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1 / 1)

怪胎 綾辻行人 8194 字 26天前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為“交誼廳”的空間裡自由自在活動的時間。擺在寬敞廳房一角的大型電視機螢幕上,年輕的女主播報告氣候已進入梅雨季節。不知不覺發出了歎息聲——唉!這憂鬱的季節終於來臨了…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雨。雖然我不屬於喜歡在外麵四處跑的人,做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寧說更多的時間幽閉在家中,儘管如此,我還是討厭雨,尤其是那種浙淅瀝瀝不停下著小雨的日子。腦際浮現出白襯衫上黑色小汙跡慢慢擴滲的影像,令人感到渾身難受。驀然,身體各處好像都開始發黴腐敗起來。心裡突發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處生活來得痛快!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識地長歎一聲,將左手拎著的紙袋換到右手,讓視線避開注視著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過交誼廳,逕自向目標病房走去。這裡是K××綜合醫院的精神科病房。思量起來,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親了。上次前來探望是什麼時候呢?——一個月之前嗎?不,或許不止一個月了。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鋪著淡綠色的地毯,微暗的長廊兩側等間隔並排著同樣漆成綠色的房門。一成不變毫無裝飾氣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沒有一個采訪者來過一次還想來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母親住進的單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走到儘頭左轉第三間就是了。稍微加快腳步,繞過走廊轉角。就在此時,不期然與對麵轉彎而來的人相撞。雖然不能說是猛烈衝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個屁股著地。紙袋從手中飛出,袋裡的東西四散在地板上。對方發出小聲驚呼,往後倒退了二、三步。“啊!真對不起了!”慌張地說著抱歉然後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輕的護士。掛在白衣胸前的圓形名牌上寫著“森尾”。這是第一次見到的名字,或許是新來的護士吧。“走路不長眼睛,我太大意啦。”我的屁股還貼在地板上,抬頭仰望誠心誠意向我致歉的對方的臉孔。與名字相同,這是一張未會見過的麵孔。胖乎乎的可愛臉蛋上架著一副紅色圓框眼鏡。年紀約莫二十五歲上下吧。看她的體型,比我大了整整一號。這麼說,並非指她是人高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為我在男人當中是小個子——今年已二十一歲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體重隻有四十公斤。“沒問題吧?有受傷嗎?”我輕輕搖頭表示“沒問題”,雙手撐住地板準備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東西。“多謝!”我惶恐地說道:“都是我不小心,讓你受驚啦。”“這些東西……”她好奇地轉頭望著我。從紙袋跌出的物品計有:筆記本、筆盒、幾冊參考書和練習題,還有一個外包暗綠色天鵝絨、書籍大小的盒子。“因為我正過著重考生活。”我避開她的視線靦腆地答道:“今天我從補習班蹺課,跑來這裡探望媽媽。”“什麼?你媽媽?”護士側著頭露出懷疑的神色。我隻有做進一步說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媽媽。我是她的兒子忠。”“神崎太太……”護士口中念念有詞,然後重新盯著我看。“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嗯……是的,就是在下。”她說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恒彥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彥,他目前任職這家綜合醫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發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後,聽說經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親送來這裡住院。至於實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那護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紙袋裡,然後看著還不能站起身的我,問道:“有什麼不妥嗎?”“腿部感覺有點麻痹,好像使不上勁。啊!不。沒有問題。”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並試圖擠出笑容。正在此時,以擔心眼光看著我的護士的姿態突然出現異樣變化。白色衣袍上開始到處滲出汙點。這是刺眼的鮮紅色汙點。就像她的身體被紮了許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針,鮮血汩汩地噴出。汙點以迅猛之勢擴滲,沒多久,白袍變成了血衣。