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暗黑童話 乙一 10743 字 26天前

“你打算見機行事對嗎?”相澤瞳在沙發上說,“還是說你覺得把訪客擄走、弄傷或是殺掉,都太冒險了?”三木正在收拾行李,打包身邊所有的物品。搬來這棟屋子的時候,並沒帶什麼東西過來,所以需要帶走的,也隻有極少量的衣服和書而已。不過,因為必須配合一些其它的準備,還是花了幾天的時間。“有一次我說想去外麵逛逛,你不是開車帶我出去嗎?那時候我的樣子被人看到了吧。”至於車子的處理,瞳繼續說:“就算你把車子換掉了,一樣沒救的。你的長相已經被人記住了,名字也是,絕對不可能逃得掉,你會在這兒被抓走的。”相澤瞳說完,眯細了眼睛靜靜地露出微笑。沙發上頭,沒有手腳臉上帶著笑的少女,宛如一尊人造玩偶。三木沒理會瞳,獨自走去地下室。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再來隻剩地下室。一進地下室,便傳來持永幸惠的歌聲,是那首她常唱的悲傷英文歌。歌聲從昏暗照明造成的黑暗深處傳來,在磚牆裸露的室內繚繞,充滿整個地下室。三木開始動手將地下室角落堆積如山的磚塊搬往入口階梯的正下方,來回一點一點地搬運。幸惠的歌聲戛然而止。“你打算做什麼?”幸惠的問話從黑暗角落傳來,接著傳出一陣痛苦的呻吟。“剛才我的腳踝壓著地上硬硬的石頭,好痛。”“對不起。”久本真一道了歉,然後是兩人移動巨大軀體的聲響。三木告訴兩人,他計劃離開這棟屋子。“喔,這樣啊。”黑暗深處,真一似乎點了點頭,“那,就要分開了吧。”“什麼意思?”幸惠問道。“等一下我解釋給你聽。”真一回答。走出地下室,三木往二樓相澤瞳所在的書房走去。包裹在袋子裡的少女見到三木,露出非常悲傷的神情。“我想你並沒打算把我一起帶走。也就是說,要不就是在這裡殺了我,要不就是把我藏到彆人永遠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對吧。而你正在考慮執行後者。噯,那答應我最後一個願望,我想再好好看一看陽光。”他抱起瞳,隻有身體和頭部的少女抱起來完全不費力,她黑亮的長發隨著三木的移動柔順擺動著。“你被逮捕的時候,我會作證說你對我很好的。”三木讓瞳躺在窗邊。02給潮崎看過相澤瞳的照片之後,我每天都活在與恐懼的奮戰中。就算我突然被襲擊也不意外,這一切原本就在我的計劃裡。咖啡店的廚房裡,大致的武器都有,從大菜刀到小菜刀,算一算尺寸超過五種,但這裡頭卻沒有一把是我想帶在身上的。要是每天藏把菜刀在衣服裡,想也知道很不方便,而且要是突然被他從後麵架住,我也沒自信能拔出菜刀刺他。最後,我決定借用一把在櫃子最裡麵找到的水果刀,那是一把折疊式的小刀,也不知道實際派不派得上用場,但我需要一把讓自己安心的刀子。我留了信給砂織跟舅舅。萬一我出了什麼意外,他們應該會查看我的行李吧,等他們看了這封信,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到楓町來,又為什麼會突然消失了。如果我真的消失,警方勢必會采取行動,於是我也在信裡寫下潮崎的事。隻要他襲擊我,就代表了我的勝利。每天早上一睜開眼,我都先確認自己還活著。外出走在路上、或是自己一人在家的時候,我總是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留心四周的動靜。心臟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即使一丁點奇怪聲響,都幾乎讓我大叫出聲。不過,潮崎並沒來找我。而且不隻這樣,他也不再出現在“憂鬱森林”了。所有的事情,都有個所謂最終的到達點,但那是不是個幸福的結局卻很難講。我給潮崎看過照片之後,這是第三天。而這也成了我與這個事件糾葛的最後一天。那天早上非常冷,在被窩裡醒來的時候,手腳都是冰的,腳趾尖甚至微微發麻。我在棉被裡縮起身子用手包住腳掌,等腳漸漸變暖。不可思議的是,這麼做的時候心裡非常安詳,對我來說真是極為珍貴的一段時間。這時,我的心跳突然悄悄地加速。我睜開眼睛,一股預感竄過全身,雖然隱約而模糊,卻是關於這個事件的預感。事件一定會有結束的一天,而到時候,應該也是像今天這種寒冷的天氣吧。不知為什麼,我幾乎可以確定這一點。想到和彌,想起相澤瞳,我爬出了被窩。“明明都四月了……”舅舅嘟囔著,一邊發抖一邊套上皺巴巴的運動外套出門上班了。送舅舅出門後,我和砂織也準備到咖啡店去。兩人一道走在路上,我一直擔心萬一潮崎突然出現怎麼辦,這麼一來,就會牽連到無辜的砂織了,而且其實,前兩天我都儘量不和砂織一起行動。可是,等了三天潮崎都毫無動靜,我的種種疑慮也逐漸變淡,雖然仍掛心早上那個預感,不過,隻是走在一起應該沒問題吧。“春假也快結束了呀。”砂織對我說。她的呼吸化成純白的霧,鼻子也紅通通的,不停吸著鼻子。“新學期好像是後天開始。”“那菜深就是準考生了。”我會出席開學典禮嗎?我並不想事情沒解決就這樣回家去。“可是我還想再多待一陣子。”砂織一臉為難地看著我。咖啡店裡有一台大型暖爐,我大剌剌地坐過去離暖爐最近的座位,重讀《眼的記憶》。時針指向正午的位置,店裡卻依然沒有半個客人。砂織是在快中午的時候離開咖啡店的。當時我正想著潮崎的事,她脫下圍裙,過來暖爐前對我說:“我去一下京子小姐家馬上回來,幫我跟店長說一聲。”我點了點頭,當時木村在廚房裡。砂織外出後,我轉告了木村。“可是今天不是送貨的日子啊。”木村撫著嘴上的胡子說。潮崎平常總是在下午一點踏進“憂鬱森林”,但是都過了一點,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的心情交纏著安心與不安,非常複雜。真的很恐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人現在在哪裡。說不定他早已經逃走了呢?愈往那方向想,愈覺得一定是這樣沒錯。“少了一個常客呀,那家夥到底怎麼了?”察覺潮崎不再出現,木村惋惜地說,語氣裡還帶著一些擔心。“也沒聽他說要外出旅行吧。”住田銜著吸管搭腔說,他麵前那杯柳橙汁已經喝到隻剩冰塊了。住田在砂織離開咖啡店後一個小時左右突然出現,不用說當然是來堵砂織的,所以聽到砂織不在,就成了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我繼續思考潮崎可能已經逃跑的猜測。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的屋子現在會變成什麼模樣?他會先湮滅所有證據再離開嗎?而所謂的證據,又是指什麼?是用來軟禁相澤瞳的道具嗎?首先是衣服,瞳所穿的衣服。我在潮崎家曾經見過女性的服裝,不過,在和彌左眼看到的瞳卻是沒有手腳的,身子隻裝在布袋裡。這樣的瞳,應該是沒辦法幫她穿上一般的衣服。說不定我在那間屋子裡看到的服裝,是相澤瞳被誘拐時穿在身上的。想到這裡,我突然想到軟禁還有一樣必需品,那就是場所。如果潮崎先湮滅所有證據才離開,那麼那間地下室也被除去了嗎?地下室的窗戶在兩個月前已經用磚砌花壇堵住了,接著隻要將地下室的入口封住,誰也不會察覺那間地下室的存在。其它還有什麼會成為證據的東西呢?還有什麼是萬一被發現,就能夠直指自己正是凶嫌的東西?我突地站了起來,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氣憤,緊接著一股恐懼湧上。我竟然遺漏了那個最重要、萬萬不能被發現的東西!