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間的結構跟隔壁房間一樣,大小也差不多。進門左手邊的牆壁,跟隔壁一樣,是帶點藍色的玻璃牆,右手邊有一個通往走廊的門。壁爐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間相反的位置,已經點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爐上,懸掛著一個非常漂亮的時鐘,裝飾著精致七寶手藝與纖細琺琅畫。時鐘兩側有小船形狀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幾個紫色玻璃配上蒔繪的細頸瓶。這些既鮮豔又充滿思古幽情的色調,讓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語,玻璃藝術)。黑漆餐桌擺在房間的正中央,細長桌子的左右兩側各擺著四張與五張椅子,鋪在桌上的棗紅色餐墊的張數,剛好跟我們的人數一致,上麵排列著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唷,真豐盛呢。”忍冬醫生用高亢的聲音歡呼著,第一個走向餐桌。我們各自從餐桌旁的手推餐車上拿起一條毛巾,邊擦著未乾的頭發,邊陸續就位。排放在桌子兩側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樣是黑漆邊框,鋪上藍色的緞布。熱騰騰的大雜燴與蔬菜濃湯,是現在最好的食物。裝飾架上的大時鐘,指著下午6點過後的時刻。太陽已經下山了。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遺忘的饑餓感頓時湧上來,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像剛從冬眠中醒來的熊,兩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對了,槍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時,忍冬醫生對坐在隔壁的槍中說:“難得有緣相識,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紹給我認識?”“啊?”槍中好像正在想彆的事,一時會意不過來,但是,隨即恢複了正常,回答說:“啊,是啊、是啊。”“您說得對,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動椅子,稍微離開桌子,向我們望過來,“從我旁邊開始介紹,這位是剛才介紹過的鈴藤棱一,他的旁邊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對麵是榊由高、希美崎蘭、名望奈誌、乃本彩夏,他們都是上個月公演的固定演員。對了,你們輪流介紹吧,談談自己的年齡、出身地、興趣、專長……”“饒了我們吧;槍中,”榊由高誇張地攤開雙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已經很疲憊了,請不要再叫我們做那麼累人的事。”他用帶點鼻音的嬌嗲聲,吐出這句非常沒有禮貌的台詞。斜肩的纖細身體套著有點鬆垮的鮮紅色毛衣。蓄著稍長的褐色頭發,白皙的巴掌臉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過,這個毫無疑問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卻隻會讓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我先走了,蘭,到那邊去吧。”說完,立刻離開餐桌,走向隔壁房間。希美崎蘭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過餐桌旁的每一個人,立刻隨後跟上。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端。“不好意思,”槍中很沒麵子地對忍冬醫生說,“他就是這麼沒禮貌。”“那家夥什麼也不怕。”名望奈誌的嘴唇間,露出栗鼠般的牙齒,“他有錢、長得帥,受女人歡迎。所以現在是我們劇團的靈魂人物。最近女觀眾暴增,都要歸功於他那張俊美的臉蛋,而且,他的演技也還不錯。所以,槍中當然不敢對他太凶啦。”“我並沒有特彆縱容他,該說的我還是會說清楚。”“你自己也許這麼認為,可是,在我看來,你真是太縱容他了。”“是嗎?”“不過,也難怪啦,人家是聞名天下的李家產業的公子嘛。”“唷唷,”忍冬醫生發出驚訝聲,“原來是這樣啊。”戰後,李家產業以生產電機產品為主,交出了頗令人矚目的成績單,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難怪忍冬醫生會這麼詫異了。“他是現任社長的麼子,也是所謂的浪蕩子,是李家家族的異類。”槍中微微皺起眉頭,“今年23歲,大學隻讀到二年級就休學了,好像也不打算畢業。因為喜歡演戲,就進了大學戲劇社,可是,一進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學同學,就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參加我的劇團,還拜托我照顧他。”“原來如此。”“不過,如果他是那種一無是處的男人,我早就丟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說,他的確還算是個不錯的演員。”