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做了一個夢,夢見人變成球的形狀。夢的起頭是這樣的,某個狹小的房間,大概隻有三坪大,裡麵放著一台小小的電視和壁櫥。三木在房間的正中央,跟一個人麵對麵站著。那個人的手臂受了傷,上頭有一道數公分長的傷痕。三木抬起他的手臂,撫摸著傷痕,結果被他摸過的皮膚就像黏土一樣變了形,手臂表麵變得光滑無比,傷痕就這樣被撫平似的消失了。三木緩緩審視那個人的指紋。一撫觸到那些凹凸細紋,表麵就變得像用刮勺整平過一樣。就這樣,三木像在玩黏土似的,一點一點去除那個人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用力握緊手指,五根手指就壓黏成了一團。三木使力反複地揉捏,那個人的身體便慢慢地愈變愈圓。而這個人始終沒有喪失意識,雖然不發一語,眼睛總是意味深長地望著三木。到最後,這個人的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任何突起的部位,隻剩下光滑、圓球狀的上半身;一個白色的、幾近恐怖的球形。仿佛為了證明這物體曾經是個人類,球麵上許多地方長有黑色的毛。而且在這個光滑的球麵上,唯獨剩下一顆沒被揉進去的眼睛。這個眼睛會眨眼,視線也會追著三木移動。完全成了球的這個人無法移動身子。當三木走出這個三坪大的房間時,他也隻是用小小的眼睛直望著他看。“又睡著了呀。”睜開眼,傳來的是相澤瞳的聲音。她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腹部使力彎曲布袋裡的上半身來打發時間,沙發反彈著她小小的身軀,她好像很喜歡這個遊戲。三木收拾寫到一半的稿子,望向窗外。天空陰陰的,快下雪了吧。三木將暖爐轉強,拿起冒著熱氣的水壺衝了杯咖啡。“那杯咖啡看起來很好喝。”相澤瞳說,“我問你喔,為什麼要開暖爐呢?應該沒那麼冷呀?”三木跟少女解釋,被他弄傷之後傷口還沒愈合的人,是不大會感受到寒冷的。“我的傷口還沒愈合嗎?”三木告訴少女,她的傷口仍舊維持手腳剛切斷時的狀態,一直是沒愈合的鮮紅色。拿著咖啡杯走到窗前,三木瞄了一眼埋金田屍體的地方,枯木遮住了樹林的地麵。從二樓窗戶可以看見整片森林,這棟屋子四周有許多枯木,不過再遠一點就慢慢換成杉樹林了。隔壁山上也有一棟和這屋子很像的磚造屋,屋頂外形也都一個樣,唯一不同的地方隻有顏色。“又覺得有人了嗎?”相澤瞳問。把金田正埋進後院,已經四天了。三木離開窗邊,打開書桌抽屜,裡麵放著那個在屋旁撿到的東西。“有人在調查你吧,這個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不然哪有可能不知道是誰的東西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呢。”但是,他並沒有親眼看見那個人。他必須查清到底是誰對自己起了疑心在這棟屋子附近進行調查。三木看著抽屜,思考這會是誰的物品。是自己認識的人的東西嗎?“你打算接下來怎麼辦?噯,我好想媽媽,我好想回家喔。”瞳仍躺臥在沙發上,轉過頭對三木說。長發遮住了她整張臉孔。“我覺得你可以自首喔,警察先生一定會原諒你的。”他告訴瞳,他並不打算自首。“那就表示,我還不能回家囉……”少女沮喪地說。三木問少女,說故事給她聽好不好。“什麼樣的故事?”三木從書架上隨手抓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他自己寫的。“那本是你的《暗黑童話集》吧。那個故事我已經聽過了,我記得是一個很像真一哥哥和幸惠姐姐的故事。”那是一篇名為《人體九連環》的童話故事。故事裡,好幾個人被一股腦兒放到盤子上站好,然後一個巨大的惡魔將雙手從兩側往中間用力一攏,這些人便全擠到一塊兒了。被惡魔擠爛的人們糾結成一團,手腳歪扭,身體扯得長長的,脖子或腳後跟勾在一塊兒,成了一個龐大的聚合物,這些人就在掙紮著解開交纏的手腳中度過餘生。瞳似乎覺得這情景很像地下室裡的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我想聽彆的故事。旁邊的文庫本,不對,我是說你右手拿的那一本。”瞳希望三木念給她聽的,是一本從前的科幻短篇集。三木坐到沙發上,念了一篇和書名同名的短篇給瞳聽。短篇沒花多少時間就念完了。“結局好可憐喔。”瞳看來受了打擊,蒼白著一張臉。故事最後並不是幸福的結局。“如果換做你是這個短篇的主角,你會怎麼做?”瞳問。故事主角所麵臨的是下述的條件與問題。“條件”“你獨自一人在一艘小型宇宙飛船中。”“你正在運送貨物到某星球的途中,這項貨物是血清,不儘快送到的話,許多人便會因此死亡。”“為了儘可能多運一點貨物,宇宙飛船隻加了最低限度的燃料。也就是說,隻有足以供應途中加速及降落時刹車所需的燃料。”“一旦宇宙飛船內發現偷渡者,一定得將其驅逐到外層空間。因為偷渡者的體重將增加宇宙飛船的重量,如此一來便無法以最低限度的燃料進行刹車降落。你既不能將等同偷渡者體重的貨物丟棄,也不能破壞宇宙飛船。”“問題”“如果宇宙飛船裡出現的偷渡者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你會將這個小女孩驅逐到外層空間嗎?”“宇宙飛船不能折返喔,因為星球上許多人正等著這批貨物。如果不將偷渡的女孩子驅逐到外層空間的話,宇宙飛船就沒有足以減緩速度的燃料,也就無法順利著陸了。就如同這個短篇一樣是吧。難道沒辦法解救這個小女孩嗎?”瞳閉起了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三木也想了一下之後說,真要救她,也不是沒有辦法。瞳的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說:“真的可以嗎?小女孩和星球上等待血清的人們都能夠獲救嗎?”如果宇宙飛船裝載的裝備、駕駛方法、偷渡小女孩的體重以及駕駛員自己的體重,各方狀況配合良好的話,就有獲救的可能。三木如是說。首先,必須有工具好切斷小女孩的手腳。總之,有進行切割的必要。“宇宙飛船裡是沒有斧頭的喔。”瞳說。將女孩的手腳切斷,儘可能減輕總重,再將切下的手腳丟出外層空間。這時,剛好有效運用到偷渡者隻是個小孩的這個條件。體型小、體重輕的偷渡者,搭配體型大、體重重的駕駛員本身正是再好不過。小女孩隻剩頭與身體,因此駕駛員隻要從自己身上切下等同女孩現在重量的肉體扔出宇宙飛船即可。這麼一來,最後宇宙飛船的總重就能夠壓在原本預估可順利著陸的重量之內了。“可是,切下自己身體的話,就沒辦法順利駕駛宇宙飛船了呀。就算駕駛員切掉自己的雙腳抵女孩子的體重,減輕了宇宙飛船的負擔,卻也無法踩刹車了吧。”雖然嘴裡這麼說,瞳臉上的表情卻是認同三木的。“而且呢,你還忘了一件事。一定要上麻醉呀。如果直接把小女孩的手腳切斷,她可能會因為打擊過大而死。我想你應該控製不了疼痛。對,沒錯,不要以為每個女孩子手腳被切斷都還可以這麼鎮定喔。”瞳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加了一句:“嗯,除了我以外吧。”三木把睡著的相澤瞳抱進地下室。屋子的底層幽暗且潮濕,磚砌成的牆麵布滿水滴,反射著微弱的電燈光線。地下室的一個角落,從天花板垂吊下幾十條釣魚線,釣線頂端的釣鉤上黏著紅通通的肉片。那是金田正內臟的一部分,差不多也該開始腐爛了吧。把瞳放到床上,包裹著她身體的布袋蠕動了一下。瞳說了夢話:“媽媽……”三木轉過身背對少女打算離去。這時,從某個置物架的另一側傳來久本真一的聲音。“你聽瞳提起過她的家人嗎?”地下室裡,好幾個置物架將空間隔成一區一區的,真一和幸惠總是藏身其間某個角落。三木來到他們跟前,正好麵對真一的頭部,幸惠的頭部則在後方看不大清楚,不過似乎是在睡覺。“瞳常在置物架那頭聊起一些回憶。像是跟家人一塊兒去露營、體育課跑馬拉鬆總是最後一名、媽媽總是把她最討厭的熱狗裝進遠足便當裡這樣。”瞳經常提起過去,她似乎非常懷念過去有手有腳的日常生活。早上起床後自己拿梳子把亂發梳直、自己用手拿杯子喝牛奶、和學校朋友用腳互相踢著桌腳玩。每當瞳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會擺動著已經不存在的手腳,嘗試做出當時的舉止。“猜猜我現在在做什麼。”有一次,相澤瞳躺在沙發上對三木說。她的視線朝著自己的身前,布袋裡的左肩忙碌地上下擺動。“看不出來嗎?很明顯是在做蛋包嘛。”她用看不見的左手拿著平底鍋,有韻律地搖晃,好容易才看出原來她是在翻動蛋包。“瞳是備受寵愛長大的。”久本真一說,“而你,曾經喜歡過誰嗎?”三木回答說他不知道。“你曾經跟我提過你小時候有一個好朋友,我想,你應該是喜歡那個人的吧?”三木偏了偏頭不置可否。久本真一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壓低聲音接近耳語地低喃著:“真的好難受。一想到她,我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無法為她做任何事,真想死了一了百了。”他愛著持永幸惠,但隻能永遠隱瞞下去。隻有在持永幸惠的頭部睡著的時候,他才能夠小聲地對三木說出自己的心聲。久本動了一下巨大的身體。這個胴體比一般人類的長,將近有一公尺半,兩端分彆連著久本真一的頭部和持永幸惠的頭部。是三木動手術把他們變成這樣的。他們倆的身體是共享的,雖然本來各有單獨的個體。“都是你為了試驗自己體內那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把我跟她搞成這副模樣。真不知道我是該感謝你,還是詛咒你。”真一發出悲慟的呐喊。如果把不同的兩個人弄到一起不知道會怎麼樣?為了得出答案,三木於是進行了手術。首先,他把真一的右手臂從手肘切斷,幸惠的左手臂也如法炮製,然後將兩個手臂切麵接到一起。骨頭的部分用金屬零件固定住,血管和肌肉則用線連接起來。