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聲音變調了。震耳欲聾的尖利摩擦聲,然後是淒厲的衝撞聲。一瞬間,世界顛倒了、瓦解了。衝擊、震動、旋轉——壓迫、劇痛、驚愕、狼狽、恐怖、焦躁——爆炸!升騰擴張的火光被割裂、飛散。但散開的火光頓時又集合起來,搖動、變色、成長,然後發出凶惡的咆哮——成為一頭紅黑相間的斑斕火龍……有一對男女。渾身披著鮮血和玻璃碎片倒臥著。從兩人嘴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露出血紅牙齒的火龍向他們襲來。灼熱而銳利的爪毫不留情地伸向倒臥著的兩人。啊!——女人大聲呼叫。她聲嘶力竭地大喊,拚命爬動,逃避火龍的襲擊。她一邊逃,一邊回頭望著男人。男人舉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也想爬出來。但是他的下半身已被火龍追到。不久,男人的身體——腿、軀體、胳膊、頭發,全被火龍灼熱的爪和牙咬住,赤紅的毒舌將男人舔了幾舔,一骨碌將他吞入口中。女人再度放聲呼救。她一邊喊著男人的名字,一邊趕回來。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抓住男人的雙手,使勁全力地拉。看見女人的臉容,那男人茫然若失的眼神微微發光,燒爛的嘴唇痙攣般地動了一動。顯然,男人在喊女人的名字——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的名字……斑斕火龍繼續咆哮著,翻騰跳躍。它的無形之爪終於伸到女人身上,吱吱吱的皮膚燒焦聲伴隨著異臭,劇烈的痛楚與灼熱感漸漸退化成遲鈍的麻痹感。在熊熊燃燒的無情火焰中,男人和女人喘息著。淒厲的野獸般的叫聲劃過夜空,留下長長的尾聲。失調的意識漸漸沉入漆黑的無底深淵……烈焰將一顆心燒成白灰。從今天開始,寫這本日記。沒有人命令我寫日記,這純粹是我的主觀意誌——為了將混亂的思緒略作整理。我把這個想法說給大河內醫生聽。他說這想法不錯,馬上替我準備了日記簿和筆。他還說如果方便的話,不妨讓他也看看日記。但我不願意,因為他還沒有在我心中建立起信任感。此刻,在我手邊有一張照片。這是我轉到這間病房時大河內醫生拿給我的。照片所拍攝的是一對男女。以某地海岸為背景,冬天季節,兩人穿著同一款式的針織羊毛衫,臉上展現無憂無慮的笑容。男方約莫三十歲出頭,高個子削肩膀,非常英俊的美男子。頭發往後梳,輪廓鮮明的五官,寬廣的前額略顯蒼白,看來與日曬無緣。女方緊緊挨在他身邊。身高剛及男方的肩膀,滴溜溜轉動的大眼睛。她的視線並未對準相機鏡頭,而是含情脈脈看著男方。膚色與男方一樣白皙,天真無邪的麵容配上直短發,非常相稱。兩人是一對夫婦。不,能夠說是夫婦嗎?芹澤峻,然後是圓子。已死的丈夫,然後是我。我……是的。我的名字叫芹澤圓子——至少在此刻我是這麼想的。自己的名字怎麼會需要經過思考才“這麼想的”呢?聽起來或許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但事情確實如此。這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情,然後,使我處於現在這樣的悲慘境地(精神科病房的住院患者)!真實情況到底如何?很遺憾,到現在我也不能確定。我的內心非常焦急,希望儘快弄清楚一切。事實上,對今時今刻的我來說,這個“確信”是對我唯一的救贖。可是正如大河內醫生所說,焦躁對我沒有好處:必須儘可能冷靜地對待“自己”,靜下心來,眼下可以做的,隻能是沿著現有的記憶往上回溯。我蘇醒過來時,躺在一張不熟悉的床上。回想當時的體驗,就像做了一場朦朧的夢,隻有雪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藥水味還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是K××綜合醫院的外科病房。渾身(包括頭和臉)被繃帶包著,甚至稍動,便像無數支針刺肉般地感到劇痛。看來傷勢不輕呀。可是我為什麼身處此地呢?對當時的我來說,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感到不可思議。不久,醫生出現了,我的主治醫生是名叫吉村的外科醫生:四十歲左右的魁梧男人,扁平臉上有一對發出凶光的小眼睛,略歪而厚實的嘴唇。根據吉村醫生所說,我因為遭遇某種事故,負了瀕死的重傷。但是,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再者,他對我說話之前稱我為“芹澤君”,但我根本不覺得他在叫我。總之,不僅是事故,就連我自己的姓名,也完全遺忘了。吉村醫生的險惡眼光,盯視著仰天躺在床上的我被繃帶包住的臉孔,然後,當與我向上看的眼光接觸時,他稍稍移開視線,用悲天憫人的語調告訴我一些情況。全身撞傷、骨折,再加上燒傷。當被送到這家醫院時,受傷之重令醫生們幾乎認為我必死無疑。兩腿傷勢最重,因此為了救命不得不立即截肢……醫生不說,我還不知道已失去大腿根以下的雙腿。恢複意識後持續感到的痛楚,使我以為雙腿還像以前一樣存在著。這個壞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我情不自禁地狂喊起來,並扭動身體。醫生和護士們慌忙按住我的身子。儘管如此,我忘了身體的痛楚,大叫大鬨,胡亂地揮舞雙手。護士給我注射鎮靜劑,不久我漸漸沉人夢鄉。在淡淡的意識中,我明白到自己的心靈是一片空白。(續昨天)在藥物作用下,連續幾天睡了醒、醒了睡。每次睡醒,吉村醫生都會過來了解我的身體狀況和情緒。但我沒有回答的力氣。我把自己封閉在厚厚的自製繭殼中。醫生每次巡房都會告訴一些關於“我”的情況。但聽在我的耳中,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脫離現實的空談,似乎是出自深奧難懂的學術書中的術語和算式的羅列。那時醫生所說的隻言片語,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來了。隨著日子的流逝,身體的傷口正在慢慢愈合。但是即使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我到底是誰呢?這個問題可以說與全身所受的燒傷和失去的雙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後者更重要,因為時時刻刻困擾著我的心。就在某一天——因為某個機緣,而讓我找到了可以解開我心結的線頭。雖然它隻不過是微光一閃,無法讓我立即恢複記憶,但對置身於黑暗中的我來說,毋寧說是看到了一線光明。我終於發現了作為一切事情前提的最初路標。這機緣,是委托護士替我找來的新聞報導。《私家車墜崖、起火、焚毀》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的報紙社會版一角登了以上的小標題,接著有如下的簡短報導:十九日上午七時許,一名騎機車路過的大學生N君,發現在京都市左京區花背町的山頂彎道處,有一輛私家車撞毀路邊防護欄墜下十幾公尺的崖底,車子著火焚毀。已查明在車中是高概町的公司職員芹澤峻(三十一歲)和他的妻子圓子(二十九歲)。兩人嚴重撞傷和燒傷,昏迷不醒。警方交通課人員認為肇事原因是駕駛者芹澤峻急轉彎時方向盤轉動幅度過大所致。這就是我所遭遇的“事故”的報導了。在此之前,從醫生和護士口中也多少聽到一些說法。但他們的說明,總讓我感到不著邊際,好像是在看電視熒屏上的戲,是與自身沒有直接關係的編造出來的故事,沒有真實感。為了得到“真實感”我請求護士幫我弄來報紙。看來,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從細小的印刷文字中看到了“芹澤”這個姓,然後又看到了“圓子”這個名。兩者都是這些天頻繁聽到的,但與“文字”接觸是第一次。芹澤圓子。對,就是這個姓名。我死死盯著新聞報導,瞬時間整個人沉浸在奇妙的感觸之中。芹澤圓子。這個名字確實是我最熟悉的。芹澤峻和他的妻子圓子所乘坐的私家車在山頂彎道失事,墜崖、起火、焚毀。啊!這麼說來,在我酌內心深處真好像燃著炎炎烈火,伴隨巨大的恐怖,鮮紅灼熱的影像再現……瀕死的兩人被送到這間醫院,丈夫峻不治身亡,妻圓子——也就是我吧,好歹活了下來。芹澤峻就這樣死去了。他昏迷不醒,最終承受不了嚴重傷勢而魂歸西天,隻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就是圓子。