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9年的人生經曆中,這個夏日的傍晚所帶給馮燕生的精神震撼絕對是空前的。隨著那聲肝膽俱碎的慘叫,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眼睜睜地摔死在他麵前。人體墜落而兜起的風掠過他汗津津的前額,感受十分奇特。砰——人肉砸在地上那種悶響他會銘記一輩子。什麼東西濺在的臉上,他雙腿一軟,咕咚坐在地上。死者的臉先是白的,緊接著便被濺出的紅色弄得如同戲劇臉譜,恐怖之極。腮幫子上的那道疤痕迅速被鮮血淹沒了——是他,杜小山!一條灰色的身影跳躍著狂奔過來,眨眼到了眼前。馮燕生傻子似地坐在死人旁邊,他感到手槍捅在自己的後腦勺上。“彆動,坐著彆動?”劉曉天的聲音徹底變調。馮燕生根本動不了,而且仿佛突然失語了。“隊長隊長,”劉曉天大聲對著手機喊,“我在小紅樓施工工地,快領人來,快。我這兒死人了!”汗珠子順著他的太陽穴蚯蚓般地流下來,他用腳尖頂著馮燕生的屁股,“喂,他是誰?你和他什麼關係?”馮燕生喉嚨裡發出咕的一聲,沒有失語。但開口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成了感冒患者:“不……我不認識他。”話說出口,他略感好過了一點兒。儘管渾身依然在哆嗦,但最初的恐懼過後,身子竟綿軟般地像喝了酒般有些飄。他心非常明白,這個杜曉山的死,瞬間使自己的危險得以解脫了。但同時也使案子進入了更為複雜的狀態。頭頂上的“雷”沒有了,全部線索也斷了。劉曉天用槍比著他的腦門兒,眼睛朝樓頂上尋找。突然降臨的事變使他有些無措:“嗨,他怎麼掉下來的?你他媽看見什麼了?”馮燕生聽出對方其實沒把自己當成凶手,於是他想站起來。手槍使上些力氣:“坐著彆動,我問你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劉曉天又給了馮燕生屁股一腳,哢地銬住了他的左腕子。馮燕生痛苦地嘶叫起來。劉曉天把他生拉硬扯地揪到旁邊的一隻鐵兜手推車邊,不由分說地銬在了車軲轆上。馮燕生想掙紮分辨,劉曉天已經順著樓梯衝了上去。他明白,死者絕對不是“掉”下來的,是被人“推”下來的!暗中還有一隻黑手!說話間衝到了樓頂,立刻,他知道完了。這樓是“一頂三門”那種,那凶手早從另兩個出口溜了。快速尋睃一圈兒,四下已經黑得看不見東西了。手機響,司徒雷讓他報告方位。劉曉天抬頭朝遠處看,看見了警車的車燈。他對馮燕生整個下午的行為全部清楚,兩件事情驚住了他。一是馮燕生居然認識舒喬。二是此刻。這個馮燕生肚子裡絕對有貨!馮燕生和舒喬在街邊說話的情景他已經報告給了隊長,可無論如何眼前這起人命案子他缺少思想準備。他衝下樓,迎住了司徒雷一行。警犬從車裡竄下來,劉曉天往樓上一指:“快,樓頂上!”司徒雷走到馮燕生的跟前,大聲問:“劉曉天,你這是乾嗎?誰讓你銬人啦?放開放開!見你媽的鬼!”劉曉天道:“我又沒有分身術,銬上他我也好追人!”技術員圍住死屍,司徒雷把馮燕生揪到一邊。馮燕生那張被恐懼弄得沒法看的臉,在車燈的光線裡顯得一塌糊塗。司徒雷指著他的臉說有血,馮燕生便哀嚎了一聲用手去抹。他心裡明白得很,那是死人的血。警犬的影子在奔竄著,氣氛搞得很緊張。唐玲過來報告說,人已經徹底死了,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說這話時,她瞟著馮燕生的臉,然後詭秘地把司徒雷拉到一邊。“他怎麼說?”司徒雷點上支煙猛抽:“說什麼,我還沒問呢。看來鬼大了——真的沒有證明身份的東西麼?”“沒。有隻手機還摔壞了。不過估計能修好。隊長,你覺得是他麼?”“你指什麼?殺人?不不,那不是他乾的。