三木幾乎毫無醫學知識,隻讀過爸爸的藏書,但沒過多久,切麵便開始愈合,兩人的手臂就接在一起了。血管部分似乎也複原得很好,真一體內的血液透過心臟壓縮流出,流往右手肘,再經由相連的手肘切麵流進幸惠的血管,他們兩人成了共享血液的生命共同體。三木並沒想過是不是剛好由於兩人的血型相同,結果才會如此順遂。搞不好就算他們的血型不同,還是會得到跟現在差不多的結果吧。而且,肌肉和神經也開始一點一點從切麵生長出來,滲入彼此的身體裡。兩人之間的界線已經愈來愈模糊。兩人都還有意識,知道彼此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們是在這個地下室裡初次見到對方的,一位是三木在屋子附近發現的,另一位則是因為寄來一封透露自殺念頭的讀者來信,而被三木叫來的。三木將兩人身體各個部位不斷地切斷再貼合。最後真一和幸惠的身體成了一個詭異的大肉塊。兩人的身體部位各被切成兩、三塊再接合起來,而肚子就像是一個把兩人內臟裝進裡頭的袋子,看上去鼓鼓的,手跟腳則是縫合到非原本的位置上去。相澤瞳被取下的手腳也移植到他們兩人身上。剛開始骨頭和肌肉都接不大上去,隻有主血管順利連上兩人的體內,還能維持血行的暢通。雖然一直以來,被三木弄傷的人似乎都能逃過腐壞的命運,但被切除掉的部分卻沒辦法,因為這些都是從頭部或心臟這種三木認為具備生命意識的地方被切離開來的,這些切除物終將開始腐爛,最後與常人無異地化為黃土。相澤瞳的手腳本來也會這樣的,但是因為與真一及幸惠的身體相連,血液得以循環,一直不見開始腐壞的樣子。剛開始這些移植過去的肢體並無法動彈,後來憑著真一或是幸惠的意誌開始能夠稍加控製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體內慢慢長出像骨頭般的堅硬物質,支撐住本來屬於瞳的手腳。這個堅硬物的形式雖然像一般的關節,卻是全新的形狀。而且,肌肉與神經也伸入彼此身體,宛若植物的根一般相互交纏增生,銜接上去的手腳終於和肉塊完全融為一體。一開始他們的行為幾乎隻有睡眠,但沒多久,就連指尖部分都能夠清楚地用自己的意識來控製了。三木問兩人,是由誰的大腦來控製瞳的手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我現在腦子一片混沌,已經搞不清楚了。”幸惠一臉仿佛在日照下打盹的昏沉表情。看來這個同時具備了真一和幸惠兩個大腦的肉塊,並沒有清楚劃分由哪一方的意識來控製行動,而且奇妙的是,這件事似乎並不會造成困擾。“我們經常在聊,當我們還沒連在一起的時候,各自獨立的內心是多麼害怕、多麼寂寞。”真一說。真一是孤兒,沒有親人,長伴身畔的幸惠剛好給了他溫暖;而原本對生命感到絕望、打算自殺的幸惠,真一也得以就近鼓勵她。“可是,你怎麼這麼殘酷,”真一忍住淚水說,“至少將我們兩個人的頭部縫再近一點也好……”兩人的頭部以正相反的角度連在胴體的兩端。在三木的麵前,兩人組成的巨大聚合物蠢蠢移動著身軀,燈光映出他們的影子,在地下室牆上劇烈地晃動。“你醒著呀?我還以為你睡了。”靠近三木這邊的真一頭部這麼說,於是從龐大的身軀另一端、胴體的背光麵傳出了聲音。“唉,我們還沒找出來啊。”持永幸惠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難道就沒有比較舒服的姿勢嗎?”他們倆一直在嘗試找出比較輕鬆的姿勢。真一的臉朝上的時候,幸惠的臉頰就會貼到地麵;而如果采取對幸惠來說比較輕鬆的姿勢,真一就得用突出的手肘支撐兩個人的體重,讓他痛苦不堪。所以兩人總是不時地蠕動軀體,想找出雙方都覺得舒適的姿勢。即使如此,似乎還是一定有一方得犧牲肉體承擔壓迫。可能就是這樣,相澤瞳才會說他們跟《人體九連環》裡麵的人很像吧。“你所擁有的力量,究竟是怎麼回事?”真一繼續質問三木,“照道理,我們倆應該早就死了。你一定是神的孩子啊。被你弄傷的東西,在那一瞬間便逃過了死亡,從傷口甚至感受得到奔流而出的生命力。多麼可怕的矛盾。你總是能讓某個人繼續生存下去,超脫人類死亡的自然法則……”三木轉過身,把真一和幸惠拋在身後。走出地下室前,他望向堆在深處的木材和磚塊。或許得將地下室入口封起來了,材料又是現成的。那些似乎是當初蓋這棟屋子用剩的磚塊,還多得是。如果抓不到調查這屋子的訪客,就不得不這麼做了。而有客人前來拜訪三木,是在幾天後……02雖然確定了潮崎就是凶手,我卻沒有指控他的證據。好幾次,我都想打電話報警,卻總是拿起電話又掛上。我想即使把我親身經曆並推斷出的結論告訴警方,他們也不會相信的。我沒有任何足以說服眾人的證據。一整個星期,我都在收集關於潮崎的情報。話雖如此,總不能明目張膽地打聽,我想儘量避免引人注意的行為。要是他察覺的我在懷疑他,相澤瞳就危險了。“那個人曾說他結婚了喔。”有天,在咖啡店“憂鬱森林”裡,住田這麼告訴我。他跟往常一樣坐在吧台的位置,對著煮咖啡的砂織投以熱情的眼神。“住田,你不用去學校嗎?”砂織好像在哄小孩似的。“你覺得我來這裡和去學校,哪一個重要呢?”住田一臉很受傷的樣子回砂織。雖然我總是在一旁看而已,每次住田這麼說,店長木村就會發脾氣拿銀色圓盤打住田的頭。不過當然不是真的生氣,那時的木村臉上總是一臉鬨著玩的笑容。“潮崎先生有太太?”我們驚訝得一時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住田指著掛在牆上的畫。“你仔細看,湖邊是不是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紅點嗎?”我把臉湊到畫前麵。潮崎這幅畫裡,真的有一個看起來很不自然的小紅點,我之前一直沒發現。“我老覺得那個小點看上去很像一個眺望湖景的女性身影,後來我跟潮崎先生提起,才知道那就是和他結婚的女子。”那個紅點在整幅畫裡不成比例地小,不貼近根本看不出來。看著看著,我也突然覺得很像一名站在湖邊的女子。女子身穿紅色的衣服,高度大概隻有指甲那麼大。於是一瞬間,畫裡的森林和湖泊都消失了。我的視線無法從紅點女子移開,周遭的背景簡直就像為了襯托她而存在。森林、湖泊一切宛如廣大的庭院,隻為獻給被封閉在畫裡的她。“隻是我也不是很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結婚了啦。”住田聳了聳肩。關於潮崎的家人和過去等等,我都查不出有力的情報。是誰把那棟屋子介紹給他的?他為什麼要大老遠搬到這個鎮來?誰也不知道。調查潮崎的這段時日,我一直住在舅舅家。每天和砂織或舅舅一起吃早飯,在走廊上擦身而過,在暖桌裡踢到彼此的腳。我一方麵覺得打擾了他們,另一方麵又覺得自己仿佛接替和彌住進這個家裡,厚著臉皮像自家人似的繼續住下去。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給爸媽,道歉兼反省自己的離家之罪。“從前的你從沒離家出走過。”電話裡的爸爸總是十分為難;而我跟媽媽之間,即使透過電話也說不上話來,兩人總在電話的兩端沉默不語,最後媽媽就會把話筒轉給爸爸。“早點回來吧,你還得定期回醫院複診哪。”爸爸說。有時候我會暫時放下潮崎的事,轉換心情和砂織一起洗碗盤。在咖啡店裡或是在舅舅家,我們倆穿著圍裙並著肩,一邊無謂地閒扯,一邊把碗盤和杯子抹滿泡泡。有一次她兩手正抱著一大摞餐具。“啊,要滴下來了滴下來了……!”砂織打攪。鼻水從她鼻子流了出來,但她卻空不出手來擤鼻子。“來,這樣可以嗎?”我拿麵紙湊上去,幫她擦了擦。她帶著小孩子般濃濃的鼻音向我道謝。那天晚上風很大,外頭風呼呼地吹,我們兩個窩在家裡玩撲克牌。單靠暖桌和暖爐還是抵擋不了寒冷,於是我們兩個都穿上厚棉外套,麵對麵縮起了背。四下隻聽得見風聲,世界仿佛隻剩我們倆。砂織打出一張黑桃A,一邊問起和彌跟我的事,她似乎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和彌。每次我都努力把話題岔開,然後和彌就會突然笑出來,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我想起來了,和彌又一次還吃撲克牌呢。”她一邊發著牌說。“那時候他還很小,我因為是姐姐,總覺得自己得好好照顧他才行。”看到和彌開始嚼撲克牌,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砂織滿臉幸福地回憶當時的事。我邊笑邊點頭,胸口塞滿著對和彌與砂織的愛,強烈到我幾乎哭了出來。“砂織,你記得你爸媽葬禮嗎?”輪到我切牌,我一邊問她,“和彌曾經告訴我一件奇怪的事。喪禮那時候,和彌和你並肩站在家附近的山丘上,從那裡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穿黑色喪服的人……”那是我在左眼裡看到的影像。一名穿著喪服的年輕人,來到佇立山丘的姐弟身旁。他對兩人說了一些話,砂織聽完眼眶濕了,而年輕人的眼神也十分哀傷。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時年輕人到底說了什麼,因為左眼球裡的影像是沒有聲音的。年紀尚小的砂織流著淚,那名年輕人將她緊緊抱住。“有過這回事?是好像有那麼點印象。”砂織雙手撐住下巴,閉上了眼,“那個男生,我沒記錯的話,就是爸媽意外的肇事者,那個沒把堆高的木材用繩索綁牢的男孩子……”砂織說那個年輕人非常可憐,其實仔細想想,那時候他也隻是個高中畢業的孩子。他不斷地向砂織跟和彌道歉,把自己離開家鄉來到這個鎮打工、還有家中父母親的事等等全告訴了兩人。“他為什麼要告訴你這麼多事?”“他一定是,很想說給什麼人聽吧。”年輕人在喪禮結束兩星期後上吊自殺了,遺書裡寫著他以死謝罪的心意。砂織平靜地述說著。調查潮崎資料的空當,我會帶著記錄左眼記憶的活頁本在鎮裡四處走。活頁本很重,背著它走在路上,不禁覺得自己像個苦行僧似的。我應該儘快找出潮崎誘拐及軟禁相澤瞳的證據才對,去無法停止自己像這樣追尋和彌的過往足跡。