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覺得,這世界就像迷宮。小飛盯著眼前的車,他左看右看,繞著車身看一圈,覺得還要改。前杠,後杠,中網,側裙,尾翼,輪眉,輪轂,葉子板,都要改。噴紫色珍珠漆,滾一圈兒金,頂子卸了,車燈拆掉,怎麼紮眼怎麼改。汽修廠泛著漆味兒,酒瓶子躺一地,邊兒上幾個哥們兒坐前車蓋兒上,抽著煙,誇張地笑。小飛把車鏡掰過來,鏡子裡出現一個韓國明星,他記著曾經在電視裡見過,韓國偶像團體,EXO還是麼子卵。統一大長腿、大眼睛、高鼻梁,脫下衣服來,刀刻一般的肌肉,瘦,白,小姑娘見著,吃了藥似的,瘋狗一樣撲。他看著自己,眉毛鼻子眼兒都像他們,發型,衣著,跟他們也一樣,他滿意地笑笑。他明白這個世道,但是也不曉得狀況。男色時代,男人跟車一樣,越紮眼越好,可是大街上走的車,行的人,都一個模樣,說著一樣的話,擺著一樣的Pose,卻都說自己有個性。80後,90後,00後,一刀子切開,人被年代圈進去,抬起架子,看過麼子,吃過麼子,說過麼子,都在圈子裡,拍照一個角度,微笑一個弧度。微信、微博、陌陌全是照片,吃的,喝的,玩的,曬包兒的,炫錢的,擠胸的,露屁股的,眼睛瞪得像個銅鈴,腿長得似雙筷子,每天的信息,轟得人沒了魂兒,找不著北,摸不到路,分不清人。正能量,負能量,徘徊左右,搞得大家像電池。人像撒了癔症,瘋了似的擁在網上,敲幾下,一溜兒臟話,尾隨著六七個感歎號。下定義,定標準,出了自己的圈子,全他媽該死。好的事人眼氣,壞的事人瞧笑。但是小飛不急不氣不笑,對於他來說,這些都是臭狗屎。他心想,嬲你媽媽彆,你們看過麼子!小飛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迷上的車。幼時,司機送小飛爹回家,他媽攜小飛在樓下迎,司機滅了火,把小飛抱上去。小飛手握方向盤,嘴裡嘟嘟發聲,不停按喇叭。街坊鄰居探頭,那司機叉腰立於車旁,鐵塔一樣,眾人不敢發聲。小飛見眾人探頭,更興奮,拚命按喇叭。眾人不再看,他便沒了興致。自家車玩膩了,便玩他爹單位的車,他爹單位的車玩膩了,玩他媽單位的車。好車,壞車,豪車,賤車,長沙幾個單位的車,他玩了一圈,終於膩了,鬱鬱寡歡。飯吃不下去,覺睡不大著。他爹媽、舅舅、大伯、大姨,給他買了上百件汽車玩具,他都看不上,他姑姑從香港帶回一輛遙控車,能爬坡,能翻滾,能直立,他玩了一宿,從樓上扔下去了。翌日,樓底一群小崽子耍,見草叢裡一輛亮藍色遙控車,蜂擁去搶,打得不可開交。小飛從樓上看他們打,遙控車被拉來扯去,頂蓋卸了,軲轆飛了,一群孩子壓在一起,肉貼著肉,臉挨著臉,麵孔變了顏色,嘴裡罵著,嬲你媽媽彆,嬲你爸爸彆。陽光直射,小飛身子發涼,小孩兒的臉看不清楚,如一口一口麵,一擔一擔米,一塊一塊豆腐,碰在一起,壓在一塊,扭曲,歪斜,顛倒,看得直惡心。一盆水從樓上澆下去,兜了小崽子們一頭,小崽子們愣住,撒開手,零件掉一地,朝樓上看,望見小飛,小飛也直愣愣望他們。水濺起塵埃,籠了身子,遮了眼睛。小飛覺得,這世界就像迷宮。眼見孩子日漸消瘦,家裡人愁眉不展,請醫生,看大夫,銀子像潑出去的水,就是聽不見回響。一日,他姥姥帶小飛遛彎,溜到坡子街,姥姥買臭豆腐,給小飛吃,小飛不看臭豆腐,眼睛掛在街邊的卡車上,拽不下來。他姥姥左看,右看,不明白小飛為麼子喜歡上這麼輛破車。這是輛1986年產的141解放。車身斑駁,藍藍綠綠,欄板上掛滿泥,前軲轆左扭,後軲轆癟了氣,歪歪斜斜,從樓上看,像隻沒人要的懶漢鞋。但是小飛著了迷,滿麵紅光,他姥姥見了,大喜,找來小飛媽,倆人四處打聽卡車的主人。主人是河北人,跑運輸的,拉一架電視塔來到長沙。小飛媽說,我家娃要玩兒你的車,把鑰匙拿來。主人說,你是誰,憑什麼讓你玩。