可是……即便對芹澤圓子這個姓名有了一點“真實感”,我還是不得不問:究竟我是誰?我是圓子——這是不言而喻的嗎?是必定如此嗎?隻能被這樣認定嗎?但是,我沒有毫不猶豫說“是”的自信,或許隻能說“應該如此”吧。在這個說法背後,存在著一絲疑惑。那麼,這疑惑以怎樣的具體形態出現呢?我不知道。這隻是一種“預感”,也是一個“謎”。然後,我對我自己的疑惑又多了幾條。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誰?(續昨天)後來,身體的傷口迅速好轉,當可以起身坐在專用輪椅上時,我從外科病房被轉移到如今的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患者有必要在“這方麵”做治療——轉病房之前,吉村醫生向精神科的大河內醫生做了如此介紹。與整日冷臉孔的中年外科醫生大不相同,這位叫大河內的小個子老醫生有一副溫和慈祥的麵孔,他麵露微笑,看著坐在輪椅裡的我。“我叫芹澤圓子。初次見麵,請多關照。”說罷,我低頭致意。臉上的繃帶尚未拆封,一挺起上身頭部就感到沉甸甸的,渾身不自在。“芹澤圓子——”精神科醫生繼續麵帶笑容,玳瑁框大眼鏡裡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視著我。“那是你的姓名嗎?”“我想是的。”我率直地回答,“現在我能想起的,就隻有這個名字和已死去丈夫的名字……其它的情況雖然你們對我說了不少,但我完全沒有真實感。”“就是說你失憶了。關於事故,也想不起來嗎?”“嗯。你們說我遭遇了事故,我記得好像發生過。但說到具體情況,我就什麼也……”“確實如此。”大河內醫生重重地點點頭,然後向旁邊的吉村醫生使個眼色,說道,“經外科部門的同意,你將轉到我們精神科病房。但你不必為此而擔心。有許多失憶患者,經過慢慢休養,都能逐漸恢複記憶。若一味焦急和煩惱,反而會起負麵影響。沒問題的,請你無論如何相信我,OK?芹澤。”移到這間病房,到今天將過一周。在這期間,我學到了不少“知識”,但與此同時,也聽到了許多令我感到困惑的胡說八道。若把這些言語一一記錄在日記本上,反會引起我的思想混亂,所以不記也罷。纏繞在雙手、雙臂、胸部和腹部的繃帶,都已經拿掉了,但是頭部和臉部,仍然需要包紮。萬一在臉上留下嚴重燒傷疤痕的話……不,儘可能不要想這種問題。好歹接受了用失去的雙腿換回生命的說辭,若再考慮毀不毀容的問題,情緒又要變壞了。在外科病房時,吉村醫生每見到我總是用淡淡的語調說“不用擔心”。現在我也隻有用這個說辭來安慰自己了。雙手已獲得自由,萬一臉部……啊!再想下去太恐怖啦,我嚇得連在繃帶外麵撫摸臉孔也不敢。芹澤圓子。對於這個女人,或許暫時與“她”保持一段距離比較好。為了接近“真實”,有必要站在儘可能客觀的角度上進行觀察。到今天為止,我從醫生和護士,以及來調查情況的警察那兒取得不少有足夠可信度的“知識”,對這些知識可總結如下:芹澤圓子,二十九歲,舊姓阿古田。無兄弟姐妹,生於京都市。雙親早亡。但由於父親遺留下一大筆財產,生活和讀書都不成問題。在當地N××大學就讀時期結識比她大兩歲的芹澤峻,兩人就此談起戀愛。大學畢業的那年秋天,二十三歲,與芹澤峻結婚。丈夫芹澤峻三十一歲,生於靜岡縣濱鬆市。京都K××大學法學院畢業後進S××人壽保險公司,被分配到大阪分公司工作,是屬於大有前途的精英人才。與圓子結婚後,搬人大阪府高襯市的公寓大廈居住。雙親已逝,有一妹妹。兩人雖沒有子女,但夫妻關係如膠似漆,生活十分美滿。每逢休息日,兩人總會出去遊玩。七月十九日是星期天,兩人在兩天前的周五晚上好像就開車外出了。目的地雖然不清楚,但應在若狹灣一帶。在返回的路上,出了這起嚴重交通事故……不言而喻,以上所說的都是“事實”。但儘管如此,淤積在我心中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這是因為欠缺了把這些客觀“知識”與我主觀“記憶”連接起來的“真實感”。而且還不僅如此。在被濃霧籠罩的頭腦之中,似乎還存在著某樣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呢?或許就是前天日記中所記述的“預感”或“謎”一類的東西吧。它偶爾在心中蠢蠢欲動,似乎想告訴我一點什麼事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今天有訪客。客人是一位即便站在像我這樣女性立場來看也覺得驚豔的美女:長長的頭發、水汪汪的眼睛、纖細而白皙的皮膚。她自稱是芹澤峻的妹妹,名字叫美樹,二十九歲,正好與我同年。她四年前結婚,改姓為鬆山,目前住在神戶。雖說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身材苗條、勻稱,我見猶憐。人院已有三個多月了,在這之前並非沒有像她那樣的訪客。住在外科病房剛恢複意識的時候,聽說也有不少人來看我。但在那陣子,我的心極亂,不論是誰,來到我床前說了些什麼,我一概過耳不入,腦子一片空白,毫無記憶。剩下的隻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許多陌生的臉孔在我麵前晃動,嘴巴一張一合……此後,當我的心有幾分穩定下來的時候,卻突然沒了訪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後來聽大河內醫生說,由於我的精神還處於非常不穩定的狀態,從治療上考慮,對探訪開始做嚴格的限製。所以即使是美樹,聽說已來過醫院多次,但允許她進入病房不過兩次而已,這一回是第三次見麵了。雖然三度見麵,但前兩次見麵還是在外科病房的時候,正如前述,我壓根想不起與她見麵的情況了。對於被醫生診斷為“失憶”的我來說,這位叫“鬆山美樹”的女性是今天“初次見麵”的對象,所以她的容貌和聲音都不在我的記憶之中。在淡黃色襯衫外麵披一件瀟灑的淺綠色外套的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我的樣子,一邊頻頻用手帕擦拭眼角,一邊喃喃地說“可憐”。接著她似乎比我還激動地大喊大叫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又用手帕掩麵哭泣起來。沒有問題啦,不正在迅速康複嗎?——反過來得由我好言安慰情緒失控的小姑了。“錯啦、錯啦。”她一邊抽泣,一邊不知所以地說著。“請冷靜一點吧,美樹。”我難受地握住埋頭飲泣的小姑的手。她的手冰涼。“你都如此悲傷,那教我怎麼辦?”“唉……”美樹喘息般地長長歎息,然後邊搖頭邊說:“對不起,我明白。可是……”微弱而嘶啞的聲音。我緊緊握住她那輕輕發抖的手。不久,美樹總算恢複了平靜。我希望能從她的口中得到關於我自己——芹澤圓子的一些新資料。美樹雖然不再哭泣,也與我說了許多話,但我覺得並無多大收獲。不過——她所說的其中一件事,引起我的極大關注。“從今年春天開始,嫂嫂好像為哥哥的一些事而煩惱。我去找她玩時,隻見她鬱鬱寡歡。嫂嫂說最近哥哥變了,很可能在外麵拈花惹草。我趕緊勸慰,說怎麼會呢。但實際情況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昨天美樹所說的話,一直讓我心神不寧。已死的芹澤峻有外遇嗎?在外人看來非常美滿的一對夫妻,結婚已經六年了,但膝下猶虛。丈夫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而且是一流企業的精英……或許,這世界上沒有不風流的男人。不過事到如今,令我內心不安的並非是丈夫有否風流韻事的問題,在我腦海中拂之不去的是我的對手——那位與丈夫相好的女人的影子。所謂“女人的影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峻的情婦”這一稱呼,以及與其相連的印象,強烈地搖撼著我內心深處冬眠著的記憶。為什麼?根據美樹所言,當時我似乎已略覺到那女人的存在。不用說,不安和妒忌令我心有戚戚焉。正是為了挖掘這個記憶,才使我心神不寧。不!不對。不能僅僅用妒忌做解釋的某種東西——或許比妒忌更複雜、甚至與妒忌完全異質的東西潛藏在我的心靈深處。這東西或許是解明“真相”的重要線索。臉上的繃帶,幾時才能拆掉呢?今天,我下定決心向病房護士提出這個問題。護士的名字叫町田範子。從清潔身體到各種護理工作,都有賴她的照料。我真想對她說一聲多謝!但事實上,我對她的印象不太好。像男人一般的寬闊肩膀和高大身材,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一張薄施脂粉的有小皺紋的臉孔,總是掛著職業性的漠然表情,絕對不向病人說一句多餘的話。