走在鎮上,佇立在和彌曾見過的風景裡,拜訪和彌上過的小學,任懷念不已的往事在腦中馳騁。貫穿整個鎮的國道旁有一家超市,超市後方牆壁和鐵絲網之間有一道狹小的空隙,少年時的和彌經常鑽過這裡,而我,也跑進去那個地點。因為我的視線比當年的和彌要高得多,無法看到和左眼影響力一摸一樣的景色。即使如此,我仍感覺自己仿佛成了少年時代的和彌,內心激動不已。在電線杆成排樹立的路上漫步,在無人的公園裡靜靜聆聽。這是一個以林業生產為主的小鎮。鏈鋸聲中,我見到了伐木的景象。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持告訴運轉的鏈鋸,鋸刃慢慢深入樹乾,木屑不斷往兩旁飛散。本來想靠過去看個仔細,但男子說太危險了要退遠一點。好一會兒,終於傳來了樹乾折斷2的吱吱咯咯聲響,樹木砰然倒地。我從背包拿出活頁本,邊走邊看,它就像我的導覽書一樣。我單手捧著夢境記錄,用另一手翻頁。因為戴著手套,翻頁變得很吃力,手臂也因為活頁本的重量而酸痛不已。就真冒著冷風邊看邊走,在離開住宅區一段路程的地方,我發現一段已經停止營運的生鏽鐵道。滿是枯草的小丘上鋪著整條碎石路,上頭鏽紅的兩道鐵軌無止儘地往遠方延伸。我把活頁本收進背包,跳上其中一條鐵軌,小心翼翼地走著,聽說喪失記憶之前的我運動細胞超強,然而現在卻走沒幾公尺,便搖搖晃晃地從鐵軌上掉下來。站在這個廢棄鐵道的小丘上,位於山間的楓町一覽無遺。這個鎮與和彌見到時的樣貌已經不同了。少了一些道路,多了一些新房子,有時候就算發現左眼見過的景象,背景也會出現活頁本裡不曾出現的房舍。一些現在已經看不見的景象,卻留在左眼的記憶裡。從和彌身上移植過來的左眼宛如一整塊過去的聚合物,像顆糖果般慢慢地融解,朝視神經流去。廢棄的鐵道一路延伸到接近森林的地方終於中斷,那兒是我曾在車站站台上見過的地點。季節不同的關係吧,背景成了一整片枯木,即使如此,那節廢棄的車廂仍然留在原處。冷風吹拂,少了小孩的嬉鬨聲。靜寂中,巨大的生鏽鐵塊躺在左眼記憶裡一摸一樣的位置。我吐著白色的氣息往車廂跑去,鑽進了車廂,冷風被阻擋在外,稍微覺得暖和了些,不過車廂裡卻出乎意料的空空蕩蕩,連座位都拆掉了。左眼的影像裡沒能看到,原來這節車廂一直隻剩個空殼被丟棄在這裡,突然覺得有點寂寥。對了,和彌就是在這裡受到其他小朋友排擠的。大家不肯跟他一起玩,我想起來了。左眼記憶裡的他,經常都是孤單一個人。雖然他也有過和朋友玩的影像嗎,但是最常看到的還是他獨自一人走著的畫麵。還是說,其實每個人烙印在瞳孔裡的影像都是這麼回事?然後我前往製材廠。因為我由於要不要進去,我站在廠房簽看著和彌爸爸從前工作與喪命的地方。整個廠區有鐵絲網圍住,但濃到幾乎嗆鼻的木材香氣仍彌漫四下。我將砂織借我的圍巾圍住口鼻,雙腳不停地原地踏步以抵擋寒冷,一邊想象著廠內的景象,裡頭應該到處都是木屑吧。真的很湊巧,我還望著大概是製材廠辦公室的門口,竟然出現一個熟識的女子身影,是砂織。我揮手出聲喚她,她滿臉驚訝。“其實很少過來這裡了,隻是偶爾有些爸媽的事情想請教他們。”砂織說之前和父母一起工作的夥伴還在這裡上班,所以會來找他們聊聊從前的事。於是我們一道走回咖啡店“憂鬱森林”。一路上砂織非常安靜,大概是想起了過世的雙親和因為事故而內疚自殺的青年吧。推開“憂鬱森林”的大門走進店內,先看到的是木村,還有好幾位從沒見過的客人。雖然算不上生意興隆,聽說店裡有時候還是會像這樣突然湧入一些客人。正打算過去吧台坐下,一瞬間我僵立在原地。暖氣房裡溫暖的空氣、柔和的黃色光線,一切仿佛瞬間消失。店深處陰暗的座位上,坐著潮崎。他交握著十指、雙肘撐在桌麵一動也不動,不禁覺得他是不是感覺不到店裡進進出出的其他客人。我緊張死了,真想乾脆離開這裡,但才剛走進來,那樣的舉動太不自然了,我隻好靜靜坐過去吧台前。“萊深?”我一時間還沒發現砂織在叫我,她一邊係上圍裙帶子問我說:“吃過午餐了嗎?要不要點些什麼?”我說我想吃。明明叫自己不要看潮崎那邊,視線還是忍不住移了過去。我的午餐快吃完的時候,眼角餘光看到潮崎站起身來。他的鞋子踩著木頭地板發出聲響,腳步聲經過我背後的那一瞬間,我不禁屏住氣息。正要通過我的身後,他的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白木小姐,好久不見了。”我使勁猛點頭,腦中卻浮現被軟禁的相澤瞳和死去的和彌。我心中雖然憤怒,有的卻是更多的恐懼。我簡直就像一隻隻能緊閉雙眼、靜待怪物從身後走過的小動物。潮崎終於步出店門,我歎了口氣,為自己的沒出息感到悲哀。京子剛好和潮崎錯身走進店裡,她手裡拿著一本精裝書,看到我便揮手向我打招呼。她坐過去平常的位置,對吧台裡的砂織說:“砂織,給我綜合咖啡喔。”“好的……”總覺得砂織的聲音沒什麼精神。窗邊的座位上,京子打開了書本。砂織沉默不語的時候,逝去親者的身影正在她腦中蘇醒。當然她不曾清楚提過這件事,但看在我眼裡總不由得這麼覺得。像是她常常會呆呆望著客廳窗外。舅舅家因為蓋在斜坡上,可以俯瞰家門前的道路。即使路上沒有任何人經過,紗織的視線卻總是看著出門上學的和彌、或是外出上班的爸爸。她也一直會站在洗衣機前盯著發出嗡嗡低鳴的洗衣機直看,砂織的意識一定正望著洗衣機另一頭的媽媽的身影。雖然現在住的舅舅家和他們父母家是兩個不同的地方,她的眼神卻揮不去這種感覺。這種時候,我都沒辦法出聲喚她。砂織的背影因為悲傷,更顯纖細和疲憊。我從左眼裡看著過去,而砂織則是在腦海中擁有過去的影像膠卷。或許就如同我渴望和彌曾今見過的影像,砂織也仍舊深深思念著已經逝去的人吧。“都已經過去兩個多月,和彌的死對我來說還是沒有真實感。為什麼呢?是因為我沒那麼難過嗎?”某天在舅舅家裡,用過晚餐後砂織這麼說,那天舅舅比較晚回來,晚餐時隻有我們兩個。沒有電視的聲音,悄然寂靜的黃昏中,砂織的話語與吸著鼻子的聲音顯得更加清晰。和彌生前常用的杯子放在暖桌上,我們倆一直望著這個杯子。“你說反了吧。應該是因為沒有真實感,所以才不難過的不是嗎?”“萊深,你真的很不可思議耶,”砂織驚訝地轉過頭說,“怎麼跟弟弟一直在我身邊一樣。”說完她旋即搖了搖手,像在說:“算了,當我沒說吧。”“對了,你曉不曉得,和彌的眼球現在應該已經移植到某人身上了。”這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他的一隻眼睛在意外發生後被取出來,送到某個地方去了。這是和彌生前的願望。”“他一直這麼期望著嗎?”“大約在一年前,那孩子因為長針眼去眼科報道,結果一邊眼睛戴了一陣子眼罩,大概三天左右吧。”聽說和彌在醫院裡看了眼球一直的簡介小冊子,便決定成為眼球捐贈者。“和彌的眼睛非常漂亮,總是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東西看。”砂織像是一邊回想喃喃地說,“不知道那孩子這輩子都看了些什麼東西哪?”砂織總是不停追憶逝去人們的身影。在咖啡店裡,每當住田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向她打招呼,砂織總會回以笑臉。剛開始我並沒有特彆的感覺,但一直在身旁觀察她,慢慢地我覺得砂織的心似乎總是傾聽著逝者的聲音。因為有時候話說到一半,砂織的眼神還會望向和彌從前常坐的座位上。過往逐漸流逝,死去,消失無影。如同道路或鐵道漸漸從鎮上消失,人們也逐漸凋零,然後成為一個和以往有些許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但砂織的時間卻仿佛停了下來,腦中不斷縈繞著那些已經不存在的人們。砂織心中那個時間停止的世界,不禁讓我想起和彌的遺物,那隻撞壞的金色手表。而舅舅也一樣。我現在住的客房隔了一扇紙門的隔壁房間裡擺著佛壇,佛壇上供著和彌、和彌的父母和舅媽的照片。一個寒冷的早晨,我還賴在棉被裡享受暖烘烘的幸福,隔壁房間裡傳出了聲音,我起床爬上前將紙門拉開來一探。舅舅掙紮在整理佛壇,隻見他虔誠地雙手合十。“把你吵醒啦?”舅舅看到我說。我搖搖頭,慢慢挪過去舅舅身邊,跪坐合上雙手。舅舅好像覺得我還沒睡醒。“老婆在世的時候,我曾經動手打她。”舅舅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原因我已經忘記了。不知道為什麼,以前我動不動就發脾氣。”我望著舅媽的遺照,她是傷風過世的。後來我也不時見到舅舅在打掃佛壇,又不好出聲喚他,隻能靜靜看著舅舅瘦小的背影。舅舅內心一直很後悔。有一天,我幫忙咖啡店顧店。因為砂織剛好外出,木村便臨時抓了我進吧台代班。不過說是顧店,那天“憂鬱森林”幾乎沒客人上門,所以我的工作隻是聽木村發牢騷,還有阻止木村欺負住田而已。過了一會,木村也不見了。“住田幫我看一下店。”我把圍裙脫下來交給住田,想去找木村回來。“啊?等一下呀!那我要做什麼?”住田睜圓了眼,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木村在店後麵不知道忙些什麼,靠近一看才發現他竟然在曬鞋子,而且是很多雙,全是穿舊了的鞋,總數應該超過三十雙。木村把鞋子攤在陽光下排成一列,從小學生穿的小號鞋到尺寸大一點的鞋,各式各樣的。“這些是什麼?”“我朋友留下來的鞋。我有個朋友,他的怪癖是保留所有自己穿過的鞋子。那家夥已經死了,倒是這些鞋都還留著。”木村說他有空的時候,就會把這些鞋子拿出來排在地上曬太陽。外表長得像熊一樣粗壯的木村,沒想到心思卻是這麼纖細。“這是按照他穿過的順序排列的,靠左邊是小時候穿的鞋,最右邊則是死前穿過的鞋子。你看,我們兩個是在他穿這雙皮鞋的時候認識的。”木村指著靠近左邊的一雙小鞋子,接著他又指往右邊隔了好幾雙距離的另一雙鞋說,“他常穿這雙鞋的那陣子,這家咖啡店開張了。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是店長,這間店是我一個叔叔開的。”這一整排的鞋子裡藏著曆史,簡直像年表一樣。木村指著右邊那雙看起來最新的鞋子。“我朋友脫下這雙鞋,從鐵橋跳下去自殺了,鞋子還留在家裡的玄關。那家夥自殺的那天晚上很冷,還光著腳從家裡走到鐵橋去。”