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刮好胡須,照了照鏡子。屋裡暗,鏡子照不出什麼,隻能看到倆眼裡冒著精光。曉波躺在重症監護病床上,插入呼吸機,人陷入了昏迷中。六爺掛著彩,隔著窗外,看著曉波,嘴裡跟醫生說:“重度腦震蕩?”旁邊的急診醫生點頭:“還有輕微頭骨骨裂!”六爺說:“醫生您呢,您能簡單告訴我有什麼後果嗎?他後半輩子?”醫生平靜地說:“簡單說,外力形成的一時性意識失卻不要緊,怕的是器質性病變,這麼說吧,有些患者的後遺症是健忘、胡言。”六爺咬緊牙關,緊緊盯著室內昏迷的曉波,突然轉身就走。他在樓道裡快速地走著,邊走邊拆下纏裹胳膊的繃帶,醫院樓道裡,迎麵碰上帶著兩個警察來的話匣子和燈罩兒。話匣子攔住他:“這事兒咱們這片的小李知道了,要問問情況。”六爺看看片警,用狠狠的眼神盯著她:“要說你說,我不知道!”六爺快步走出去,片警看著他的背影:“什麼情況?又得罪什麼人了吧?”燈罩兒猶豫地看著話匣子:“沒有沒有,打架唄!”話匣子:“又是幾個喝多的在他門口又吐又尿的,你們知道他這個脾氣,容不得這個!”一輛破舊的130急刹停下,從車上接連跳下幾個農村孩子,手裡拿著砍刀棍棒。少年們興奮地衝進修理廠。悶三兒從駕駛室下來,提著軍刺,一臉醬紫。修理廠空無一人,所有的工具設施都消失一空,樓上樓下空蕩蕩的似乎從未有人來過,保險櫃大敞著空無一物。悶三兒吼了一句:“給我砸!”六爺的聲音傳來:“砸什麼砸啊?三兒,叫孩子們都走!”悶三兒回頭,六爺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身後出租車駛遠了。悶三兒擺擺手,讓少年們先出去,六爺走近悶三兒,指著這些少年背影。六爺:“乾嗎呀?想釀一個大血案啊?明兒頭條—死四傷仨?”悶三兒眼睛血紅,點頭:“想,不該嗎?”六爺看著他,慢慢拍拍他的頭:“兄弟,該!也得對上正主兒,這堆不分青紅皂白的玩意兒,拚起來你我都控製不了,最後反倒是咱的不是,對不對?再說了,這些孩子也是條命,也是爹娘生的,這個事跟他們沒關係不是。”悶三兒壓抑住淚水:“六哥。太憋屈了,我就操他媽的,咱什麼時候受過這個氣!”六爺用額頭頂住他的額頭:“三兒,能怎麼著啊,人怎麼著都是一輩子,這事衝我來的,我就得應著不是,彆人幫不上!”大廳邊一個電話亭中的電話響起,兩個人霍然分開,注視著電話。六爺慢慢走上前,拿起電話:“說!”裡麵傳來恭叔的聲音:“六爺!身子可癢?”六爺笑:“癢!你們南方人就是不痛快,小鼻子小眼兒,小碟子小盤兒的,憋半天都他媽沒等著大菜!”“我也老了,出手並不比從前大方,您多擔待。”“不急,這桌子菜,我們慢慢兒吃。說吧,想怎麼了?”“有一樣東西,那不是你的,隻要你還回來。”六爺說:“行,告訴我是什麼!”恭叔遲疑了一下:“你兒子回去那天,那個女孩給了你一個袋子。”六爺:“錢?”恭叔說:“除了錢之外,還有幾封信!那孩子太緊張,沒注意就一起帶走了,其中有一個信封,你還回來,就當什麼事兒都沒發生,東西交給彆人,你該知道後果的!你們生活得很簡單,彆攪進去。”六爺看著悶三兒:“那袋子我早就扔了。”恭叔說:“把東西還回來,你們就沒事兒了,這世界不是你們小老百姓能想象到的,彆給自己添這樣的麻煩!”電話掛掉了,六爺看著納悶兒的悶三兒,良久,六爺拔腿便走。胡同小賣部外垃圾箱,六爺和悶三兒在垃圾箱裡努力地翻找著,垃圾被翻了一地。悶三兒索性一腳踹翻垃圾桶,六爺趴在上麵仔細尋找著。六爺終於在一堆垃圾裡找著了那個揉皺的破紙袋子。六爺打開了袋子,果然在裡麵找到了那幾個信封。