“可是,槍中先生,你剛才說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藝名。”忍冬醫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麵,看著我,“那麼,鈴藤先生這個名字,就是筆名囉?”看我點了頭,忍冬醫生立刻把視線轉回槍中,“槍中先生也是藝名嗎?”“不,我是本名。”回答後,槍中摘下眼鏡,在鏡片上哈了一口氣。大概是覺得眼鏡臟了,從口袋中掏出棉紙,仔細地擦著。槍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歲,比我整整大三歲,可是,跟我一樣,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抱歉,讓我複習一遍好麼?我從以前就不太會記人名。”忍冬醫生說,“在那邊的是李家產業的榊先生,嗯,的確長得不錯,應該很受年輕女孩歡迎。那個跟他走的女孩,是蘭吧?”“她叫希美崎蘭,本名是永納公子。”“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發音吧?不用告訴我他們的本名,不然我會搞地更亂,不知道怎麼記才好。坐在鈴藤先生的隔壁的是……”“我姓甲斐,請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甲斐幸比古,26歲,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們之中最高大的一個,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實。微抿的嘴巴看起來不大,總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細又長,總之,整個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纖細。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鏡,就像穿著白衣觀察顯微鏡的學者。“他身邊的小姐是‘蘆野’小姐吧?”“我是蘆野深月。”她靜靜微笑著。蘆野深月,25歲,本姓香取,名字一樣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當中算是蠻高的。我隻能說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對我而言,是個美得無懈可擊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詞來形容她,恐怕會是一堆讚美詞的大串聯。然而,有某種東西,不斷從這些讚美詞縱橫交織而成的網孔中飄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難安。“好美的女孩。”老醫生看得直眨眼睛。看到老醫生的模樣,我覺得好得意。隻可惜,我根本毫無資格擁有這樣的心情。“當然,其他兩位也非常漂亮,嗯……接著這位是‘名望奈誌’先生吧?然後是……”老醫生看著對麵最後一個人。“我叫乃本彩夏,請多多指教,醫生。”乃本彩夏的語氣親昵,還對醫生眨了一下銀杏般的大眼睛。乃本彩夏,今年剛滿19歲,本名山根夏美,是劇團中最年輕的一個。去年春天,高中畢業後,立刻離開她生長的伊豆大島,來到東京,四處去劇團應征。長得嬌小玲瓏又可愛,可是剪了一頭短發的稚氣臉龐,卻抹上了一層沒有什麼技巧的厚妝,所以顯得很不協調,說得過分一點,甚至給人點滑稽的感覺。“我叫忍冬準之介,是在相野開業的醫生。”老醫生重新敘述了自己的名字,“不過,我真的很羨慕你們,怎麼說呢,我覺得演戲是一件很浪漫的事。”“醫生也有屬於醫生的浪漫啊。”聽到槍中這麼說,醫生猛搖頭,晃動著下顎的肥肉說:“怎麼可能,有的隻是一般常見的現實而已。”“您是指處在人的生死邊緣嗎?”甲斐幸比古頗感興趣地推敲起來。“沒錯,”忍冬醫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來醫院的患者都會仔細盤算,應該來看醫生,還是忍住病痛繼續工作。留住一條命的患者,要擔心醫藥費;病逝著的遺族,為喪葬費、遺產而鬩牆。就是這樣,除了現實之外還是現實。”“對啦,您說得也沒錯。”“我小時候很會畫畫,本來想讀美術學校,可是,我是獨子,隻能選擇醫學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為藝術家,從小就不斷培養他們。可是,小孩子根本不會照父母的期望成長。長男繼承我的衣缽也就 算了,連次男都說要當醫生。這種地方根本不需要兩個醫生,他說要去某個沒有醫生的村莊,現在待在衝繩的某個小島上。本來還期望最小的女兒,結果她今年也考進了醫藥學院。”“唷,您的孩子都很優秀呢。”甲斐摸摸臉頰,一副很佩服的樣子,“我以前也想考醫學院,可是,成績不好,很早就死心了。”“沒錯啦,一般父母可能會覺得很驕傲。可是,對我來說,卻隻是希望落空,因為我本來希望兩個兒子成為畫家或家,女兒成為鋼琴家。”“那麼,有個演員女兒怎麼樣?”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麵,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當養女吧,這樣您就有一個當演員的女兒了。”忍冬醫生搔著光禿禿的頭,張大嘴“哈哈哈”笑著。突然,我發現槍中好像在想什麼事,他用指尖摩擦著稍大的鷹鉤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麵上的某一點。“怎麼了?”我問他。他低聲回應道“啊”,稍稍轉過頭來:“我剛才一直在想一件事,這張桌子……”“桌子怎麼了?”