所以看到她的樣子,有時會令我產生說不出的厭惡感、冷漠感和恐懼感。在做例行工作時,她向躺在床上或坐在輪椅上的我投來毫無感情的眼光……她用這目光,在可悲的患者身上看到些什麼呢?她的內心,正在如何打量我呢?不,她那漠然的眼光,或許能映現出我的身影;我從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世之謎而感到恐懼、膽怯。“這繃帶,幾時才可以拆掉呢?”聽到我突如其來的提問,範子仿佛受到巨大衝擊似的全身發硬了,趕緊避開對著我的視線。雖然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但我確實看到了她的狼狽相。“啊——不如向外科醫生問問吧。”稍後,她打太極似的答道。“嗯,町田小姐,我也是這麼想。”等到我準備問具體情況時,她又恢複平常的冷漠表情了。“不過,每天都是你替我拆換繃帶,你應該最清楚我的傷勢了。我的臉部還能恢複原狀嗎?即使現在有傷痕,以後能治愈嗎?或者……”“你說到哪裡去了?”她用一成不變的聲調淡然說道,“隻不過留下一些傷口罷了,所以現在還不能拆繃帶。你的擔心可以理解,但無需太過神經質。”“可是……”“沒問題。再治療一段時間,臉部一定會恢複原狀。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所以,現在應以治療心病為主,快點忘記臉部傷口的事吧。”就算她不說,我也在努力忘記臉部傷口的事,但有時候會難以抑止產生不安和恐懼。我的臉?包紮在繃帶下的我的臉……應該相信護士說的“沒問題”嗎?或許,隻不過是安慰話罷了。唉!左思右想總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到現在為止,我的手指仍不敢觸碰脖子以上的部位。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萬一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對於自身發出的這種疑問,如今變得越來越迫切,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我究竟是誰?多少次的自問,每一次我都回答自己是芹澤圓子。那是“理所當然”的——這是我自己說給自己聽的理由。可是,依邏輯而言,“理所當然”是說不通的。“萬一不是的話”——迄今為止不過是假定的這個說辭,突然開始帶有一點現實味道了。也就是說,對待“萬一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的問題,從以前的不可能,已開始出現具體的雛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芹澤圓子。從客觀資料來分析,我除了是這個女人外,不可能是其他女人。但是,如今我發現了新的可能性,我或許不是圓子,而是與圓子不同的另一名女子。此話怎講……今天又有客人來訪。客人是叫木島久誌的S××人壽保險公司職員。他是芹澤峻大學時代的學弟,所以與峻的關係特彆親密。當然,我也應該認識他。但不知怎麼搞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和麵容。站在我麵前的,完全是第一次聽到的名字和第一次看到的麵容。胖墩墩的粗獷身軀上穿著一套緊窄的灰色西裝,淺黑色的臉,三七分頭發。粗眉毛下有一對細線般的眼睛,眼瞳呈淺棕色。給我的印象是一名非常耿直的男子。說了老一套的慰問話後,木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木乃伊般的纏滿繃帶的臉孔、切斷的雙腿……映現在他眼中的,想必是一個蜷縮在輪椅上的可悲而不幸的女人。浮現在淺棕色眼瞳上的靜靜的目光,憐憫地注視著我。“嗯,木島君。”逃避他的眼光似的,我把沉甸甸的頭偏向一邊,說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一下。”“好呀。什麼事呢?”他重重地點頭,答道,“我來探望你的目的,正是希望有助於恢複你的記憶。”“謝謝!那麼我就提問了。如果你知道的話,務必請你據實相告。因為我想了解真實情況。”接著我就問他芹澤峻有情婦是否確有其事?一瞬間,木島噤口了,麵露複雜的表情。“芹澤已死,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責備死人,我隻是想弄清楚芹澤有沒有外遇而已。”我提高音量說道,“木島君,若你知道,請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吧。”“明白了……”不一會兒,木島麵色凝重地開腔了。“芹澤學長,確實——有過女朋友。”“果然如此。”“我比學長遲兩年進公司,同樣被分配在大阪分公司。早在大學期間,我和學長就是同一活動小組成員,受到學長的多方照顧,所以在大學畢業後選擇了學長做事的公司。進公司後,經常與學長一起去喝酒,也不時到學長府上拜訪,與芹澤太太也很熟悉。“差不多距今兩年前,學長認識了某夜總會的舞女。我也跟他去過幾次那家夜總會。說實話,那是一間格調不高的娛樂場所。那舞女化名叫做瑪雅,年齡在二十五歲上下,言談舉止十分輕佻。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與學長極不相配的女人。“那時候,學長結婚已有四個年頭了,夫妻間開始為膝下尚虛而感到煩惱……我想學長玩那樣的女人或許與此有關吧。很早就聽學長說過他非常喜歡小孩,期盼早日有自己的孩子,但事與願違。學長懊惱地說不是自己有問題?抑或是太太的問題?“不過,學長與那個叫瑪雅的女子的交往,約莫隻維持了兩、三個月的短時間吧。畢竟,那是一個品行非常不端的壞女人。某日,她無故曠工,從此以後在夜總會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了。或許跟某個男人遠走高飛了,也可能去其它地方鬼混。至於學長,從此以後也不再去那家夜總會了。他重新拾回顧家男人的本色,我看到這種狀況,內心甚感欣慰。”木島一口氣說到這裡才停下來,他瞄了我一眼,窺探我的反應。“請繼續說吧。”經我這麼一說,他點點頭,又打開了話匣子。“自此之後,夫妻關係又變得如膠似漆了,再沒有聽到有關學長在男女關係上的流言蜚語。學長在公司內部也頗受女同事們的歡迎,但即便有女同事主動向他接近,他也無動於衷。“可是到今年春天——嗯,應該是三月份春寒料峭的時節吧。“那是周六的晚上,我和幾位公司同事一起出去喝一杯。哪想到偶然地看見了學長的身影。已經是相當晚的時刻,我們正好從酒吧出來,恰巧撞見學長從門前經過……本來是想和他打個招呼的,但最終沒有喊出口,因為在他身邊有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幾乎從來沒見過的女人,但當時未能正麵看清楚她的臉孔。身高約莫與芹澤太太差不多或更高一些,穿著一件大紅的外套,給人非常俗豔的印象。她披一頭波浪形長發,化濃妝,雖然是夜晚,卻戴著太陽眼鏡。“學長和那個女人擠在周末的人潮之中,親、地挽著胳膊走路。女方略微低頭,似乎回避他人的眼光似的。他們沒有發現到我們,匆匆走過了酒吧門口。”“那麼,這個女人是芹澤的情婦了?”“嗯——”木島避開我的視線,繼續說,“要說是普通的女友,似乎不該這麼親密。但那女人與風塵女子又不大一樣。“其實,我見到那女子就這麼一回。不過其他同事在另外的日子也目擊了相同的情景,說明我沒有看錯人。“一個月之後,大學的活動小組舉辦同學會,我和學長都去參加了。我決定乘機問他。平時在公司即便見了麵,是不方便問這種事情的,何況學長在公司裡是一本正經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同學會上大夥兒都放鬆了心情,我與學長三杯酒落肚,談興變得越來越濃之際,我乘勢提起此事。“我說大概一個月前,看到學長帶著一名打扮時髦的女子在街頭漫步。沒想到學長聽了立刻承認,並且毫無顧忌地說那是他的情婦。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如何回應才好,說話都變得語無倫次了。現在回想起來,記得我對學長說了此事千萬不可被你太太知道之類的老套話。學長聽了隻是哈哈大笑,神色泰然,絕無要我守密的意思。”“那麼,那女人是怎樣一個人呢?她叫什麼名字?”