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老炮兒 管虎 1968 字 21天前

她還是恨他,這輩子恨他,下輩子也恨,恨得生了瘡,長了瘤,積了黴,骨頭縫兒裡也塞滿了怨恨。深夜,拘留所外,空無一人。月亮慘白,貼在藍布上,膠水發乾,搖搖欲墜。夜風陣陣吹,像刀斧,卷得皮膚要破開。拘留所的大鐵門,爬滿紅鏽,月亮斜照,像溢出血般。六爺候在鐵門老遠,卻聞到股股血腥味兒。燈罩兒給六爺點煙,火苗子卻像水,被風一吹而走。六爺蹲下,兩人箍起手,火苗子微弱,顫顫巍巍,湊近煙草,葉子艱難地撕裂、爆破,繼而卷起火星,挑出煙來。六爺深吸一口,嗓子眼兒發熱,腿腳發麻。鐵門打開,悶三兒斜挎著灰布包,直了直身子。望見六爺他們,打個手勢,朝他們走來。六爺將燃好的煙遞給悶三兒。悶三兒接過煙,道一聲:“六哥,費心!”六爺不言語。悶三兒吸一口:“去哪兒?”六爺說:“老規矩,先洗個囫圇澡,去去煞氣。接茬‘風滿樓’涮羊肉。”悶三兒回身指著拘留所大門,說:“澡甭洗了,留著煞氣讓這屋兒裡給我騰地方。”六爺一腳踢向悶三兒屁股:“腦子給攪拌機攪了是怎麼著,甭廢話,我說洗就洗!”風滿樓的羊肉,現宰現吃。大冰櫃裡凍著整隻整隻羊,客人現挑,夥計現宰。六爺、悶三兒、燈罩兒圍攏著銅鍋子坐,熱氣蒸上來,三人麵色紅火。夥計拿來一瓶白酒:“今兒個怎麼著,喝這麼好的酒?”六爺擰開酒蓋兒:“不過了!”悶三兒燈罩兒也齊聲說:“不過了!”夥計要走,悶三兒攔他:“再上一份兒軟溜肉片兒,要寬汁兒。”夥計記下,離開。六爺笑:“這麼多年了,還好那一口兒?”悶三兒悶口酒:“我這操性的還能怎麼著,一口肉片兒吃到死,燈罩兒記著,我死你頭裡,每年都得給哥哥墳前敬一碗這個。”燈罩兒麵皮煞緊:“三哥,彆什麼話都說那麼絕!”六爺舉杯,三人乾了一杯。悶三兒透一口氣:“熬淘,熬淘,怎麼他媽日子就跟溫吞水一樣?”六爺夾一口肉:“那你想怎麼著?”悶三兒不言語。六爺說:“打架,殺人,還是要賬去?你是那個歲數嗎?”悶三兒臉紅:“六哥,我不吹牛逼,尋常七八個人還近不了我身。”六爺說:“我信!七八個人近不了,七八十個人總能收拾了你吧。三兒,不是那時候了,老實人不打冤家,刺兒頭們掉錢眼兒裡跳都跳不出來,你想打架,也容易,瞅那邊兒賣驢肉火燒的那家了嗎,你過去,要五個肉火燒,直接拍廚子臉上,你看他拿刀追不追你?”悶三兒不言語。燈罩兒給悶三兒滿上:“三哥,你英雄,一把三棱刺撂倒多少人,大家心裡雪亮,可六哥是孬種?不他媽也一樣瞎混嗎?”六爺說:“誰他媽瞎混了?那叫過安穩日子!”燈罩兒連連點頭:“過安穩日子,過安穩日子!三哥你做代駕不也是想過安穩日子?”悶三兒笑笑:“你瞅我這揍性像過安穩日子的嗎?”六爺把臉湊到悶三兒跟前:“你瞅我這揍性的呢?”悶三兒舉杯:“得了,六哥,我再說不是,顯得我矯情了,就當這王八蛋日子擱酒裡了,咱仨走一個!”六哥舉杯:“敬王八蛋日子!”燈罩兒斟滿:“敬王八蛋日子!”