相澤瞳,最大的證據。要是她還活著,而且被救出來的話,對潮崎來說將是最致命的。那麼,潮崎會怎麼做呢?帶著她逃走?還是隻好讓她永遠開不了口?我驚覺必須立刻前往潮崎家。“快去把車開出來!”“啊?要上哪去?”住田見我一臉焦急的模樣,弄得他也莫名其妙地緊張。“彆管了,快點起來!”我拚命扯住田的毛衣袖子,硬是拉他站了起來,“上車再告訴你!”木村在吧台裡,一臉好笑地望著我和住田。“你就送她去吧。”木村對住田下了指示,語氣則是優哉悠哉的。雖然反而刺激了我的焦躁,還是很感謝他幫我說話。終於站起身的住田伸了個懶腰,我從身後一路推著他出了咖啡店。我們還沒付賬,不過不能浪費時間了,之後再付就好。外麵應該很冷,但因為內心非常激動,我幾乎不覺得寒冷。我一看到住田停在咖啡店外的輕自動車,立刻打開車門坐進了前座。“你先冷靜一下。”住田坐在駕駛座,試著讓我平靜下來,“你看你這樣拉,袖子都拉壞了。”“對不起。”我深呼吸了一下,“可是真的很急。住田,快點載我去潮崎家。”住田驚訝地張大了嘴。“為什麼?”“你先開車,路上我再告訴你。求求你快開車。”住田於是默默發動引擎,車子離開“憂鬱森林”的停車場,往潮崎家駛去。“現在可以告訴我理由了吧?為什麼我們要去潮崎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相澤瞳的事情,是不是不應該把住田也牽連進來?我稍微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但,我決定把潮崎可能誘拐了少女的事情告訴住田。“我希望你冷靜地聽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這麼可怕的表情,已經沒什麼事會嚇到我了。”“認真聽我說。”“……嗯。”住田點了點頭,他的眼睛一本正經地凝視車子前方,我突然覺得好安心,比起一個人單槍匹馬,還是拉他作陪好多了。我把相澤瞳的事情告訴了他。還有,潮崎那棟藍磚屋有一間地下室,據我的推測相澤瞳就是被藏在那裡麵。不過我沒提潮崎害死和彌的事,還要解釋我移植眼球的事,故事就太長了。“三天前,我拿了報紙剪報給潮崎看,那上麵有相澤瞳的照片……”我跟住田說,我一直在等潮崎現身突襲我,不過直到剛剛我才猛然驚覺,他很可能已經封住相澤瞳的口,自己逃掉了。住田一直嚴肅地聽我說話。“但是,那個潮崎會……”他鐵青著臉,幽幽地說,“簡直難以相信……”“請你相信我!”“可是……”車子駛進蜿蜒的山路往潮崎家前進,路麵是上坡,兩旁杉樹林夾道,我們通過了和彌出車禍的地點。“好。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我自己一個人進去,住田你留在車子裡。潮崎很有可能還在屋子裡,一定很危險,我自己進去。如果我沒出來,住田你就去幫我報警。”我決定了。雖然很害怕,但我不想強迫他。“很危險嗎?”“應該吧……不過我有帶武器喔。一把水果刀。”住田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但是,這樣的話,我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了。”聽到住田這麼說,我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車子轉過彎道,經過通往京子家的岔路。車窗外抬頭可見的斜坡開始進入寒冷杉樹林和低矮枯木交錯的地帶,嚴寒仿佛封住一切的生命。完全不見任何活的生物,所有樹木仿佛都由石頭雕刻而成。低沉的烏雲遮住太陽,四下完全籠罩在陰鬱的灰暗中。終於看到斜坡那頭的藍磚屋了,一股惡寒爬上我的脊背。“不要開進院子。我們把車停外麵,用走的進去。”我提議說。“為什麼?”“如果潮崎還在家,說不定會被他發現。”打開屋子大門之前,我想再繞一圈看一下屋子四周。住田的車子在傾斜的道路上行駛著。我閉上眼睛,趕走襲來的恐懼。我全身不停地顫抖,卻不是因為寒冷,我環起雙臂緊抱自己的身體忍耐著。和彌為了救出相澤瞳而接近這棟屋子的時候,是強忍著多大的恐懼啊。請給我勇氣。這時,車子停了下來,我們在離屋子大門稍遠的路旁。“準備好了嗎?”住田鐵青著臉說。我點點頭,走下了車。03兩座幾乎和我一樣高的石柱,立在潮崎家庭院入口兩側,生鏽的鐵門一徑敞開,我和住田稍稍低下頭穿過了大門。走過兩旁長滿植物的細長小徑,我們來到藍磚屋麵前。這棟屋子隻有兩層樓,隨便都找得到比這高的建築物,然而我卻不由得覺得它大得足以覆蓋整個天空,三角形的屋頂筆直刺進低沉的烏雲。我聯想到孕育暗黑的巨大魔物。一直望著這棟屋子,內心最底層倉皇不安的部分顫動著被引了出來。不管是多麼地幸福、多麼地凜然,站到這棟屋子麵前,都將醒悟到自己終究隻是一介孤獨的人類。藍色是灰暗與寂寞的顏色。藍色的大海往下沉入,最終將會成為進入光線無法到達的深海暗黑。海麵的藍與深海的暗黑其實沒兩樣,而在我眼前這棟屋子的藍,正冷冽而透澈地訴說著這個真相。雖然還是大白天,太陽被雲遮蔽,四下一片昏暗,室內應該需要開燈了吧,但從屋子正麵看到的每扇窗戶都滿溢著靜謐的黑暗,完全不像有人在裡麵的樣子。屋前院子有一塊停車用的細石子地,停著潮崎的黑色轎車,他的車就隻有這一輛。“潮崎不知道還在不在裡麵。”我問住田。因為緊張,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生硬。“搞不好他把車留這裡,人不知道逃哪兒去了。”住田回答。我們稍稍壓低身子躲在圍繞庭院的林子裡,四周安靜到幾乎引起耳鳴,遠處偶爾傳來鳥兒振翅聲,成了唯一聽得見的聲音。一片寂靜中,我看見屋頂停了一隻烏鴉。一個黑色的小點,宛如用針尖在空間裡刺開一個小洞。烏鴉警覺地環視四周,像在監視有無入侵者似的轉動著黑色的頭。“住田你往右邊,我抄左邊。”我決定兩人朝相反方向分頭調查屋子外圍。“要是有什麼狀況,你就叫我喔。”他神情緊張地吩咐我之後,便藏進林子裡開始朝屋子移動。而我則在環繞庭院的森林中,朝屋子左側前進。和住田分頭行動之後,我突然不安了起來。雖然他一點也算不上可靠,細瘦的肩背跟手臂甚至給人纖弱的印象,即使如此,我發現隻要有人陪在身邊,精神上便能安定不少。藍色的磚牆筆直聳立於地麵,每接近一步,全身都感受到它那股壓迫感。終於抵達屋側,我仰頭透過枯枝間隙往上看,視野大半的天空都被牆給遮住了。靜靜地一直凝望這麵牆,我的眼睛終於無法聚焦,幾乎暈眩。整麵規則排列、往上堆棧的磚頭深深埋進我的腦中,從牆的另一側傳來人類的慘叫、尖叫、苦悶的嗚咽。我歎了口氣,不安的情緒隨之襲來。我用手撐住樹乾,閉起眼睛平複情緒。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極度渴望氧氣。我全身都感受到眼前的森林與這棟屋子的氣息,刺骨的寒冷空氣拂過我的雙頰,因為緊張而緊繃的肌膚,默默承受著寒冷與孤獨。和彌也承受過這些嗎?當他為了救出相澤瞳而前來屋子四周調查的時候,是否也感受著這股恐懼?在他發現了相澤瞳,並企圖破窗而入的前一天,是否也像我這樣進行了調查?我想應該是吧,所以他才會藏了工具在口袋裡,想必是要拿來打破窗戶的。而我現在正在做和他相同的事情。我繼承了他的心意,重整之後再次演出這出拯救相澤瞳的戲碼。調整好呼吸,我睜開眼睛。我閉眼凝視的時間大概隻有十秒而已,但這短短的時間已足以讓我重新鼓起些許勇氣踏出腳步。