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1)

塞利耶看著卡裡姆的穿著,做出鄙夷的怪相:運動T恤、牛仔褲、衛衣,然後還有棕色皮外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道路清潔工的樣子。他結巴道:“不,隻是……這是老手做的……”卡裡姆係上登山鞋的鞋帶說:“老手做的?你什麼意思?”“這不是一些年輕人做的蠢事。他們用萬能鑰匙進入學校,做了很多預防措施。是校長發現有些細節不對勁……”馬格裡布人站起身說:“他們偷了什麼?”塞利耶呼了口氣,將食指插到衣領下說:“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們什麼也沒偷。”“真的嗎?”“真的。他們隻是潛入一個大廳,然後好像呼的一下……就這麼消失了……”卡裡姆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的辮子從太陽穴垂到兩邊的斜肌處,留著山羊胡的臉頰瘦削暗沉。他整了整牙買加顏色的編織帽,對自己的形象露出滿意的笑容:一個魔鬼,一個從加勒比海跳出來的魔鬼。他轉向塞利耶說:“你為什麼來找我?”“克羅齊耶周末放假,還沒回來。所以,杜薩和我就……我們想……總之,你……應該看看這個案子,卡裡姆,我……”“那行,我們走吧。”太陽升了起來,照著薩紮克。十月的陽光溫和、微弱,好像處於病後恢複期。卡裡姆坐在他的老式標致車裡,跟著前麵的巡邏車。他們穿過死寂的城市。現在這個時間,城市依然呈現出磷火似的淺白光線。薩紮克既不是一個古鎮,也不是一個現代城市。它盤踞在一塊長長的平原上,樓房和建築風格介於古代和現代之間,沒有獨特的標誌,隻有市中心略微特彆:一輛有軌電車,沿著老舊的石頭街,從城市的一頭穿到另一頭。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卡裡姆從這裡走過,都會想起瑞士和意大利,但他對這兩個城市都不了解。讓·饒勒斯小學位於貧民區中心,城市工業區附近,坐落在一個水泥斜坡上,這斜坡突出來延伸到一條開裂的瀝青路上。台階上,一個女人正在等他,是校長,她穿著暗灰色的羊毛開衫。卡裡姆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紹。那女人用真誠的微笑迎接他。他吃了一驚,因為這通常都會引發他的不信任。卡裡姆在心裡默默感謝這個女人的真誠,仔細打量了她幾秒鐘。她臉上的表情像池塘一樣平靜,綠色的大眼睛,像兩朵睡蓮。女校長沒說什麼,隻讓他跟她走。這個偽現代建築好像從來沒有建成過,又或者一直處於不定的修繕階段。過道的天花板壓得很低,是用聚苯板搭的,幾塊板沒有調正。大部分板上都覆蓋著孩子們畫的畫,用圖釘釘住或直接畫在牆上。跟孩子一般高的小衣帽架一個個排成長列。卡裡姆感覺好像走在一個鞋盒裡,一不小心就會將它踩癟。校長在一個微開的門前停下,用神秘的口吻低聲說:“這就是他們來過的房間。”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他們走進辦公室。這裡,更像是候客廳。玻璃櫥裡,藏放著無數的檔案冊和教科書。小冰箱上放著一台咖啡機。這仿橡木的辦公室,滿是綠色盆栽,整個房間微微地飄蕩著大地的氣息。“您看,”那女人指著一個玻璃櫥窗,“他們打開了這個書櫥。這是我們的檔案櫃。乍一看去,好像他們什麼都沒偷,甚至什麼也沒碰。”卡裡姆跪下來,觀察玻璃櫥窗的鎖。有了十年的撬竊經曆,對於入室盜竊,他早已深諳其道。毫無疑問,撬開這個鎖頭的人在這方麵是個行家。卡裡姆很吃驚,為什麼一個行家會來盜竊一所小學呢?他拿了一本檔案冊,草草翻了翻:名單、教師評語、行政信件……每一冊表示不同屆學生的檔案。中尉站了起來說:“沒有人聽到什.99lib?麼動靜嗎?”女人回答道:“您知道的,學校並沒有人好好看守。我們是有個女保安,但是坦白說……”卡裡姆一直看著被輕輕撬開的玻璃櫥窗。“您認為這件事是發生在星期六還是星期天晚上?”“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是白天乾的。還有,在周末,我們的小學就是個擺設,沒有什麼可偷的。”“很好,”他總結道,“您得去一下警局,錄下口供。”“您是臥底,對嗎?”