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啦?我愕然地睜大雙眼。“神崎先生?”護士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一點都不慌亂。看樣子她本人並沒有覺察自己的異狀。“神崎先生怎麼啦?”被她這麼一問,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見或許是幻覺吧。雙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審視對方的姿態。果然,她所著外套上的紅色汙點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又恢複成原先的一襲白袍。“沒問題嗎?”護士越發擔心地問道。我正要默默點頭,想不到此時對方又變臉了。“呃……”我低哼了一聲。對方的雙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輝、一頭烏黑長發披肩、嘴唇一端上吊——這不就是我媽媽神崎峰子的尊容嗎。“神崎先生!”與此同時,與護士的叫聲重疊,從某處傳來母親的狂呼聲。阿忠!“沒問題嗎?神崎先生!”阿忠!“神崎先生?”阿忠!阿忠!……阿忠!宛如女鬼的形相:母親高舉右手,手中握著沾滿鮮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話才出口,銳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來。母親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請住手!在我的哀求下,母親終於停手。母親其實並不壞。壞的是我,一切罪過全在於我。所以,然後……“森尾小姐。”背後傳來聲音:“你在這裡乾什麼?”這是熟悉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者是狛江柳子——這間病房的護士長。我回過神來了。露出不安神色的護士挨在我的身邊,她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袍,麵容不用說也與母親完全不同……“真對不起!”我緩緩地搖頭,說道:“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了。”“發生什麼事啦?森尾小姐。”快步走來的狛江護士長不悅地問道。年紀看來五十歲上下、精明乾練的護士長,緊閉著薄唇,用嚴厲的目光瞪視年輕的護士。“不小心在走廊轉角撞上了。不過沒什麼事。”搶在護士開口之前,我做了這樣的回答。用一隻手撐住牆壁,我終於慢慢站立起來。大腿的神經好像被切斷似的,雙腳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勁。“神崎先生。”護士長轉向我這邊,視線馬上變得柔和了。“你來探望令堂嗎?”“嗯。我媽的情況怎麼樣?”“不錯。狀態完全穩定下來了。”“與其他患者的相處呢?”“很好。你不用擔心。”“那我就放心啦。”“不過你見令堂時,注意不要過分刺激她。”“是的,我明白。”話說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邊的年輕護士。“這位小姐是新來的護士嗎?”我提了連自己也覺得愚蠢的問題。護士長答道:“她叫森尾緣。調來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務。”“原來如此。那麼她會在伯父手下……”“是的。一直以來承蒙神崎先生的關照。”叫做森尾的護士臉上浮現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遞過來的紙袋,微微低頭致意後,兩人便往相反方向離開了。拖著失去感覺的雙腿在走廊慢慢行進的同時,內心裡暗暗鼓勵著自己:“振作點!”是的,非振作起來不可。若非如此,恐怕連自己也會給這家醫院帶來麻煩了。方才的幻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其實完全多此一問,原因是不書自明的。簡而言之,一年前發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傷害,到現在還深深烙印在我心中。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連續下了二、三天的雨,氣象廳終於姍姍來遲地公布天氣入梅了。事件發生在那天晚上。母親突然發狂了。在寢室的被褥上,母親冷不防地扼住父親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親的抵抗,她竟然從廚房拿來菜刀把父親殺死了。我因發現變故匆匆跑入寢室,然後,她又轉而向我襲擊。流著父親鮮血的銳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邊企圖自殺,但怎麼也死不了。結果是她自己報了警,向警方自首。經精神科醫生監定,認為那是病態性的精神失常殺人,無需承擔責任,故免於起訴。以後,她就住進了這家醫院。入院至今,母親的病情確實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今年春天,醫生判斷她不再具有傷害他人的危險性了,把她從上鎖的獨立病房轉移到現在這間病房…我一麵將一年以來發生的事情像翻閱曆史年表般地在腦中反芻,一麵已走到三一三室門前。為了鎮靜自己,我重複做了幾次深呼吸。要振作!一切都結束了。沒有必要再感到恐怖。父親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母親獨自住進這間病房裡了。不論是為了已死的父親,還是為了尚存的母親,我必須達到來年考入大學的目標。用手敲了敲房門。未待回音,我轉動房門的門把。“媽媽?”在熄掉燈的昏暗房間深處,映現穿著白色睡袍的媽媽身影。她站在窗邊,似乎正在眺望外麵的風景。“午安!媽媽。”聽到我的聲音,母親靜靜地轉過頭來。