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三小時後,楠泰爾區新街旁,一縷微光從內政部司法警察總局的大樓射出來。燈光低低地閃爍,幾乎和坐在暗處的安托萬·蘭斯的辦公桌齊平。對麵,光暈外,是皮埃爾·尼曼高大的身影。他簡單報告了布洛涅追捕歹徒的事情。蘭斯懷疑地問道:“那人怎麼樣了?”“那個英國佬?昏迷中。麵部多處骨折。我剛給主恩醫院打過電話,他們正嘗試給他的臉做植皮手術。”“那死者呢?”“被車碾了,就在繞城高速上,莫利托門。”“上帝啊,發生什麼事了?”“宿敵之間算老賬。阿森納球迷中,還有些切爾西俱樂部的人。因為人多勢眾,那兩個拿砍刀的歹徒打敗了他們的敵人。”蘭斯點了點頭,可表情有些狐疑。一陣沉默之後,他又說:“那你的敵人呢?你真的確定是馬把他踢成這樣的?”尼曼沒有回答,轉身朝向窗戶。皎白的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臨近居住樓樓麵上奇特的彩色裝飾圖案:飄蕩在楠泰爾公園黛綠色山丘上空的雲朵和彩虹。蘭斯的聲音又響起來:“我不懂,皮埃爾。為什麼你要糾纏於這樣的事情?關於體育館戒嚴,真的,我……”他一下收住了話茬。尼曼保持沉默。“這不是你這個年紀,”蘭斯繼續說道,“也不是你的權限能乾的事。我們的合同寫得很清楚:區域越大,暴力行為越多……”尼曼轉過身,走向他的上級:“談正事吧,安托萬。為什麼大晚上的打電話叫我來,不可能因為公園的事。快說吧,什麼事?”蘭斯的影子不動了。寬闊的肩膀,微卷的花白頭發,猶如岩石側麵的臉,一副燈塔看守人的模樣。幾年來,這位分局局長一直掌管著打擊人口販賣中央辦公廳,簡稱OCRTEH,名字複雜,但其實就是指上級機構風紀整頓刑警大隊。在接手這份政府差事之前,尼曼就認識他了。那時他們倆都是街道警察,是預言者,行動迅速、講求效率。平頭警長探過身子,重複道:“到底什麼事?”蘭斯歎了口氣:“是一宗謀殺案。”“在巴黎?”“不,在蓋儂。伊澤爾省的一個小城市,靠近格勒諾布爾,是一個大學城。”尼曼抓了張椅子,麵對局長坐下:“繼續,我在聽。”“他們昨天傍晚發現了屍體,就卡在附近河邊的礁石間。所有跡象表明,可能是精神病患者乾的。”“關於屍體,你還了解什麼?是女人嗎?”“不,男的,一個年輕的家夥,好像是學校的圖書管理員。渾身赤裸,有被虐待的痕跡:割傷、撕裂傷、燙傷……聽說還有勒痕。”尼曼將手肘擱在辦公桌上,玩弄著煙灰缸:“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因為我想派你去那邊。”“什麼?為了這起謀殺案?可能格勒諾布爾地區司法警局的家夥們這周內就可以逮著凶手了,還有……”“皮埃爾,彆裝傻了。你很清楚事情永遠不會這麼簡單,永遠不會。我和法官談過了。他想要一位專家。”“什麼專家?”“調查謀殺案的專家,風紀整頓的專家。他懷疑這其中存在性方麵的動機,總之,就是與此相關的什麼。”尼曼將脖子湊到燈光下,聞著鹵素燈燃燒的嗆人的味道。“安托萬,你沒把實情都告訴我。”“那位法官是貝納·泰爾朋特,一個老朋友。我們倆都來自比利牛斯省。他正愁著呢,你明白嗎?他想儘快解決這個事情,好避開謠言、媒體和所有這些屁事。再過幾周,就要開學了,必須在那之前搞定這個案子。現在你總清楚了吧?”警長站起來,轉身走向窗戶。他看著路燈閃耀的燈頭和公園裡灰暗的圓屋頂。先前的暴力襲擊還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揮舞的砍刀、繞城高速、穿過羅蘭·卡洛斯網球場的追捕。