六爺眯著眼看著,悶三兒湊過來看,兩個人看著上麵的英文麵麵相覷。話匣子正在電腦翻譯網頁上,飛速地翻譯著一個個單詞。網吧寂靜無人,她麵前的電腦上呈現著已經翻牆的歐洲銀行信息。六爺、悶三兒看著桌上放著的這幾張揉皺的單據,靜靜地等待著。話匣子在一張紙上記下最後一筆,抬起頭說:“大概齊吧,這個簡稱UBS的瑞士銀行是個聯合集團,為一切客戶保密!這幾張都是個通知,沒什麼用,隻是知道客戶名叫譚小飛,隻有這一張。”話匣子拿起其中一張:“這是今年六月份的對賬單。”六爺戴上花鏡,和悶三兒同時往前傾身,仔細看著上麵的小字。悶三兒開始數:“個、十、百、千、萬、十萬—七十三萬?”六爺一拔拉他,“什麼眼神兒啊?百萬,七百多萬。”話匣子放下單子,“而且是歐元!”悶三兒呆坐回去,“我就操他媽的,這世界真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能想象的!”六爺說:“你說小飛他爸是湖南一副省長?”話匣子點頭:“一般都這樣,放孩子名下,退了就直接顛兒了!”六爺:“怎麼他媽弄這麼多錢?”話匣子笑了:“六哥呀,這隻是其中一張單子,這才哪到哪兒啊?咱看不到的多了去了,現在人都這樣,您彆老跟待在舊社會似的!”六爺說:“壞人,老話兒說,這就叫壞人!”話匣子說:“您是好人,您能乾嗎啊?不給人還回去您當他們能完?這可是人家身家性命大事,六哥,這回可不能再由著性子了!”六爺轉頭看悶三兒,悶三兒看著他說:“我聽你的,想怎麼著都行!”六爺思索著,點燃兩支煙,“這麼著,曉波還在醫院裡躺著,這事得有個了斷!是報官還是還回去容我想想,咱彆把事放一塊算賬,一碼歸一碼!”話匣子盯著他說:“千萬彆報官六哥,你聽我一句,這幫人咱惹不起!”六爺笑笑,將一支點燃的煙插到話匣子嘴裡。“知道知道!”六爺迎麵碰上跑來的彈球兒,彈球喘息地指指胡同口。那裡停著一輛紫色的跑車,正轟鳴著,有人圍著車在看,幾個坐在牆邊的老人注視著,六爺推走彈球兒,一步步走過去。窗戶下來,侯小傑半笑不笑地說。“六爺!”六爺笑了:“到這地界兒來,也不能低調點?”侯小傑說:“小飛哥想見您,就他一人,說您肯定能答應!”六爺說:“小子,他怎麼知道我肯定答應,要是給我下套兒呢?”侯小傑苦著臉:“真不是六爺,他現在頹了,跟家裡鬨翻了,躲著呢!”六爺點點頭。遠遠地,彈球兒看著六爺,六爺上車,車啟動瞬間跑走。車窗外是高速行進中的現代化北京,前方是筆直的通向穿出城區的高速公路。六爺看著眼前這一切,歎了口氣。車內的迷幻音樂被侯小傑主動關掉,侯小傑瞄瞄他,“爺,您是想吐?”空蕩的大廳,到處是衣服、滑板、汽車雜誌和酒瓶,一個人也沒有。坐在下麵沙發上的小飛胡子拉碴地抬頭,“六爺!”六爺跟小飛點了點頭:“在北京,住這種地兒得多少錢?”小飛苦笑:“您要想住,我送您一套!”六爺一擺手:“彆!說吧小子,要東西不自己來?”小飛點頭:“我現在出不去,拿不回來對賬單,我爸會殺了我!”六爺笑了,翻著書:“殺你?殺我吧?”小飛說:“那不至於,但他們、他們還想綁人,讓我給攔住了。您聽我一句,那東西真對您沒用!”六爺說:“小子你聽好,咱們曉波這事還沒有結,對賬單這事得後說,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不是,告訴你爸那群人,咱們一檔子一檔子碼!”小飛點點頭:“曉波?曉波怎麼了?”六爺說:“重度腦震蕩,還有輕微頭骨骨裂,昏迷意識失卻,有健忘、胡言的後遺症可能。”小飛驚訝,沉默幾秒,“一百萬行嗎?”六爺看著他,瞪起了眼:“甭琢磨,一千萬也沒戲!”小飛低下了頭說:“知道,六爺!沒碰上您之前,我以為這樣人都是書裡寫的呢,碰上您,我信了!”