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空蕩蕩的路上開了很久。這個地區,國道像省道,省道像鄉間小路。藍天上飄著絨毛似的白雲,田野向遠處延伸,既看不到莊稼也看不到牛羊。有時,一些矗立的岩石山錐會出現在風景中,銀白色的小山穀重疊排列,像張開的捕狼器。穿越這個省,像是時光倒流,回到了還沒有農耕的時代。根據馬塞給的地址,卡裡姆首先走訪了茱德家的小屋。小屋不見了,代替它的是剛剛從灰色草床上冒出來的一堆廢墟和石子。警官本來要去拜訪地籍管理處,查找主人的名字,但是他更想折回卡奧爾,查問一下讓·皮埃爾·高——讓·饒勒斯小學的專有攝影師,消失的學生照片就是他拍的。他希望在他家檢查一下,看看底片和他感興趣的班級照片。那些不知名的臉孔中,肯定有一張臉是那個孩子的。即使沒有任何理由,卡裡姆現在也迫切想看到這張臉。在翻找底片的時候,他暗地裡渴望能抓到一條令他顫抖的不言而喻的線索。大概下午三點左右,他將車停在卡奧爾人行區入口處。九九藏書網石頭門廊、鍛鐵陽台欄杆和伸出屋麵的滴水嘴獸,都顯示出這曆史中心古城高傲的美。但郊區來的卡裡姆看在眼裡,卻有種作嘔的感覺。沿著街牆,他終於找到了專家攝影師讓·皮埃爾·高的小鋪麵——“婚禮和聖洗”。攝影師在二樓工作室。卡裡姆爬上一段樓梯。房間很空,光線半明半暗。警察正好能看到掛著的大相框,照片裡盛裝打扮的新人在微笑——這是有光紙上合法的幸福。卡裡姆立刻對掃在他身上的輕蔑目光感到掃興。這些人怎麼看他的?他到這個地方來要乾什麼?他向來讀不懂少女睫毛下的眼神。在眼神和熱情的遮蔽下,他已將身上所有的愛變成石化的硬核。對他來說,感情意味著一種謙卑、一種脆弱,他總是拒絕,好像一隻驕傲的蜥蜴。但是,在這片土地上,他總是因為過度驕傲而犯錯。現在,在他孤獨的螺殼裡,他已明顯變得冷漠。“您要結婚了嗎?”卡裡姆循著聲音轉過頭。讓·皮埃爾·高臉色灰暗,滿臉麻子,像一塊浮石。他蓬亂的大胡須似乎在不耐煩地抖動,與浮腫困倦的眼睛形成鮮明對比。那個男人打開燈。“不,您不是要結婚的。”他邊打量著卡裡姆邊補充說。他的小舌音發得很沉濁,好像資深煙民的聲音。高靠近他。鏡片後麵,憔悴的眼皮下,他的目光遊移於倦怠和疑惑之間。卡裡姆露出微笑。在這個城市,他既沒有調查憑證也沒有職權,他要溫和地對待這次會麵。“我叫卡裡姆·阿杜夫,”他聲明道,“我是警察中尉,需要了解些信息,關於某個案子的……”“您來自卡奧爾嗎?”攝影師問道,相對於不安,他更多的是困惑。“薩紮克。”“您有證件什麼的嗎?”卡裡姆手伸進外套裡掏了會兒,遞出他的官方名片。攝影師觀察了幾秒鐘。馬格裡布人鬆了口氣,他知道這個人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警察名片。但這並不能阻止他愚弄警察。高麵帶一絲不自然的微笑,將名片遞還給他,額頭上擠出一道道褶子。“您想要從我這裡知道什麼?”“我在找學生的班級照片。”“哪個學校的?”“讓·饒勒斯,在薩紮克。我找1981年中級課程一年級和1982年中級課程二年級的學生照片。如果恰好名單和照片在一起的話,最好還有學99csw.生的名單。您留有這類資料嗎?”那個男人又笑了。“我都留著。”“能看看嗎?”警察用他能從喉底擠出的最溫和的語氣問道。高指指隔壁房間,一束光線在昏暗中透射出來。“沒問題,跟我來。”第二個廳室比工作室要寬敞。黑色複雜的儀器,糾纏的光學線卷和調焦結構,固定在一個長形櫃台上。牆上展掛著一些寬大的洗禮照片,全是白色的,上麵是一張張笑臉和一個個新生兒。卡裡姆跟隨著攝影師來到一些家具前——那有奧德克斯整理箱。那個男人俯身著金屬把手上的標簽,然後拉開一個大抽屜,查閱著牛皮紙信封裡的紙件。“讓·饒勒斯,在這兒。”