聽到這段往事,我回店裡抽出活頁本。木村這一席話,讓我想起曾經在左眼裡見過一段奇怪的影像。“你在乾嘛?”織田瘦弱的身形係著圍裙,興致勃勃看著我。他出乎意外地很適合穿圍裙,應該能夠當個好主夫吧。“這本是秘密,不能給你看的。”我把活頁本拿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翻開來確認內容。本來還以為我記錯了,沒想到是真的。那個晚上,和彌的眼球真的看到了。當時和彌下了課,推著腳踏車走在微暗的路上。他騎腳踏車上學是在初中的時候。街燈下,他和一個迎麵走來的男子擦身而過。那個人邊走邊抬頭看天空,和彌還有身旁的事物似乎都沒有映入他的眼簾。奇怪的是,那名男子是光著腳的。我知道其實在和彌身上,曾經發生一些人們稱為開端或是前兆的事。那是在我猶豫要不要再去潮崎家進行調查的時候。我走在通往潮崎家的蜿蜒斜坡上,走過和彌喪身的地點,還看到通往京子家的岔路。兩側一片寂靜的杉樹林,無止儘延伸的林木仿佛吸走四下一切的聲響。一輛車子從後方接近。該不會是潮崎吧,我不由得僵直了身子。結果是一輛我沒見過的輕自行車。車子在我前方停下,男子從駕駛座車窗探出頭問說:“不好意思,想跟你問個路……”我正打算走上前,左眼卻忽然開始發熱。朝向停在杉樹林旁的車子走去的這幅光景,正好與隱藏左眼中的影像重疊。我來到這個鎮子之後,體驗過無數次左眼的記憶的複蘇,已經很習慣眼中影像的突然出現了,於是我不動聲色走近駕駛的男子。“不好意思,這附近的路我也不太熟,真是抱歉。”我對著右眼看到的男子說。而左眼裡,和彌正走在杉樹林夾道的馬路上,我猜想搞不好就是我現在身處的這條路。前方停著一輛車,剛好和我現在眼前的畫麵一樣。他繼續走,逐漸接近那輛車,經過車旁。每當右眼和左眼的畫麵有所出入,我常會失去平衡而腳步不穩,所以隻要左眼的記憶開始出現,我都會閉上雙眼。但那次因為還有外人在,我無法這麼做。“是嗎……那,這條路一直下去,應該會通到鄰縣吧?”正想點頭,一瞬間我的心臟都快停了。左眼裡,那輛和彌眼中映著的車子。和彌走過車旁的時候,視線不經意掃過後座車窗。一個女孩平躺在後座,雖然眼睛閉著,但那正是我見過無數次照片、長相牢牢印在腦海的相澤瞳的麵孔。和彌卻沒特彆留意,視線很快便從車窗轉移至前方,既沒有望向駕駛座,也沒看車牌。左眼的記憶到這裡結束。我聽不見問路男子的聲音,驚慌之中腦袋一片空表,無法理解他問了什麼。最後他終於放棄,開車走了。和彌在偶然間曾經目睹搭載相澤瞳的車子,當時他應該還沒聽過相澤瞳這個名字吧。剛才的影像裡,她的手腳還在嗎?我沒能進一步確定。和彌一定是後來才在新聞還是報紙上看到相澤瞳的照片,不知道是在她剛被誘拐的時候,還是才在兩個月前發現的事,不過不管如何,和彌因此想起了躺在轎車後座的少女。和彌原本就知道那輛車是潮崎的嗎?剛才在影像裡看到的車跟潮崎現在開的車並不是同一輛。他有可能換了車,或者是他有兩輛車吧。這麼說來,說不定目睹那輛車的地點真是通往潮崎家的路上,這樣便能夠解釋和彌何以推測出那棟藍磚屋就是凶手的家了。我打算著手調查通往潮崎家的這條馬路,說不定可以找到剛才影像裡的同一個地點。然而整段路儘是杉樹林夾道,看起來全部很像,很難確定是哪個路段。結果我終究毫無所獲,隻好打道回“憂鬱森林”。會咖啡店途中,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竟然遇見砂織。我出聲叫她,她也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今天又該出來外送了呢。”她說道。有一天,潮崎把大衣外套忘在咖啡店裡,木村發現他的外套還披在椅背上。猶豫了一會兒,我終於鼓起勇氣對木村說:“我送去潮崎先生家好了。”“不用啦,反正他明天還回來。”木村說。但我卻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拜訪他家的正當理由可是千載難逢。幫他送失物過去,說不定就能順利進去他家調查而不會引他起疑。最後還是決定由我把外套送去潮崎家。而在一旁聽到整段對話的住田則負責載我去藍磚屋。住田的車穿過潮崎家大門,開進圍牆內。雖然心裡明白不必擔心受到質疑,但隨著車子愈來愈接近屋子,我還是不安得不得了。屋子前方是一大片鋪著細石子的空地,潮崎的黑色轎車就停在上麵。車子隻有這麼一輛。住田將車停在潮崎的車旁。我下了車,從屋子正麵抬頭仰望外觀。整棟屋子不及城堡那麼大,應該說屋子四周密集的枯樹林還要來的高一點。樹葉落儘的枯樹樹枝非常細,宛如根根倒豎的發絲,而屋子就蓋在這些枯樹環繞之中。因為太陽的角度,正好在屋子正麵形成陰影。藍色的牆染上黑影,整間屋子成了一塊巨大的陰影,仿佛空間在那個位置開了一個大洞。深邃的黑影讓我深深體會到,如果世界破了一個大洞,洞裡頭一定正是這般無垠又空虛的黑暗吧。而相澤瞳就在這棟屋子的地下室裡。一想到這點,我忍不住全身顫抖。“隻是拿給他而已,很快就好了吧?”住田說。看來住田並沒打算離開駕駛座,他顯然一點也不想走出開了暖氣的車子。但有他在身邊多少能幫忙壯壯膽。“住田你也一起去嘛!”他假裝沒聽見。沒辦法我隻好自己抱著大衣外套走近屋子。我偷偷探了一下大衣口袋,裡麵什麼也沒有。我緊張不已,站到玄關前。門是黑色的木材製成,門把則是金色的。按下門鈴,屋裡響起一陣澄澈的鈴聲,連站在外頭玄關都聽得見。沒多久潮崎出現了。他戴著一副細邊眼鏡,鏡片後邊銳利的眼神俯視著我。我的心跳加快,口非常乾,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我是幫他送外套來的。“謝謝你。”說完他望向我身後的車子,“那是住田的車吧,他也來啦。”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有人陪在身旁是多麼令人安心的一件事。這麼一來,他應該不可能對我出手了。“都特地來一趟了,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我答應了潮崎的提議。回到車旁,我告訴住田潮崎的邀約,他一臉睡眼惺忪地下了車子。我們進了屋子。因為是西式建築,入內好像不必脫鞋。這是我第一次參觀屋子的內部,牆壁和地板都很樸素,既沒有水晶燈,也沒有紅地毯,反而散發著一股修道院還是舊學校的冷冽感。建築的古意有著揮之不去的陰鬱。室內的光源並不是亮白色的日光燈,而是昏黃的燈泡。整個屋子內部觸動我心底深處某根不安的弦,它微微顫動著。我和住田被帶進客廳,中央擺著沙發和矮茶幾,靠牆有一座低矮的書架,架上滿滿全是外文書籍。牆上掛著一幅裱著黑框的畫,一問之下原來是潮崎自己畫的,畫裡是一名老者抱著裝有蘋果的袋子。潮崎端起了咖啡。我張望屋內各個角落,一邊確認是否有引起左眼發熱的地方。然而,記憶的箱子並沒有打開。是因為和彌不曾踏進這棟屋子嗎?“很舊的家具啊。”住田撫著客廳那座都快塌陷的沙發說,“這個,尺寸這麼大,我家裡應該放不下吧。”“這裡幾乎所有家具都是之前住這裡的人留下來的。”潮崎說。“那以前住在這裡的人,也是從上一個住戶那裡接手的家具的嗎?”聽我這麼問,潮崎偏著頭想了一下說:“因為沒見過他,我也不是很清楚。”潮崎大約是半年前搬進這棟屋子的,而相澤瞳失蹤的時間是一年前,所以他是把相澤瞳一道來這裡的吧。住田和潮崎聊得正起勁,我若無其事地佯稱要去洗手間。向潮崎問了廁所的位置後,便走出客廳。我心想,要刻意忘掉廁所的位置簡直輕而易舉,而且以此為由不小心打開彆的房間門,也完全不會啟人疑竇。我走在走廊上,一麵確認四下無人,一麵打開每個房間門。我很想走進房間裡好好調查,但又擔心被潮崎發現,還是算了。我打開每個房門都隻大略看一下,確認房間裡沒有東西就立刻把門關上。有些房間看起來像畫室,有些則空無一物連家具都沒有。整棟屋子的內部非常大,走廊像是動物的消化器官彎彎曲曲的,建築結構應該不是太複雜,但我卻幾乎在交錯的走廊間迷了路。蹋在黑色地板上,甚至有種走廊也將懶洋洋地像腸子蠕動似的動起來的錯覺。相澤瞳說不定就在屋子某處,想到這兒,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明明就離她那麼近,卻無法救她出來。我心中焦急不已。屋子中央有一座樓梯,天花板是挑高的,二樓的走廊設有扶手。上麵有什麼東西呢?不過我畢竟沒有走上樓的膽子,如果好死不死被潮崎發現我在二樓,不起疑心才怪。我又打開另一扇房間門。沒有時間了,我一邊焦急著必須儘快回到潮崎他們所在的客廳。在這間房裡,我看到了一樣東西。牆上掛著一套應該是女性的衣服,樸素的綠色上衣,黑色的裙子。會是誰的呢?正當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感覺背後有人。一回過頭,是潮崎。“這裡放的是我太太的東西。”雖然人已經死了,東西卻舍不得丟掉。他說。“對不起,我迷路了……”我急著跟他解釋,恐懼得不敢看他的眼睛。“萊深,該回去了喔。”住田出聲叫我。在潮崎的目送下,我坐上住田的車,離開了藍磚屋。車子駛下杉樹林夾道的坡路。“可是,潮崎上次說屋子的牆壞了要修補,還去店裡買了一些工具……”我低頭自言自語著。沒錯,他之前確實說過牆壁在地震時震壞了。“修補?”住田邊開車邊問我,我試著問他鎮上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地震。“是有過地震沒錯,不過隻是很輕微的啦。”至少就我們兩人剛才的視線所及,那棟屋子裡應該是沒有任何損壞的牆壁。03三木目送客人的身影離去,然後關上大門,把門鎖上,走上樓梯來到二樓書房。“客人回去了嗎?”瞳在沙發上說,“是那個最近在屋子附近進行調查的訪客嗎?”不知道。三木搖搖頭說。“是怎麼樣的人?”要解釋又覺得麻煩,三木於是什麼也沒說。“噯,我剛剛沒有出聲求救,不是為了要救你喔,你可不要誤會了。如果我剛才大叫的話,你現在應該已經在殺那個客人了吧。”才剛說完,瞳又改口說:“我說錯了,你並不會殺他的。因為對你來說,應該很難把什麼東西給殺死吧。”三木對她說其實也沒那麼難,頭切下來就好了。