他想了一千遍:也許正是蘭斯的電話阻止了他殺害一個人。這次失控的暴行蒙蔽了他的理智,差點犯下滔天大禍。“怎樣?”蘭斯問道。尼曼轉過身,倚在窗框上。“我已經四年沒接手過這種案子了,為什麼找我呢?”“我需要個有效率的人。你知道,中央警署有權將他們手下的任何人派到法國的任何地方去。”他寬大的手在黑暗中胡亂揮動著。“我得好好利用我這點小權利。”戴著眼鏡的警長笑了:“你想放虎歸山啊?”“對,我想放虎歸山。對你來說,你可以呼吸下新鮮空氣。對我來說,就是幫老朋友一個忙。還有,至少在這段時間,你不會再打人了……”蘭斯拿起桌上的傳真件:“這是憲警的初步分析,你要不要?”尼曼走向辦公桌,一把抓起還熱乎乎的紙:“我會給你電話的,打探主恩醫院那邊的消息。”警長隨即離開了三豐塔諾街,回到位於第九區拉布律耶大街的家裡。偌大一個公寓,幾乎空著,地板是打了蠟的老式木地板。他洗了個澡,清洗了表皮的傷口,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瘦骨嶙峋皺巴巴的臉,泛著光呈灰色的平頭,金屬邊框的眼鏡。看到自己的形象,尼曼笑了。他可不喜歡自己這副樣子在空曠的大街上走動。他往運動包裡塞了幾件衣服,將一支12毫米口徑的雷明頓泵動霰彈槍放進襯衫和襪子間,還裝了幾隻彈夾和馬紐漢快速上彈器。最後,他抓起西裝護袋,在裡麵折了兩套冬用西裝和幾條阿拉伯花紋的黃褐色領帶。去往拉夏貝爾門的路上,尼曼停在了克裡西大道通宵營業的麥當勞門前。在那兒,他迅速吞掉兩個皇家奶酪漢堡,眼睛始終不離開他違規停著的車子。淩晨三點鐘了,在冷白的氖光燈下,幾個幽靈樣的人在臟兮兮的大廳裡晃蕩。穿著寬大破衣服的黑鬼、梳著牙買加長發辮的妓女、癮君子、流浪漢和酒鬼,所有這些人,以前都在他管轄範圍內,這條街曾是他的天下。為了局裡一份報酬好又體麵的工作,尼曼離開了這片天地。對其他警察來說,進入中央警署工作就是晉升,但對尼曼來說,這相當於被拋棄,這種外表光鮮的晉升,其實卻讓他備受折磨。他又看了看周圍這些夜行動物,他曾像狩獵者一樣在這森林裡巡行。尼曼亮著大車燈趕路,全然無視雷達測速器和時速限製。早晨八點,他從高速路上格勒諾布爾方向的出口下來,穿過聖馬丁代赫、聖馬丁杜裡熱,徑直朝美人峰腳下的蓋儂開去。蜿蜒的公路兩邊,鬆樹林和工業區交替出現。鄉村的風景雖然優美,卻依然無法掩飾它深深的寂寥,這裡似乎總是會微微籠罩著一種病態的氣氛,讓人不適。警長經過一些標示大學方向的路牌。因下過暴雨,清晨水汽繚繞,暈染出輕柔的曙光,遠處高聳的山峰若隱若現。轉過一個彎道,他望見山穀深處的大學:宏大的現代大樓,飾以凹紋的水泥圓柱,周圍都被長形的草坪包圍著,看上去堪比市政樓規模的療養院。他下了國道,朝山穀開去。他看見在西麵,有交錯著垂直瀉下的河流,銀色的水清脆地流動,衝刷著山體灰暗的岩麵。警長放慢速度,望著從山峰上瀉下來的冰川水,若隱若現,剛還隱藏在霧氣彌漫的灌木叢裡,轉而又出現,白而發亮,然後又消失……看到這個景象,他打了個寒戰。尼曼決定繞點路。他改了道,在沾著晨露的落葉鬆和冷杉穹頂下行駛著。接著發現一處長條形的空曠地,邊緣是高高的黑色崖壁。警長停了下來,拿著望遠鏡下了車。他久久地看著這風景,看著河流漸漸隱去。然後他才明白,河水流到穀底後,正好位於岩牆後麵。透過牆上幾個V字型缺口,他甚至能隱約看到河水的流向。突然,他注意到另一個細節,又用望遠鏡仔細看了看。對,他沒弄錯。