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我呀,忠。”進入房間,反手把門關上。“好久沒有來看望你了。方才在走廊與護士長談了幾句,嗯,護士長說得對,你的氣色真的很好呀,比我上次來時精神多啦。”我用儘可能明朗輕鬆的語氣,邊說邊往裡走。病房中除了病床外,還有兩把扶手椅圍著一張木製小桌。我在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母親離開窗邊,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母親的氣色確實不錯。不過,雙頰依舊凹陷,由於頭發往後束起,看起來更形憔悴。她麵露祥和的笑容看著我,但我覺得這笑容後麵隱含著某種無底的陰暗。或許,她是個“瘋子”這個先入為主的念頭,令我自然而然產生了這種感覺。“你有好好讀書嗎?”這是母親在任何場合遇見我時必定要說的開場白。“是的,正在努力讀書,請彆擔心。”我馬上回答。“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學嗎?”“沒問題。”我儘力裝出充滿信心的樣子,點頭說著:“到那時候媽媽的身體徹底康複了,我以考入大學作為獻給媽媽的大禮。”每次與我見麵談話,母親最大(或許是唯一)的心事就是我的大學入學考試問題。即使是已經喪失認識現實能力的此刻,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擔心著自己的兒子是否“好好讀書”?她朝夕企盼兒子能夠考入“一流”大學,即便精神失常了,這願望仍然不變。在此時此刻,母親的心理究竟處於怎樣的狀態呢?我當然無法正確知曉(就算那些專科醫生說不定也是如此),僅憑我的想像和猜測,她應該渾然忘了一年前發生的事件:殺死父親、把我刺傷、被警察逮捕——那些討厭的記憶統統被封存在心底了。為了保持某種程度的精神平衡,她或許會找出完全不同的理由,來理解自己當前所處的境過。“今天,補習班怎麼啦?”母親用突然想起的語氣問我:“難道是逃課來這裎?”“不、不!”我慌忙說謊掩飾,“今天補習班停課。”“噢,你抽空來看媽媽那就太好啦。阿忠呀,對你來說,當務之急是讀書,明白嗎?俗話說勤能補拙,你應該比彆人多花兩倍、三倍的工夫來讀書才對呀……”你本來就是不太聰明的孩子——或許她把這最後一句話咽下肚裡。想到這裡,我不免略感悲哀。對於母親的叮囑,我“嗯”地點點頭。母親露出滿意的表情眯細了雙眼,也向我點點頭。我的心情隨之放鬆下來。一股潮濕的暖風突然從正麵吹來,才發現病房的窗戶打開著。可以聽到外麵沙沙的雨聲。我一邊撫平被風吹亂的頭發,一邊看著窗外灰暗的天空,情不自禁地輕輕歎息一聲。“媽呀,”我略微改變語氣,說道:“這次來探望你,想順便問你一件事。”“什麼事情?”我一邊抬眼看著母親歪著頭的臉孔,一邊將右手伸入放在椅子旁邊的紙袋,取出放在裡麵要詢問的物品——包著綠色天鵝絨的盒子,再用雙手捧住,慢慢地放到桌上。“怎麼?”母親屏著氣睜大眼睛瞪著這個盒子,刹那間,方才的穩重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昨晚發現的。”我忐忑不安地說道:“藏在鋼琴裡麵。是媽媽放進去的嗎?”“為什麼你要做那種翻箱倒櫃的事?”“頭痛找藥。急救箱不見了,我想它應該放在家中的哪個角落裡,於是到處尋找,想不到……”“你打開那架三角鋼琴的蓋子了嗎?”“是的。”“怎麼可以……”母親的臉色變得僵硬了,她筮吾又止,盯著桌上盒子的眼神不安地搖曳,緊繃成一字形的唇端不規則地顫抖著。“說真的,找到這個盒子使我很納悶,若搞不清裡麵究竟放的是什麼,就會影響我集中精力讀書。因此,我非來問你不可。”母親的表情凍結了,對我的提問沒有回應。糟啦,我想。我起先沒有預估到母親看到這個盒子會呈現如此狼狽的反應。我又記起方才護士長讓我不要過分刺激母親的囑咐。但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向母親提出這個問題。“裡麵究竟放著什麼東西?箱子用鎖鎖著,表示裡麵有重要物品。媽媽,你說對不對?”我舉起盒子,輕輕搖動,裡麵發出喀嗤喀嗤的鈍音。盒子不太重,至少可以判斷裡麵裝的不是鑽石或金飾之類。“呐,媽媽,你告訴我吧。裡麵裝的是什麼東西?你究竟隱藏了些什麼?”“……”“媽媽,快說吧!”“——唉!”母親歎息一聲後說道:“我不能說。你隨便打開看吧。”“可是打不開呀,所以特地捧到這裡來。鑰匙藏在哪裡?是不是帶在媽媽身上?”“——不行!”“為什麼不行?”母親重新緘默了。隻見她嘴唇緊閉,眼神發直。還隻有四十歲年紀的她,一臉滄桑,看起來像八十歲的老婆婆。白色花邊窗簾掀起來了,一陣暖風又吹進室內,外麵的雨聲比方才大了不少。我想去關窗戶,便從椅子上站起。正在此時——母親的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定睛一看,有一樣發出銀色光芒的小東西跌落地板。我大感驚訝,趕緊彎下腰把它拾起。“啊,鑰匙……”我盯著母親的臉,說道:“一定是這個盒子的鑰匙了。果然是媽媽藏著鑰匙。”“……”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入盒子前麵的鑰匙孔中。蓋子啪地打開了。裡麵裝著一冊藏青色封麵的B5尺寸筆記本。“這是什麼?”某種難以名狀的預感(或許用“恐懼”來形容比較適合)突然湧上我的心頭。我再度盯視母親的麵孔。“誰的筆記本?”母親不作聲,臉上毫無表情,稍微側著頭,茫然的視線固定在空中某一點。我從盒中取出筆記本,輕輕地翻開封麵。我的姓名是かんざきただし。ただし寫成漢字是“忠”。かんざき(神崎)的漢字很難,我寫不好。爸爸的名字叫做恒彥。媽媽的名字叫做峰予。媽媽非常親切慈祥,我很喜歡她。爸爸有點讓人害怕。爸爸每天都要去公司。他開一輛白色的汽車上班。我將來長大成人,也想和爸爸一起去公司。這是一些無視筆記本格線,寫得歪歪斜斜的鉛筆字。由於是神崎忠——即我本人——幼時所寫,那麼它是一本“日記”了。雖然室內溫度不高,拿筆記本的手心卻開始滲出汗來。拙劣的筆跡,簡單的遣字造句,然後構成文章,所記述的是毫不奇特的兒童“作文”。然而,僅僅讀了這第一頁,捉住我的不知其所以然的“預感”卻莫名其妙地膨脹起來。