小飛媽說,不是我玩兒,是我家娃玩兒。主人說,誰家娃也不行,這家夥是用來吃飯的,不是拿來玩兒的。小飛媽不耐煩,跟個孩子計較麼子,你這破車跑不了倆星期,就散架了。主人說,跑不跑得了,你說了不算。小飛媽看一眼卡車,問,你跑這一趟能掙多少?主人說,三四千吧。小飛媽說,你讓我家娃上車,一小時五百,他玩膩了,我給你錢。主人說,玩兒去。小飛媽說,一千。主人眼珠子轉,說,要不這樣,這車,我五萬塊賣給你,你家娃隨便玩。小飛媽說,我想想。歪頭看小飛,小飛正扒著車鏡向裡看。小飛媽說,兩萬,我買了,不賣就算了。主人說,賣賣賣。主人從褲兜裡掏出鑰匙,開車門,左扭右扭,卻不開。主人急眼,竟冒出句長沙話,碰噠鬼咧。小飛上了初中,他爹開始發達。從市裡調到省裡,官職連升三次,從樓房搬到彆墅。房子變大,客人變多。客人一進門,拎一包東西,先進小飛屋,摸摸小飛頭,笑眯眯,恰飯噠冒(吃飯了嗎)?小飛埋頭玩遊戲,不答話。客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說,你阿姨從歐洲帶回些小玩意兒,不知你喜不喜歡。小飛爹閃過小飛屋門口,見小飛對客人埋頭不理,厲聲斥責,大大問你話,你耳朵堵塞了哇?小飛抬頭,朝客人鞠一躬,大聲說,大大好。起身出屋。小飛爹賠笑,細伢子不懂事,欠打。客人眉毛笑開花,不礙事,不礙事。小飛爹說,東西就拿回去吧。客人笑,不礙事,不礙事。小飛家裡每天進出十幾個“不礙事”客人,笑眯眯進,笑眯眯回。小飛爹怕母子倆麻煩,又在郊外買了套彆墅。開始時,小飛爹一周回兩次郊外的家。後來,一周回一次。再後來,一個月回一次。最後,小飛爹乾脆不回。每個月打發司機送去客人帶來的禮品,捎一遝子錢。司機不再是那個鐵塔一般的司機。小飛爹升了官,房子要換,車子要換,司機也要換。這個司機是山東人,幼年學過武,一件青灰色短衫,一年四季不換。個子不高,胸膛不闊,寬額窄腮,兩條前臂繃出筋來,看上去沒有“鐵塔”威武,卻精明乾練。司機每次過來,放下東西,匆匆而去。一日,大雨,又來。司機敲門,往常是小飛來迎,這回是小飛媽開門。司機放下東西,從紙袋子裡掏出一遝子鈔票,直愣愣地伸出手,眼睛不瞧小飛媽。那日,小飛媽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滿身蘭花香。穿一條連體藍紗裙,透過薄紗,雪腿隱隱。小飛媽接過錢,眉目含笑,望著司機。司機頭更低,轉身要走,小飛媽拽住司機手臂,說,你風裡來,雨裡走,也辛苦了你,雨大,車軲轆吃泥,不好走,進來吃碗湯,暖暖身。司機回頭望,雨若密網,兜住蒼穹。遠處街道,三兩雨傘,並排蠕動。天空暗得發紫,像塊鉛板,要壓下來。小飛媽笑,彆看咯,這雨下不住的。司機點點頭,埋頭往裡進。小飛媽說,脫靴子,脫靴子。小飛稱呼司機為胡叔叔。胡叔叔從一個月來小飛家一次,變成一周來一次,後來一周來兩次,最後,有事沒事也要來一次。小飛媽辭了工作,每次胡叔叔要來,都洗得香噴噴。頭發濕漉漉,滿身蘭花香。這日,小飛媽說,小飛啊,你朋友過生日,你不去?小飛說,他上周過的生日。小飛媽塞一筆錢給小飛,孫大大他兒子上次請了你,你這次也回請他。小飛說,不去。小飛媽說,怎麼不懂事,你爸爸跟孫大大是老戰友,現在都是省乾部,又是你爸爸的上司,禮尚往來你曉得不。小飛說,不曉得。小飛媽氣急,不曉得,也得去。小飛說,好好好,我請他,但今天不行。小飛媽說,為麼子。小飛說,不為麼子,就是今天不行。小飛媽望了望掛鐘,說,那你去找你爸爸,你兩三月見不著你爸爸兩回,去找他,跟他聊聊天。小飛說,你為麼子不跟著去,他為麼子不回來?小飛媽一時語塞,說,媽媽不舒服。小飛說,那我陪著你。小飛媽氣哭,轉身出屋,抽噎著,細伢子,跟你爸爸一個死樣,都不叫我安生,都不叫我快活,都不叫我好。