我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但是,這絕非作為峻的妻子對那女人產生妒恨,在我心中掀起的漩渦,既非悲哀,也非憤怒,而是某種強烈的“預感”。“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木島答道,“關於這個女人的職業啦、住處啦,以及她的出身啦等等,學長在我麵前絕口不提。隻有這女人的姓名,學長特地寫給我看。”於是木島告訴我那女人的姓名:“岡戶沙奈香。岡山的岡,戶口的戶,黃沙的沙,奈良的奈,最後是香氣的香。”岡戶沙奈香。聽到這名字的瞬間,我的心像被雷擊中似的。這與在七月二十日的新聞報導中看到芹澤圓子這個名字時所受的衝擊相同。我知道這個名字。而且,它是非常貼身的存在。在空虛的心靈中又喚醒了一種新的“真實感”。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如果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岡戶沙奈香這個名字倒是一個重要的線索。複蘇的記憶,還隻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斷片。不過,經苦苦思索,到目前為止,至少關於我本人的名字已經取得了一種“確信”:我是芹澤圓子,如果不是,我就是岡戶沙奈香。這剛剛取得的確信,同時也成了我的新課題。我肯定是芹澤圓子和岡戶沙奈香中的一個。但是,我究竟是兩者中的哪一位呢?過去的模模糊糊的懸念,現在已為明確的兩者擇一問題所取代。我想,稍後或許會看到更多的“真實”。這樣的想法,是否太過樂觀呢?我像鐘擺一般,在兩種可能性之間擺動著。昨天的樂觀展望,看來是高興過頭了。我是芹澤圓子呢?抑或是岡戶沙奈香?越思考,越搞不清楚。假定我是芹澤圓子——作為其可能性的理由,基本上是毋庸置疑的。根據迄今聽到的資料,七月十九日早晨,芹澤峻、圓子夫婦在開夜車回家的路上,車子墜崖,一死一傷。留下一條命的就是圓子我。但在這種場合,需要解答的問題是:事發後,峻的情婦沙奈香的動向如何?難道她一直不知道峻出了事故?這種可能性不大。或許她知道情夫出了事故,鑒於她所處的立場,她不方便做什麼吧。但最起碼總會設法去醫院看看情夫……事故發生後,各式人等都來醫院探望,但完全沒有聽說有類似沙奈香的女人來探望峻。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假定我是圓子,可是為什麼我對岡戶沙奈香的名字是那麼熟?根據鬆山美樹的說法,今年春天的時候,圓子懷疑峻有外遇。在此之後,我才知道沙奈香的名字。我是怎麼查清楚的呢?是我逼峻說出來的嗎?還是通過自己的調查才弄清楚?我見過沙奈香本人嗎?另一方麵,假定我是沙奈香,那麼又該如何改寫“事實”的內容呢?說起來,坐在芹澤峻駕駛的車子中的女人是圓子這種看法,是基於住在同一公寓大廈的鄰居的證詞:“昨晚,他帶著妻子開車外出了。”可是,從起火的車中救出來的兩個人,均處於全身嚴重燒傷的狀態,我的臉部至今還被繃帶纏繞著,隨身所持物件也都燒成了灰。警方是根據車牌號碼才判定男方是芹澤峻,至於女方是圓子則無強力的證據。僅僅憑與芹澤峻同車便判定那女人是圓子,是否過於武斷呢?反之,認為與芹澤峻同車的是他的情婦沙奈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某種緣由,坐在車子副座的不是圓子,而是作為芹澤峻情夫的沙奈香——我。然後,發生了預料不到的車禍。入院以來,我的臉孔一直被厚厚的繃帶包著。不要說是警方人員,就連探訪客人,都看不到我的真麵孔。再加上我對過去的記憶已喪失殆儘。縱然我不是圓子而是沙奈香,恐怕誰也看不出來……但在這種場合,存在著一個大疑問。假定我是沙奈香,知道芹澤圓子的名字是不成問題的,但問題是真正的芹澤圓子現在置身何處呢?事故前夜應該與峻開車外出的圓子,她藏到哪兒去了呢?每天大河內醫生來巡房時都要對我做輔導,儘管如此,我的記憶並無恢複跡象。我不認為繼續這種療法能治好我的失憶病。我雖然不明白精神醫學是怎樣的學問,但我相信這是我本人的心病,解鈴還須係鈴人呀。我是芹澤圓子呢?還是岡戶沙奈香?現在的問題焦點就在這裡。可是,單憑自己的深思苦慮已想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除非能遇到某種特彆的契機。怎樣才能遇到這種契機呢?看來……譬如說能確定一些客觀“事實”的話,或許就能遇到契機。我是怎樣的—個女人呢?如果把這作為“事實”予以清楚確認的話,在我的記憶深處肯定又會有一些東西蘇醒。我想到了兩種確認的方法。第一種方法,用自己的眼睛來比較圓子的臉部照片和自己的容貌。不過依目前情況來說,這種方法是行不通的。我的臉部仍被繃帶包裹著,像木乃伊一般。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除下繃帶,而且,就算拆除繃帶……唉!我不想考慮這個問題。第二種方法,是對照指紋。幸運的是,手部和指尖的傷勢全部痊愈了。隻要把我的指紋與芹澤圓子的指紋核對,就能確認自己是不是圓子,與此同時也能證明自己是否並非沙奈香。圓子的指紋應該殘留在家中的物件——譬如她的化妝品瓶上……如此說來,要辨認我的身份,單憑住院中的我的一已之力,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還是要下定決心向大河內醫生說出心裡話吧。不!等到拆除臉上繃帶的那一天再說罷。唉!我怎樣做才好呢?昨晚又做噩夢。最近一段時間,幾乎天天晚上都做噩夢。半夜被自己的叫聲嚇得從床上跳起。噩夢的內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於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來時,往往忘了做夢的內容。但是昨晚的夢……它與以前的夢不同。它具有具體的影像、聲音、氣味和感觸,而且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冰冷的感觸。奇妙的冷而柔軟的感觸。坐在堅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繩子綁住一般,身體呈硬直狀態。兩側下垂的手因麻痹而無法動彈,連手指頭也不能隨意活動,眼睛一眨都不眨,簡直像一具斷了發條的玩具人偶。使我產生冰冷觸感的是幾雙白皙的手,對著不能動彈的我,毫無顧忌地撫摸我的身體和臉部。(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耳畔傳來囁嚅聲。藥水及發黴物品的難聞氣味隨之撲鼻而來。(啊!真可憐啊。但不用害怕,拆繃帶不是什麼恐怖的事……)接下來,隻聽到紗布的摩擦聲,白皙而冰涼的多隻手正在緩慢地解開纏在我臉上的長長繃帶。……抑壓住感情的微弱呼吸聲……與呼吸的節奏合拍,我的臉慢慢露出了真麵目。(哇!)方才的聲音發出驚呼。(啊!無可救藥了,人偶君。)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兒去了,不一會白手持著大大小小的鏡子又回到我的麵前。(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聲音雖柔和,但帶有命令口吻。(彆害怕!睜開眼,好好地看看自己 不要轉移視線,人偶君。)白手持著的多麵鏡子中,映現的足同一張麵孔。雖說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時間才認得。眼前封麵是桃紅、紫色、黑色……混合著各種汙濁眼色的被壓扁的球形肉塊,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紅龜裂狀,潰爛臃腫的肉縫中露出兩顆正在狠狠盯著自己的眼珠……(可憐呀!)(大可憐啦,人偶君。)(多悲哀哦!)(多不幸哦!)(大醜陋啦!)(多恐怖喔!)我對天長嗥。然後——眼前一片漆黑。啊,這樣下去,我必定會發瘋。迄今為止,我試圖以冷靜、理性的態度竭儘全力解決自己的問題。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種煩惱,拚命獨自思考,終於取得自己不是芹澤圓子就是岡戶沙奈香的“確信”。可是——已經過去一周以上的時間了,這問題到現在還是“謎”。記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記中,我提出兩種用來辨識我是兩人當中的哪一個的方法。