“可是,那種死狀的屍體被人發現的話不是很麻煩嗎?”那就偽裝成意外。三木說。把人從高處推下,或是用機器切斷,都無法奪走性命。即使三木是間接下的手,對方還是死不成。三木自己開車把人碾過去也是一樣。不過如果先把對方灌醉或是喂他安眠藥,讓他自己衝到奔馳的車子前麵,或是帶到海邊等他自己失足落海,狀況就不一樣了。前者的話,凶手不是三木,而是車子的駕駛;而後者則是自殺。隻要三木不是親自動手,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就不會生效。“你試過了嗎?”一直不見三木的回答,瞳於是一臉那我明白了的表情。三木回想剛才和客人的對話。前幾天接近屋子的訪客,就是剛才登門的人嗎?談話的內容都隻是再平常不過的閒話家常,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受到懷疑了。最糟的狀況,搞不好必須放棄這棟屋子,又再搬到新的地方去。能夠鎖定這次這位訪客,封住他的嘴嗎?成功的話,就沒有搬家的必要了。我決定回家一趟。一方麵是爸爸要我回醫院接受檢查,再者我要是再不回去,總覺得拖愈久似乎會愈難踏進家門。其實我的心裡很沉重。自從在醫院睜開眼睛到在那個家生活,幾乎沒有快樂的回憶,盤踞我腦海的淨是和彌生前見過的風景、砂織和這個城鎮的過去。我告訴砂織我要回家一趟的時候,她一臉落寞地說:“這樣也好,你畢竟是有父母的啊。”“我可以再來找你們嗎?”“什麼時候?”“四天後。”砂織非常訝異。“你就那麼討厭那個家嗎?”我是真的打算馬上再回這裡來。還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沒完成,我非救出相澤瞳不可。隻是現在關於問題的進一步處理,我還沒理出頭緒,正在思考該如何找出證據證明潮崎就是凶手。“菜深……”砂織認真地說,“你從沒跟我講過你家裡的事,我很擔心你是不是和家裡的人處不好,才逃家跑到這裡來的。但是這樣不行呀。”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再來了?”“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談談,談過之後再回來這裡。”住田開車送我到車站。和第一次來這裡那天一樣,我坐在前座一路瀏覽這個鎮的風景。杉樹林、鐵塔、山與山之間的橋梁,景色在車窗外快速地移動,沒多久就到了車站前一帶。大學、市民醫院、各式各樣的商店一間接一間。“菜深,你還會回來吧?”住田將車停在站前的角落,“到時候打電話給我,我會來接你的。你不在砂織一定會很寂寞。因為隻要你在店裡,一切就好像和彌還活著的時候一樣美好。”“美好?”“總覺得,你似乎完美地填補了和彌從前的位置。”我試著問住田關於和彌的事。他是在和彌過世前一年左右跟和彌成為朋友的。“距今正好一年前,有天晚上我扶喝得爛醉的和彌回那家咖啡店去。”“這個我聽說了。那一天是你初次認識和彌跟砂織,對吧?”“嗯,不過和彌醒來以後完全不記得這件事,連我是誰都忘了。”他失聲笑了笑。“後來,我們常會約出來車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電影。”悶熱的夏日裡,兩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課沒去大學上課,和彌那陣子也是大學休學,每天隻在家附近閒晃。兩個人湊在一起也沒特彆做些什麼,不過是用石頭丟著空罐玩兒而已。“……這麼說來,我們兩個還真沒乾過什麼正經事,了不起丟一丟石頭。真像廢物啊。”住田喃喃自語,看上去有點落寞。“沒那回事,那樣很令人羨慕的。”我覺得住田口中那種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時光非常棒。單純地享受夏日的陽光、感受著時間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謝謝你跟和彌成為好朋友。”下了住田的車,我朝他揮揮手,往車站入口走去。住田車上掛的烏鴉鑰匙圈,突然讓我想起咖啡店裡的童話故事書,書裡烏鴉叼著小孩眼球的插畫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來的時候,來讀那本書吧。搭上新乾線幾個鐘頭後。我回到離家最近的車站,已經是黃昏了。通過檢票口走出車站,西方的天空紅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燈光映照整條商店林列的街道。我踏著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織雖然諄諄叮嚀過,我還是不知道該和父母親說些什麼。好幾次我停下腳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裝我已經回過家,直接回楓町去好了。不過,已經跟爸爸講好我今天會回家了,我不想改變預定的計劃。我回到掛著“白木”門牌的家門口。抬頭看了看屋子的外觀,感覺有點陌生,有點新奇,雖然我們家和一般住宅區裡的屋子沒什麼兩樣。我按下玄關的門鈴,媽媽出來應門。一見到是我,她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表情很複雜。“……我回來了。”媽媽彆開視線,默默地點了點頭,讓我進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跟在媽媽身後走在走廊上,拚命忍住想哭的衝動。並不是我討厭媽媽,但我一直都知道媽媽很討厭我。我知道自己必須開口說些什麼,卻害怕著說不出話。媽媽是不是會假裝沒聽見我說的話?我忍不住這麼想。“回來啦。”在客廳的爸爸對我說。“……對不起,我不應該擅自離家的。”爸爸的表情看起來五味雜陳,隻是說了句:“真拿你沒辦法。”三個人的用餐時間。剛開始媽媽完全不發一語,而爸爸則是找些話來緩和氣氛,我也偶爾搭腔個幾句。對爸爸,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歉疚。“你這段時間都去了哪裡?”爸爸問。之前打回家的電話,我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沒告訴他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們家在山邊。”接著我把砂織、咖啡店“憂鬱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訴爸爸。我還把我和砂織一起玩撲克牌、還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圓盤子打頭的事告訴爸爸。說著說著,我臉上不禁盈滿了笑意。不知道為什麼,隻要說到和大家相處時發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話就停不下來。我發現整段時間,爸爸一直把手肘撐在桌上,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我。“太好了,看你這麼有精神我就放心了。雖然你並不是以前的你,不過看到你能夠像以前一樣開心地笑,爸爸很欣慰。”媽媽似乎坐立難安,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夜裡,我走出自己的房間,聽到一樓傳來爸媽吵架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吵什麼,不過似乎是為了我,對話中隱約可以聽到“菜深”和“那孩子”幾個詞。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樓梯上,好一段時間隻是聽著兩人的爭論。我還沒弄懂兩人吵架內容的來龍去脈,爭吵就結束了,樓下的燈也關了,整個家被全然的黑暗與靜寂籠罩。很冷,但我還是繼續坐在樓梯上,思考著自己是有父母的這件理所當然的事。就在剛剛之前,我還一直覺得這個家裡的爸爸媽媽其實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許因為我喪失了記憶,會這麼想也不奇怪吧。但是當砂織要我好好跟父母談的時候,我心裡還是很懷疑父母親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但是,他們倆卻為了我的事吵架,為我想了許多許多。雖然我不清楚他們的爭論內容對我來說是幸還是不幸,不過發生爭吵這件事情本身,對我來說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們是關心我的,但那總像是彆人家的事。然而現在,雖然我不記得了,我想我終究是他們倆的孩子。記憶是很不可思議的喔。醫生說。我回醫院接受眼球檢查,就是之前外公透過非正式管道為我安排手術的那家醫院。我帶著懷念的心情,和留著短髭的老醫生麵對麵。醫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瞼,弄得我像在扮鬼臉似的,然後要我上下左右移動眼球。移植過來的左眼雖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樣子是沒什麼大礙。“應該不會突然眼睛疼吧?”醫生所有這一類的問題,我的回答全都是點頭。“那記憶恢複了嗎?”“……還沒。”“是嗎。說不定過一陣子,就會一點一點恢複了喔。”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之前從沒想過恢複記憶這件事。“因為人的大腦是很善變的。”醫生告訴我他一位腦外科醫生朋友所治療的患者的事。