你去把小周叫來給我做筆錄,現場搞仔細點兒!”司徒雷回到馮燕生身邊,沒問,就那麼並排和馮燕生站在一起,看著遠處忙乎乎的現場。他在猜想馮燕生此刻的心理。該彙報的劉曉天都彙報了,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馮燕生到這裡來的行動都充滿了可疑。是和死者約會麼——這樣的推論凡是腦子不傻的人都可以輕易地得出來。人要是不死,他估計馮燕生最終是會說實話的,可惜地上那家夥已經死得硬梆梆的了。這等於讓馮燕生躲過了一劫。死者顯然是杜曉山,沒有身份證明也不難查證。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馮燕生如何繼續撒謊;另一方麵——什麼人乾掉了杜曉山!再也用不著懷疑了,案子的背景不但深,而且有人走在了警察的前麵。司徒雷感到有一股火衝向腦門子,好歹壓住了。他很清楚,自己完全可以在舒可風一案之後,采取比現在更果斷、更有效、更強有力的手段,結果為了照顧這照顧那,導致了現在的第二條人命。他讓小周記錄,然後看著天問道:“馮先生,感覺如何?”“嚇死我了!”馮燕生的聲音還在很真實的哆嗦著,回答也是由衷的,“那人砰的一家夥就在我麵前摔死了。”“認識這個人嗎?”“當然不!”馮燕生叫喚起來,“我怎麼可能認識他?”司徒雷心想:你這麼急赤白臉的樣子就證明你在說謊,書呆子!“這麼說是趕巧了?”“對!”馮燕生聲音依然很大,“我他媽怎麼這麼倒黴呀!”“那麼,你來這兒乾嘛?不會是來找創作靈感吧!”司徒雷這時才轉身盯住了他的臉,“請解釋一下。”“我……”馮燕生頓時被問住了,他發現這個警察隊長很擅長施放冷箭。好在腦子還行,“我……我來找點兒木條子,釘畫框用。”“釘畫框?畫框不是有專賣店麼?”“不是那種畫框,是繃畫布用的框子,搞油畫……咳,說了你也不懂。”司徒雷其實已經懂了,他見過搞油畫的人乾活。馮燕生這個解釋還真算聰明,看來他是真不想說實話了。“近來沒有亂跑吧?”馮燕生的聲音不那麼緊張了,扭臉望著司徒雷:“我知道,你們派人盯了我的梢,這麼作合適麼?”司徒雷上下打量著他:“調查沒有結束之前,我們的每一個行為都是法律允許範圍之內的。比如現在,假如摔死那個人對你行凶,我們的人馬上就可以挺身保護你!等等,我去一下。”警犬搜索失敗了,氣味跟蹤上了馬路就沒戲了。四處都是汽車尾氣。還好,警犬回來的時候在遠處工棚裡發現一個老瞎子。搜索人員指指不遠處蹲著的一個人。司徒雷問:“能不能確定凶手是從樓坯頂上跑掉的?”“無疑是。那家夥是順著平台上方逃走的,衝出了前頭的那個門洞,然後越過一個積水坑逃上了公路——家夥很懂行!”“帶我去看看那個積水坑!”司徒雷踩滅煙頭。積水坑原是塊窪地,雨季的水在裡邊積了一些。司徒雷圍著水坑轉了一圈,弄清了逃跑者的行動路線。地上有一串水印子,已經拍了照,他估計線索價值不大。水坑裡有一些沉澱的石灰,他讓人取了樣。返回來時,唐玲和劉曉天迎上來說,現場已經勘察完了,問能不能撤。司徒雷想了想,說:“撤吧。回去審!”02老瞎子的敘述無疑是了不起的收獲,司徒雷幾乎興奮得發抖了。他反複地讓老瞎子回憶“那個人”的每一句話,尤其是後邊的那一串詢問語句。“如果是一個對你不錯的人呢?比如有錢的人物”、“你假如為了他背了一條人命,而且他還想派人殺你。怎麼辦?”、“假如這事情讓第三者看見了,第三者成了心腹之患,怎麼辦?”、“這……我可就背了兩條人命啦!”——指紋對比已經初步有了:螺紋鋼筋上的、老瞎子所得錢票子上的,均是死者的!司徒雷對大家說:“如何,是不是有聯想了!”死者所說的“第三者”很可能就是馮燕生——這是大家的共識。而所謂的“兩條人命”,其中一條無疑是指舒可風。死者如果得手於馮燕生,不就有了“第二條”人命了嗎?