但是纏在臉上的繃帶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雙足,隻能關在這四〇九室的籠子裡。兩種方法一個也不能實施……看來,必須請人幫忙,單憑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賴的人嗎?包圍著我的人是一大河內醫生、以町田範子為首的護理人員,偶爾來探視的外科病房的吉村醫生……他們果真能夠理解我心裡麵的想法嗎?來看望我的鬆山美樹,還有木島久誌——這兩人的情況也一樣。誠然,他們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岡戶沙奈香這個重要人物的情報。但與此同時,他們把僅僅是心緒混亂的我當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說來,對他們也不能信任。就這樣,我日複一日地煩惱度日……我對於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狀態開始失去信心了。每晚做噩夢亦然。昨晚夢見的、前晚夢見的,都與前幾天記述的夢相同。我感到恐懼了。我經常從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麵的景色。由於窗子離開病床有一段距離,我必須坐上輪椅移動過去。每次移動都會使我意識到這裡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鐵格子鑲嵌在狹窄的窗框上……這裡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迄今為止,有多少患者在這間閉鎖的房間中度過苦惱的日子呢?苦惱?——不,他們之中恐怕多數與這種感情無緣,他們在自己製造出來的瘋狂時節中度過隻屬於自己的幸福時光。從四樓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風景,是一片陰暗和荒涼。樹葉落光的樹木,灰色的鋼筋水泥建築群……遠處的山巒和天空沒有一點立體感,構成一幅陰鬱而單調的圖畫。孤獨。對這個詞所內涵的恐怖意味,到現在我才有切膚之感。誰也救不了我。沒有人是可以讓我信賴的。甚至存在於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離,難以捉摸……我厭煩了,討厭一個人在這裡做困獸之鬥!倒不如把心中所思全部向大河內醫生和盤托出吧!我決定在作為日課的輔導時間裡,向大河內醫生說出我心裡所想的事情:或許,我不是芹澤圓子,而是叫做岡戶沙奈香的另一個女子。“我明白你說的意思。”默默地聽我講完最後一句話,精神科醫生興趣盎然地說道,“岡戶沙奈香,是嗎?這個名字是你突然想起的嗎?”“嗯,是這樣。”“然後,你覺得很可能就是你本人的名字……”戴在小而勻稱的圓臉上的大眼鏡深處,米粒般的小眼睛眨巴著。他對我的看法至少沒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還擺出認真接受的樣子。這無疑是對我的極大鼓舞。接著我又訴說希望儘早辨彆我的身份,為此有必要對照相片或指紋。“關於照片,較早前已交給你了。但你的臉部目前還包著繃帶,我們不知道何時才能拆帶。”“需要很長時間嗎?”“我不是這方麵的專科醫生,沒辦法告訴你。”“醫生!”我稍微加強語氣,向他緊逼,“如果你知道的話,請毫不隱瞞地告訴我——我的臉孔,是不是已經見不得人……”“不是如此,芹澤。千萬不要往壞的方麵想。”他趕緊安慰我,但從他的語調裡隱約感覺到有掩飾的成分,“至於指紋對照,你一定要做嗎?取得芹澤圓子本人的指紋看來不難做到。”他答應近期幫我做這件事。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寫日記。大河內醫生好像壓根忘了取指紋的事,完全沒有此事的通報,我隻能保持緘默。看來,對他人果然不能信賴。我的記憶仍然回不到過去,任何進展都沒有。內心再焦躁再著急,都無濟於事。我究竟是誰呢?是芹澤圓子?還是岡戶沙奈香?翻來覆去的思考,腦子快要爆炸了。繃帶幾時才能拆除呢?我越來越關注這個問題了。雖然我努力控製著不想這個問題,但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這問題在心中始終揮之不去。像以前那樣為噩夢煩惱的情況已大幅度減少,但一旦夢見拆帶,醒來時都會心痛。繃帶究竟幾時可拆?醫生們的話可信嗎?他們所說的是否全是虛與委蛇的安慰話?繃帶下的那張臉是怎麼一副樣子呢?或許……每想到此,就令我心驚肉跳,冷汗從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覺地大聲呼喊起來。啊!我的精神看來真有點不大正常了。內心不期然產生拆帶的衝動——用自己的手,把繃帶撕下來!啊!不行呀。這太恐怖了。我不敢做這樣的事。繃帶下麵的我的臉……今天一整天都有想喊叫的衝動。繃帶下的……我覺得不耐煩了,極度的不耐煩!我不想再考慮任何問題了。繃帶之下或許是一張瘢痕累累的醜臉。一定如此。一定是一張無可救藥的極其醜陋的妖怪臉孔……我索性不抱任何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反而讓人痛快一些。我實在忍耐不住了。不論是誰——神也好,惡魔也好,能幫我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已經失去雙腿,我也沒有了臉孔,連心靈也失去了。可憐的醜女喲!大家同情我,但又避忌我、懼怕我。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有人還白眼相加……我不知不覺地套上假麵,為了隱藏這張臭臉,也為了忘卻空白的心靈。平板而空白的假麵。我是醜陋的怪物,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早上。護士町田範子同平時一樣,在早上八點半推著裝載早餐的手推車向四〇九室走來。已經好幾天了,患者沉默寡言,處於嚴重的抑鬱狀態。這不是好現象,主治醫生大河內也頗為擔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範子想。因為車禍,最親愛的人亡故,再加上自己的雙腿被切除、又喪失了記憶……身體上的燒傷大致上已康複,但臉部的燒傷頗嚴重……雖然總是對患者說沒問題,但那是按照醫生指示所說的安慰話。每天範子替患者換繃帶,紗布下的皮膚爛得慘不忍睹。雖說近年來整形外科技術突飛猛進,但如此嚴重的燒傷……患者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覺。醫生們究竟準備在何時才告訴患者真相呢?一旦患者知道真相,她又會受到多大的衝擊呢?想到這些問題,心頭頓時隱隱作痛。我可不能露出擔心的神情——範子提醒自己。一切按照醫生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隻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在此之前,範子在這棟病房護理過多名患者。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她對這些患者相應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有時產生強烈的同情和憐憫,有時又感到巨大的恐怖和嫌惡……但時間長了,終於學會抑止感情和把感情隱藏於內心的本領。她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對患者過分關心和產生感情。尤其在這種精神科病房,可謂危機四伏,做事非極度小心謹慎不可。車子已推到四〇九室門前。舒展緊鎖的眉頭,露出職業性的假麵。但當範子通過鑲嵌了黑色鐵格子的房門小窗往室內望了一眼,嚇得大聲驚叫起來。不得了呀!出事啦!本應仰天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變成了俯睡姿勢。不僅如此,患者的頭部無力地垂掛在床邊。已解開的長繃帶,被染得赤紅,鮮血滴在地毯上……範子把車子丟在門前,腳步慌亂地在走廊裡奔跑。患者隻是失去知覺,生命沒有危險。好像是一時處於精神錯亂狀態,患者把臉部和頭上的繃帶撕下,用手搔臉,又將頭部撞向金屬床架。