“這些文字真的是我寫的嗎?”母親依然保持緘默。我想說“為什麼完全沒有寫這種日記的記憶呢”,但轉頭一想,這種想法或許出自一種本能的自衛反應吧。強烈的猶豫感與迅速膨脹的“預感”相結合,促使我不得不回顧自己的過去。我是什麼時候寫下這些文字的呢?當時是幾歲?是小學一年級或二年級的時候嗎?當時的年齡應該是六歲或七歲吧。當時的我……(……呃?)當時的我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有怎樣一副容貌?就讀的小學叫什麼名字?與哪些朋友交往?當時心裡想的是什麼?(為什麼?這些事都……)我焦躁不安起來。手掌心滲出的汗水越來越黏。沒有一樣東西在腦際浮現,也就是說一件事也記不起來。不過,出現這種狀況並非第一次,以前也經常發生……但這一次是怎麼回事呢?我再次注視坐在桌子對麵的媽媽。她緊閉嘴唇,猶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動。我想不如再繼續讀下去吧。或許後麵有更多的消息透露出來。這樣的話,記憶必能或多或少的複蘇,母親把它收藏在盒子裡的理由也可迎刀而解了。但是,“預感”此刻顯然已被“恐懼”所代替。不要讀!——從心靈某處發出了這虛怯的聲音。我使勁地眨眼抹去這聲音,終於下定決心繼續讀下去。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內容不是很記得了,總之是一個很可怕的夢。以前我也做過很多惡夢。我所擁有的動物圖監中的討厭動物——蛇、蜥蜴、其他爬行動物等——在夢中紛紛出動。我還做過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開往某處的夢。媽媽不見了的夢也做過。還做過從很高的屋頂掉下來的夢。但這些惡夢都比不上昨晚那個夢的恐怖和辛苦。我不想再做這種夢。如果不聽媽媽說的話,就會做那樣的夢。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好孩子,想來晚上不會再做奇怪的夢了。今天是我七歲的生日。爸爸比平常提早從公司回家。晚飯也比平常吃得早。六點左右大家就吃完飯。然後吃爸爸買來的生日蛋糕。我最愛吃蛋糕和可口可樂了。媽媽說:阿忠今天七歲,要插七根蠟燭。她在大而圓的生日蛋糕上插上七支蠟燭。爸爸用打火機點燃蠟燭。“祝你生日快樂”——大家拍著手齊唱生日歌。然後,我深吸一大口氣吹蠟燭。我拚全力吹,但留下三支還在燃燒的蠟燭。重新吸氣,又在媽媽的幫助下,才把全部蠟燭吹熄。爸爸送給我精美的植物圖監作為生日禮物。媽媽用鋼琴給我彈奏祝賀的曲子。爸爸和媽媽笑容滿麵,非常高興。我也很開心。此後爸爸和媽媽有要緊事商量,我回到學習室寫日記。但是我的心情無法平靜,興高采烈。隻不過昨晚做了奇怪的夢,令我很難受。又做了奇怪的夢。那是可怕而辛苦的夢。真討厭!今晚還會做嗎?晚上我和爸爸、媽媽一起睡覺。在爸爸和媽媽的被子中間鋪著我的被子。我通常在九點左右入睡。爸爸和媽媽會晚點睡覺。睡前我必須喝藥水。那是我從嬰兒起就開始喝的粉紅色藥水。藥水倒在小杯子裡,一口喝完。通常都是媽媽喂我吃藥。這藥水味道苦,稀溜溜的,不好喝。媽媽說,為了讓我將來長大成為像爸爸或媽媽那樣的正常人,就必須吃這種藥。所以,我皺著眉頭把這種味道不好的藥水喝下去。喝了藥,鑽進被窩裡,一下子就睡著了。我想早點長大成為正常人。昨晚沒有做夢,我稍微放心。又做了那個可怕的夢。今天好像還記得夢裡的事。那是讓喉嚨難過的夢。因為太難過了我想睜開眼睛,但無論如何睜不開眼。我能聽到自己“嗚、嗚”的呻吟聲。但腦中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喉嚨非常難過。好像是誰掐住我的脖子。然後我突然嚇醒了。全身被汗濕透,喉嚨難過得想哭。我的兩邊被子裡睡著爸爸和媽媽。房間雖然暗,但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兩人的姿勢。我想叫醒媽媽。但我已經七歲啦,那樣做會被媽媽取笑,還是不叫醒媽媽好了。因為害怕,我有好一會兒睡不著覺。那樣辛苦的夢我絕對不想再做。我想要朋友。因為我還是小孩,所以沒有朋友。所以我在家裡養了一隻貓。這是一隻黑毛白毛混雜的好可愛的貓,它的名字叫約摩拉。約摩拉和我很要好。白天媽媽不和我玩的時候,我就和約摩拉一起玩。當我丟爸爸買給我的皮球玩時,約摩拉就高興地跑得團團轉。撫摸它的喉嚨和肚皮,約摩拉就會舒服地閉眼翻身。約摩拉具好笑。不過,約摩拉經常獨自外出玩耍,它一定在外麵有貓朋友了。真羨慕死我了。這種時候隻有我一個人了,感到很寂寞,便跑到學習室寫日記。寫字雖然累,但自己好像在寫書,也很有趣。不過,這日記是偷偷寫的,我不讓爸爸媽媽看。總有點感到害羞。所以隻能悄悄地寫日記。約摩拉來到房間時,我就讀給它聽。約摩拉坐在我的旁邊,歪著頭聽我朗讀。我讀完問它感想,約摩拉總是喵喵地叫。約摩拉真有趣。約摩拉也會做夢嗎?我總是待在家裡。因為我是小孩,所以不能外出。媽媽出去買東西時,我就變成看門人了。因為總是在家,隻能從窗口看天氣。像今天這樣的晴天,是我喜歡的夭氣。我討厭下雨天。天一下雨,我的身體就覺得不舒服,所以討厭雨。爸爸有時候會開車子帶我出去,這種時候媽媽也一起去。坐爸爸的車子時,我總是坐在後座,媽媽就坐在我的旁邊。可是,坐車時都會把我的眼睛蒙住,所以我並不開心。去的目的地總是同一個地方。那是一棟叫做醫院的大型建築物,這醫院在山裡麵。為了讓我長大變成正常人,在那裡接受各種檢查。媽媽說,這世界上有像阿忠這樣的孩子,也有像爸爸、媽媽和醫院裡的醫生那樣的大人。應該也有不像我的孩子吧,但我從來沒碰到過。在醫院裡遇見的孩子,都和我一樣。媽媽說,來醫院的孩子都吃藥,長大後才能變成正常人。在醫院的大房間裡,擺著一個會出現圖畫的四方箱子。箱子裡有時候會出現像大人樣子的孩子。這個箱子好像是叫電視機的機器。我家裡沒有電視機。今天我對媽媽說想要電視機。媽媽露出為難的神色。然後對我說,等阿忠成為正常大人後再買吧。那麼到幾歲才能成為正常大人?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呢?又做了可怕的夢。和前幾天相同的夢。是誰掐住我的喉嚨的夢。今天媽媽給我買了一本新書。這是一本專門講狗的故事書。