我走出樹林,把身子貼上屋子外牆,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沿著牆壁慢慢移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覺到我的接近,我聽見屋頂上那隻黑鳥振翅飛入空中。04三木在書房裡,行李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隻剩封住地下室,然後離開這裡。這棟屋子應該會托朋友轉手給他人吧。書桌、椅子、時鐘和窗簾都留著,屋子幾乎恢複到三木剛搬進來時的狀態,消失無蹤的隻有三木帶進來的東西。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打開書桌抽屜,拿出收在裡麵的東西,望了好一會兒。這是不久前來調查屋子四周的訪客遺落的東西。那時候,他似乎聽見外頭傳來鳥兒振翅的聲音。平常他是不會注意這些的。但是,就要離開這個地方的現在,那個聲音特彆令他心煩氣躁。他將一直收在抽屜裡的那樣東西放進口袋。從書房窗戶望了望外頭,沒有異樣。出了房間,走在二樓的走廊。由於一樓天花板是挑高到二樓頂,從二樓便能眺望一樓走廊。環繞天花板下方是一個L型的走廊,儘頭是一扇窗戶。三木走近那扇窗戶,把臉貼近玻璃。那兒是屋子的南側,因為他不能弄出聲響,所以無法打開窗戶,因此也無法探看窗戶的正下方。但是,雖然隻有一瞬間,窗子下方視線勉強沒被擋住的地方,他瞄到了一個人的肩膀,那人正往屋子後方移動。三木之前就知道這名訪客的存在了,恐怕這個人現在正把身子緊貼磚牆,沿著屋子的側麵移動進行調查吧。三木開始行動。他靜靜地下了樓梯。樓梯下方放著一個袋子,裡頭裝了磚塊和砌牆用的灰泥,是他一點一點從地下室搬出來的。三木是在偶然間取得這支鐵錘的。打算封掉地下室的時候,他發現樓梯下方一直放著一個工具箱,或許是之前的人為了不時之需而準備的,而這支鐵錘就在工具箱裡。榔頭的部分已經鏽掉大半了,不過鐵塊夠重,拿來破壞東西應該很足夠。三木握緊鐵錘的木柄,朝訪客的方向走去。05我貼著屋子外牆前進。我想,緊貼住牆壁的話,從二樓窗戶應該是看不到我的。我把肩膀和手掌貼著磚牆慢慢移動身子。牆壁很冷、很乾燥。我呼出的氣息化成白霧,輕撫過一塊接一塊的長方磚消失無蹤。這棟屋子的形狀並非單純方方正正的四角箱子,屋內房間突出的部分造成屋子的外牆有棱有角。每到轉角的地方,我都屏住氣息,深怕眼前突然冒出潮崎的身影。我小心翼翼探視每扇窗戶,但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拉上了窗簾。看樣子潮崎果然已經不在了,整棟屋子散發出無人居住的屋子特有的空虛氣息。屋子的側麵有好幾個磚砌的花壇,裡麵幾乎什麼也沒種,隻有一些已經枯成淺褐色的雜草。幾根細長、已經乾掉的木棒還插在花壇裡,顯示花壇裡曾經種過小樹,但現在隻剩樹葉落儘、毫無生氣的樹乾。西南側的角落是與左眼記憶裡最相似的地點,上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這裡應該就是和彌來到的位置了。再次站在這個地點,但是,還是不見和彌當時發現的地下室窗戶。牆與地麵想接的地方並沒有窗戶,而是一座花壇。我試著挖了一下花壇裡的土,土壤凍得硬邦邦的,手指挖不大進去,壇座又是用磚塊填灰泥砌成,移也移不開。花壇應該是在這兩個月內趕工做好的,說不定有什麼不牢固的地方,但我光用肉眼並無法找出破綻。我決定放棄,還是不要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比較好。繞到屋子後方,那兒有一個倉庫,是我上次來也看到過的,應該是這棟屋子剛蓋好的時候就有了吧。外部搭蓋的木板看起來很舊,都開始腐蛀了,上頭原有的白色油漆也已剝落,留下許多雨水滲入的痕跡。搭蓋的木板多處破損,倉庫漆黑的內部若隱若現。我拉了拉門想確認倉庫裡麵,門卻拉不開,我再使勁一拉才開了門,然而裡麵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我注意到那一扇窗戶,就是在那個時候。在倉庫旁邊,視線稍微往上看的外牆上有一個四邊形的凹陷處,那兒的窗簾似乎沒拉上。不過並不是沒裝窗簾,而是拉好固定在窗戶兩側。如果是從那個窗戶,一定就能夠看清楚屋裡的狀況了。我張望四周,確認四下無人。窗戶的位置有點高,可能因為屋子蓋在山坡上的關係,所以即使在屋內位於同樓層的窗戶,從屋外看,有的還是有高度落差。我打算攀著倉庫夠上那扇窗,再透過那扇窗觀察屋內。我先用腳尖踩住倉庫側麵木板的縫隙,雙手勾住窗緣後,把身體整個往上抬拉。我的鼻尖剛好抬至窗台下緣一帶。於是我望向窗內。06三木走出玄關,貼著屋子外牆移動。剛才在二樓隱約瞄到的人影,似乎往屋子的南側走去,三木正好追隨他的腳步。三木思索著這些訪客,之前也有其它訪客來過,他們都不知從何嗅出三木不為人知的秘密。不過其實對於自己的罪行,三木並沒特彆掩飾得多周到。把一位跟自己問路的女性,完全沒來由地推下斷崖。連自己第一次下手殺人都是這樣。後來回想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也沒想過要是被抓到會吃上刑罰。即使受刑也無所謂吧,他想。不過,如果逃得掉的話,就逃。如果封得住這些訪客的嘴,就封。三木緊緊握住鐵錘,靜靜地走著,終於在繞過數個壁麵轉角之後,他停下腳步。這次的訪客就在那兒,在轉角另一側隱約可見那人的衣服。而那名訪客似乎還沒察覺自己已經被屋主發現。三木繼續藏在牆角這頭,屏住氣息。每次都是這樣。他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名訪客了。搬來這之前,上次住的地方也是一樣。三木想起了那時候的事。那時的訪客是一名家庭主婦,她見到在外頭走動的三木,一臉看到可疑人物的表情,可能是因為三木完全不和鄰居來往,所以特彆顯得詭異。住那裡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埋了兩個人在山裡麵,三木也想過該不會是東窗事發懷疑到他頭上來吧。他大可殺了那個家庭主婦的,不過他沒這麼做。如果她突然失蹤,她的家人應該會引發一陣大騷動。最後,他決定在關鍵證據被發現之前搬離那個地方,這樣簡單多了。於是,三木來到了楓町。他的頭與肩膀緊緊貼著磚牆,再次確認訪客的身影。那個人呼著白霧,把臉湊近窗戶想窺視屋裡的動靜。三木在記憶中搜索著,從那扇窗戶可以看見屋裡的什麼。他馬上想起來那裡擺著什麼東西。然後,他很確定是該搬離開這裡的時候了。相澤瞳說,她想看看外麵的光線。如果少女不曾這麼說,可能他就沒必要封住這名訪客的口。因為三木隻剩把地下室封住之後撤離這棟屋子而已。那扇窗的深處,應該看得到瞳。剛剛三木的這雙手才把她抱過去平放在那兒的。訪客應該是看見了。耳邊傳來訪客強壓著還是低聲發出的驚呼。07看進去窗戶那頭幾乎沒有任何東西,隻有一個書架,上麵擺了成排厚厚的書籍,應該是畫冊吧。書架旁邊地上,立放著好幾幅畫,潮崎應該是把這個房間當倉庫使用。該說是安心還是困惑,我爬下了倉庫。潮崎好像真的已經離開這棟屋子了。突然間,前方出現一個人影,我差點沒大叫出來。等我弄清楚原來是住田,全身都快虛脫了。“發現什麼了嗎?”住田問。我搖搖頭。我們決定進屋去。我們試著打開玄關,但前門鎖住了。不過住田剛才調查的北側有一個後門,那裡沒上鎖,一轉門把,門就靜靜地開了。屋裡非常暗,陰霾的天空再加上位於日照不足的北側,能見度相當差。我很猶豫要不要打開電燈,因為要是潮崎還在屋子裡就糟了,然而住田卻想也沒想,啪地開了燈。“沒問題的啦,這裡肯定沒半個人。”“還是謹慎點好。”