他回到車上,伴隨著車子發動的巨響,朝小河流開去。在岩壁的斷層處,他看到一根熒光黃色的繩子,這是國家憲警總隊的專用警戒繩,示意大家。此處禁止通行。尼曼駛下岩石斷層,一條狹窄彎道出現在眼前。過了不久,他不得不停下,因為路太窄,車子無法通過。他下了車,從貼了塑料膜的警戒線下鑽過去,來到河邊。水流到這裡,被天然大壩阻擋了去路。尼曼本以為剛才見到的激流會在這裡濺起浪花,翻滾著冒泡,誰知竟變成一個明靜和緩的小湖,就像人臉上的怒氣瞬間消失了。更遠處,河流又向前流淌,去到穀底那淡灰色的村落。尼曼一下子停住了。在他左邊,有人早已蹲在了岸邊。出於本能,尼曼打開手槍套的維可牢翻蓋,這個動作使手銬發出輕微的撞擊聲。那個人轉過身來,隨即露出笑容。“你在那兒乾什麼?”尼曼生硬地問道。陌生人隻是微笑,沒有回答。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這個年輕人臉龐瘦削,一頭刷子毛式的金發,穿著鹿皮夾克和打褶的褲子。他用清晰的聲音反問:“那您呢?”這樣無禮的舉止讓尼曼一時局促不已。他粗聲粗氣地表明身份:“警察。你沒看到警戒線嗎?我希望你能給我個亂闖警戒線的理由,不然……”“艾裡克·於斯諾,格勒諾布爾地區司法警察,我來摸下情況。今天,還有三個司法警官會來。”尼曼迎上去,走到狹窄的岸邊:“值勤警衛呢?”他問道。“半小時前吃早飯去了。”他心不在焉地聳聳肩,“我要工作,想要安靜一會兒,尼曼警官。”這位灰白頭發的警長麵露不滿。年輕人又用確定無疑的語氣說:“我一下就認出你來了,皮埃爾·尼曼,前特遣隊榮譽警員、前任重案組組長,以前抓捕過很多殺人犯和毒販。總之,有過很多職務……”“現在的警員都這麼無禮嗎?”於斯諾諷刺似地彎了彎腰:“抱歉,警長,我隻是不想把明星當神看待。您很清楚您是明星,所有年輕警員心目中的超級警探。您也為這個謀殺案而來?”“你認為呢?”那個警察又彎了彎腰:“能跟您一起工作,非常榮幸。”尼曼看著腳邊的河流。河麵平滑如鏡,映著清晨的光線,似玻璃般澄淨,玉一般的冷光像是從河底浮上來的。“告訴我,對這個案件,你還了解什麼。”於斯諾抬起眼,朝岩壁看去:“屍體就卡在那上麵。”“那上麵?”尼曼重複道,仔細觀察著岩壁。岩壁上嶙峋的突起投下一個個陡峭的陰影。“是的,十五米高處。凶手將屍體嵌在峭壁上一個石縫裡,還給它擺了個奇怪的姿勢。”“什麼姿勢?”於斯諾蹲下來,膝蓋彎曲,手臂交叉放在胸前:“嬰兒胚胎狀。”“不尋常。”“這件事上,一切都不尋常。”“有人告訴我,屍體上還有割傷和燙傷。”尼曼又說道,“我還沒看到屍體。屍體上應該有很多被折磨的痕跡。”“受害者是被折磨致死的嗎?”“目前還不確定。喉嚨口還有很深的割傷和勒痕。”尼曼又轉身朝向小湖,看見自己的影子——剃過的平頭和藍色的大衣——清晰地倒映在水裡。“這兒呢?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沒有,我隻找到一點小東西,其他什麼也沒發現。依我看,這裡不是案發現場,而是凶手拋屍的地點。”“你爬到石縫裡去看過嗎?”“是的,沒有任何線索。凶手可能從另一邊爬上岩壁,再將屍體綁在繩子一端,放下來。接著,再借助另外一根繩子,爬下岩壁,把死者塞進去。他費了好大的勁兒給屍體擺了這個誇張的姿勢,真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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