那名患者因為摩托車車禍而產生記憶障礙,完全忘記過去十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開新生活的兩年後,喪失的記憶卻慢慢開始回複。“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氣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則是慢慢片斷地恢複記憶。當然,也有人無法恢複,曾經就有病例因為不記得愛人而以分手收場的。不過你還年輕,搞不好哪天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說不定。”我認真地思考自己恢複記憶的模樣。我會回複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難以想象。我想起在錄像帶裡見過那個還沒喪失記憶的我。影片裡的我流暢地彈著鋼琴,移動手指輕撫琴鍵,彈奏出美妙的音符。實在難以相信這麼笨拙的我,有可能會做出這些事。我覺得很不安。變回那樣的話,那現在這個存在的我會到哪裡去?難道在我回想起過去的那一瞬間,現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擔心地問醫生。“這很難講。”醫生撫著嘴上的短髭,一臉為難地說。照醫生的說法,隨著記憶的恢複,也會逐漸變回從前的自己,而與此同時,失去記憶期間所經曆的回憶似乎並不會消失。聽醫生這麼說,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漸恢複記憶,並不會忘掉砂織跟和彌的。“那如果喪失記憶前的我,和喪失記憶後的我,兩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樣呢?”“這件事也是我聽來的。”醫生以這句話開場,跟我說了一個故事。聽說有一名男子,喪失記憶前是個很積極的人,喪失記憶後卻變得非常消極。不過,等他終於恢複記憶,就又恢複到原本積極的個性了。那時,男子說了一句話:“好像做了一場夢。”那名男子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一度活得那麼地消極,並且能夠理解自己當時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還是覺得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喪失記憶後的時間,相較從出生到喪失記憶前的時間,其實是非常短暫的。就好比在龐大的記憶上麵長出了結痂,等到結痂掉了,記憶恢複了,現在思考的所有事情,應該就像是一場做了很久的夢吧。”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滿腦子想著這件事。記憶恢複的話,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等我恢複成以前那個受歡迎、成績優秀、彈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現在這個心中滿是不安的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以前的我,是會品嘗獨自一人走在冷風中的孤獨女孩子嗎?曾經因為什麼都做不好而厭惡自己到很想死嗎?會不會羨慕甚至是嫉妒受歡迎的人呢?“菜深”擁有大約十七年的過去,而現在的我,卻隻有兩個半月的過去。如果記憶恢複了,現在這個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夢中的主角一樣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剛開始,我睡覺都不做夢的,不過最近卻開始做夢了。夢裡會有砂織和住田,還有一次甚至夢見被車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突然一路滾下斜坡衝出馬路,那是一個寫實到恐怖的夢,被深藍色轎車碾過去的夢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來幾天一直想著這件事。不過,大部分的夢我都醒來就忘了。那如果恢複了記憶,我也會像這樣逐漸忘卻現在的自己嗎?我會慢慢淡忘曾經如此煩惱的自己嗎?我一直把“菜深”當成另一個人,但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抱著不安的心情過了兩天。這期間,我回想著自己體驗過的種種事物。彈不好鋼琴的悲哀。這是最令我難受的一件事,我不禁歎了口氣。這麼說來,班上坐我前麵的桂由裡現在還好嗎?她總是把從前沒喪失記憶的我掛在嘴上,每次聽她述說那些往事的時候,我是多麼傷心啊。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令人懷念。左眼突然產生的熱度:和彌見過的風景。我的回憶,絕大部分都是和彌給予我的。我愛著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樣東西,我喜歡他的過去,我喜歡看著自己過往的和彌。鳥兒展翅的瞬間,烙印在和彌的眼球上;魚兒浮上水麵、張開大口討飼料吃的模樣,和彌都看進了眼裡;枯葉掉落的瞬間、翻到牛奶的瞬間,他都讓我看見了。對我而言,和彌是比任何人都要貼近我的存在。隻要回想起這兩個半月來自己的所見所想,總是忍不住悲傷了起來。再怎麼開心的回憶,也令我難受得喘不過氣。有天晚上,隻剩我和媽媽兩人在家,爸爸加班還沒回來。我們之間氣氛很尷尬,兩個人都沒有開口的意思。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而且,媽媽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歡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實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們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直望著媽媽做飯的背影,發現這是我出院以來第一次看著這樣的畫麵。媽媽的背景看起來好小,頭發夾雜了白發。她穿著毛衣,咚咚咚地切著紅蘿卜。隻是這樣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經一陣翻攪。“媽媽……”我喚了她。她停下手,雙肩微顫。“……媽。媽媽是因為很喜歡很喜歡以前的我,所以很討厭現在這個喪失記憶、什麼都做不好的我對吧。”她什麼也沒說。即使這樣也沒關係,我想。“上次啊,醫生說,我的記憶也有可能恢複喔。那位醫生雖然是眼科,卻知道好幾個記憶障礙患者在數年後治好的病例呢。他說,我也有可能變回從前的自己的。”不過,唯獨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夠聽我說:和從前的我相比,現在的我什麼都不會、總是跟不上彆人,但是我也看了許許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等我恢複記憶,說不定不會在意自己曾經這麼煩惱、這麼痛苦過,但是對我來說,現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剛開始我很厭惡什麼都不會的自己,厭惡到極點。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即使恢複了記憶,我也絕不想忘記現在的我,我想永遠記住這個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受傷、而不安的自己。因為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也希望媽媽能夠接納現在的我。“對不起,我明天又要離開了。真的很抱歉。”我隻說了這句話,便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隔天一大清早,還沒跟任何人打到照麵,我走出了家門。我在車站打電話給住田,請他開車來接我。“這麼快就回來了呀。”“因為我在這裡還有一些事沒處理完。砂織還好嗎?”“總覺得,她最近沒什麼精神。”住田一邊開著車,不經意說了出口。結果那天,我又聽住田講了一些關於和彌生前開心的事情。像這樣巨細靡遺地收集關於和彌的事,幾乎成了我的生存意義。聽他講到和彌的事,是在車子開進楓町之前,因為住田忘了設定錄像機的預約錄像,我們先繞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離車站很近,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還蠻新的,聽他說蓋好還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學校離車站開車大概二十分鐘。他說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因為開車上學要花很多時間,一年前才搬過來這裡。住田上樓去設定錄像機的時候,我在車裡等著。他回車裡一坐上駕駛座,便抬頭望向建築物的窗戶說:“這間公寓,以前和彌也常來玩呢。”“真的?他常來這裡住嗎?”“被砂織趕出門的時候就會來囉。”住田聳了聳肩半開玩笑說。“我很想聽整件事的經過。”我謹慎地挑著用詞說,但似乎還是難掩心中熱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於是我們在沒發動的車子裡,聽他娓娓道來關於和彌的回憶。