我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其實覺得有人陪在身邊真是打了一針強心劑。後門通往廚房。微弱的電燈照明下,廚房擺著舊冰箱和餐具櫥櫃,靜寂中,隻聽見冰箱發出的細微馬達聲。流理台裡沒有任何廚餘,看不出最近有開夥的跡象。但與其說是清理得很乾淨,倒不如說是沒人使用過的感覺。我們打開每個房間確認,全都不見半個人影。有一間像是當畫室使用的房間,裡麵有一幅畫到一半的畫,畫的是這棟屋子的庭院。沾到許多顏料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玻璃杯,裡麵插著幾枝畫筆。那件潮崎說是他妻子的衣服,也原封不動地放在這裡。半透明的收納箱裡收著許多女性的衣物,全都折得整整齊齊的。這些衣服對相澤瞳來說太大件了,而且都是些成年女性的衣服。看過空蕩蕩的浴室後,住田對我說:“沒人在嘛。”從他身上已經看不到一絲絲的緊張,不僅如此,住田似乎開始懷疑相澤瞳是不是真的被軟禁起來,以及潮崎就是凶手這件事。雖然他沒明說,但他的語氣已經很明顯了。我們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繼續探訪還沒打開的房間。地下室的入口應該就在屋內某處,我卻完全找不到像是入口的門。“菜深,我們回去吧。你剛說的那些事,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住田站在走廊正中央說。我好難過,不應該是這樣的,但我卻完全無法反駁,心中滿是困惑。“可是,二樓還沒看啊。”“我不去。”他手叉腰上,不打算移動他的腳了。於是我一個人上了樓梯。樓梯上方是挑高的天花板,環繞周圍的是二樓的走廊,走廊上並列著好幾扇門。其中一間很像是潮崎的寢室,另一間房裡則放著老舊的木製書桌。站在擺了書桌的房間裡,我開始感到不安。不管我怎麼找,都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剛才,住田開始懷疑我的時候,我是生氣的,但一方麵我也覺得他會這麼想一點也不意外。一間又一間檢查每個房間,原本對這棟屋子所持有的恐懼已漸漸淡去。從外觀看這棟屋子,就像是一個內藏怪物的大魔窟,但看到潮崎畫的一幅在草原上奔跑的小狗、安置在客廳裡的電視、貼了卷標貼紙的錄像帶等等物品,這股無以名狀的恐懼已層層褪去。為什麼沒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為什麼找不出任何證據?我困惑不已,在房裡來回踱步。無意間,我的視線停在窗戶上。要不是這扇窗的窗簾是開著的,我可能就不會發現那棟建築物的存在了。窗外是一片森林,然後稍微過去一些的山坡上,矗立著另一棟外觀跟潮崎家非常相近的建築物。這兩棟屋子應該是用相同的磚塊蓋成,連屋頂的造型也一樣,隻不過,牆壁的顏色不同。潮崎的屋子是藍磚,而對麵那棟屋子則是紅色的。那裡想必是京子的家了。我記得木村說過,京子也是住在磚造屋裡……位置也差不多正是那一帶。我一直沒過去京子家那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屋子的外觀。我的心中浮上了一種假設,那是我從未想過的。如果,和彌打算救出相澤瞳的那天,正好戴了一副藍色的太陽眼鏡呢?這樣即使屋子的牆壁不是藍色,映在左眼裡的影像也會是藍的了。不,不可能,仔細回想左眼看到的影像應該不是透過太陽眼鏡所見。我否定了這個想法。然而,我心裡卻無法完全無視這個假設,隻是湧上更大的不安。對了,和彌的記憶裡有地下室的窗戶,但現在這棟屋子卻沒有那扇窗戶,有的隻是一個花壇。之前我一直認為這個花壇一定是這兩個月裡趕工砌起來的,但是,這麼短的時間裡真的能夠長出裡頭那些枯草嗎?這兩個月都是冬天,這樣植物還能在空無一物的土壤裡成長、而後乾枯嗎?比較合理的假設應該是這個花壇是在更早之前就存在了。我呆立在二樓房間裡。如果,和彌當初看到的窗戶是京子家的地下室,我顯然做了相當嚴重的誤判。我跑出房間,焦急地想立刻衝下漫長的樓梯。我把大半個身子探出環繞天花板下方的走廊扶手,望向一樓的走廊。“住田!”聽到我的叫聲,住田走了出來,一臉不解地抬頭看我。“終於放棄了嗎?”“快開車!我們去京子小姐家!”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等一下再告訴你為什麼!”住田一臉納悶,不過還是立刻跑出了玄關。我一邊衝下樓梯一邊思考著。和彌當初看到的屋子並不是這裡,而是另一棟磚造屋。這樣的話,砂織就危險了,她今天中午說要去京子家的。不快點不行。我一口氣躍下最後的幾階階梯。08窗內深處,相澤瞳的臉上不知道是什麼表情呢?三木心想。那名訪客應該已經注意到少女沒有手腳了,畢竟裝在布袋裡蠕動著身軀的瞳實在太詭異了。那聲刻意壓低的驚叫之後,旋即恢複了寂靜。顯然是怕被發現,所以硬生生將自己的聲音壓了下來。三木朝那邊踏出了腳步,就在這時,口袋裡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響。口袋裡裝的是車鑰匙,還有一隻金色的手表。就是訪客上次來的時候,不小心遺落的那隻手表。雖然隻是非常微弱的聲響,看來卻足以通報訪客這邊有人了。傳來訪客拔腿就跑的聲音。三木從隱身的牆角走了出來。他得追上這個人,封住他的嘴。09衝下樓梯,我打算朝玄關的方向跑去。住田應該正在發動車子,我得儘快坐上車才行。然而就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如果當時在那個地方,我的耳朵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就不會停下腳步了吧。我好像聽見了歌聲。我在樓梯前停了下來。歌聲非常小聲,小聲到幾乎快聽不見。微微顫抖的女聲,歌詞似乎是英文。說不定是哪間房裡的收音機還是電視傳出來的,我應該彆管這些,快點趕去京子家才對,但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尋歌聲的源頭走去。原來是這麼回事。等我了冷靜下來終於想到。就算戴著藍色太陽眼鏡,紅色的磚牆看上去也不會是藍色的呀,這麼單純的道理……愈遠離樓梯下方,歌聲變得愈小聲,我馬上就找到聲音的出處了。在樓梯的內側有一個壁櫥,站在壁櫥前方聽到的歌聲是最清楚的。唯有樓梯內側的牆壁凹了進去,擺放著這個老舊的木製壁櫥。我把耳朵貼到壁櫥門上,閉上了眼。歌聲是從壁櫥深處傳來的。我幾乎可以確定,壁櫥的後方還有東西,而這個壁櫥正是為了遮掩那樣東西才被擺在這裡的。我的體內竄過一股騷動,趕往京子家的事已經完全被我拋到腦後。比處理沒有放任何東西,我懷疑是為了挪動方便才刻意不擺任何東西進去。壁櫥非常輕,連我都隻要稍微用點力就能夠把它移到旁邊。搬開壁櫥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麵牆壁,牆上有個鑿開的洞。這麵牆原本好像貼了和旁邊相同的乳白色壁紙,不過絕大部分都被撕掉了。洞口幾乎和人一樣大,洞緣裸露著遭到破壞的磚塊。這裡原本應該有一扇入口的門存在才對,磚層像是後來為了遮住入口才砌上去的,在裡麵的磚層邊緣還看得見門板的合葉。越過洞口是一道細長的階梯通往下方,從天花板垂下一盞非常昏暗的燈,照著這個仿佛某個生物的喉嚨般的細長空間。歌聲就是從下麵傳出來的。我很肯定那不是收音機的聲音,而是人的歌聲。這是地下室。這棟屋子果然有地下室。