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上看,陽光和陰影下的土地、岩石和樹木將大地勾勒成綿延的山峰和深穀。隨著直升機飛過上空,尼曼觀察著交替變化的美景,發出前所未有的驚歎。他欣賞著倒映了暗色山峰的湖泊,覆蓋冰川的冰磧和令人眩暈的山岩。他好像通過這清淨的視野,抓住了人類星球埋藏的真理,一種突然暴露的、強烈的、不朽的,總是與人類意誌違背的真理。直升機穩穩飛過迷宮似的地貌,鎮定地逆著河流飛行。現在,河的所有支流又都重新彙聚成閃閃發光的一條水流。飛行員旁邊,法妮低著頭,看著下麵的波濤。後來,她開始指引方向。森林的綠色消失了。樹木在後退,逃到自己的陰影裡,好像放棄了與天空的媲美。黑色的土地出現了——一塊幾乎全年結冰的不毛之地。淺黑色的苔蘚、鋪滿地衣的小丘、結凍的沼澤,一片荒蕪頹敗的景象。一會兒,綿長的灰色山脊出現了,冒出來的岩石山脊,好像是大地呼出的氣息。大山就在那兒,它伸展著呈現、暴露出來,展開它的深淵和山梁。最後,是令人目眩的美景:覆蓋著白雪的穹頂,滿眼潔白無瑕。隨著秋天來臨,冰的裂縫口開始閉合。尼曼看到,水流中心已開始凝結。儘管天色陰沉,這條明亮的蛇形山脊表麵卻非常耀眼,好像白色的火焰。他壓低聚碳酸酯眼鏡,扣住兩邊的防護殼,觀察著傷痕累累的河流。在潔白的河床上,他能看見微微發藍的線條,仿佛這裡封鎖了關於天空的記憶。直升機螺旋槳葉片的聲音被皚皚白雪遮蓋住了。前麵,法妮不停地看著她的GPS。她抓住連在頭盔上的麥克風,對飛行員說:“那邊,東北方向,冰鬥冰川。”飛行員點了下頭,然後拐彎,動作機動地像個玩具。他們飛向至少三百米長的大冰鬥。冰鬥形狀像隻回旋鏢,在山峰末端的坡上顯得無精打采。在盆地內部,一條巨大的冰川舌延伸著。冰舌高處滲映出明亮的光線和稍暗的倒影;坡底,冰開始聚積、擠壓、碎裂,直至形成堅固的冰刃。法妮大叫道,以引起飛行員的注意。“這兒,正下方。大冰隙。”直升機飛向冰川邊緣。那裡,半透明的山棱堆積成階梯狀,張開成一條長長的斷層——黑暗的裂縫猶如用雪粉飾的臉上的一抹微笑。飛機在細雪的旋渦中降落了,旋轉槳葉形成的風暴在雪地上吹出寬闊的紋路。“兩小時,”飛行員喊道,“我兩小時後回來。再晚,天就黑了。”法妮調整了下GPS,然後遞給那個男人,指了指她希望他回來接他們的地方。男人點點頭。尼曼和法妮跳到地上,每人都背著大大的防水包。直升機立刻飛遠了,好像被天空吞噬了,隻留下兩個人影,佇立在寂靜的雪中。他們彼此沒有說話,靜了靜心判斷了一下周圍的狀況。尼曼抬起眼,看著冰雪的峭壁。他們就在峭壁旁邊,好像處在白色沙漠裡的兩顆人類粒子。尼曼有些頭暈,神經繃緊起來。在極度美景的襯托下,冰雪似乎也在竊竊私語,仿佛也因怕冷而暗暗發出簌簌聲。他看了眼年輕女人——凹成弓形的腰部和寬闊的肩膀。她深深地呼吸著,好像在拚命吞吃著這片寒冷和純淨。大山似乎把好脾氣還給了她。警察猜想,這女人隻有在這起伏變換的反射光下和低壓環境時才會感到幸福不禁,讓他想到了仙女和大山的精靈。他指了指冰隙問道:“為什麼選擇這個冰隙而不是其他的?”“因為這是唯一一個足夠深到能讓你到達你要找的冰層的冰隙。它開裂有一百米深。”尼曼走近了些。“一百米?可是我們隻要下去幾米,就可以到達六十年代的冰層。我算過:一年二十厘米,我們……”法妮笑了。“那隻是理論。這座冰川可不符合這個平均值。冰隙裡的冰會間接受到擠壓。換句話說,它們的口子會擴大、延長。其實,這個裂縫裡,大概一米厚度的冰層才代表一年。重新算算,警察先生。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我們要下去……”“……至少三十五米?”年輕的女人點點頭。在泛藍的凹地某處,溪水潺潺地流著,好似裝著活水的淺鍋裡發出的暗笑。法妮指指身後的深淵,說道:“我選擇這個斷層,還有另一個原因。索道的終點站離這裡隻有八百米。如果你是對的,如果凶手真的把受害者引到一個裂隙裡,那就很有可能是這裡。這是步行最容易到達的冰隙。”法妮坐到地上,打開包,拿出兩對軋鋼的防滑鞋釘,丟了一對給尼曼。“把這固定在腳下。”尼曼照做了。他把兩個金屬釘鞋墊固定在鞋子上,調整了下邊緣,接著扣上了像馬鐙一樣的氯丁橡膠帶,感覺像是在穿童年時候的輪滑鞋。法妮已經從包裡拉出一些空心螺紋杆,杆頂是條狀的環扣。“冰鑽。”她簡潔地說,呼出的氣息凝結成閃亮的水汽。