“隊長,絕不會錯,馮燕生就是來赴約的!”唐玲道,“隻差一步他就沒命了!”大家望著司徒雷,司徒雷卻一言不發地埋頭抽煙,嘴唇都抽麻了。後來他抬起身子,吩咐小周去給老瞎子弄點兒吃的,送招待所去。然後扭著腰站起來,道:“全對,你們說的全對。馮燕生顯然知道舒可風被殺的事,他對我們隱瞞的那一天時間,十有八九就是為了掩蓋這件事。至於死者所說的‘對他不錯的有錢人物’,我想你們也都有了目標。不,不要說出來,心照不宣好了。現在散了吧。唐玲,陪我去見馮燕生,其他人休息。”小胡咣咣地關著窗戶道:“隊長,你彆幼稚了,此人一死,馮燕生更不會說實話了。”司徒雷擺擺手指,道:“這我當然明白。我想問的不是此事,我想知道他和舒可風的女兒是怎麼回事。”“哇!恐怖!我還忘了這層關係了!”司徒雷指著小胡對劉曉天道:“他再哇哇地叫喚,你就用釘書機把他的嘴釘上,我最煩這港台腔了。噢,對了,那個手機抓緊修理。另外,每個人都聽著,一定要把風聲壓到最低程度,聽見沒有。”接下來詢問馮燕生,馮燕生還是那不死不活的樣子。司徒雷猛不丁甩出了6月28號著塊磚頭,馮燕生的臉刷的就白了。遺憾的是,他繼續咬住原先那個說法四不改口。司徒雷沒有繼續逼問。另一個結果很有意思——馮燕生絲毫沒有回避他與舒喬的關係,說起下午在路邊和舒喬聊天的情景,他的整個表情馬上興奮起來,言辭中處處洋溢著欣快感。但同時不難察覺,馮燕生對舒喬幾乎是不了解的。司徒雷及時地收住了這個話題,怕馮燕生警覺到什麼。馮燕生走後,司徒雷倚窗浩歎:“唐玲啊,假如咱們的分析屬實的話,這馮燕生和舒喬的關係可就太殘酷了!難怪小胡哇哇怪叫!”唐玲道:“嗯,是。馮燕生並不知道舒喬是舒可風之女。而舒喬也絲毫沒意識到馮燕生恰恰是父親之死的目擊者。”“不不!”司徒雷很少有的緊張起來,“我現在好像理解小胡為什麼使用‘恐怖’這個字眼兒了!唐玲,說不定並不僅僅是‘目擊’呢。你想想看,假如僅僅是目擊了一起謀殺,馮燕生用得著如此隱瞞麼?”“啊,隊長,你彆說了、彆說了!你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你是不是說他……親手參與了謀殺?”“對,作為可能性,絕不排除!”唐玲哀歎道:“噢,太可怕了!他們倆……”司徒雷快速抬手看看表,“走,唐玲,我們去見盧局!”他們彙報的時候,盧局長一直悶頭聽,半句話也不插。聽完了依然沉默不語。唐玲懂事地說有事兒,起身走了。盧局長站在窗口往樓下看,然後回頭把燈弄暗了一些,道:“司徒,你的情緒很少這麼激動。說吧,你打算怎麼辦?”司徒雷說他隻有一個要求,希望把這第二起謀殺案提到重要的高度來對待,向市裡反映,請求加大偵察力度。盧局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道:“不行,現在要的是證據。否則決不可輕動。司徒,你我既然都認為此案背景很深,那就更應該慎之又慎。哪一步走過了頭,都會給整個偵破工作帶來被動,你要明白這一點……你想說什麼?”司徒雷盯著盧局長的眼睛:“我想知道,你有過什麼想法嗎?”“你指什麼?”司徒雷抽了口煙道:“咱們總是抽象地使用‘背景’這個詞,你想過會是什麼背景嗎?”“不說這個……”盧局長斷然擺手。“我隻想說這個,純個人之間的閒聊。”司徒雷的眼睛突然像野貓子似的,凶巴巴地盯在局長臉上。盧局開始向所有當官的那樣,在房間裡踱步沉思,然後跟司徒雷要了支煙放在鼻子上聞,最後他把煙還給司徒雷:“我想先聽聽你的。”司徒雷笑了:“你完了,盧局。完全不像你當年當刑警隊長的時候了。那時候在你手下多痛快呀,哪兒像現在,便秘似的。”“彆拿話激我,身份畢竟變了,我不得不想的多點兒。說,你怎麼想的?”“我覺得,海天大廈是市裡近年來投資最大的一項工程,好幾個億。搞投標施工盛達集團中標,而舒可風恰恰就是當年參與標底評估的主要成員。