也有一隻看起來像約摩拉的貓出場。故事的主人翁是母狗和小狗。書中有許鄉彩色插圖。母狗和小狗都是同一個樣子,使我覺得很奇怪。我問媽媽,在狗世界,怎麼大人和孩子的樣子都是一樣的?媽媽聽了: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嘴裡反覆喊著阿忠呀阿忠呀,然後哭起來了。我說,媽媽不要哭!可是媽媽繼續哭。媽媽緊緊抱住我的身體,邊哭邊喊著阿忠呀我的阿忠。我問媽媽,你喜歡我嗎?媽媽說當然喜歡,阿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說,那麼媽媽不要再哭啦。媽媽一哭,我就很傷心。媽媽擦了擦眼淚,說聲對不起。又做夢了。還是做有人勒住我脖子的夢。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連續做那個夢。是有人勒住我脖子的夢。心中害怕都沒有用。勒住我脖子的力量似乎越來越強。非常可怕,非常辛苦。在我的夢中,一定躲著憎恨我的魔鬼。魔鬼一定有一副猙獰的臉孔。魔鬼對我下毒咒。魔鬼喊著:死阿忠。死阿忠。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但我不要死。今天星期天,爸爸在家。爸爸總有點讓人害怕。雖然很多時候對我很親切,但不像媽媽無時無刻對我好。我在吃飯時亂說話,或者用筷子敲碗時,他都會用可怕的眼光瞪我。有時還會嚴厲責罵我。今天吃早飯就被爸爸罵。我一邊吃飯一邊和約摩拉玩,把菜打翻了。約摩拉嚇了一跳逃走了。爸爸大聲責罵,還打了我的頭。媽媽想要阻止爸爸打我,但爸爸責備媽媽太寵阿忠了。媽媽露出想哭的樣子。但我不哭。魔鬼在夢中又勒我的脖子。死阿忠。就算在夢裡我也不想死。但是,這或許不是夢。魔鬼可能真的存在。我可能真的會死。現在記下昨晚發生的事實。由於喉頭很難過而醒來。房間一片黑暗。全身被汗浸濕。爸爸和媽媽睡得很香甜。我想撒尿。雖然有點害怕,還是決定一個人上廁所。當然,最好是跟在媽媽後麵一起上廁所。但我已經七歲了,要媽媽陪就不好意思了。要不然,什麼時候才能變成正常的大人呢?我忍住害怕,悄悄地從被窩裡鑽出,走出房間,穿過漆黑的走廊,來到廁所。小便後一定要洗手,我跑到洗手間洗手。然後,照一照鏡子。由於喉嚨部位一陣一陣地痛,所以要照鏡子看一看。這一看真的看出了不對。我的喉嚨微微發紅。看樣子是雙手勒脖子後的結果。這麼說來,那不是夢了。如果不是夢,就是真的有魔鬼潛入房申來掐我的喉嚨了。那魔鬼可不是夢中的魔鬼。那是真實存在的魔鬼。我害怕極了,匆匆離開鏡子逃回房。昨晚魔鬼又來了,勒住我的脖子。我又去了廁所,跑進洗手間照鏡子。果然,喉嚨又有兩個手印。看來不是夢了。我想,勒住我脖子的魔鬼就是爸爸。因為爸爸不喜歡我。媽媽經常說“我愛阿忠”,可是爸爸從來沒有說過。爸爸不上班在家的日子,我想要親近爸爸。我緊緊抱住爸爸,要他說“我愛阿忠”。爸爸卻說彆孩子氣了,露出不高興的臉色。爸爸說的話很奇怪。我不是還沒有變成正常的大人嗎?我現在還是小孩呀。顯然,爸爸討厭我。所以每到晚上,等媽媽睡熟後,爸爸就勒我的脖子。一定是這樣了。魔鬼就是爸爸。可是,如果把此事告訴媽媽,媽媽一定以為阿忠說謊,被媽媽笑。或者,令媽媽吃驚,把她嚇哭了。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魔鬼每晚都勒我的脖子。早上起來喉嚨的手印已經消失,媽媽完全沒有察覺。我怎麼做才好呢?到了晚上我不敢睡覺了。一旦睡熟,爸爸這個魔鬼就會勒我的脖子。就算痛苦來了也睜不開眼,我一定會不知不覺地死去。我不想睡覺了。不吃藥會不會好點?隻要睡前不吃藥,就不容易睡著。如果覺得痛苦,馬上就能睜開眼。今晚就試一試假裝吃藥的樣子而其實不吃藥睡覺。昨天晚上真恐怖——非常非常的可怕。我被嚇壞了,真希望從此不再有夜晚來臨。昨晚我假裝吃藥的樣子,但偷偷把藥丟入垃圾桶。把紙揉成團弄了一大堆,把藥藏在裡麵一起丟進垃圾桶。鑽進被窩後就不容易入睡了。但我一直假裝睡著的樣子,半夜裡如果爸爸勒我的脖子,我可以睜開眼睛。然後大聲叫喊,喚醒媽媽。這樣,媽媽一定會責備爸爸。我躲在被窩中,閉上眼,豎起耳朵聽周圍的情形。我聽到滴答滴答的時鐘聲音。又聽到沙沙沙的下雨聲,雖然很無聊,但必須忍耐,一動都不能動。爸爸和媽媽終於來到寢室了。他們互道晚安後,分彆鑽入我兩旁的被窩裡。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激烈跳動著。雖然很害怕,但還是忍耐著扮成熟睡的樣子。此後的一段長時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而我似乎漸漸有了睡意。但我一定要堅持。我終於忍不住,人有點模模糊糊起來。突然間,有微溫的東西碰到我的脖子。我嚇了一跳。這是手!微溫的手觸摸我的脖子。魔鬼的手!是爸爸這個魔鬼的手。手開始一點一點用力,勒住我的脖子。起初兩眼黑漆漆,後來慢慢可以看到東西。我以為爸爸壓在我身上。但是搞錯了。我的身上沒有其他人。我向上看,隻看到黑黑的天花板。可是喉嚨很難過。非常的痛苦。我向右邊看。右邊的被窩裡睡著媽媽。媽媽發出輕微的鼾聲。但我因喉嚨難過完全發不出聲。再轉頭向左看。啊!爸爸也在被窩裡睡著。那麼,掐我喉嚨的不是爸爸了。爸爸不是魔鬼了。爸爸和媽媽都睡著了,什麼也沒有做。我的家隻有爸媽和我三人。沒有其他任何人了。家中還有一隻貓約摩拉,但它和我是好朋友,絕不可能掐我喉嚨。那麼,到底是誰的手掐我的喉嚨?我就是想不出來。手的力道越來越強。死阿忠!我難受得不得了。媽媽救我!爸爸救我!我想拚命喊叫,但喊不出聲。痛苦、害怕,疼痛!我漸漸失去知覺。然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天已經亮了。難道那是夢嗎?或許那魔鬼隻是夢中的魔鬼而已。昨晚不吃藥的事被媽媽發現了。媽媽說,不吃藥,把藥丟入垃圾桶是壞孩子的行為。媽媽有點生氣了。我什麼也不能說。晚上不吃藥不行了。吃了藥就會睡覺。一睡著那魔鬼一定會來,勒住我的脖子。死阿忠大難臨頭了。我很怕。視線繼續落在攤開在膝蓋上的筆記本,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不僅是手掌,連脖子和額頭也大汗淋漓。