由於出血以鼻血為主,受傷程度不算嚴重。蘇醒後由於精神錯亂,患者不理睬醫生的撫慰,隻管自己胡言亂語。兩天後,患者終於恢複平靜,臉部又像原先一樣包起白色的繃帶。從今開始再寫日記。好歹又振作起精神來了。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竟有膽量做那樣的事。現在還活著,也有點不可思議。那一天,我把包在臉上的繃帶解開了。我實在忍耐不住那種被不安與恐懼折磨的日子,我想儘早了解我的臉部受創情況。病房裡沒有鏡子,我無法用自己的雙眼來看自己的容貌。為此我將包在臉上的繃帶解開一半,然後提心吊膽地用手觸摸露出的額頭和臉頰。毛毛糙糙的凹凸不平觸感說明了一切。沒錯,我的臉已經毀容……此後我做了些什麼?我和平常一樣躺在病床上,臉上重新包了繃帶。做那件事是明智的,我想。因為對臉部受創情況做了確認。做那件事是明智的,它讓我死了心。隻有義無反顧地死心,才能讓我繼續保持心智正常。從此以後我不再具有常人的幸運。當我獲悉雙腿被切除的那一刻起,就已覺悟到這一點。現在即使加上臉部毀容,也無需再悲歎了。任何的慰藉和鼓勵,對我來說都無濟於事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我對人生不存任何希望,也不考慮明天的事。昨天的日記中寫到不考慮明天的事,因為像我這樣的殘軀,根本不存在“將來”。如果說在我身上還留下什麼東西的話,那隻有“過去”了。過去——對過去的回憶……還要再開始思考嗎?以前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殘存下來。我是芹澤圓子嗎?還是岡戶沙奈香?答案不論是哪一個,隻要能夠取回記憶,至少能夠想起她深愛著叫做芹澤峻的男性,而她也被芹澤峻深愛過。昨天的日記中寫到慰藉對我毫無用處,但我至少希望有人幫我恢複記憶。那麼——我是圓子嗎?還是沙奈香?不管怎麼說,弄清這個問題是先決條件。啊!想起點什麼了。新的記憶斷片複蘇了。完全是突如其來、毫無先兆、好像在心中亮起鮮紅的閃光。房間中有一隻小羽蟲在飛翔。已經十二月了,怎麼會有這樣的蟲子飛入室內?它從躺在病床上的我的眼前撲棱撲棱地飛過。這是蟲子的振翅聲,雖然傳人綁著繃帶的耳朵裡麵聲音變得微弱,但仍然令我感到尖利而嘈吵……就在此時——在心不在焉看著蟲子飛過的我的心中,驀然產生了殺意。我伸出雙手,撲打蟲子。隻聽到啪地一聲,分開了手掌,看到黏在一側手掌上的已被打爛的蟲子殘骸一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殺死了!”這句話不由得從腦子中跳出來。殺死了……被殺死的蟲子和殺死蟲子的我的手。然後,在我的視網膜中蟲子殘骸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映現在視網膜上的是另一樣東西。……白得不自然的細脖子。這是人的脖子。沒多久又出現了兩隻伸出來扼住這細脖子的手。……呻吟聲。……亂甩的黑頭發。……強烈的香水氣味。……吧嗒吧嗒胡亂擺動的手腳。……飛散的汗水、口吐白沫。……像警鐘猛敲般的心臟跳動。好像連鎖反應似的,各種影像、聲音、感覺一個接一個地從心底噴湧而出。對方的臉孔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是個女人。伸出的兩隻手則是“我”的手。騎在跌倒在地板上的那女人的身上,“我”死命地扼住她的脖子。不知花了多長的時間,我氣喘如牛……那女人終於一動都不動了。從唇端吐出的舌頭,凸出白眼珠的雙眼,變成離開臉部的特寫鏡頭。我——是我殺了人!真有點諷刺!好不容易找回來死去了的“過去”,卻是令人懊惱的結果。腦中蘇醒的竟然是殺人的回憶……是不是搞錯了?反複地問自己。沒錯,那確是“我乾的事”。但是想不起在何處殺了誰,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那樣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某時某地親手勒死了一名女子。殺人……我殺了人。雖然已過了一天,但無意中重現的這個恐怖的記憶不但無法在腦中消除,反而迅速成長為伴隨著罪惡意識的“確信”。(我殺了人。)心中大聲呼喊著。(我殺了人。殺人!殺人……)發出這種聲音的同時,又產生一個疑問的聲音:我殺的究竟是誰?對方是女性——而且是比較年輕的女性。除此之外,就什麼都記不起了。什麼時候殺她的呢?在何處下手?為什麼要殺人?我是芹澤圓子嗎?還是岡戶沙奈香?經反複考慮後,我強烈地偏向認為自己的正體是沙奈香。我是岡戶沙奈香。我愛芹澤峻,峻也愛我。然後,沙奈香或許與峻共謀,殺死了妨礙兩人戀情的麻煩人物。那一天——發生事故的前一天即七月十八日的晚上,芹澤峻誘妻乘車外出,然後,譬如說把車子開到人跡罕至的地方,讓她與預先等在那裡的峻的情婦對決。是不是預先計劃好的不清楚,總之沙奈香殺死了圓子……這樣就解答了假定我是沙奈香所遇到的疑問——圓子消失在何處?殺了圓子後,峻和我把屍體裝在車子的行李箱中,為了運至某處山中埋葬,或者沉屍海底,我們開車出了遠門。在回來的路上,兩人出了車禍。可是,若作進一步考慮,同樣的假設,在我是圓子的場合也成立呀。譬如是這樣的情況:芹澤峻仍然深愛圓子,開始想和逢場作戲的玩伴沙奈香結束關係。可是沙奈香方麵不想分手,緊緊黏住峻不放。而且威脅說若再提出分手的事便把兩人的關係向圓子和盤托出……又或者有這種可能:注意到丈夫有不軌行為的圓子逼迫峻,要求與他的情婦會麵。在會麵之際,怒不可遏的圓子失手殺死了對方。在這種場合,被殺的女人是沙奈香,殺死她的是“我”,也就是圓子了。那麼,我是圓子嗎?又或者是沙奈香嗎?被殺的是圓子嗎?又或者是沙奈香嗎?問題又兜回原來的地方。前晚、昨晚連續做相同的夢。這不是以前經常被壓住的關於“臉孔”的夢,這次夢到的是……一具女性的屍體。這是被我殺死的那個女人的屍體。殘留在蒼白喉嚨上的指痕、淩亂的頭發、暗紫色發脹的臉(是誰則看不清楚)、破爛的衣服、僵硬的手臂……這具屍體被塞進車尾行李箱中。午夜時分。手電筒的幽幽光線、蟲子的嗚叫聲、不遠處傳來的山澗潺潺水聲。清涼潮濕的風……鼻子接觸到草木的氣味。鐵鍬。黑色的泥土。在地麵上挖出的坑穴……從行李箱搬出的女性屍體。難聞的惡臭味、氣喘、目眩、嘔吐。屍體滾落坑穴。手電筒的黃色光線從死者臉上移過。兩顆白眼珠,仿佛想訴怨似的盯視著我……雖然是夢,卻活靈活現。或許——不,這多半是……這個夢似乎顯示了新的記憶蘇醒。昨晚見到的也是相同的夢。不僅如此,今天白天醒著的時候,每次一閉眼,與夢相同的光景便鮮活地在我腦海中呈現。我殺死了一名女子,然後——把屍體塞進車尾行李箱中運往某處埋葬。那麼是什麼地方呢?根據夢境,應在靠近溪流的山林中。MIOTANI(注:日文“道之穀”的羅馬拚音文字)。今天,一如既往吃町田範子送來的晚餐時,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想起了這個地名。MIOTANI——道之穀。從車子發生事故的花背崗一直向北——沿彎彎曲曲的山路前行,不久到達一個名叫佐佐裡的小村落,再從這裡開車進入未鋪裝的林道……以“道之穀”這個地名為契機,被埋葬的記憶逐次蘇醒。道之穀的林道。立著一塊寫著“往北水無崗,一小時”的古老路牌。沿著林道的小溪。鬱鬱蒼蒼的雜木林……很快,這些記憶斷片便與夢中的“埋屍處”的光景疊合起來。對啦、對啦。佐佐裡、道之穀、去北水無崗的路牌附近的雜木林——那就是埋葬女人屍體的地方了。我究竟是誰?解答這個疑問的決定性證據就在這裡了。道之穀的雜木林中。埋葬在那裡的女人屍體,是芹澤圓子呢?還是岡戶沙奈香?隻要弄清女性死者的身份,那麼活著的我是誰也就明了了。我正在認真考慮是否把這重要情報通過大河內醫生告訴警方。正如前麵記述,我是個沒有“將來”的人。但至少,我希望把自己的“過去”確確實實地取回來,即便過去曾犯了殺人罪也在所不惜。如此說來,我是芹澤圓子或岡戶沙奈香,親手殺死了岡戶沙奈香或芹澤圓子。假如證實確有其事的話,不也證明了我對芹澤峻的愛意嗎?對於一名男子,我可以愛到那樣的程度。不論我是圓子或沙奈香,必定承受過那男人濃烈的雨露恩澤。對我來說,其它都不重要了,隻要能記起我的愛與被愛的“過去”,那就足夠了。連自己的身份都還沒有確定的失去雙腿的醜女人——這就是現在的我。看來還得加上“殺人犯”的惡名,真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呀。顯然,隻有清楚確認自己的姓名,才能喚起全部記憶。而要確認自己的姓名,首先又必須搞清楚被殺的女子是誰。