他取出一個裝有玻璃紙文件夾的信封,瀏覽了一下,然後又翻了翻,額頭上的褶子更多了。“您說是1981年的中級課程一年級和1982年的中級課程二年級?”“是的。”他疲勞的眼瞼抬高了,瞪大眼睛。“奇怪,我……它們不見了。”卡裡姆渾身戰栗。難道竊賊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問:“您今天早晨到的時候,沒注意到什麼嗎?”“您什麼意思?”“像是入室盜竊之類的事。”高大笑起來,指了指工作室四角的紅外傳感器。“潛到這兒來的家夥,不會那麼好過的,相信我。我安了……安全監控……”卡裡姆輕輕一笑,說道:“還是確認一下吧。我知道對於很多家夥來說,您的係統不會比一個擦鞋墊難搞。您留有底片嗎?”高換了副表情。“底片?為什麼?”“也許您保留著我要找的人的底片……”“沒有,抱歉。這是保密的。”警察觀察著攝影師喉嚨上輕輕跳動的青筋,是時候換換語氣了。“底片,老頭兒,不給我可要上火了。”那個男人盯著卡裡姆的目光,猶豫著,然後後退著點點頭。他走到另一個鐵家具前,這次是上了旋鎖的。高打開它,然後拉出其中一個抽屜,他的手在顫抖。中尉跪下來,與他麵對麵。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升起一種無法解釋的緊張和焦慮。好像高在找照片的過程中,記起了一件特彆的事,一個困擾他的細節。攝影師又在信封堆裡翻找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最後,他抬起眼睛,臉由於驚恐而抽動著。“我……不,說真的,已經沒有了。”卡裡姆粗暴地將抽屜推回去。攝影師叫喚著,他的兩隻手被夾住了。為了儘量穩住脾氣,卡裡姆又將抽屜拉了出來。他掐著男人的喉嚨,將他提離地麵,聲音還是很平靜:“想清楚,高。是不是有人偷走了,是不是?”“不……不是……我發誓……”“那你對這些該死的照片做了什麼?”高結巴道:“我……我賣了……”由於驚愕,卡裡姆鬆開了他。那個男人哼哼著,揉著手腕。警察喉嚨裡發出聲音:“賣了?可……什麼時候?”男人回答道:“上帝啊……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有權利隨意處理我的……”“你什麼時候賣的?”“我不記得了……大約十五年前吧……”卡裡姆的思緒驚訝地蹦跳著,他又把攝影師推按到家具上。一些透明文件夾零亂地在周圍飄舞。“從頭說,老頭兒。彆糊弄我。”高臉部扭曲著,“是一天晚上,夏天……一個女人來了……她想要照片……跟您要的一樣……我現在記得了……”這些新信息完全動搖了卡裡姆的信心。從1982年起,就有人在找小茱德的照片了。“她對你提起茱德了嗎?茱德·伊特埃洛?她有沒有提到這個名字?”“沒有,她隻是拿了照片和底片。”“她給你錢了嗎?”男人點點頭。“多少?”“兩萬法郎……那個時候可是很多錢……就賣了幾張小孩照片……”“她為什麼要這些照片?”“我不知道,我沒跟她討論這個。”“那些照片,你肯定都看過……有沒有一個小孩臉上有什麼特彆的東西?一個我們想要隱藏的東西?”“沒有,我什麼也沒看到……我不知道……也記不清了……”“那個女人呢?她是什麼樣的?是不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女人?是他的母親嗎?”突然,那位老人頓住了,然後大笑起來,噴出難聞的氣體。他吱吱地說:“怎麼可能。”卡裡姆兩手緊抓住他,將他按推到奧德克斯整理箱上。“為——什——麼?”高的眼睛在皺巴巴的眼皮下轉動著。“是個修女,他媽的是個天主教修女!”
第二十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