然後她又拿出一個中間手柄凸起的冰鎬,看起來其中每個鍍鎳的部分都可拆卸。接著,她遞給尼曼一個頭盔。他正好奇地看著這些東西。這些工具看起來既複雜又簡單。它們好像是用先進材料製成的,閃耀著糖果的顏色。“靠近點。”法妮圍著他的腰和大腿扣上安全帶,好像是軟帶和環扣組成的迷宮。年輕的女人幾秒鐘就幫他穿好了。她後退一步,好像服裝設計師在打量她的模特。“你看上去很棒。”她笑著說。然後,法妮拿出一盞複雜的燈,有交叉的皮帶、供電係統和扁平的燈芯,燈芯位於一塊反射鏡前麵。尼曼有時間在這麵鏡子裡觀察自己:風雪帽、頭盔、安全帶和鋼防滑釘——看起來就像個未來雪人。法妮將燈固定在警官的頭盔上,然後將一根管子繞到他肩膀後麵,又將一個連接著燈的儲氣罐固定到尼曼的腰帶上,嘟噥著說:“這是乙炔燈,它燃燒碳化物。到時候,我會演示給你看的。”然後,她又抬起眼睛,用沉重的語調對尼曼說:“冰川是一個特彆的世界,警長,”她猛然說道,“請忘掉你的日常反應、習慣和推理方法。不要相信任何東西,包括冰壁的反光、硬度和外觀。”她邊指指深淵,邊固定著自己的安全帶。“在那冰隙裡,一切都變得難以置信、非比尋常,布滿了陷阱。這是一個你不了解的冰世界。那裡的冰都是超壓縮的,比混凝土堅硬,但是有可能幾毫米厚的冰塊下卻隱藏著無底洞。你隻能聽從我的指示。”法妮停住了,好讓她的這番話引起尼曼充分的重視。空氣中凝結的水汽在她臉龐周圍勾畫出迷人的光暈。她將頭發束成髻子,戴上風雪帽。“我們要從這裡下去,”她又說道,“這邊的冰壁起伏不平,更容易操作。我先下去,釘冰鑽。鑽冰的時候,原來封閉的氣體會被釋放出來,使冰產生巨大的裂縫,大約數十米長。這種裂縫會垂直裂開,或者水平裂開,伴隨著雷鳴般的響聲。這時,你就要離開冰壁,一些冰塊和鐘乳石可能會砸下來。要眼觀八方,警長,時刻處於戒備狀態,什麼都彆碰。”尼曼努力聽取著年輕女人的指令。這是他第一次聽從一個卷發女孩的命令。法妮似乎覺察到了他自尊心的撼動,又用愉快而有權威的語氣說:“我們會失去時間和距離的概念,我們唯一的參照物是繩子。我準備了幾個包,每個包裡裝著一百米長的繩子,我可以估測走過的距離。你要順著我的路線走,聽從我的命令,不要自我發揮,不要做多餘的動作。明白了嗎?”“好的,”尼曼歎了口氣,“說完了嗎?”“沒有。”法妮又看了看布滿雲霧的天。“我隻是因為要下暴風雨才答應這次探險的。如果太陽出來,我們要立刻爬上去。”“為什麼?”“因為冰會融化。那時,激流就會蘇醒,我們會沿著冰壁掉下去。這裡水的溫度不會超過兩度。而由於用力過度,我們的身體會發熱。這是第一個挑戰,如果有幸存活,之後又會因為冷水刺激而昏厥。四肢麻木,動作遲緩……我就不跟你細說了。幾分鐘之內,我們就會被凍僵,像雕塑一樣,掛在我們的繩子上。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不管發現什麼,隻要一有太陽出來的跡象,我們就得上來。”聽到她最後的解釋,尼曼定住了。“這就意味著,凶手也需要碰到暴風雨天氣才能下到冰隙裡去?”“暴風雨天氣或者晚上。”警長思索著:當他調查雲的運行軌跡時,他就知道,這個地區星期六一整天都陽光普照。如果凶手和受害者真的下去過,那麼就意味著他是晚上下去的。為什麼凶手要費這麼大勁呢?為什麼後來又帶著屍體回到山穀呢?受防滑鞋釘的困擾,尼曼笨拙地走到冰隙邊緣。他試探著朝下看了一眼:峽穀並沒讓人感到眩暈。五米低處,兩側冰壁又凸了出來,幾乎要接合上了。從那兒開始,這個深淵就隻是一條細長的溝縫,看上去像深不見底的貝殼縫隙。法妮迎上去,邊將許多鐵鉤和冰鑽掛在腰間,評論道:“水流流進冰隙,在幾米低處展開。這就是為什麼在這第一個縫隙之後,深穀要寬得多。那下麵,水流濺打侵蝕著冰壁。我們要滑到裡麵去,在這些頜口間下行。”尼曼凝視著好像極不情願地張開在深穀兩側的冰隙。“如果我們再爬到冰川下麵去點,能找到以前幾個世紀的水流痕跡嗎?”“絕對能。在北極地區,我們能往下爬,能看到年代非常久遠的冰塊。幾千米深處,有促使諾亞建造方舟的洪水痕跡,完全沒被碰過,包括他呼吸的空氣。”“空氣?”“一些氧氣泡,被封鎖在冰川裡。”尼曼聽得愣住了。法妮背上背包,跪在冰隙邊緣。她擰緊第一個冰鑽,掛上一個彈簧鉤,然後在上麵扣上繩索。她又看了看要下暴風雨的天空,然後調皮地說:“歡迎乘坐時光機,警長先生。”
第二十三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