小飛說,那天我回來,看見一條領帶掖在客廳沙發的縫裡,等我從屋裡出來回到客廳,那領帶又沒了。小飛媽站住回頭,說,麼子領帶?你說麼子?小飛冷笑,你道我不曉得,裝麼子傻,那司機平日裡隻穿一件青灰短衫,自從三天兩頭朝咱家裡跑,西服筆挺,皮鞋鋥亮,一條藍色印花真絲領帶,光滑滑,直溜溜,牙齒白閃閃,他一個司機,穿成這樣,乾麼子?談生意,還是會雞婆?小飛媽衝上去,揮手一巴掌,罵道,你個冒卵子的,造反啊!去找你爸,我養不了你!小飛捂著臉,冷笑說,你當然養不了我,你還不是我爸養著,你和那司機的事,我早告訴了我爸。小飛媽臉色慘白,雙唇沒了血色,身子顫起來,蹲在地上,半晌,不講話。小飛有些於心不忍,低聲說,媽。小飛媽突然跳起,又是一巴掌,小飛閃過,小飛媽掄了個空,手掌打在牆壁上,發出皮肉骨響。小飛媽一愣,突然大哭起來。小飛慌了手腳,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門鈴響。小飛媽搶去開門,被小飛一把拉住,拽倒在床邊。小飛開門,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一身黑衣,兩撇小胡子,眼眶深凹,既沒穿青灰色短衫,也沒戴藍色印花真絲領帶。小飛問,你是誰?男人說,我是剛調來給譚副省長當司機的。大家叫我龔叔。小飛說,姓胡的呢。龔叔緩緩搖頭,不曉得。小飛媽跑過來,推開小飛,為麼子不是胡琛,為麼子換了你?龔叔躬身微笑,譚夫人吧,你好。小飛媽推一把龔叔,龔叔後退幾步,依舊微笑。小飛媽叫嚷,用不著你管!胡琛呢?龔叔說,我不曉得麼子胡琛。小飛媽知道事情敗露,淚眼婆娑,哭,你們把胡琛弄到麼子地方去了,你們把他怎麼樣了?龔叔不答話,轉臉向小飛,你是小飛吧?小飛點頭。龔叔說,你收拾收拾東西,隨我去吧。小飛說,去麼子地方。龔叔說,北京。小飛說,為麼子去北京。龔叔說,譚副省長交代的,讓你去北京上學,入學手續、房子、車子、花銷,一切備齊。小飛說,我在長沙待得蠻好,去麼子北京,你跟我爸爸說,我不想去。龔叔說,冒辦法,我的任務就是接你去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小飛怒,你算個毬!揮拳向龔叔,龔叔拿住小飛手腕,皮笑肉不笑,少爺,我是下人,乾麼子跟我過不去?小飛手腕酸疼,大嚷著,不去,就是不去!我要跟我爸打電話,我要跟他打電話!龔叔歎口氣,突然身子一矮,左手抄起小飛腰,將小飛扛起來,朝外走。關上車門,小飛敲著車窗,大嚷大叫。恭叔望一眼小飛媽。小飛媽目光呆滯,麵無表情。恭叔從後備廂裡取出牛皮紙袋,走到小飛媽身旁,遞過去。小飛媽不接。恭叔硬塞到小飛媽手裡,轉身開車門。此時,天突然暗下去,雲彩變沉,朔風乍起。車子一響,雨點便砸下來。車窗被打濕,小飛望去,車外景物變軟,小飛媽蹲在門口,身子呈波浪滾動,後慢慢撕扯,拉長,頭與身子不在一處,逐漸重疊,成粗重的藍線,又捏在一起,團成球,猶如水母,一縮一張,一吐一吸。小飛擦擦眼,轉過身,低下頭。恭叔說,你媽要找那姓胡的,找個鬼麼子,老子斬光了他手指,掏淨了褲襠,這輩子再冒那念想!小飛低著頭,不言語。恭叔摸出支煙來,點燃,深深吐一口,說,那姓胡的有些門道,會擺個架子,打折了肋骨,還往上躥,了不起!小飛說,你很能打?恭叔嘿嘿笑,說,談不上,我催債的出身。小飛說,你能不能教我?恭叔說,教沒用,打人,關鍵看膽,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褲襠上撩,江湖道義,唬冒卵子的!低空中一聲炸雷,恭叔手一抖,罵道,嬲你媽,鬼天氣!小飛在北京,和一群公子哥結交,開始不習慣,跟著混。慢慢地,族群開始割裂,北京的和北京的混,外地的與外地的混。