍掩埋,朝廷問起,你們就說是我劉鳳池乾的。殺頭坐班房,我劉二爹一身擔當!”看屍人為他的義氣所感動,把屍體給了他,也沒向上察報。劉鳳池將自己幾十年的積蓄全部拿出來,為譚嗣同買了一具上等棺木,又請人用棉線將譚嗣同的頭縫到頸脖子上,然後再雇了一輛騾車,把靈樞運回瀏陽,安葬在牛石嶺。義仆劉鳳池的事跡傳遍全國,楊度早已聽說,今天邂逅此處,他如何能不激動?“劉二爹,你老這幾天專到這兒來賣祭品?”“三公子下葬後,我就在這裡搭了間茅房子住著。我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哪裡都是住,不如在這裡陪陪三公子更好,三夫人見我拿定主意了,便一年四季供給我的吃用。這些祭品,也是三夫人自己買了放在這裡,有人來祭奠了,就拿出來送,並不賣錢。”“噢!”楊度輕輕地點點頭,問,“來祭三公子的人多嗎?”劉二爹將了下白胡須,說:“開頭兩年沒有人敢白天來祭,隻是夜裡來,偷偷對著墳堆哭幾句。辛醜年,慈禧回到北京,下令變法後,風向變了,來祭墓的人就漸漸多了。三年裡,幾乎天天有人來,清明、中元、中秋前後來的人更多。墳堆本來很小,來的人都給它培土,慢慢地越堆越高大。三公子死得值,國人忘不了他!”老頭子跟睛裡已充滿了淚水,喘了一口氣,又說下去:“尤其奇怪的九九藏書是,每年八月十三下午天空都要變陰。明明上午還是好好的太陽,一到未末申初時候,看著看著陰雲就上來了,把整個牛石嶺遮蓋得嚴嚴實實的。楊少爺,八月十三日未末申初,正是三公子遇害的時辰。老天有眼,記得忠良,每年這一時都在誌哀呀!”劉二爹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楊度的心裡也很酸楚。“劉二爹,三公子的墓應該修繕一下,墓頂要砌上石塊,免得受雨水衝刷,不知三夫人有這個安排沒有?”“這兩年,有好多前來祭奠的人都這樣說過,有的還自願捐銀子,三夫人也動了心,是我勸三夫人暫時莫修。”老頭子拿衣袖擦著眼淚。“為什麼現在不修呢?”楊度覺得奇怪。“楊少爺,你想想,三公子是被誰害的?”劉二爹壓低嗓音。“就是慈禧那個老妖婆呀,她今年七十歲了,還能活幾年?老妖婆一死,皇上一掌權,六君子就要平反昭雪。到那時,皇上就要下令湖南巡撫親來牛石嶺祭奠,我們就可以奉禦旨隆重為三公子修造陵墓,不但頂上要砌石頭,還要建廟起享堂,還要為三公子立石人石馬。所以我勸三夫人暫且不動,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了!”“老人家說得是!”楊度很佩服這個老長班的遠見。“到那時,還要把各地名人的挽詩挽聯都裱糊起來,掛在廟堂裡,讓後人憑吊觀摩。”到底是住過京師的人,眼界就是比山溝裡的人要寬闊些。楊度在心裡稱讚。“楊少爺,我這裡還保存著一副難得的挽聯。”老頭子說著站起,從一個黑舊的木箱子裡取出一卷用油紙包著的紙來,打開說,“這是己亥年唐才常先生來祭奠時留下的。”楊度看時,唐才常的挽聯寫道:“與我公彆幾許時,忽警電飛來,忍不攜二十年刎頸交同赴泉台,漫贏得去楚孤臣,簫聲嗚咽;”“近至尊剛十餘日,被群陰構死,甘永拋四百兆為奴種長埋地獄,隻留取扶桑三傑,劍氣摩空。”“好,寫得好!”楊度念了一遍後,讚道,“佛塵先生亦已作古,你老人家好好保存這件遺墨,今後功勞當不小。”劉二爹歎道:“這位唐才常先生也是一個好男兒,隻可惜冤枉死掉了!”聽了剛才重建陵墓那番話後,楊度對先前呆板木訥的瀏陽會館老長班改變了看法。他恭敬地問這位並不尋常的老人:“老人家,你為何說他冤枉死了呢?”“楊少爺,唐才常先生的自立軍,你知道是為何失敗的嗎?”“不知道。”楊度搖搖頭。“是他們自己蹬被窩蹬出來的。”劉二爹氣呼呼地說,“自立軍的主要人物都是會黨中的人,事情還沒做成,他們內部就爭權奪利,吃虧的那方就去報官。就這樣,全部計劃都暴露了。”“哦!”楊度頗感意外。“會黨中的人都是些土匪,如何成得了大事,唐才常先生卻相信他們,不是死得冤枉嗎?”楊度沉默著。正午夏氏祠堂裡授銜的情景又浮上心頭,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氣,黃興、劉揆一會不會重蹈唐才常的覆轍?“楊公子!”楊度正亂想著,隻見大空猛地闖了進來,神色有點慌張。“出事了嗎?”楊度趕緊站起。“快走吧,黃先生、馬大龍頭都離開普跡市了。”“為什麼?”楊度甚是驚訝。“走吧,今夜裡我慢慢對你說。”楊度托劉二爹代他給譚嗣同燒三住香,點四支蠟燭,然後告彆出了茅屋。大空也騎了一匹馬來了,於是二人翻身上馬,離開了牛石嶺。一路上,大空告訴楊度,中午正在吃飯時,巡邏的小頭目來報,附近出現了十來個化裝成便衣的瀏陽縣衙門的捕快,看來官府已對今日的聚會留意了。黃興和馬福益一商量,當即做出決定,除留下十個封為佐級銜的龍頭總堂外,其他人一律離開普跡市回去。留下的人由馬福益帶領轉到另一個秘密地方,繼續商量行動計劃,黃興、劉揆一也隨他們一起去了,特為委托大空去牛石嶺通知楊度。楊度又記起劉二爹剛才說的話,授銜會開了一半便轉移,也不是好兆頭,他決定明天不跟大空去找黃興等人。天黑時,他們借了一戶農家住下。這一夜,大空、楊度二人說了大半夜的話。大空說江湖上的事,楊度說日本的事,都說得很儘興。第二天,楊度乘船經長沙回湘潭,大空則去尋找黃興、馬福益,二人在瀏陽河邊互道珍重後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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