雙腳還是神經麻痹沒有感覺:心臟的搏動在耳畔鳴響。似乎與日記中的“我”身心同化了一般,我的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七歲的神崎忠。是距今十四年前的我嗎?他不上小學,一直被禁閉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是一隻貓。為了成為一個“正常的大人”,每天睡前服藥,定時去醫院接受“檢查”……可是我還是什麼也記不起。寫這本日記的事情,乃至日記中所記載的體驗……一點記憶都沒有留下來。“我”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為什麼不讓“我”去學校呢?成為“正常的大人”又是怎麼回事呢?我反覆回憶,搜索枯腸,但記憶中的空白依然是一片空白。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日記記到那一天戛然而止了。此後這個“我”又怎麼啦?當天晚上,在“我”身上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我”在日記申訴說有人在半夜勒他的脖子。假如相信他在日記中記述的六月十五日晚上的體驗,那麼,勒住“我”的脖子的“魔鬼”既不是他的爸爸,也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不可能在現場的第三者。這第三者究竟是何人呢?是誰偷偷潛入了寢室?或者,一切不過是“我”所做的惡夢罷了?留在喉嚨的紅色手印,以及十五日晚上不服藥就寢後所發生的事情,是否僅僅是惡夢的一部分呢?不!但是……思考處於空轉狀態,我怎麼不知道自己的事?我以乞求的眼光看母親。她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麵無表情地端坐著。我想,或許是白費心機,但即便如此也得向母親問一問關於“我”的問題。“呐,媽媽……”幾乎在我開口的同時,她那似乎凍結了的嘴唇突然蠕動起來。“我們發現這本日記,是在日記所記最後日期的兩周之後。”母親自動出聲倒讓我吃了一驚,我重新注視母親。她還是麵無表情,雙眼凝視著空中某一點,但她的嘴唇微微開合,繼續說:“這本日記簿藏在阿忠學習室書桌最下方抽屜的後麵,那是阿忠的‘秘密角落’。”在當事人麵前,她似乎在說一個與我毫不相乾的彆人的名字。但是,日記裡的“我”不是叫“忠”嗎?“最後的日子——六月十六日晚上,忠的脖子又被人勒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勁的力量勒住他的喉嚨。然後……”“然後?‘我’怎麼啦?”“忠失去知覺了。等我們發現,趕緊把他送到醫院,但為時已晚。”“為時,已晚?”不知為何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我邊喘氣邊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心臟還在跳動,但腦子已死。”“哦?”“醫生說救不過來了,無法可施了。所以……”“所以,結局如何了?所以,怎麼處置了?”“結局是:忠死了。”母親說道:“他被殺死了。”忠死了,他被殺死了?如此荒唐的故事教人怎能相信?我到此刻為止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母親——她那精神失常的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麼呀…“忠被殺死了。”不理我的狐疑,母親無表情地重複說著。“忠被殺死了。他被涼殺死了。”“什麼!涼?”“是的,正是涼!”母親突然放聲說道:“涼是忠的弟弟。殺死忠的就是他的弟弟涼。一切都是涼乾的壞事。可是恒彥說不是那麼回事,有罪的不是涼,而是我們。”“什麼?——媽媽都在說些什麼呀?媽媽究竟……”“我們——我和恒彥,不想承認涼的存在,於是對他完全漠視。一直以來在我們的心目中隻有忠,認為忠是最優秀的。涼雖然什麼也不說,但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憎恨忠,以至於動了殺機,晚上用手勒住忠的脖子。”“……”“顯然,忠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事實上也不可能注意這種情況。因為忠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自己還有個名字叫涼的弟弟存在。“忠相信成為‘正常的大人’後,自己的身體就會變得和我們一樣。這是我們有意識地教他相信這一點的。從他懂事開始我們就如此教他,規範了忠的‘現實’。幼稚園和小學都不給他上,也不讓他看電視。給他買書隻挑選沒有人類出現的書籍。帶他去醫院時,為了不讓他看到外麵的世界,用布蒙住他的眼睛…“我認為這樣做對忠是最好的。忠是個乖孩子,性格樸直,非常熱愛母親。想不到有如此悲慘下場,唉……”母親突然中斷說話。她輕輕地搖頭,彷佛隨窗外吹入的風擺動。“不明白!”我呻吟般地說道:“我真的不明白……”“那你就看一看。”母親說罷,靜靜地舉起右手,然後伸出食指指住放在我膝上的筆記本。“最後一頁夾著一個信封,看看信封裡的東西吧。”按照母親的指示,我翻開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在這裡確實夾著一個棕色信封。我把筆記本放到桌子上,拿起信封。當抽出信封內摺疊著的紙張將其攤開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氣。這是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全裸的嬰兒仰天躺著。張大了嘴,臉部扭曲,正在大聲哭喊。我的視線緊緊盯住長在嬰兒左下腹的異樣“東西”。“這是……”喉嚨好像被塞住似的,我說不下去了。“這就是涼。”母親直接地說道:“忠與涼是雙胞胎,但不是普通的雙胞胎。”生在嬰兒側腹的那東西——有小小的頭和細細的兩隻手臂,分明是另一個上身。緊緊閉著雙眼和嘴巴,頭上一根毛發也沒有。