明天的輔導時間,我決定向大河內醫生說明一切。無論如何要讓醫生相信我說的話。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四。聽了四〇九室患者告白的精神科醫生,為了儘可能不刺激處於亢奮狀態的患者,說了聲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匆匆離開了病房。那麼,如何處理才好呢?回到辦公室,大河內接連抽了好幾根煙,左思右想著。患者本人說得非常認真,殺了女人再埋屍的記憶之複蘇並非不可能。上個月中旬,患者提出有一名叫岡戶沙奈香的情婦時,還以為她患了妄想症。後來向患者說話中提及的S××人壽保險公司的木島久誌打聽,證實確有那樣的女人。如此看來,對患者方才說的話決不可等閒視之。患者說得有板有眼,在現實中發生那樣的“殺人”事件是大有可能的。看來,儘快通知警方才是上策,大河內心裡想。在京都警察局裡有熟悉的刑警,不如先與他談談……三天後,在京都府北桑田郡美山町道之穀山中的雜木林裡,發現一具女性他殺屍體。本來理應埋在地下的屍體,可能是野狗之類做的好事,有一半以上的屍體呈現從土中挖出的狀態。登山人士等迄今沒發現這具暴露屍體,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根據K××綜合醫院精神科大河內醫生提供的消息,到此地附近搜索的警官們果真找到了屍體,令他們頗感雀躍。但是另一方麵,他們麵對與醫生的話有矛盾的不可解的事實,又令他們大傷腦筋。這裡確實有一具屍體。可是,這具屍體完全白骨化了。根據法醫的鑒定結果,死亡時間起碼在兩年以上。天下竟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今天聽大河內醫生說的——警方按我所言,果真在道之穀的雜木林中發現一具女性他殺屍體。可是,那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屍體。由於沒有找到能確實死者身份的物品,所以不知死者是何方人士,而且,死者已死去兩年以上。這不是天方夜譚嗎?假如醫生所說是真的,那麼屍體既不是芹澤圓子,也不是岡戶沙奈香。那麼,被我勒死然後埋在那裡的女人到底是誰呢?而我又是誰呢?中飯後,吃進肚裡的食物全部嘔吐出來。胃部有點不舒服。而且,似乎有些發燒,頭疼發暈,或許是感冒了。被殺的女人是誰呢?被發現的白骨屍體是誰的呢?任憑我搜索枯腸,總是想不出答案——答案?有可能存在嗎?今天是聖誕節前夕。去年今日我在何處做聲明呢?啊,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像孩子一樣狂歡,慶祝平安夜……聖誕快樂!今天的我,再沒有心思過聖誕節了。今天一整天,身子覺得不舒服。看來真的是感冒了。內科醫生也來了,給我開了藥,說安靜地休息兩三天就沒事了。掛在病房牆上的日曆今天還是“二十四日”,傍晚時分我告訴町田範子,她聽了麵露驚異之色,說:“奇怪呀?今天早上我明明已撕過一頁。”說罷她翻了翻房間裡的字紙簍,果然找出捏成一團丟棄的日曆紙。“奇怪!這張也是二十四日。”範子拿給我看,然後歪著厚嘴唇笨拙地笑道:“嗯,一定是製作工廠的錯誤,把相同日期的兩張日曆裝訂在一起了。”範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和沉默寡言,不過最近以來,偶然從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暖意。是同情?還是憐憫?……怎樣都無所謂了。如今的我不得不依賴他人。這世界到底怎麼啦?此刻,我還存在於這個現實世界中嗎?一切現實轉眼變成夢幻。此刻,世界的輪廓在我眼前崩潰、消失。發燒。渾身無力。如果我就此從人間蒸發,那就太好了。在高燒未退儘的腦中,今天又做了漫無結果的思考。(……日曆。)為什麼?(掛牆日曆……十二月二十四日……兩張平安夜日曆……)為什麼對此事耿耿於懷?(雖然有兩張日曆,但日期是同一天……)這沒有什麼意義。不,似乎從中可以得到某些啟示。那是什麼啟示呢?一加一等於二。簡單的算術題。二減一等於一。不用說,我是圓子或沙奈香。兩個女人都愛芹澤峻。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非我的其他女人嗎?由於我殺死了一個人。二減一等於一。被減去的一是誰呢?可是,已經證明這個減法是在兩年多前做的。被減去的一既不是圓子,也不是沙奈香……原來還存在著三。三減一等於二。留下來的二之中,其中的一是我,那麼另一個一又在何處消失了……我頭痛欲裂。芹澤峻——我深愛的男人。在病床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嵌在白木相框內的他與圓子並立在一起的照片。兩人是怎樣的一對夫婦呢?我看著照片,未免浮想連篇。兩人在學生時代相戀,結婚已有六年。畢業於一流大學,又進一流公司工作的三十一歲丈夫,比他小兩歲的略顯稚嫩的妻子。丈夫很想要孩子。是作為愛的證據呢?還是為了穩定夫妻感情?圓子是一個平凡、溫順的女子。需要指出的是,她的相貌並不漂亮,但抬頭看著丈夫的目光閃耀著愛的光輝。兩人穿著同一款式的羊毛衫,笑意盈盈。乍一看,會覺得他們很幸福。但細細端量,兩人似乎又缺少了點什麼。再看下去,甚至感到有一點淒涼的意味。峻愛圓子嗎?愛,一定愛。我是這麼想的。那麼岡戶沙奈香對峻來說,又是怎樣的存在呢?沙奈香——明知峻有妻子卻又愛上了峻。木島說她的氣質不像歡場女子,豪華的打扮配波浪形長發,化著濃妝……與照片中緊挨著峻的圓子相比,恰成鮮明的對照。(她是我的情人。)峻意味深長地笑道。(情人……)隻是單純的“玩伴”嗎?不對。峻一定是全心全意愛沙奈香的。什麼理由我說不清楚,總之他同時愛上類型截然不同的兩個女人。那麼,我是圓子呢?還是沙奈香?或許,這是個無所謂的問題。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中忽隱忽現。(日曆的……)再度思考日曆之事,得到的還是相同的結果。(兩頁平安夜日曆)(簡單的算術式)(一加一等於二)真的如此嗎?如果不是這樣,又會如何呢?可以見到什麼呢?(一加一等於一)不可能?不,有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芹澤圓子。岡戶沙奈香。圓子與沙奈香……圓子與沙奈香……SONOKO(注:日文“圓子”的羅馬拚音。)與SANAKA(日文“沙奈香”的羅馬拚音。)……莫非,兩者之間……我終於明白啦。我終於找到答案啦。我到底是誰呢?長時間探索的答案,終於有眉目了。好像從周圍的束縛中擺脫出來一般,今天終於能夠所處一切的“真實”。(同一日期的日曆。)(一加一等於一。)昨天突然的想法,確確實實能夠說明真相。我現在可以毫不猶豫地宣稱:我是芹澤圓子。芹澤峻深愛他的妻子圓子,我就是圓子。然後,他同樣深愛岡戶沙奈香。圓子。沙奈香。這兩個用漢字標記的名字,用日文平假名來寫便成為:そのこさなか兩者不但發音相似,若來看五十音表,“ そのこ”這三個字處於第三列、第五列、第二列的最後麵;而“さなか”則處於最前麵。SONOKO。保持構成這個名字的三個字的子音,把各自的母音O換成A,於是就成為:SANAKA。木島說沙奈香這個名字有點怪,原因就在此了。“沙奈香”其名並非父母親取的,而是以“圓子”為本創造出來的名字。那麼,“岡戶(注:日文平假名寫成ぉかざ)”這個姓又如何呢?芹澤圓子的婚前舊姓是“阿古田(注:日文平假名寫成あこだ )”。そのこ——AKODA。さなか——OKADO。這不是采用同“圓子——沙奈香”一樣的變音方式嗎?是將母音從A變成O、或從O變成A。昨天注意到這種情形時以為是偶然的巧合,現在可以斷言絕非如此了,因為我由此而恢複了關於自身的記憶。原來,岡戶沙奈香是芹澤圓子的另一個名字。兩人是同一人。芹澤峻與圓子。結婚已經六年的夫婦。和睦、世俗的家庭。兩人深愛著,並希望愛到永遠。但儘管如此,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絲危機感……丈夫很喜歡孩子。妻子也一樣。因為有了孩子,就相當於把“愛”具體化,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觸摸。總之,有愛情的結晶放在身邊,令人踏實和安心。然而,不論怎樣地期盼,卻始終不能達到他們的心願。當妻子被診斷患有不孕症後不久,丈夫開始在外麵玩女人。雖然是一個無聊粗俗的女人,卻能給予峻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得不到的刺激。