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階梯。我緊張不已,呼吸紊亂,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鼓動。階梯兩側是裸露的磚牆,我扶著牆壁一邊當心腳下往下走。愈往下,空氣的濕氣愈重,連同壓力纏附上我的身體。這種黏著性的空氣,混濁到幾乎令我喘不過氣,簡直就像黑暗化成了液體充塞整個空間。走下最後一階,眼前是一個陰暗的房間。數根支撐一樓地麵的梁柱在天花板上縱橫交錯,唯一的一盞燈是開著的,發出微弱的燈光從天花板垂下,大概壽命已經差不多了,偶爾還會閃爍幾下。微弱的燈光無法照亮整個房間,在階梯的對麵幾乎是一片漆黑,使得整間地下室看起來仿佛無限深入不見儘頭。昏暗光線照出幾根柱子,或可說這些柱子的大半沒入了黑暗,宛若一個個幽靈佇立地下室中。地麵是泥土地,不過壓得非常結實,已經接近石頭質地了。眼前有一塊寬敞的空間,擺著一張很大的木製書桌。再後方則是林立的置物架,全部集中在地下室的一區,像是圖書館的書架一般整齊排列著。那個木製書桌很像是作業台,鋸子、鐵錘等工具散放桌麵,比較不協調的是,有一把全新的大槌子也擺在一旁。另外還有很像是手術刀的東西也放在作業台上,忽明忽滅的燈光下,反射著黯淡的銀色光芒。作業台的台麵,覆著一層黑色的汙跡。我連忙揮去腦中的想象。這汙跡簡直像是染上了人類的血、變色之後所留下的痕跡。不是,我告訴自己,這些隻是油漬罷了。置物架的前方擺著木箱等等雜亂的物品,仿佛這棟屋子裡老舊又不堪使用的各種物品全收到這兒來了,說不定,都是這棟屋子剛建好當時的東西。有個缺了數字盤的掛鐘,還有個蓋著褪色毛毯的嬰兒車。那個女性的歌聲仍持續傳入耳裡,她的聲音從地下室無垠幽暗的最深處,悄悄地傳出。雖然我聽不懂英文歌詞,卻感受得到歌聲中仿佛隨時都將幻滅的空虛,聽得苦悶不已,好似充塞這整間地下室的黑暗渾沌本身正流著淚嗚咽泣訴。我想出聲,卻發不出來。喉嚨深處乾乾的,聲音一直卡在裡麵。努力許久,終於發出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有……人在嗎?”我的聲音被黑暗吞噬,歌聲停止了。地下室瞬間被寂靜包圍。“……誰?”地下室深處,從置物架一帶傳出一名女子的聲音。是剛才唱歌的人的聲音,她的聲音裡含有些許的恐懼。“你是相澤瞳小姐吧?”我一邊說一邊朝聲音的方向移動,經過作業台旁邊,打算走近置物架。在地下室裡頭走動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前方是自己全然不熟悉的世界,看不見太陽,這裡沒有白天也沒有夜晚。微冥幽暗的世界裡,那盞微弱的光源就是一切。“她不是瞳喔。”我在柱子旁停下了腳步。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同樣從那個置物架後方傳出來。“我是久本真一,剛才和你說話的是持永幸惠。”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兩個名字都是我從沒聽過的,而且我一直以為隻有相澤瞳一個人在地下室裡。“那……瞳呢?”“好像在睡覺。我們講話小聲點,彆吵醒她了。”自稱久本真一的男子壓低了聲音說。置物架後方傳來他們兩人悄聲的交談。黑暗中,像是揉擦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細細撩撥著我的聽覺神經。他們藏身黑暗裡,而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盯著我瞧的視線。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我無法再往前踏出一步,因為我一點也不想靠近那個燈光幾乎照不到的陰暗角落。想到地下室裡居然有兩個有意識的人藏身其中,我的思路幾乎中斷。“難道,你是潮崎的朋友?”名叫持永幸惠的女子問。我腦中亂成一團,為什麼潮崎的名字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因為聽到你的聲音,潮崎好像有一點反應。”“他……在這裡嗎?”“就在我旁邊,”久本真一說,“可是沒辦法說話。不過他聽到你的聲音,稍微哼了幾聲。”潮崎在這裡,而且,他們說他沒辦法說話。簡直像什麼玩笑話似的。低矮的天花板壓迫著我的心,它化為巨大的暗黑手掌,眼看就要將我壓垮。我手扶住柱子,強忍住孤寂,凝神注視他們所隱身的黑暗。那裡麵有人,我感覺得出來。籠罩四下的漆黑似乎輕晃了晃,終究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在我身旁,有些東西從天花板垂吊下來,那是幾十根細線,細線的下方係著釣鉤。仔細一看,似乎有什麼乾掉的東西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地黏在釣鉤上。“潮崎他……為什麼沒辦法說話呢?”我問。短暫的停頓後,傳來久本的聲音。“他現在是抱膝坐在地上的姿勢,全身都打了木樁,所以沒辦法動,也無法說話,可是是肺部被貫穿的關係吧。當然他還活著就是了。”“都變這樣了,怎麼可能還能活著……”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隻是這樣,卻馬上引起潛藏地下室中的巨大黑暗強烈地震動。“可是,這是事實喔。雖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知所措,但試著想安撫我讓我冷靜下來。“你先平靜一點。”傳來持永幸惠誠摯的請求。這個時候,遮住他們的置物架突然劇烈地搖動,大概是被誰的身體撞到了。雖然架子沒倒,不過放在上麵的箱子卻掉了一個下來,落在地上發出巨響。我捂住嘴巴,往後退了幾步。在置物架搖搖晃晃之際,電燈微弱的燈光隱約照出藏身黑暗中兩人的身影。那宛如幻影,一瞬閃過暗黑之中,旋即消失蹤影。一定是我看錯,還是我已經神誌不清了。“不要這種表情哪,從我們這邊可是看你看得很清楚喔。”持永幸惠說。她的聲音裡滿是悲傷。“為什麼……”我想問她,但是呼吸困難,光是讓自己好好站著都幾乎用儘全身的力氣。剛才看到的他們的身影,已經奪走我腦子裡僅存的一點冷靜,我之所以沒有放聲尖叫逃離那裡,單純是因為我的雙腳已經不聽使喚,想動也動不了。“我們是被人動過手術的。”“手術?”“對啊,來這裡的每個人,都要接受手術。那是一種幸福的手術,最後再關進這裡。不可思議的是,手術一點也不痛苦,就像時間靜止了似的,從此得到完全的解放。”久本頓了一頓,繼續說,“這麼說來,你也是新來的地下室住民嗎?”地下室住民?那是什麼意思?是指像他們一樣被帶進地下室的人嗎?是這意思的話,那我不是。“我是來救人的……”我麵對眼前的黑暗深處說,“相澤瞳在哪裡?”總之先帶她離開地下室,愈快愈好。繼續待在這裡,我一定會發瘋。粘糊糊纏住我四肢的暗黑,已經將觸手伸往我的大腦,逐步侵蝕。我想趕快回到地麵的陽光下,然後,找人回來幫忙。我必須儘快將久本和持永的身體恢複原狀才行。“瞳在嬰兒車裡,那是她的床。”久本真一說。我一邊留意著他們隱身的黑暗角落,一邊走近嬰兒車。嬰兒車很小、很舊,車麵的布已經破損,握把上還結著蜘蛛網,車輪原本銀色的金屬部分長滿了鐵鏽,已經壞掉變形了。嬰兒車上蓋著一條毛毯,看不見車內的模樣。我好想哭。瞳被誘拐的時候是十四歲,現在應該十五歲了。