六爺眯起眼:“我什麼人啊?我什麼人都不是,我就是老輩子嘴裡不入流的下三爛。”小飛搖搖頭:“其實今天和您見麵,我也是和他們說好的,我告訴他們隻要按您的規矩來,您絕對不會報警,事情就能解決!”六爺聽著,來了興趣,“按我的規矩來?”小飛點頭,凝視著他說:“按你們北京茬架那規矩來,您說時間地點,我們贏了您還東西,修車錢也不要了,你們贏了,該替曉波出氣就出氣,那張對賬單,您,隨便處理!”六爺眼睛放光:“並一塊兒了?好,咱就並一塊兒說,那我問你幾個事,一個,我那隻鳥誰摔死的?”小飛囁嚅著:“應該是龔叔,有胡子那個,聽他們說那個鳥老在那兒叫!”六爺眼睛更加明亮:“恭叔,好,好手段。打人不含糊啊。”小飛說:“您倆交過手了?”六爺眼眉低垂:“算不得交手,光他打我了。不過看得出來,是根兒他媽老油條,下手又快又黑。”小飛說:“恭叔在長沙,名聲不好,但是道兒上的朋友人人皆知。”六爺沉吟,說:“他去不去?”小飛說:“您答應他就去!”六爺說:“答應!當然得答應,這頓飯缺他就沒什麼滋味兒了。後天早上八點,頤和園那兒有個野湖!”小飛點頭。一隻大鳥從窗前低低掠過。六爺望著遠去的大鳥出神。小飛說:“天兒越來越涼。”六爺沒言語。小賣部關著門,彈球兒匆匆而入。六爺細心地將那張對賬單用塑料袋封好,裝入一個信封,用糨糊封口。彈球兒拿著一封掛號信進來,“六爺,有您掛號信!”六爺接過來,“你不是說寄信不靈了嗎?”彈球兒說:“咱們那郵筒不靈了,郵局開著呢,掛號信還是保險,就是慢!”六爺將自己的信封遞給他,“得了,那就省你事了,把這掛號去!”彈球兒看著信封上“中紀委”的大字,說:“您不是不報警嗎?”六爺打他後腦勺一下,“看看字兒,那叫報警?那是中紀委!在我這兒,人事是小事,國事那叫大事,一碼歸一碼,學著小子!”彈球兒一樂:“得嘞!”彈球兒跑開,六爺拆信,先掉出兩張一百的現金,六爺戴上眼鏡,仔細看掛號信上的落款:山東省臨沂市平邑縣鄭虹。深夜,胡同靜悄悄。胡同口兒冒出幾個酒鬼,斜著膀子號,似哭似唱。臥室裡,一隻長長的木盒被從床底下取出,打開,是一把日本武士刀。六爺抽出刀,刀身發黑,如窄窄一道石油河。六爺輕吹了一口氣,刀身上卻並不泛起塵土。六爺用手指蘸一口吐沫,摸上去,涼得縮回手。六爺半舉在高空,斜斜劈了一下,空氣像被拉上了拉鎖。六爺刮好胡須,照了照鏡子。屋裡暗,鏡子照不出什麼,隻能看到倆眼裡冒著精光。六爺打開牆壁上鏡框後麵的暗洞,那裡麵是一個中年女人的遺像,一個堆滿香灰的香爐。六爺凝住神,上了香,身子突然像甩下去的鞭子,急急地鞠了個躬,又迅速直起身。轉過身,再不看香爐一眼。六爺拿出一個塑料夾子。把塑料夾子裡人壽保險單卷入報紙裡,上麵的保險受益人是張曉波的名字。他用報紙包好。六爺擰開一瓶小二。一口喝淨,嘴裡竟泛甜。六爺打開衣櫃,從最裡層找出一件發黃的將校呢大衣。六爺穿好,照鏡子,依舊照不出什麼。隻看到兩道精光。六爺擠過狹窄的通道,空調機沉寂著,突然喧囂著震顫起來。六爺開鎖,腳一蹬,車子溜出老遠。胡同外,二爺坐在馬紮上,目光無神。六爺停車給二爺點煙,二爺指指前麵酒吧門前滿地的碎酒瓶搖頭。六爺點點頭,二爺看著他背上的刀,眼裡突然冒出光。六爺笑笑。二爺說:“有雨,彆冷了身。”一夜喧囂的後海在黎明中沉寂著,偶爾有鍛煉的老人跑過。六爺路過話匣子酒吧,他用力將報紙包裹的信和保險單從酒吧開著的窗戶投進去,他沒再回頭。六爺在北京各種街道上默默地騎著車。環線上,六爺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人們的驚呼聲和汽車喇叭聲。六爺回頭,驚奇地發現一隻大鴕鳥正穿過車流,向自己這裡奔跑過來。