看起來與主體嬰兒有很大差彆,就好像黏附在主體嬰兒上的一具乾巴巴的猴子木乃伊。“——劍突連體嬰?”“對,忠和涼就是這樣的畸形雙胞胎。忠不斷成長,但涼不會同時長大。他始終緊閉雙眼,話也不會說,身體基本不動,有無意識也不清楚。忠相信涼是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形瘤,這是孩子才有的,等成為大人後,瘤就會自動消失——這是我們教育他的結果。”“原來如此。”“等我們發現的時候,涼的兩隻小手已深深勒住忠的喉嚨。我們做夢也沒想到涼有這麼強大的意誌和力量。”“可是……”把令人作嘔的照片放在桌上,我以不解的語氣問母親道:“我的身體上並沒有附著劍突連體嬰的弟弟。再說,我還好好活著。忠沒有死。我……”“你還是不明白。”母親用沒有抑揚的淡然語調說道:“送到醫院時,忠的腦子已壞死,而涼則如常生存。雖然忠的腦子壞死了,涼的腦子似乎沒事。醫生催我們立刻做出決斷:是放棄搶救讓兩人都死去呢?還是立即做分離手術保住涼的性命?——最終我們選擇做分離手術。”“……”“分離手術做得非常成功。更令人驚奇的是,從忠的身體分離出來的涼,突然在短時間內快速長大,兩、三年後,長成與忠死時相同的體格,又經過幾年,變成會說話、會思考、會行動的孩子了。”“……”“我們決定不把這個孩子叫涼,而是叫忠。選擇這種叫法,在感覺上就好像死去的是涼而不是忠了。涼殺死了忠,我們非常憎恨涼。”“……”“說了這麼多你總該明白了吧。”母親抬起頭,用失神的眼光看著失語的我,繼續說:“這就是說,你的真實身分是涼,不是忠。”“——說謊!”“那是真的。你不是對日記上所寫的事毫無記憶嗎,這是因為寫日記的不是你。你的記憶是做了分離手術後幾年開始懂事的時候才建立起來的。”“謊話!”“不是謊話,阿涼,請相信我說的話。”“那樣的話我不想聽。”“我本來就不想說給你聽,才把日記和照片收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是強調過我不能說嗎?”“謊話!”我大力地搖頭,說道:“全是胡說八道。如果我真是被分離的弟弟,我不是應該沒有下半身嗎?這麼說來,我就沒有腿了。但事實上……”我用震耳欲聾的音量吼道:“我有正常的雙腿呀!”“你還是不明白。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清楚喔。”母親淡然地回應。然後,她的瞳孔突然泛光,呆滯的雙眼一下子變得銳利無比,咄咄逼人地盯視著我。“這雙腿真的是你的腿嗎?”“哦!”我在母親眼光的脅迫下低頭看自己的雙腿。“啊!這麼說來……”是呀。我怎能忘記這個事實?我的雙腿,確實不是我的腿呀。這是利用最新技術製作的精巧的假腿,作為證據……我突然舉起右拳,用儘力氣拍打自己的右膝。不痛。什麼感覺都沒有。同樣的動作拍打左膝。還是不痛,完全沒有感覺。隻有神經被切斷處的麻痹戚。這不是我的腿。這是假腿。我沒有腿。這不是我的腿、這不是我的腿……我抱住頭,低聲呻吟著:阿忠!我不是忠,我是他的弟弟涼。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我用這雙手扼殺了哥哥忠。我……阿忠!耳朵深處聽到聲音。阿忠!阿忠!啊,那是媽媽的聲音,是發狂的媽媽的聲音。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母親殺了父親,又向我發動襲擊,那時候母親的…………阿忠!不要騙我!放開抱頭的手,我拚命地搖頭。“不要騙我!”我叫喊出聲,說給自己聽。一年前母親用菜刀刺我的腿。那時候感覺到的劇痛,那時候從腿部噴出的鮮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再次揮舞拳頭朝膝蓋打去。遲鈍的衝擊。然後,千真萬確地我有了痛感。不對!不是假腿,這雙腿的確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之所以多少有些麻痹鹹下那是一年前受傷的後遺症呀。我不是涼,還是忠。十四年前,“我”被送往醫院搶救,終於保住了性命。而長在側腹的畸形弟弟則通過外科手術被切離……突然——母親毫無道理地大笑起來。一直保持木無表情的麵孔好像被割裂成兩半,充血的雙眼皮眼睛睜得滾圓,尖下巴上翹,張大嘴巴發出一陣“狂”笑。然後,盯視著呆若木雞的我說道:“你的腦袋確實很笨,看來哪怕做了三年重考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學。”她用手指拭去留在眼角的淚痕,再度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說道:“對你講真話吧,剛才所說的全是編出來的謊言,你是忠,不是涼。涼很早就死去了。”“那是——做分離手術的時候吧?”“你怎麼還說那種話?”凹陷的臉頰抽搐著,母親咯咯地笑起來。“呐,阿忠,你看看你的腹部有動過手術的疤痕嗎?”“啊……”我悄悄地伸手入左下腹,無言以對。“是不是沒有疤痕呀?涼死去不是十四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一生出來就死了。”“出生時就死亡?”我不知所措了,視線又轉到放在桌麵的那張照片上。“可是,這張照……”“你再仔細看清楚吧。”母親斬釘截鐵地說道:“那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劍突連體嬰照片,不是你們的照片。”我慌忙拿起這張照片。正如母親所吾。剛才我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僅僅從紙張質地即可判斷它是印刷品上的彩頁。“忠和涼是普通的雙胞胎。”母親用解謎的口氣說道:“可惜涼一出生就死了。是忠的臍帶纏繞涼的脖頸,致使涼窒息而死。明白了嗎?阿忠。”彷佛有一種沉澱在意識深處的凝固物碎片被巨大的漩渦卷上水麵的感覺,我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母親目不轉睛地盯視我的眼睛,然後冷漠地宣告:“是你殺了涼。”母親意猶未儘,繼續說:“你是讀國中一年級的時候才知道此事的。