舒可風的死不能不使我聯想到盛達集團。而主管城建的池副市長多次說話,無一不是站在施工方盛達集團的立場上,他的態度對我們的偵破工作帶來了很明顯的壓力——我想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好大膽子,真敢想呀!這麼說不準確,人家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打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旗號——你接著說。”司徒雷笑笑:“不管什麼旗號,池副市長一直在替盛達集團撐腰,這一點是個人都心知肚明,整個阻力就是從這兒來的。盧局,實說吧,我現在最想碰一碰的就是盛達集團。”“你彆碰!你厲害我知道,但是請你忍一忍,先讓窩裡的馬蜂休息,休息休息。”盧局在沙發裡坐下,仰靠在沙發背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火候到了才能揭鍋,你他媽急個屁!”司徒雷看著盧局的臉:“事情擱在我肩膀上,我能不急麼!”“這回恰恰不能急,來個文火燉肉。能把這鍋肉燉爛才是真本事。你們現在隻要盯死了那個畫家,案子的線我保證你斷不了。你們剛才的分析我完全同意,那就好好地‘燉’這個馮燕生——燉他就等於燉那個大背景!懂嗎?”“姥姥的,這一手兒夠熬人的。”司徒雷吃吃地笑了。03李東娜的目光像老鷹似地穿透了李福海的心。他哆嗦了一下,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都說她厲害。李福海始終想不出漂亮的女人能厲害到哪裡,這一霎那他真看見了。李東娜抓起了博古架上的一隻青銅酒爵,一對鷹眼足足凝視了他10秒鐘,隨即將那東西狠狠地砸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他和王魯寧手忙腳亂的衝過去哄她。“彆過來!”李東娜嘶叫著。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往死了猛哭,好半天才出來。在這段時間裡,客廳裡的兩個男人誰也沒說一句話。李福海當然解釋了殺死杜曉山的所有理由,這都是充分到家的理由。他覺得無論董事長還是表姐,都應該理解這是不得已的事情。而且……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想不到表姐的反應依然這麼強烈。從衛生間裡出來的李東娜差不多平靜了,臉部也經過了簡單的收拾。她沒答理客廳裡的兩個男人,徑直地走到電話機前。嗒嗒嗒,手指飛快地在數字鍵上敲擊著,而後甩甩頭發等著。通了,另一端顯然有人拿起了電話。“聽著!”李東娜咬著牙,惡狠狠的樣子令人生畏,“聽著,你這個老王八蛋!我現在告訴你免得你有話說,心裡有個譜——又填進去一條人命!聽清了嗎,又一沒了條人命!”哢地砸掉電話,她扭過頭來。李福海當然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誰,他覺得世界上恐怕隻有表姐敢這樣罵那個姓池的,換成自己,嚇出尿來也不敢。他站起來,等著表姐的收拾。結果李東娜沒有再說什麼,她快步走到王魯寧跟前。“喂,魯寧。你怎麼啦!喂,魯寧魯寧……”李福海這才發現董事長不對頭,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滿臉大汗。李東娜上去扶他,他擺手:“沒,沒事兒……緊張的。給我顆鎮靜藥,一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