六爺吃驚地停下車看著,鴕鳥旁若無人地大步跑過自己身邊。後麵的警車呼嘯著跟過,六爺看著跑遠的鴕鳥突然大笑起來:“這孫子!”六爺奮力飛奔著追趕鴕鳥。那鴕鳥突然掙了下翅膀,後腿重重一撩,六爺眼睛一花,再睜眼,鴕鳥早不見了。六爺愣住。嘀咕一聲:“變戲法啊!”沿後海的胡同口今天熱鬨起來,一輛又一輛的汽車依次停下,幾個中年人紛紛下車,悶三兒、燈罩兒和他們擁抱著、熱聊著。話匣子在胡同口依然接連不斷地打著電話,指引著對方來這裡集合。彈球兒興奮地指引著新來的車輛停下—從夏利、家用車、金杯麵包,到寶馬賓利,各種各樣的車輛越來越多。冰凍的湖麵,兩岸荒草叢生。小飛萎靡地站在幾輛車旁,龔叔和二十多個小夥子靜靜地等待著。龔叔抬手看看表,已經八點了,他看向小飛。小飛看著他,肯定地點點頭。他們身後有動靜,龔叔等人回過身,六爺竟然隔湖在對岸出現。遠遠地,六爺把自行車停下支好,臉色蒼白地慢慢下車看著他們。有些疲憊的六爺慢慢走向湖邊,龔叔看一眼小飛,走出人群。龔叔:“一個人?對賬單帶來了嗎?”遠遠地,六爺笑笑,衝他招手,龔叔停頓一下,也衝他招手。六爺一笑,開始一步步地向他們的方向走來,第一步踏上湖麵,他腳下的冰發出了嘎嘎的聲音,六爺停頓一下,依舊走向湖心。小飛旁邊的一群職業打手笑了,幾個年輕人上來護衛龔叔,提起手裡的甩棍,龔叔笑著讓他們後退。六爺慢慢地走著,慢慢地卸下軍刀的包裹,慢慢將帶鞘的刀扛在肩上。龔叔略微吃驚地看了看周圍人,小飛看看他,轉頭望向走來的六爺。六爺肩頭的戰刀在六爺的用力下,刀鞘一點點掉了下來,露出了雪亮鋒利的軍刀本色。龔叔不再笑了,他後麵的人慢慢拿起了棒球棍,小飛緊張地注視著。六爺扛著刀往前走,心臟絞痛,每一腿邁出去,像抽掉一根筋。小飛看著他將肩膀上的軍刀拖在地上,腳步越來越慢,他咬緊嘴唇。滿頭大汗的六爺努力地向前走著,軍刀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線。越來越近了,六爺的每一步變得異常艱難,但他依舊走著,打手們不再笑了,幾個人再次護在龔叔身前舉起了棒球棍,龔叔慢慢退後。六爺輕輕笑了,小飛看著越來越近的六爺,眼眶濕潤。幾十輛各種各樣的車輛轟鳴著駛近湖畔,中年的人們停下車紛紛下來,大家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然後注視著話匣子和燈罩兒。悶三兒指指前方獨行的六爺,不言語。大家注視著遠處六爺的背影和對麵的人群,安靜下來。六爺並沒有回頭,對麵龔叔一行人有些慌。隻有小飛看著遠處這些大叔的樣子,竟然有些興奮。六爺離得越來越近了,對方也有打手躍躍欲試,龔叔阻止著他們。悶三兒這一邊,有些中年人開始默默拿出車裡的車鎖、球棒、工具。眾人低語交流:“六哥的事?怎麼他媽不早說?欺負人是吧?”洋火兒笑著點頭,從自己的賓利車裡抽出一杆高爾夫球杆。六爺揪住胸口,臉色煞白地低頭,劇烈地喘息著。洋火兒、燈罩兒等人踏上冰麵,冰麵吱吱叫著有些開裂,六爺回頭,衝他們搖搖頭,悶三兒上前攔住了大家。話匣子咬著嘴唇忍住眼淚,“大夥兒聽我的,先彆過去!”六爺點點頭,繼續走著,他的刀拖在地上越來越無力,人越來越踉蹌,六爺頑強地走完了他的最後一步,在距離不遠的情況下,他再也不能前進,他看看熱淚盈眶的小飛,衝他點點頭,然後用最後的力氣回頭,看著身後當年的那些老朋友,他慢慢地笑了。六爺努力想給大夥兒鞠個躬,但他做不到了,彎腰過程中他竟然跪了下去,當他回頭看向小飛這邊時,龔叔微笑著衝他招招手。一切安靜下來,廣場上隻有六爺的喘息聲,他緊緊皺起了眉頭。