聽說和彌上高中前是個頭腦很好的小孩,但是進了高中,課業難度一下子提高,成績便開始下滑。住田跟和彌是上大學之後才認識的,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過往,所以這些事都是住田從和彌那兒聽來的。後來和彌好不容易進了大學,卻對念書完全提不起興趣。順帶一提,他們兩人念的並不是同一所大學。“那家夥休學後,突然覺得什麼事都無所謂了。”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彌似乎並不覺得不安。自從不再去學校,每天的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一般,他隻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實說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沒特彆做了什麼。而且休學之後好像和朋友們也完全斷了聯絡,在認識住田之前,不會有人打電話給他,也沒有同年的友人來找他玩。和彌隻是隨興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風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學爬立體方格架吧”,就這樣一個人在楓町裡頭四處閒晃。“他那陣子的表情簡直像個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說。無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彌每次被砂織罵的時候,就會逃去住田的公寓。一陣暈眩朝我襲來。往楓町的路上,在車裡我滿腦子都是和彌的事。住田邊開車邊跟我說話,我卻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過一會兒他似乎也明白了,聳了聳肩便靜靜地開著車。我在腦海裡想象著。地上所有生物都閃耀著光芒的夏天的楓町,我描繪和彌漫步其中的風景;他走在草地上,邊走邊輕觸著幾乎和他一樣高的草;他望著屋簷下啼叫的鳥兒,一走近便會嚇走鳥兒的光景。我想或許,隻是這樣走著、看著、感受著風的吹拂,就是和彌與世界一對一的溝通方式吧。車子照後鏡裡映著我的臉,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裡的左眼。我喜歡和彌,但我已經決定不去思考這屬於哪一種情感。或許就像對待身邊親近的人一樣的愛吧,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因為不這麼想的話,太痛苦了。畢竟和彌已經死了。但除了這份情感,不可思議的是我還有一種“和彌=我”的想法,有時甚至覺得他的靈魂是不是附身到像個空殼子的我身上了。當然這是因為我吸收了太多和彌見過的影像,但我並不覺得這樣是不好的。隻是每次想到關於自己這個人,心情總是很複雜。我到底是什麼?因為沒有記憶,所以我並不是“菜深”;雖然很像“和彌”,但我也不是他。像這樣遠赴楓町為和彌報仇而奔走的我,到底還能做自己做多久呢?車子終於進入楓町。天色已暗,從我早上離開家門,已經在外頭跋涉一整天了。回到咖啡店“憂鬱森林”,我再次眺望整間店。長得像熊一樣的店長木村;總是在吧台後麵擤著鼻子的鼻炎工讀生。“回來啦。”砂織微笑迎接我。我好想哭。就算恢複了記憶,我也不想忘記現在的心情。“菜深,你跟父母好好談過了嗎?”“嗯,談了一下。”我模糊地回答。“學校快開學了吧,你還跑來這裡沒關係嗎?”“嗯,大概有關係吧。不過彆管它就好了。”砂織把手撐在吧台上,托住下巴盯著我看。“你該不會打算不去上學了吧?”我慌了,連忙拿手遮住胸口心臟一帶。“你會讀心啊!”愈是這樣和大家閒扯,想到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消失,我心裡就愈難受。不對,應該不能說是消失,本來就不確定我能不能恢複記憶,而且就算恢複了,我也絕不會忘記和砂織他們之間的回憶的。隻不過,哪天我變回了從前的“菜深”,說不定現在跟大家這麼深厚的情感也會有所改變。這是我最害怕的。在舅舅家用過晚餐後,我把我常請假沒去學校、還有跟媽媽處不好的事情都告訴了砂織,隻是沒提變成這樣的原因。“總有一天一定會和好的。”砂織像在安慰我似的平靜地說,“不是有句話說‘時間是最好的名醫’嗎?”“名醫可能剛好休診吧……”其實我很想連自己喪失記憶的事都告訴砂織,但是,因為之前已經謊稱自己是和彌的朋友了,現在反而沒辦法坦白說出口。等一切都結束之後,再告訴砂織吧。到時候再跟她解釋為什麼我會到這裡來。夜晚,睡前正在刷牙的時候,突然聽見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我漱掉口中的泡沫,走過去玄關一探究竟,發現舅舅那雙穿舊的鞋子不見了。玄關門是格子框嵌上霧麵玻璃的拉門,可以看見舅舅門外的身影。我想跟舅舅道聲晚安就去睡,沒想太多便拉開了玄關門。玄關到大門之間是一道階梯,舅舅就坐在上頭。他的背影看起來很小,還駝著背,完全不同於和彌左眼見到的模樣。現在的舅舅看上去很無力,仿佛泄了氣似的。舅舅發現開門出來的是我,露出虛弱的微笑對我點了點頭。“是你啊。”“舅舅,我先去睡囉。晚安。”進屋前,我隨口問了一聲,“您在這裡做什麼呢?”舅舅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我不禁擔心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太冒失了。“我在想我太太。”他的視線投向屋旁的晾衣架,從他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那一帶,舅媽就是在那兒倒下、過世的。“對不起,我問了不該問的話……”我忍著淚水說。“沒事的,我隻是剛好在想一些事……”外頭很冷,很安靜。夜的黑暗奪走體溫等等一切的溫度。但他卻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兒,仿佛將某種懲罰加諸自己身上。舅舅正在對妻子懺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對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後悔讓他現在采取這樣的方式。舅舅就這麼坐在酷寒的夜裡繼續沉思,我覺得我不應該打擾這神聖的儀式。但我的雙腳仍釘在原地,於是我對著舅舅背對玄關的背影說:“我聽和彌提過舅媽的事。”那是一段曾經在左眼裡見到的影像。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廳裡,舅媽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一邊幫舅舅蓋上了毯子。隻是這麼一小段、平淡無奇的光景。但是那時候舅媽的表情,卻滿溢著對舅舅的溫柔。我不懂為什麼舅媽能夠有這樣的表情。我佯稱是聽和彌說的,將舅媽所流露的愛情告訴了舅舅。“舅媽一定不曾怨過舅舅,也從不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彌他……是這麼說的。”舅舅隻是沉默。我轉身正要進屋。“謝謝你……”舅舅仍沒回頭,靜靜地對我說。鑽進被窩裡,我想著剛才的事。舅媽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後舅舅很可能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才能夠有那樣的表情吧。或許是因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夠付出那樣的溫柔。連未來都看得透的舅媽。這樣的功力,是在用心對待多少人之後才能擁有的啊。而和彌並沒有視而不見。在他看過的眾多景象中,這一幕能夠深深烙印在眼球上隻是偶然嗎?我不這麼認為,和彌一定是察覺到這幅景象的美,才會將它收入眼底的。我仍然沒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證據。相澤瞳應該還在他住的藍磚屋裡,明知如此,我卻無法告發他。“最近很少看到你,聽說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裡,潮崎跟我打招呼。“嗯。”我在內心卻是一邊慘叫著。他就是害和彌發生意外的人。我好緊張,又好不甘心;一麵強忍著恐懼,一麵擔心自己的響應會不會很奇怪。他若無其事地從我身旁擦肩而過,等他在店後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會在“憂鬱森林”裡待到天黑打烊,然後和砂織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經過一條森林夾道的暗路,雖然砂織老是說不用怕,但我還是很怕那條路。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織下班,隻好在咖啡店裡和大家聊天、看書殺時間。在擺了雜誌和漫畫的書櫃裡,我發現一本先前見過的童話,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記憶》的書,印象中書裡的插畫給人一種很不祥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覺的時候,手上已經拿著那本書了。我坐到吧台前開始讀那本書。