“你看,這應該是一張十人坐的餐桌。”槍中卷起棗紅色餐墊的一角。“每個坐位前麵,都有一個銀箔圍起來的框框,總共有十個,所以,應該是十人坐的桌子。”“沒錯,那又怎麼樣呢?”“問題是椅子的數量。”“椅子?”“那裡。”槍中指著對麵最左邊的坐位,也就是剛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裡沒有鋪餐墊。“那個空位沒有椅子,可是,我觀察過整個餐廳,都沒看到本來該放在那裡的那張椅子。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沒錯,圍繞在桌邊的椅子隻有九張。我環視室內,果然如槍中所說,到處都看不到那張多餘的椅子。“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說。“特地拿出去?”槍中揚起了眉梢,“因為我們加上忍冬醫生隻有九個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張椅子搬出室外嗎?”“這……”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槍中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不一會兒就喃喃說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視線轉向老醫生。“對了,忍冬醫生,我一直想問您,這裡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家呢?這棟房子真的是非常富麗堂皇呢。”“這個嘛,老實說,我也不清楚。”忍冬醫生回答說。“您是第一次進來這裡嗎?”“沒錯,我是第一次進來。我告訴你們,不過,這種事不能說得太大聲,”醫生放低聲音說,“住在這裡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裡的人來往。”“很早以前就不跟村裡的人來往嗎?”槍中這麼問。醫生瞥了走廊一眼,說:“你們都知道這棟房子的背麵是湖吧?這個湖麵積不大,名叫‘霧越湖’,就是超越霧氣的霧越。”兩個小時前,在暴風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鵝絨,清晰浮現在我腦海中。“所以,大家都稱這棟房子為‘霧越屋’或‘霧越邸’。”“霧越邸……”“據說,是大正初年某個豪族所蓋的隱居處。可以在這種深山中蓋這麼富麗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個普通有錢的人吧。我聽說,那個人有點怪異,在這裡隱居了一段時間。他去世後,這裡成了幾十年沒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為這些過去,所以這裡的人把湖的名稱加上‘邸’字,稱呼這棟房子為‘霧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來命名。“三年前,這裡突然開始大整頓,已經破舊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過。隔年春天,就恢複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觀。主人姓白須賀——全名應該是白須賀秀一郎吧,這個白須賀秀一郎,帶著家仆一起搬到這裡來。“但是最奇怪的是,這群人完全不與外界接觸。家仆當中,有一個是醫生,所以,這附近的醫生也完全無緣接近他們。家仆會到市內去買東西,可是,態度非常冷淡。剛開始,大家甚至傳說,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被警察通緝,才逃到這裡來。”“這位白須賀先生,沒有妻子小孩嗎?”槍中打斷了醫生滔滔不絕的話。“不知道,我連這棟房子到底住了幾個人都不清楚。”老醫生撫摸著全白的下顎胡須,“我雖然年近60,卻還是有很強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後某個村莊辦事,回來時遇到大雪,幸運的是,車子正好開往這個家的方向。“說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勉強將車子開下山去。可是,我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參觀一下這棟豪宅的內部,甚至妄想,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還可以跟白須賀先生交個朋友。結果,情況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們竟然要趕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車子沒加防滑鏈啦,在大雪中很難開車等等,他們才勉強答應讓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沒見到主人,還是一個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帶進那個房間的。在你們進來之前,他們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那個管家嗎?”槍中放低聲音說,“那個人真的是太冷淡了。”聽槍中和醫生說起管家,讓我不禁又想起剛進這棟房子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