“什麼?”女校長認真地看著卡裡姆,接著說:“我是想說,您的著裝,您的外形。您混進城裡的匪窩,然後……”卡裡姆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歹徒可不會到處亂跑,尤其不會跑到這裡來。”校長並沒理會他說的話,用專家的口吻,繼續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看過這方麵的資料。像您一樣的家夥會穿正反兩麵穿的夾克,上麵印著國家警察的標誌,還有……”“女士……”卡裡姆打斷道,“真的,您高估您的小城了。”他轉過身,走向門口。女校長追上他:“您不記下線索嗎?像指紋什麼的?”卡裡姆回答道:“我認為,考慮到這次案件的嚴重性,我們隻要取下您的證詞,再到周圍去轉一圈就可以了。”那女人看上去很失望,又認真地看著卡裡姆說:“您不是這個地區的,是嗎?”“對。”“您為什麼被派到這裡來?”“說來話長。將來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外麵,身著製服的警察們緊握拳頭,一副生氣的樣子,眼光跟隨著走過的小學生。卡裡姆和他們會和了。塞利耶從車裡跳出來說:“中尉,該死的,又發生新案子了。”“什麼?”“另外一起盜竊事件。從我在這兒起,還從來沒……”“哪裡?”塞利耶猶豫著,看看他的同事。他呼出的氣息從胡子下擦過。“我……在墓園,有人進到墓室裡去了。”墓碑和十字架散落在斜坡上,灰色和綠色交替變換,好像陽光下閃耀的地衣雕刻品。護欄後麵,年輕的馬格裡布人呼吸著露水和凋落花朵的馨香。“在這裡等我一下。”他對身邊的警察說。卡裡姆戴上橡膠手套,自言自語地說,薩紮克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記得這個星期一。這次,他返回工作室,去拿了他的“科技”裝備:一些鋁粉和花崗岩粉,一些用來顯示隱藏指紋的粘合劑和茚三酮,還有一些彈膠物來注塑可能留下的腳印模型……他決定要謹慎地記下最微小的線索。他順著通向被盜墓室的石子路走去,有人已經給他指了路。有那麼一刻,他擔心這是一個真正的瀆神案件。這些年來,法國出現了一批有獨特嗜好的人,他們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進行褻瀆,如砍去死者頭顱和四肢。但這個案子不可能,這裡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乍一看去,瀆神者什麼也沒碰,除了墓穴。卡裡姆來到花崗岩石塊邊,看到一個小教堂形狀的墓碑。墓門半開半掩著。他跪下來,觀察門鎖。就像小學的案子一樣,撬竊者特彆小心地打開了墓室。他撫摸著墓室隔板的棱邊,判定這又是老手作案。同一夥人做的嗎?他把門又開大些,試著想象案發情形。為什麼盜賊這麼小心翼翼地打開墓室,離開的時候卻沒有關上隔門呢?中尉動了動石牆,明白了:一些碎石滑到石牆棱下,讓門框走形,就沒辦法關上墓室了。就是這些小小的石頭碎片暴露了瀆神者的行蹤。警察接著觀察石頭門鎖係統。這是一個特彆的結構,可能是這種建築通用的,但是隻有專家才能了解。警察抑製住顫抖:專家?又一次,卡裡姆暗暗問自己,是否真的是同一團夥撬竊了小學和墓室。這兩起入室盜竊事件之間有什麼聯係呢?石碑給了他最初的提示。碑文上寫著:“茱德·伊特埃洛。1972年5月23日—1982年8月14日”。卡裡姆思索著。也許這個小男孩曾在讓·饒勒斯小學就讀過。他又看看墓碑:沒有墓誌銘,沒有祈禱文,隻有一個小小的橢圓形鏡框,顯出陳舊的銀色,釘在大理石碑上。但是,裡麵連一張照片也沒有。“這是女孩的名字,不是嗎?”卡裡姆轉過身。塞利耶站在那裡,蹬著大靴子,露出驚愕的表情。中尉嘴唇微微動著:“不,是男名。”“難道是英國人嗎?”“不,是猶太名。”塞利耶擦了擦額頭說:“該死的,這難道跟卡龐特拉那起瀆神事件相似?是極右分子搞的鬼?”卡裡姆站起身來,戴著手套的兩隻手相互拍了拍說:“不,我不這麼認為。拜托你,和其他人去正門口等我。”塞利耶重新戴上頭盔,低聲抱怨著離開了。卡裡姆看著他們走遠,然後又仔細觀察著虛掩的墓門。他決定到底下去看看。他弓著背,打開電筒,在墓穴裡前進著。他沿著台階下去,腳踩在塵土上嘎吱作響。