不過,峻很快就後悔了。他深感自己摯愛的仍然是發妻圓子,於是有了之後的事件發生……單調的日常生活和時光的流逝,往往會磨損永遠相愛誓言的棱角。那起事件後,兩人十分害怕感情慢慢變淡。兩人經反複探討,終於想到一個對策。為了堅守愛的防線,他們開始玩一種看起來似乎是異常或滑稽的成人“遊戲”。這就是讓圓子扮演兩種女人。第一種女人即本來受到峻摯愛的妻子圓子。另一種女人正好相反,變身成散發出危險氣味的峻的情人。每周一次,丈夫與“情人”幽會。情人的名字叫岡戶沙奈香。她穿著誇張的衣服、化濃妝、波浪形假發、戴太陽鏡……從普通的圓子一變而成為難以想象的女人。扮演這種具有挑逗性的“情人”角色,頗令丈夫、然後是自己陶醉。這是充滿刺激的甜美遊戲。誰能說我們的行為是愚蠢而荒謬的呢?放眼看看這個世界——這個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在“平淡的結婚生活”這種壓抑的鑄型中,男女之間的愛情常常遇到風化的危險:我們的嘗試,是用來防止愛情風化的悲壯而切實的抵抗。丈夫玩著虛擬“情人”的夢,妻子一麵扮演擔憂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賢妻,另一方麵又沉浸在做為“情人”的戀愛中。兩人的親友,包括鬆山美樹和木島久誌,都完全誤解了兩人的關係。在這以後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想起來。但恢複全部記憶,隻不過是時間問題了。我殺了一個女人。這已由事實——被警方發現的屍體——予以證明。那是發生在兩年多以前的事情。那女人的名字叫做瑪雅,是峻的玩伴。雖有幾分姿色,卻是一個輕薄、貪婪、毫無品味的女人。她多次逼迫峻與妻子離婚,後來發現不可能,又勒索高額分手費。峻被他逼得沒有辦法,終於向我交待一切。不用說,知道峻欠下了風流債令我很震驚。但我很快就諒解他,同情他,並與他一起憎恨那個女人。兩年半前的夏天,我將那女人勒死了。那天晚上,她跑來我家大吵大鬨,我實在忍不住了,扼住她的喉嚨將她殺死。然後,我與峻用車子把屍體運到道之穀的樹林中埋葬。這個回憶我想是不會錯了。在樹林裡發現的白骨就是叫瑪雅的女人了。七月十八日晚上,我們開車離家,目的地是道之穀。發生那起事件後已過去兩年多了,我們想去確認一下埋屍的雜木林現在是怎樣的狀態。似乎在那裡遺落了令人不安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呢?——具體來說,應該是一塊手帕。那晚殺死瑪雅,把她埋葬以後,我發現帶在身邊的手帕不見了。那是一塊繡有大寫英文字母的黃色手帕。如果掉在埋屍附近,那就會惹來大麻煩——我一直為此事而耿耿於懷……雜木林的樣子似乎與兩年前一樣,我們開車到埋屍的地方,確認沒有什麼異樣。接下來本想尋找那塊遺失的手帕,但不知怎地兩人突然都產生了恐怖感,結果連車子也沒下,就在路標前掉頭,仿佛被那晚的光景和拭不去的罪惡感在後麵追趕似的,匆匆走上歸路。然後,車子開到花背崗的下坡路——可能是疲勞的關係吧,峻在急轉彎處轉向過度。刹車的尖利摩擦聲、車子撞上護欄的淒厲衝擊聲……一瞬間世界天翻地覆、支離破碎。跌落懸崖的車子。震動與翻滾,痛楚貫穿全身。驚愕、狼狽、恐怖、焦躁,濃烈的汽油味……不多久——爆炸!急速膨脹的光球破裂、飛散。四散的光再次聚集在一起,變成一頭紅黑相間的斑斕火龍,開始凶惡地咆哮。峻與我渾身披著血和碎玻璃倒下。火龍露出血紅獠牙向我們襲擊,灼熱銳利的爪無情地伸過來。我大聲呼叫。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一邊扭動著身子逃跑。我回頭看看峻。峻舉著手,抬起上身也想爬出來,但他的腿部已被火龍咬住。不久,峻的身體——腿部、酮體、手臂、頭發,都被火龍灼熱的牙和爪吞噬……我大聲呼喊。我一邊喊著峻的名字,一邊往回跑。我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抓住他的雙臂,竭儘我的力氣拉他。峻的茫然若失的雙眼因看到我而閃閃發光,燒爛的嘴唇痙攣般地囁嚅著。他在呼喚我的名字:“圓子!”——然後是“沙奈香!”凶猛的火龍繼續咆哮著,熊熊烈焰興高采烈地跳著舞。它的無形的爪終於也捕住了我的身體。吱吱吱燒焦了的皮膚發出一股異樣的臭味,劇痛的灼熱感傳遍全身,然後漸漸變得麻木……熊熊烈焰把峻的生命和我的心燒成白灰。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本年最後一天的早晨。聽完患者的話,大河內用手抓住眼鏡邊緣,思考片刻,然後不慌不忙地從放在旁邊的黑色皮包中取出一個大信封,遞給坐在輪椅上的患者。“芹澤君,你想起的事情,我認為基本上是事實。”醫生立定主意說道:“到今天為止,我一直難以決定幾時讓你看這些資料。現在請打開這個信封,裡麵有你想看到的東西。”信封裡麵裝著兩張照片:“一張是芹澤圓子左手食指的指紋照。她持有轎車駕駛執照,一年前因違反交通管製被交警攔下,要她摁下了這個指印,另一張是你的左手食指指紋,是從你用過的餐具上采取的。”聽了大河內的說明,正從信封裡掏出照片的患者的手突然顫抖起來。老醫生一邊仔細觀察患者的樣子一邊說道:“請比較一下兩個指紋,不用讓專家鑒定了吧。”患者從白色繃帶隙間露出的雙眼,像要吃下肚似的緊緊盯視這兩張指紋照片進行比較,失去雙腿的身體也開始顫抖了。“請看仔細!”大河內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調命令道:“認真比較一下!然後勇敢地承認事實。兩個指紋是相同的嗎?”患者的雙肩撲嚕撲嚕地抖動,呼吸也變粗了——突然,他粗暴地把捏在手上的照片摔到地板上。“欺騙!”仿佛被莫名的恐懼襲擊似的,患者拚命地搖頭。“這兩張照片一定是捏造出來的。”“絕不騙你。任何一張照片都是真的。”“完全是假的!”患者高聲喊叫起來:“我是芹澤圓子,與此同時也是岡戶沙奈香。所以,兩個指紋理所當然是一致的。可是……”“其實,你已明白這兩個指紋是不同的。這就是說你搞錯啦,你不是圓子!”“這麼說來……”患者抱著頭沮喪地喃語:“沙奈香與圓子是兩個人了……那麼,我是沙奈香嗎?”囈語般地提問,仿佛不是向眼前的醫生質詢,而是自己問自己。不一會兒又提高音量回答自己道:“不,不可能那樣!絕對不可能那樣!沙奈香就是圓子,圓子就是沙奈香。兩人是同一個人……那麼我呢?我既不是圓子,也不是沙奈香。我是……”患者的視線避開醫生,試圖尋求幫助似的向房間四處梭巡。沒多久,患者突然歇斯底裡地亂抓頭上的繃帶,並大聲喊道:“我是誰?”“彆亂來!張大眼!”大河內厲聲斥道。他從椅子上站起,雙手按住患者渾身發顫的肩膀,似乎要看穿患者眼中藏著什麼東西似的向患者臉部貼近。“現在你好好聽著!”醫生用強硬的語調說道:“在那場交通事故中死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太太。芹澤先生,明白了沒有?”四〇九室的病床上,患者睜著茫然的眼睛,白色天花板在視網膜上映現。什麼也不想說,身子更不想動。燒成白灰的心靈,包上了任誰也打不破的厚殼。可憐呀……町田範子一邊用職業性的冷淡眼光看著已解開繃帶的患者的臉,一邊輕聲囁嚅著。芹澤先生,你呀,太愛你的大太了。麵對患者,親切地稱“你”,這在町田範子還是首次。出了那麼嚴重的交通事故,大太死掉了,自己也失去雙腿,而且……範子偷偷地望了患者下腹一眼。大腿根部以下的部位全被切除,他的男性象征也蕩然無存。或許,在知道殘酷事實的瞬間,他的精神完全崩潰,開始變得失常。他在失去過去一切記憶的同時,也把芹澤峻這名男性的存在從心裡抹消了。妻子因自己而死的強烈自責,希望妻子仍在世的狂熱執念,令他產生死去的不是圓子而是峻的狂想,認定活下來的“我”是個女性。於是,他完全代入妻子的角色。有許多人——包括醫護人員和探訪者——對他說:你是一個男人,你就是芹澤峻。但他一概不信。有時嗤之以鼻,有時充耳不聞,有時粗暴製止,予以堅決否定。對於外人的說辭,在他失常的心中一概以“莫名其妙”處之。衝擊太大啦,大河內這麼說。采取了斷然措施,反而帶來壞結果。看來,你永遠不可能恢複自己了。或許,在這裡——躺在這間病房的床上,直到老死,也不可能打開心鎖。這樣也不錯!範子心裡想。在醜不忍睹燒爛的臉上,現在看不到一絲苦惱之色。他那毫無生氣的視線,正盯著白色的天花板……新年伊始,警方在道之穀的雜木林找到了一塊臟手帕。這是一塊繡著“S.S”字母的黃色全棉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