這個年紀的她,就算屈起雙腳,也絕對不可能塞得進眼前這台小小的嬰兒車裡的。我掀開那條老舊的毛毯。不用說,我的眼睛立刻盈滿了淚水。毛毯下是少女的臉龐,小到幾乎用雙手便能捧起,雙頰像病人似的蒼白纖細,肌膚裡層的青色血管也清晰可見。她的長發淩亂,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洗頭了。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時間仿佛光亮太過刺眼,她呻吟了一下,微微睜開雙眼。發現了身旁的我,她一臉尚未從睡夢醒來似的微張著口。“唔……”她發出了聲音。我的胸口一緊。她被裝在袋子裡。袋子的尺寸隻夠裝下她的上半身,但她卻整個人都裝進了袋子裡。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條紅色的領帶係住袋口。“是誰?”瞳發出輕柔而楚楚可憐的聲音,“你是誰?是被帶來這裡的嗎?”不是。我搖了搖頭。我想跟她說我是來救她出去的,但是,一時間我卻說不出任何話語。我還沒能開口,瞳又繼續問:“你也是坐上車子被帶來這裡的嗎?噯,你也看到烏鴉了嗎?一直到現在,那隻烏鴉都還會出現在我的夢裡喔。”她的聲音清脆動人,像隻活潑的小白兔。暗黑之中,這聲音仿佛是我唯一的救贖。“烏鴉?有啊,剛剛一直停在這棟屋子的屋頂上呢。”我這麼回答她。“不是啦,我說的不是那個,是搖晃的烏鴉。”搖晃的?“啊,那個人是不是一直說他要換車?不過他很喜歡那個鑰匙圈,就算換了新車應該還是會繼續掛著吧。”瞳就先留在嬰兒車裡,總之我得馬上離開地下室。我正準備衝上階梯的時候,有人從上麵走了下來。是住田。“菜深,原來你在這裡呀。”他說。我走到他麵前,伸出右手一個巴掌便朝他臉頰揮去,刺耳的聲音響徹地下室。“都是你乾的,對吧!”然而他的表情卻毫無畏怯,隻是一徑望著我。搖晃的烏鴉護身符。瞳之前就是一直望著那個鑰匙圈呀!就在瞳被他的車子載來這裡的時候,那個鑰匙圈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眼裡了。10三木緊隨訪客身後,在森林裡狂奔。離自家屋子愈遠,原本多是枯木的林子逐漸出現針葉樹。突然,前方的訪客消失了蹤影,好像滑下斜坡滾到下麵去了。下麵那邊應該是一條馬路。傳來車子緊急刹車的聲音,訪客撞上車了,三木躲在樹乾後麵靜靜看著。開車的人下車來探視。那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張望四周不見半輛車,便又回到車上。訪客被留在原地,那輛白色車子旋即逃離了現場。11住田的視線依然盯著我看,一麵往嬰兒車走去。他的步履像貓行一樣從容不迫。我懾於他的氣勢讓了開來。他把手放在嬰兒車邊上,低頭看向裡麵的相澤瞳。“感覺如何?”住田問她。“還好囉。”瞳睡意甚濃地回答。“凶手不是潮崎,對吧?”對於住田,比起被他背叛而心生怒意,我反而是湧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並不是我能夠理解他的行徑,隻是,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我們剛闖進這棟屋子時的事情。“你早就知道開關的位置了。”站在彆人家昏暗的後門門口,他卻馬上摸到了電燈的開關。現在回想起來,那絕不是偶然,他一定非常熟悉這棟屋子的一切。“我是在前幾天才又回到這個久違的地下室。”住田的手還放在嬰兒車邊上,望著我說。他的表情、聲音,都和我在咖啡店裡認識的住田沒什麼兩樣。“上次和你一起送外套回來給潮崎對吧,你還記得在回去的車上跟我說了什麼嗎?”聽潮崎書他家牆壁壞了,可是我卻沒看到那麵牆。我在回程車上,把這件事告訴了住田。“聽到的時候我就在猜了,果不其然。壞掉的那麵牆,就是被我埋起來的地下室入口。我們來找他的時候,他已經發現牆上的裂痕了,隻是一直用壁櫥遮著。”“壁櫥?”住田點點頭。“很久以前我用磚塊封好那麵牆之後,便擺了一個壁櫥擋在前麵。潮崎搬來以後還是一直不知道這裡有間地下室,可是,後來這麵牆因為地震震出裂痕,潮崎便開始聽見幸惠的歌聲,這是潮崎自己親口跟我說的。幸惠你也聊過了吧?”他的手指向地下室深處。從黑暗深處,似乎有數道視線正盯著我跟住田。“那麼,潮崎也發現這間地下室了嗎?”“上次我自己來找他的時候,他還不是很確定,大概一直以為歌聲是從收音機還是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但是後來,住田繼續說,潮崎好像打算敲開那道牆看看。而為了敲開牆所買的大槌子,就是他之前騙我說買來補牆用的工具。“然後因為地下室快被發現了,你就把潮崎給……”他瞥了一眼地下室深處。我一直沒望向那邊,但我知道在那片黑暗裡,在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的身邊,潮崎也和他們一道。“潮崎是誰?”嬰兒車裡的瞳天真地問。“就是在我之後搬來屋子住的人。上次,我不是帶他下來了嗎?”住田說。少女於是恍然大悟。“喔,就是那個被串起來的人哪。”我發現,在這個地下室裡是以一種迥異於地麵上的法則運作著。我拚命強忍幾乎讓我站不住的暈眩,低矮的天花板與稠密的黑暗從四麵八方襲來,壓迫著我柔軟的腦袋。“三天前的夜裡,我親手將自己一年前封住的牆敲了開來。”結果我卻發現這個洞穴,進到了這裡。住田簡直像在昭告神諭似的緩緩述說。住田離開嬰兒車旁,舉步朝我走來。“不要過來!”我的哭喊在地下室裡回蕩。他倏地停下腳步。“你以前住這棟屋子?”他點頭。住田把他一直到一年前都住在這兒,還有當時在地下室把瞳的手腳切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搬離這裡的時候,我把地下室的入口跟窗戶都用磚塊封起來了。”窗戶……“你在外頭用磚塊砌了花壇對吧?為了遮住地下室的窗……”“那邊本來就有好幾個花壇了,我隻是再加蓋了一個而已。”花壇裡那麼多的枯草,並不是從彆的地方連土帶草一起移種過去的,而是在花壇砌好後的這一年內長出來、又枯掉之後所留下來的。但我還是不懂。在左眼的記憶裡,地下室的窗戶並沒有封起來。而且兩個月前和彌車禍過世的時候,住這棟屋子的人應該是潮崎才對啊。這時,我赫然發現自己一直都誤會了。真正的事實應該是一個我之前完全不曾考慮過、需要湊巧再湊巧才可能成立的結論。“你先前都說跟和彌認識是在一年前,是真的嗎?”“他是訪客。”“訪客?”“就是那些察覺到我的罪行,而跑來調查我的人。他們會在我家外頭東探西看,或是直接找上門來。地下室的久本從前也是訪客,他是在屋旁被我發現的。”“和彌也是跑來探查地下室窗戶,結果被你發現?”住田點了點頭,正是這麼回事。“剛好是一年前。”我捂住嘴忍不住嗚咽起來。我的推論是事實。左眼上映的那段車禍影像,不是兩個月前和彌身亡的畫麵,而是一年前出過的車禍。我在圖書館看到的左眼影像裡,最後和彌撞上了車子。當時說不定駕駛馬上踩了刹車,隻是因為看著重現影像的我聽不見聲音,也就理所當然認為和彌當場撞死了,但其實我並無法斷言當時確切的狀況。和彌那時候,其實沒死。這麼一來,和彌咽氣的事故現場和左眼影像的車禍現場當然會有出入了,因為根本就是在不同地點發生的兩場車禍。住田再走近我一步,我卻連尖叫都叫不出聲,搖著頭往後退一步。“一年前,和彌跑來地下室的窗戶附近偷窺。在我看到和彌之前大概一個星期,我就一直覺得有人在監視這裡。你今天會來這棟屋子找相澤瞳,也是從和彌那兒聽來的吧?”我雙手捂住耳朵,但他的聲音仍不停傳進我耳裡。