他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冒犯先祖,又想著自己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在此刻,不禁感到慶幸。鹵光束劃破了黑暗。卡裡姆又向前走了走,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一個淺色的小棺材放在兩個支架上,在火炬的光線下顯現出來。卡裡姆口乾舌燥。他靠近仔細觀察那口棺材。大約長一米六,四個角上鑲著銀色的螺旋形和阿拉伯式花飾。除了有點兒出溜外,整個棺材看起來狀況良好。他暗想,要是不戴手套,他才不敢碰這個棺材呢。他後悔進來體驗這樣的恐懼。第一眼看去,蓋子沒有被打開。他用牙齒咬著電筒,仔細檢查了下螺釘。這時候,一個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您在那兒做什麼?”卡裡姆嚇了一跳,張開嘴,電筒掉了,在棺木上滾動。墓室裡一下子黑了,他轉過頭。一個男人——低著肩膀,戴著無簷帽——在墓門口俯下身。馬格裡布人在地上摸索著電筒,歎口氣說:“警察,我是警察中尉。”在他頭頂上的男人,沒說什麼,然後突然叫起來:“您沒有權利進入那裡。”警察用電筒照著地,轉身走向樓梯。他盯著這個高大的家夥。他麵露慍色,被光幕圍繞著。可能是墓園的看園人。卡裡姆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違法的。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需要有家人簽字的書麵授權書,或者有進入墓室的特彆委托書。他跨過台階,說道:“往後退,我上來了。”男人讓開了。卡裡姆又見到了陽光,好像是喝了長生藥一樣活了過來。他出示了三色警員證,然後說:“卡裡姆·阿杜夫,薩紮克警局的。是您發現有人盜了墓嗎?”男人保持沉默。他看著馬格裡布人,那無光彩的瞳孔好像是灰色水中的氣泡。“您沒有權利進去。”卡裡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早晨的空氣驅散了他的不自在。“放鬆點,朋友。彆跟我吵,警方總是有道理的。”老人抿了抿布滿胡髭的嘴唇,身上散發出一股酒精和潮濕泥土的味道。卡裡姆又說道:“好吧,告訴我您所知道的。您什麼時間發現這個的?”老人歎了口氣說:“我六點來的。今天早晨有個葬禮。”“您最近一次從這裡過,是什麼時候?”“星期五。”“這樣的話,他們就可能在這周末的任何時間來打開墓室?”“是的。隻是,我更認為是昨天晚上。”“為什麼?”“因為星期天下午下雨了,而這墓室裡沒有任何潮濕的痕跡……所以,門那時應該還是關著的。”卡裡姆問道:“您住在附近嗎?”“沒有人住在這附近。”馬格裡布人環顧四周,看了看正沉浸在安寧和平靜中的墓園說:“另外一些還沒來的人,他們來自附近地區嗎?”他繼續道,“不。”“沒有可疑的訪客嗎?有沒有人會破壞公共設施?或者崇尚一些神秘的儀式?”“沒有。”“跟我講講這個墳墓。”看園人朝砂石地上啐了口痰說:“沒什麼可說的。”“單獨給小孩一個墓室,不奇怪嗎?”“是的,很奇怪。”“您認識孩子的父母嗎?”“不認識,從來沒見過。”“1982年,您不在這兒嗎?”“不在。在我前麵的家夥已經死了。”他冷笑道,“大家都該進墳墓了,我們也是……”“墓室好像有人維護。”“我沒說沒有人來,我隻說我不認識。我有經驗,知道石碑會以什麼速度磨損,知道花朵的生命期限,甚至塑料花我都知道。我了解怎樣就會長出荊棘、雜草等汙穢的東西。我可以說,有人經常來打理這個墓室,但我就是從來都沒見過。”卡裡姆還在思索。他又跪下去,觀察著玉石浮雕形狀的小墓碑。他沒有抬眼,對看園人說:“他們好像偷了小孩的照片。”“啊?也許吧,是的。”“您還記得他的臉嗎?小孩的臉?”“不記得了。”卡裡姆站起身來,脫下他的手套,總結道:“一個科學小組今天之內會來取指紋和可能的線索。那您就取消今天早上的葬禮吧。您就說要施工,水管壞了之類的。我不想今天有人來這裡,懂了嗎?尤其是記者。”老人點頭答應,而卡裡姆已經走向正門口。遠處,大鐘刺耳地敲響了九點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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