我和恒彥一直瞞住你,是棋彥伯父不留神說漏嘴而被你知道了。”“啊——媽媽!”我舉起一隻手阻止母親繼續說下去。浮上的碎片閃耀著不同顏色的光,逐一而確實地填補了心靈中的記憶空白。所以不再需要母親的解說了。“沒錯,是我殺了涼。”母親噤口不語。她彷佛大功告成似的,空虛的眼神再次固定在空中某點,身子又如凍結般一動也不動。記憶終於複蘇了——國中一年級那年的六月初,天氣比往年早入梅。就在那天晚上,在閒談之中,我從棋彥伯父處知道了這個事實。當時我所受到的衝擊之大,是任何人想像不到的。天啊!我一生下來就成了殺人犯!在呱呱的落地聲中,我的雙手就被可詛咒的罪惡玷汙了。我奪去了與我一起來到這塵世、具有相同遺傳因子的雙胞弟弟的性命,然後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迫遙自在地活了十多年。找詛咒負罪的“我”的存在。詛咒的衝擊波令這世界出現無數的裂縫,從中注入混沌的黑暗。以前從來不會留意的父母親的言行動作,現在似乎都含有深刻的用意。例如對我惡作劇和做事失敗時的批評、考試拿低分時對我的斥責,又例如患感冒躺在床上時看我的眼色……世界開始變形,緩慢而確實地改變著它的麵貌。當我從某本雜誌上看到這張劍突連體嬰的照片時,我已墜入變形世界的巨大裂縫之中。長在嬰兒側腹的畸形上半身——看到它的刹那間,便與我那已死的名叫涼的弟弟印象重疊起來了。是這樣嗎?我在裂縫中想。為什麼以前沒有注意到呢?其實涼並沒有死,他不就在這兒嗎?在這兒——就在我的旁邊,他與我共享一部分肉體,所以他活著。周圍的人們絕不認同這一點。父母親、伯父、學校的老師和朋友,莫不如此。或許誰也沒有見到,也可能偶然見到了也故意裝出沒有看見的樣子。但的的確確,涼就在這兒,他和我在一起…不久,在變形裂縫中又產生新的裂縫。涼確實在這兒。可是他暗暗地憎恨我,想殺死我。對我而言,由於曾經殺死了涼,為了抵償罪孽,我寧願被他殺死。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死。我仍愛自己汙濁的身體和心靈。我必須被殺。但我又不想死。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眷戀之間反覆搖擺時,我那被詛咒的靈魂漸漸產生分裂。我想,我不如成為涼吧。隻有這樣才可以逃避詛咒。所有的罪孽都封入忠的肉體中,將其切離、埋葬。於是,我變成涼了;與此同時,涼卻變成我了。我殺了涼。涼為了報複,也想殺死我。我和涼兩個人寄居於一人軀體之中,雙方都是殺人者,又都是受害者……在多重疊合,相互乾涉的界限已然消失的裂縫中,我慢慢地發狂了。然後——然後,我的結局如何呢?“已經,好了嗎?”我麵對如蠟像般端坐不動的母親,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已經原諒我了嗎?媽媽。”我輕輕拿起桌上的筆記本,把照片裝入信封插入最後一頁,然後按原樣把筆記本放入盒子中,蓋上蓋子。“我已經明白啦,媽媽。這本日記是我在拐彎抹角地寫自己的事情。是嗎?”母親什麼也不回答。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盒子上了鎖,我從椅子上站起,穿過端坐不動的母親身邊,慢慢地走向窗邊。外邊依然下著雨。在鉛灰色天空下,中庭的草地、樹木,周圍的鋼筋水泥建築群,都籠罩在蒙蒙煙雨之中。吹來的風也混著雨滴,濡濕了我的麵孔。我關上窗戶。就在此時,母親再度出聲。我趕緊轉過頭去,刹那間——阿忠!阿忠!阿忠!……阿忠!在突然激烈扭曲的視野中時光倒轉,回溯一年時間的裂縫霍地張大了缺口。在長廊步履蹣跚行走的他,走到交誼廳入口附近止步了:心神不定地掃視周圍。有一名護士從對麵走過來。發現就是早先在走廊轉角相撞的名叫森尾的年輕護士後,他把紙袋從右手換到左手。“對不起!”他對護士說道:“對不起,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對方馬上認出他是誰了。說了聲:“啊!好吧。”便快步來到他身邊。“怎麼啦?神崎先生。”“請你聽我說,護士小姐。”他用認真的目光看著對方,繼續說:“無論如何請聽我說,可以嗎?”“你想說什麼呢?”“我——我在一年前犯了彌天大罪,我殺了我的雙親。”護士驚訝得連連眨眼。他毫不介意地繼續說道:“那是去年六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悄悄地潛入雙親的寢室。首先勒父親的脖子。父親醒來後把我推開,大聲呼喊。我慌忙跑到廚房,拿來菜刀後把父親刺死了。接著我又刺殺到處奔逃的母親,我向母親猛撲過去。但在相互糾纏間,刀子被母親奪過去了。我的腿部反而被刺。阿忠!阿忠!阿忠!母親一邊發狂似地喊著我的名字,一邊連續用刀刺我的腿部。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從腿部噴出的血把睡衣染得鮮紅。但我趁母親喘息的機會重新奪回菜刀,向母親的胸口刺去。然後,母親死了!死了!死了!犯罪的是我,不是母親。我犯罪!犯罪!犯罪!”連珠炮似地說完以上的話,他顯得精疲力儘,突然變得垂頭喪氣,靠在走廊的白色牆壁上。護士冷不防聽到這樣的“告白”,隻有呆呆地站著。“怎麼啦?”在他們身邊出現的又是和先前一樣的狛江護士長。“啊,是森尾小姐和神崎先生在這兒。”“嗯,實情是……”年輕的護士怯生生地說明情況:“神崎先生說他殺死了父母親。”“是嗎?”護士長淡然地點了點頭,轉向靠著牆壁的他,說道:“不要緊嗎?神崎先生。”“——哦?”他彷佛從一場很長很長的惡夢中醒來,緩緩地搖頭。“啊!是護士長呀。”“今天的‘探望’結束了嗎?”“嗯,已經結束了。”“那麼,該回去了吧。”“嗯……啊,是的,應該回去了。”他一邊點頭,一邊把左手提著的紙袋用雙手抱在胸前。袋裡麵放著對他來說至為重要的東西:參考書、練習題、筆盒,以及珍藏他的秘密日記的包著綠色天鵝絨的盒子。“早點回去,還要讀書呢。”“那麼,神崎先生,我們走吧。”“是。”今天作為日課的贖罪儀式平安無事地結束了,記憶被打入深宮,他的心靈同以前一樣,又被空白的海洋所占據。在兩名護士的護送下,三一三號室的患者蹣跚地向病房走去。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