誰也沒有想到,六爺竟然站了起來,然後突然開始奔跑,他變得迅速而敏捷,他奔跑著、縮短著自己與龔叔的距離,戰刀再次揚起,刀身在陽光下閃著光芒飛奔著。龔叔瞬間慌亂,吃驚地後退,小夥子們猶豫了,小飛滿臉淚水不能自禁。靜靜的湖麵,所有人都在看著,燈罩兒眼淚奪眶而出。所有這些中年人都咬緊牙關看著麵前飛揚的六爺。話匣子呆呆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快步跑上前,當她哭聲傳出的一刹那,悶三兒眼睛血紅,他的聲音突然嘶啞:“乾他們丫的!”幾十個老炮兒突然從不同方向默契地衝上去,整齊而迅速。隊伍壓過去,像一張網,張開,收縮。人們跑過已經倒地的六爺。話匣子奔過去,手抱起了六爺的頭。那頭溫熱的,像熱池子裡的毛巾。拘留所外麵,停著一輛大巴車。大巴車的司機坐在車裡,聽著廣播:“原湖南省常委、副省長譚鈞耀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在接受組織調查,還有證據表明,其子譚小飛曾經在前年二月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譚鈞耀利用職權幫助其逃脫了法律的懲罰。”車內,話匣子靜靜地聽著,她看到拘留所大鐵門啟動,她示意司機準備一下,然後下了大巴車。聲音傳來,拘留所的門開了,悶三兒、燈罩兒帶著十幾個老炮兒一起有說有笑地從看守所裡出來,他們好像很年輕的樣子。大家說著這幾天在局子裡的興奮,像回到從前,有人依舊那麼,有人變得雞賊了。話匣子按捺一下自己的情緒,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迎了上去。車上反而變得非常安靜,一群中年人默默地坐著,誰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悶三兒打破了沉靜,“那,六哥放哪兒了?”大夥看著話匣子。話匣子說:“還盒子裡呢,沒找著墓地,太貴,還得排隊。”燈罩兒說:“這年頭,活人排隊,死人照樣排!”洋火兒說:“墓地這事我來辦吧,咱大家能聚一起多虧六哥,祭奠祭奠?”悶三兒說:“那先一起去骨灰堂看看六哥,再聚!”大家讚同。話匣子說:“哥兒幾個,曉波等著大家呢,他說各位真要想念叨一下六爺,就先去他那兒!”三輪車夫載著外國遊客從小巷穿過,九十歲的二爺依舊坐在板凳上罵著街,瞎子賣力地乞討著,一瘸一拐的賣藝人照舊吸引著遊客。老炮兒們走過他們,瞎子和話匣子打著招呼。爆炸過的牆已經修好,燈杆上正在安裝監控器。老哥們兒們在話匣子率領下走向鴉兒胡同。六爺原來開小賣部的平房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怪怪的酒吧,小招待彈球兒在吧台後緊張準備著一會兒將要到來的聚會。酒吧裡擺滿長條板凳,每桌一個披著虎皮的大椅子,中間掛著“聚義廳”的匾額,彈球兒迅速地分發完碗和杯子。彈球兒從酒吧裡出來,手裡拿著一瓶小二鍋頭。一對年輕人走過來:“小師傅,繞暈了,怎麼走出去知道不?”彈球兒蹲下,嘬了一口小二奇怪地看著他們,小情侶對視著。年輕人大聲說:“我問怎麼到大街上,小師傅?”彈球兒看看身後的鳥,一點反應也沒有,他隻好轉頭認真地看著年輕人。彈球兒說:“以後記著,得先叫哥!”曉波出來,他打量著門口懸掛的鳥籠和裡麵一隻毛色漂亮的鷯哥,夾起大炮蟲喂它,看到彈球兒離去,曉波轉頭凝視著這隻鳥,小聲嘀咕:“叫爸,叫啊!”鷯哥跳動著,嘴巴張開,卻沒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