翻開封麵,一股氣流隨之掠過鼻頭,我突然有個奇怪的直覺——自己即將讀到的可能會是一些不愉快的東西。讀了開頭。這本童話的主角,是一隻會說人話的烏鴉。愈往下讀,發現這個故事的內容很類似我自己的經驗。失去雙眼的少女將烏鴉送來的眼球放進眼窩,於是少女便能在夢中看到眼球曾經見到的景象。烏鴉為了少女而取出人類眼球的描述非常殘酷,我一點也不想讓小孩子讀這種童話。不過讀完之後,我的腦中卻清楚地映出烏鴉銜著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強烈,幾乎連烏鴉振翅的聲音都聽得見。烏鴉一直不想讓少女發現自己的罪行,不想讓少女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人類,它為此苦惱著,然後,迎向最後的結局。“就算不是喜劇收尾,這個結局也太殘酷了。這樣少女的父母太可憐了吧。”我對砂織說。她在吧台裡正等我發表那本童話的讀後心得。砂織對我比出手槍的手勢說:“同感。”“這本書,是因為木村店長愛看?”“那好像不是店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一直放在書櫃裡了。”我又再翻了一下,無意間發現一件事。好比在前麵部分提到“麵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烏鴉調走,“麵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烏鴉,先是吃驚,接著是憤怒。這裡很怪,一般來說應該是會覺得痛吧?裡頭卻缺了“痛覺”的認知。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來寫下這個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我和砂織在寒冷中打著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總會一邊和我聊天的砂織,今天卻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麼心事嗎?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過砂織最近好像沒什麼精神。“你在想什麼?”“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織沉吟著。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煩惱京子的事。“對喔,上次還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點話想跟她說。”問她們談了些什麼,砂織隻是含糊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兩人繼續沉默著走了一會兒,舅舅家就在眼前了。“和彌說他要把眼球捐出來的時候,你沒有反對嗎?”“隻有一點點。不過,其實我不大介意。”“為什麼呢?”“因為是那孩子自己這麼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現在正在某個地方活著,不是蠻有趣的嗎?”砂織笑了。她告訴我填寫捐贈同意書那時候的事。“之前跟你提過和彌一年前常上眼科報到對吧,那時候他從醫院拿了一份關於移植的簡介回來。”和彌便在砂織麵前,填寫那張死後希望將眼球捐贈出來的資料表。由於器官捐贈需要家人的同意,這表示砂織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萬千。如果不是他們兩人當初這麼做,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模樣?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我不會擁有這些美好的回憶,也不會因為自己哪天就算恢複記憶也絕對不想忘記他們的內心糾葛而傷心了。我想象著和彌填寫數據的景象。和彌跟砂織應該是在舅舅家的客廳裡寫下同意書的吧。可惜的是,左眼的記憶裡一直不曾出現這段重要瞬間的影像,說不定過不久就會看到了。我在心裡熱切地期盼。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和彌在填數據的時候,是戴著眼罩的嗎?”“為什麼問這個?”砂織訝異地看著我,一麵回答說,“他戴眼罩大概隻戴了三天,不過那時候好像是有戴吧。”“是右眼?還是左眼?”“記得是左眼。”後來移植到我臉上的這顆眼球,在當時是戴著眼罩的。這麼說來,我應該永遠也等不到和彌簽署同意書的影像了,因為那時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麼都看不見。就在這時,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可能性。因為戴眼罩,阻礙了影像烙印到左眼裡……根據這個邏輯,說不定正好可以解釋從車禍現場到潮崎屋子的這段路為什麼會有所出入了。假設,透過地下室窗戶看到相澤瞳之後,在逃離屋子的途中,有什麼東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當時眼睛一直是閉著的,然後就在左眼無法視物的這段時間裡,橫越一條馬路,翻過護欄,掉落水泥牆下。接著視線再度複活,繼續在杉樹林裡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後發生車禍。左眼被遮住的這段時間裡,影像也會呈現一片黑暗嗎?在圖書館看到那段影像的時候,我當下太過震驚,很有可能沒留意到那個漆黑的片段。因為隻是橫越馬路,到摔下水泥牆,前後時間肯定不到五秒鐘。一直無法解開的迷消失了。相澤瞳就在潮崎家,不會錯的。和彌見到的那棟藍磚屋,千真萬確正是潮崎家。雖然有些猶豫,我還是借了舅舅家裡的電話報警。因為是無線的話機,可以拿到砂織和舅舅聽不到的地方講電話,要是被他們聽見電話內容就麻煩了,而他們兩人也一直以為我應該是打電話回家。110,我按下了這三個重要的數字。我必須不停跟自己說,我做的沒錯,才能鼓起勇氣按下按鍵。之前一直覺得報警恐怕也沒用,但現在我決定試看看。電話那頭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這聲音代表線路已經連係上警方。開頭我先請教他有關一名叫做相澤瞳的失蹤少女的事。“呃……請問您聽過這個女孩子嗎?”他不是很清楚。“是一年多前失蹤的一個女孩子……”接著,我說出她現在很可能被軟禁在某人家中。電話那頭傳來“喔……”一聲敷衍的響應。“那麼,關於這件事我們會在調查之後,再與你聯絡。請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他說。我瞬間噤了口。我的電話號碼,指的是舅舅家的電話號碼嗎?要是警方打來的電話被舅舅還是砂織接到的話,他們會怎麼想?說不定我騙他們自己是和彌朋友的這些謊言,都必須在最難堪的情況下給拆穿了。我不要這樣。“請問……我一定得留電話嗎?”電話那頭,旋即轉為懷疑的語氣。我這才警覺,無法留下電話號碼是會引起對方不信任的,但已經太遲了。他懷疑我剛才講的內容都是惡作劇,雖然我拚命解釋,到最後這通電話還是不了了之。隔天,我下了一個決心,前往“憂鬱森林”。潮崎都是在下午一點出現,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她好像很關心砂織的事。“不知道砂織小姐已經走出弟弟過世的傷痛了沒?”聊天之間,京子不經意說了出口。砂織根本還無法接受和彌已經過世的事實啊。雖然我這麼覺得,卻無法直截了當說出口。“她好像還是經常想起和彌。”我告訴京子,砂織一直把和彌車禍時戴的金色手表,視同遺物帶在身邊。“手表?”“那隻表已經壞了,指針一直停在和彌出車禍的時間上。”我腦中浮現昨天回家路上砂織說的話。砂織和京子,究竟談了些什麼呢?我很想知道,卻猶豫著該怎麼開口問。店裡的時鐘指向下午一點,店門打開了,通知客人上門的清澈鈴聲響起。潮崎仍然一身黑大衣,輕盈地踩著規律的步伐,經過吧台前,走進店後方那個微暗的角落。我先把頭低下,鼓足全部的勇氣。我害怕極了,但警方已經認定我是在惡作劇,除了這麼做,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怎麼了?”京子一臉困惑。“沒事。沒什麼事。”我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往潮崎的位子走去。從口袋裡,我拿出一張舊報紙剪報,上麵登了相澤瞳的照片。“潮崎先生。”我站到他桌前,潮崎用他細長清秀的眼睛望著我。“午安。”他說。我發現自己在發抖。現在還來得及踩刹車吧,但我除了這一步棋,已經無計可施了。“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我把相澤瞳的照片拿到他麵前說,“我在找這個女孩子,不知道您是不是見過?”我拚了命壓抑自己顫抖的聲音。潮崎從我手上接過剪報,那一瞬間,我們手指相觸,那徹骨的冰冷仿佛冰封我的全身。潮崎望著瞳的照片好一會兒,終於抬起眼來看著我。“沒見過。”說完便把剪報遞還給我。那一天,我在店裡與他的對話僅止於此。我已經預料到潮崎會有這樣的反應,然後,如果他是誘拐相澤瞳的綁匪,看了照片後,內心應該無法保持冷靜吧。為什麼我在找相澤瞳?為什麼我會問他這件事?他心裡應該覺得很毛吧。於是他為了要找出答案,或者是為了封住我的嘴好隱瞞瞳的事,搞不好會使出激烈殘暴的手段。那就,放馬過來吧。我已經有覺悟了。因為那一刻,將會是拆穿他真麵目的唯一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