“和彌從窗戶偷窺地下室,驚覺我走出來了,拔腿就逃。逃到後來卻被車撞到昏過去,那輛車很快就駛離現場了。那是場肇事逃逸的車禍。”他再走近一步。“接下來才是重點。你一定不相信,不過真的很湊巧,和彌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他不記得我,也不記得這棟屋子的事,過去整整一個星期之間所有事情全忘得一乾二淨……”喪失記憶。啊,原來如此。我極度恐懼而幾乎無法思考的大腦,唯獨這件事不可思議地完全能夠理解。“我沒殺他,也沒把他帶進這間地下室。”“為什麼……?”他也有點困惑,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很自然就變這樣了吧。”然後補充說明似的繼續說:“隻是想試試看在湊巧之上再加上湊巧會怎麼樣。”“然後這個熱哪,就把那名訪客帶去咖啡店了。”瞳說。“是和彌自己恍惚中要我送他回憂鬱森林的。”記得砂織說過,她第一次見到住田,是在距今剛好一年前,住田扶著喝得爛醉的和彌回咖啡店的時候。和彌當時並不是喝醉,而是被車子撞暈,才會顯得意識恍惚。但住田卻撒了謊,說自己跟和彌是在鎮上結識的。後來,他們兩人便成了朋友。住田在離我數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他的體格瘦弱,甚至有點女性化,即使如此,要抓住我讓我安靜閉嘴,仍是綽綽有餘。地下室滯濁的空氣彌漫著緊張,我拚命呼吸還是一直覺得吸不到氧氣。住田好可怕。他的眼神既不凶狠,也不猙獰,也不空洞,他隻是以一種觀察東西的眼神看著我。實驗人員、醫生、研究員……他的臉上一直是這類人物的表現。“把和彌送回去以後,我馬上離開這棟屋子搬到車站前的公寓去了。當然,是在封完地下室之後。”搞不好這些對話結束的時候,就是我命運揭曉的時刻。我試著稍微動一動緊繃的四肢,確認自己還有逃離這裡的最後一絲力氣。“這太奇怪了……如果像你所說,那瞳他們被留在地下室裡就將近一年了,照理來說,他們不可能還活著呀……”“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樹森上的傷口都一直沒愈合,所以能繼續活下去,能夠在這個時間已經停止、不見天日的房間裡歌唱談天。這盞燈是我在封住地下室纖,換上全新燈泡的,之後就一直開著了。”他抬頭望向天花板的電燈。這盞燈的壽命已經差不多了,燈光忽明忽滅。“他們好無聊哦。”瞳悄悄地說。是放手一搏的時候了。我往斜後方退一步,暗暗向上天禱告。“那……砂織呢?你搬家以後還是常跑到憂鬱森林,是為了砂織?”他用那雙安靜的眼瞳直直望著我。沒有聽到回答,我卻明白了他的心意。住田再靠近我一步。要動手唯有現在了,雖然我怕得不得了,但或許這份恐懼正是驅使我逃脫的動力。我的雙腳使勁全身力氣一蹬,肩膀朝住田迎麵撞過去。地下室深處的黑暗中,似乎傳來好幾聲咽口水的聲音。一股強力的衝擊竄過全身,我無法呼吸,反作用力把我整個人彈了回來。住田受到這股意外的撞擊,身體直接往後倒。他的身後是從天花板垂下無數的釣鉤,住田就這樣倒進釣鉤之中。他痛苦掙紮著,釣鉤勾住了衣服嗎,細線像要將他五花大綁似的纏上了全身。我拔腿就跑,心裡很清楚他很快就會追上來的。我衝上通往一樓的階梯,階梯其實不長。但抬頭望見前方走廊的光亮,卻好像怎麼跑也到不了,整個人仿佛在水中掙紮,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正爬著階梯往一樓前進。當然宛如過了好幾個世紀,其實隻是很短的時間吧,我終於爬完階梯來到一樓走廊,新鮮的空氣襲來,我不禁一陣暈眩。我目標玄關,蹬著地板在走廊上狂奔。通往外麵世界的黑色大門就在我麵前,我握住金色的門把一轉。我陷入了混亂。門隻開了一條縫,勉強能夠伸出去一隻手而已。不管我怎麼用力都打不開,仔細一看,才發現把手上纏著家用延長線,不把電線解開的話是打不開門的,要解開電線又得花很多時間。我馬上明白這是住田乾的好事。焦急中,我想起這棟屋子的後門。於是我立刻轉身,往走廊另一頭跑去。就在我通過樓梯旁的那一瞬間,腳下絆到一個東西摔了出去。倒地之後,我才發現那是從地下室入口伸出來的住田的腿。不會痛。我正全力奔跑的時候被絆倒、動作極大地撞上了一扇沒關的房門,卻隻覺得像是掉在柔軟的靠墊上,完全不覺得痛苦。而且我還能跑。正當我打算站起身來繼續跑的時候,我看見了。我看見我的右腳扭成一個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痛,反而覺得那一帶溫溫熱熱的很舒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是恐懼和焦急讓我忘了疼痛吧。住田站在我麵前。他臉頰上有一些傷痕,應該是被釣鉤弄傷了,衣服也到處都是鉤破的洞,上頭還留著幾個釣鉤,他一定是拚了命才抽身出來的。我從口袋裡拿出水果刀,手不停地顫抖。雖然我隱約知道這麼小的一把刀,應該威脅不到他,也很難讓自己成功脫身,但我彆無選擇。就在我抽出折疊水果刀那一刹那,住田一腳踢上我的左手。我的手夾在他的鞋子和牆壁之間,壓的扁扁的,卻一點也不痛,好似一陣強風刮來而已。小刀掉到走廊上,他彎腰拾起那把刀。我的腦中警報響起,身體卻無法動彈。一時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拿刀的手用力壓進我的肚子,我隻感到些微的壓迫感。“這下不能用了啊。”他說完,望著手上的小刀,不知什麼時候小刀隻剩刀柄,刀刃大概是折斷了。他按住我的頭不讓我掙紮亂動,伸出手透過衣服摸著我肚子的部位。我掙紮著從他手中逃了出來。刀刃剛才可能是卡在我的衣服上吧,斷掉的刀刃掉到地上,發出尖銳的聲響。我全身上下一點也不痛。隻是剛才被踢到的左手好像不能動了,使勁動動看,也隻是像打嗝似的抽動幾下。我望向住田,他的視線則是一直停留在我的肚子上。順著他的視線一看,我的衣服裂了開來,剛才應該是被他刺到了。傷口一帶已經染紅,但並沒有流太多血。有一樣詭異的東西從肚子的傷口垂了下來,穿過衣服裂開的洞,露在外頭晃呀晃的。剛開始我還以為那是臍帶。我看了一眼住田的手,手指紅紅的。我想他剛剛應該是為了掏出那個東西,而把手指伸進我的肚子裡。我並沒有當場瘋掉,或許是因為我完全無法承認那是自己的東西。我用雙手捧著,感覺熱熱的。傷口傳出宛如腦子酥酥麻麻的陶醉,一股不可思議的幸福感擁抱著我。然後,我似乎明白為什麼地下室的住民都不懼怕住田的原因了。你逃不掉了。我的腦子仿佛漂浮在溫暖的水中,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住田的聲音。從傷口不斷湧現的強韌生命力,滿溢我的全身,從指尖一直到腦袋的最核心。但我卻痛惡這種感覺。在我體內深處不由任何人褻瀆的部分,堅決拒絕了這股不自然的感受。住田對我伸出手,我用力揮了開來。他非常驚訝。我逃進身邊最近的一個房間關上門。我想鎖門,門卻沒裝鎖,我隻好放棄躲在房間的念頭,往房間的窗戶移動。有一隻腳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隻能拖著走。身後的門打開來,住田跟上來了。他很清楚我逃不掉,隻是用觀察者冷靜的眼神看著我的動向。這扇窗戶是上推式的嗎,本來我還想窗戶要是鎖住了就用蠻力撞破,幸好是連虛弱的我也推的開的程度。我把身體塞進推開窗後出現的長方形空隙裡。我摔出窗戶,背部先著地,撞擊的那一瞬間我幾乎無法呼吸,不過這股疼痛馬上被腹部傷口所湧出的溫暖掩過消失無蹤。