後來,外地的也抽離開,河北的與河北的混,江蘇的與江蘇的混,東北的與東北的混,湖南的與湖南的混。小飛有錢有勢,跟著恭叔學了幾個狠招,很快成了湖南圈子的頭頭。小飛開始得意,恭叔說,彆臭美,人家跟著你,看的是你爹,不是你,你想靠得住,名聲大,就得拔幾杆旗子,端幾窩鳥巢。小飛聽了恭叔的話,瞄準了最橫行的東北圈,花大價錢雇了兩車打手,把幾個東北刺兒頭打了個半死。東北圈子炸了窩,從黑龍江調來人馬,揚言要血洗湖南蠻子。小飛慌了,恭叔說,你要麼就認,要麼就硬拚一回,他們表麵上咋咋呼呼,實際多數隻認錢,為兄弟,為交情,他們不會拚命,你打通關係,收買人心,攪散了,擾亂了,然後一鼓作氣,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他們知道疼了,自然怕你。小飛事事按恭叔所說的辦,威風八麵。跟著一起混的兄弟,臉麵有光,外界給了稱呼,叫作“三環十二少”,幾個人得意,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恭叔說,南城這一帶,沒人再敢管你,可以北上了。小飛無此誌向,說,我在這一片兒玩,沒人打攪我,我挺知足。恭叔一笑,不再多語。小飛撒了野,想起幼時誌向,便一股腦買了三輛跑車,每到深夜,小飛便揀一輛,在三環路上咆哮。他如今開什麼車,都覺得像幼時開卡車一般。再好的香水,一進車裡,便想到皮革味、汽油味、司機腳臭味。他打開頂篷,空氣兜進來,依然嗅得到。那味道容易讓他想起他媽。數年過去,他對家事不聞不問,恭叔偶爾說起,他也立刻轉移話題,或者乾脆不聽。隻有一次,恭叔提了一嘴,說,小飛,你媽走了。小飛身上發軟,說,死了?恭叔搖頭,不是,是出走了,保鏢去接你媽,推開門,人走屋空,桌兒上有一封信,寫了一行字,卻劃掉了,另寫一行,又劃掉了,看也看不清,不知道去了哪兒。小飛說,沒去找過她?恭叔說,找過兩三天。小飛說,兩三天?恭叔說,兩三天。他不再問,想起與小飛媽最後一麵那天,心裡像下過雨。小飛一邊想,一邊往樓上走。你們他媽玩過什麼!撞過車嗎,壓死過人嗎,飛過葉子嗎,用整箱的皇家禮炮洗過車嗎。來到二樓,推開一扇破鐵門,裡屋一小子麵黃肌瘦,蹲在一牆角,手被塑料紮帶捆在暖氣片上。那小子抬眼,望見小飛,張嘴說話,喉嚨卻是啞的。小飛望著他,脊梁上冒汗,心裡卻想,你們他媽綁過票嗎。小飛拉過一把椅子,“你爸來找過你。”那小子抬頭問:“什麼時候?”小飛說:“昨晚比賽,侯小傑那孫子帶著你爸,開著車亂闖,沒下車呢,先吐了,回家養著去了。”那小子垂頭:“跟他沒關係。”小飛說:“跟我有關係,你泡我馬子,這賬該算還得算。”那小子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半個月沒見葷腥,粥都是稀的,你還想怎麼著?我給你磕一個?”小飛沒回答他,從地上撿一根生鏽的銅棍,掏出布來擦。那小子一低頭,“來來來,快一棍子敲熟了我!”小飛哈哈笑。走近,一棍掄在暖氣片上,發出錚錚聲。那小子頭紮下去,蜷成一坨。“你爸什麼來頭?”“開小賣部的。”“以前混過?”那小子不言語。“北京話講,老炮兒?”那小子還不言語。“我不管是老炮兒,還是他媽老槍、老妖,不討個說法,我就活活把你餓死。”那小子說:“怎麼都行,彆找那老東西麻煩。”小飛笑了,“行,還挺仁義,我還以為你就是個闖了禍還找家長圓事的沒譜兒貨。我不找他麻煩,但是他找我來,我可沒法把持,我把持住了,我底下的兄弟也沒法把持。”那小子臉通紅,不言語。門被推開,一個上身粗圓的家夥闖進來,“飛哥,昨兒晚上的那老頭兒來了!”小飛用銅棍一敲門,看一眼那小子,“嬲你媽媽彆,老馬屁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