我就真一直倒在地上站不起來,然後發現,自己正躺在那座花壇旁邊。老天爺還真愛捉弄人,我差點沒笑了出聲。擋住和彌窺探地下室窗戶的就是這座花壇,而它現在就在我麵前。住田也鑽出窗戶過來了。他纖弱的身軀穿過窗隙,敏捷地躍下窗戶站到我麵前。“你……為什麼要殺人?”我已經沒有力氣站起身了,整個人倒在地上仰頭看他。“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住田看上去比你高不怎麼苦惱的樣子,好像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他覺得根本沒有回答問題的必要。“我並沒有打算殺他們,隻是得把嘴封住。”我在地麵爬行,想離他愈遠愈好。左手的手指雖然無法動彈,手臂部分還可以動,於是我用左手肘和右手撐起上半身,讓左腿側麵蹭著地麵前進,動彈不得的右腳則是拖行著。地麵應該很冰,我卻完全感受不到,隻是很討厭腹、部在地上磨來磨去。我叫自己不要去想從傷口垂掛出來的那樣東西。住田走過我身旁,我感受到他低頭看著我的視線。我沒抬頭看那表情,出聲問他說:“……和彌在兩個月前過世,死因真的是單純的車禍嗎?”我在心裡偷偷期待問他話能拖延一點時間。隻要我繼續講,一定不會被殺的。手臂支撐了我全身的重量,開始因為疲憊而不停顫抖。終於手一軟,我的臉撞上地麵,一些小石子跑進了嘴裡。“是我布置成死亡車禍的。”住田的腳踩住我肚子拖著那串細細長長的東西。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向前爬行。咕嘟咕嘟,那樣東西慢慢從肚裡滑出來的觸感,那不成聲音的聲音,通過體內竄上我的腦袋。我的肚子好像變得扁扁的了。“先蒙住他的眼睛,把手腳弄骨折,然後把人拖到斜坡去。看準有車經過,便把他推下去。”住田說,他是在推下和彌的那一刻,才將和彌臉上的眼罩取下來的。所以和彌應該一直到臨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腳為什麼無法動彈。眼前就是這棟屋子外牆的牆角,我伸出右手,用手指扳住牆角。人的腸子,究竟有多長呢?我手臂使勁將身子往前帶,身體在地上拖行,不斷滑出的腸子,另一頭還在住田腳下。終於掙紮到了牆角,爬到這裡就夠了,我撐起上半身,把背靠在牆角坐了起來。我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泥巴,視線望向住田。“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和彌的記憶開始恢複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他開始想起這棟屋子的事,還有自己曾經戴著眼罩前來拜訪的事……雖然和彌自己也理不出頭緒,總之他已經開始跟我聊起這些事了。”遲早他會想起所有的事。擔心和彌恢複記憶的住田,不得不封住他的嘴……住田站在我麵前。低頭望著我的住田看起來好高,或許是因為我坐在地上的關係吧。他的背後是灰色的天空。住田用教小孩的口吻對我說:“好囉,已經玩夠了吧。沒想到連你都會變成訪客,你的運氣真的太差了。”他彎下腰,雙手環上了我的脖子,住田消瘦的臉靠我好近。“不會痛的。而且,扭斷頸骨我已經做得很順手了。”我的右手在住田看不見的地點摸索著,手指遊移在屋子外牆的側溝裡,終於在爛泥和腐葉中找到了那樣東西。“我想你誤會了。”我哭著說,“我才沒有運氣差。費儘千辛萬苦揪出你,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擠出全身僅存的最後一點力氣向住田刺去,手中握著的是已經放在那裡超過一年和彌掉落的一字起子。12三木過去扶住那名倒在地上的男子,他還沒死,看來隻是昏了過去,身上也不見有什麼傷。殺了他,或是把他帶回屋子封住他的嘴。三木必須二選一。這時,男子在三木的懷裡發出呻吟,眼疾已經痊愈了呀?前幾天他假扮客人登門拜訪的時候,臉上還戴著白色的眼罩,今天卻不見眼罩的蹤影。男子微微睜開了眼,不過眼神很恍惚,視線遲遲沒聚焦到三木身上。不過,他似乎感覺得到自己身旁有人。“……是誰?”必須在有人來之前,封住這個男子的嘴。就在三木下定決心的那一刻,男子又說話了。“這裡是哪裡……?”三木把男子拖到路旁問話。男子最後的記憶是在咖啡店點了咖啡,之後的事全不記得了,連三木的事也忘得一乾二淨。“你是誰?”這不重要,三木說,男子像是漂浮在夢裡無力地點點頭。三木手裡還握著那把鐵錘,隻要舉起鐵錘敲壞腦部,男子就能死了。男子又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就在三木舉起鐵錘的瞬間,男子又開口了:“可以麻煩你送我回一家叫做憂鬱森林額店嗎……?”三木沒有奪走男子的性命,完全是湊巧。既然他已經喪失記憶,就沒有下手的必要了,感覺反倒是揮下鐵錘以後的善後比較傷腦筋。不管把屍體留在原地,或是帶回家裡,都是件麻煩的大工程。三木把鐵錘隨手拋進一旁的草叢,一肩扶起男子,往他說的那家咖啡店走去。雖然沒進去過,三木知道地點在哪,平常開車常會經過那家店門口。到達憂鬱森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一帶路燈很少,唯有打亮照明的咖啡店仿佛漂浮在黑暗中。徒步走來咖啡店的途中,男子又昏了過去,三木於是背著男子,推開咖啡店的門。“和彌!”吧台裡的女子一看到三木背上的男子便叫了出聲。三木把男子放到餐桌旁的長椅上。“不好意思,我弟弟給你添麻煩了……”女子一邊照顧男子,一邊低頭向三木道謝。三木扯個謊說男子醉倒了,雖然男子身上並沒有酒氣,女子卻不疑有他。“糟了!這裡腫起來了!”女子撫著男子的頭說。三木解釋說,因為來這裡的途中男子摔了一跤。環視店裡,沒半個客人。剛才在吧台裡的這名女子就是店長嗎?不過,看起來太年輕了,大概隻是工讀生吧。三木心想該回去了,便走出咖啡店。身後女子追了出來喚他,三木決定當作沒聽見。離開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黑暗中,三木一路想著咖啡店裡的裝潢和那名昏過去的男子。然後是那名照顧男子的女子。她長得很像小時候在醫院認識的少女們就是那個沒了前臂的女孩,如果她長大成人,臉蛋應該就是長這模樣吧。三木察覺自己插在口袋裡的手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個金屬物,是那個男子在屋子四周調查的時候掉落的金色手表,還一直在三木的口袋裡。三木停下腳步,思考了一下,沒必要把表還回去。不過幾分鐘後,三木還是再次推開了咖啡店的大門。“謝謝你專程送回來。這個,是非常重要的手表。”女子感謝不已地雙手捧著手表。三木沒想到她會這麼感動。“請問你的大名是?”女子帶著幾分熟地問道。太像了。三木報上了本名。“那,就叫你住田先生囉。”女子把手表放到吧台上,發出金屬冷硬的聲響。三木轉身正打算離去,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請喝杯咖啡再走。”女子露出一口貝齒微笑著,幾乎半強迫地讓三木在吧台前坐了下來。眼前吧台上手表的秒針,正以一定的速度移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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