仨人痛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仨人喝得都有些飄。燈罩兒擺手:“不能再喝了,再喝我怕控製不了自己,倆蹄子不定會摸到哪個女服務員的屁股上呢。”六爺笑:“怎麼了,怕回家跟媳婦兒交不了差?”燈罩兒傻笑:“夜夜彙報,真有點兒撐不住!”悶三兒問:“六哥,你跟話匣子怎麼樣了?”六爺歎氣:“能怎麼樣?我年輕時傻逼,吃狗肉擺了人家小姑娘一道,我是個粗人,也知道這下三爛的招兒讓女人骨頭冰涼,現在再去跟人家搭關係,那我就真不是人揍的!”悶三兒歎:“挺好一姑娘。”六爺把嘴湊悶三兒耳旁,低聲說:“也不是沒想過,我就怕我他媽那兄弟不行了!”悶三兒瞪眼,大聲問:“誰兄弟不行了?我能幫上忙嗎?”燈罩兒哈哈笑。六爺紅著臉擺手:“我這位兄弟你還真插不上手。”燈罩兒說:“前一陣兒還看見霞姐跟一二十多歲小子在街麵上溜達,有說有笑的。”六爺垂了臉:“聽見沒?人家吃嫩草的主兒,我個老光棍兒跟著瞎雞巴起什麼哄!”六爺倒滿一杯酒,一口灌下去。一副頹唐樣兒。悶三兒一筷子敲在燈罩兒頭上:“你他媽那倆瞎眼看準了嗎?”燈罩兒掰扯:“瞧得真真兒的,霞姐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男的笑咧嘴,都看見後槽牙了!”六爺不言語,一口一口喝酒。悶三兒賠笑:“準是認的乾弟弟,倆人歲數差這麼大,不可能。”六爺慘笑:“有什麼不可能的,一個乾柴烈火,一個如狼似虎,湊一對兒,下一群崽兒。”悶三兒陪酒:“不說這個了,喝酒!”六爺醉眼蒙矓:“彆不說啊,好像我躲著似的,沒事!她這一篇兒我早翻過去了!我們得認清現狀,現在什麼他媽都是小崽子的天下了,小崽子能打,能拚,能掙錢,能戲果,戲尖果,戲蒼果,自己忙活得熱火朝天,說他媽不搭理我們就不搭理我們了,貓眼兒讓小崽子打了,嘠古讓他兒子給揍了,接下來就是我,我夢見曉波揍我不止一回了,倆拳頭不認親爹,掄圓了揎我,我蒼孫一個,大傻逼,揍得不敢還手,我讓他打,我讓他打殘廢了我!打成血瓢兒,打得眉毛眼兒拴一塊兒,打成一腦子糨糊,打得最好我他媽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世界就清淨了,沒誰他媽招我了?”六爺哽咽,肚子裡酸水兒滾一起,翻騰著,豆大的淚珠兒冒出來,砸著桌麵,脖頸子繃緊,幾根粗筋脹起,喉嚨處跳躍著,顫顫的,好像隨時會崩斷。悶三兒和燈罩兒瞧著哽咽的六爺,心中惶惶。仨人悶聲不言語,鍋裡的湯蒸到見底,幾片兒羊肉被涮老,在銅鍋兒壁上,死死貼著。六爺緩過勁兒,問悶三兒:“他說他在哪兒了嗎?”悶三兒說:“他就提了一句他和朋友在東邊一小區合租,讓他朋友喝酒就叫我去開車,有個地址,旁的沒有!”六爺淡淡一笑:“就是上輩子欠下的,這會兒討債來了!地址給我!”悶三兒說:“給你可以,可有一樣,找著了,你得有話好好說!”六爺說:“放心,我是他兒子!”六爺屋裡電視機閃著,裡麵播著中國乒乓球隊獲得冠軍的領獎儀式,伴隨國歌聲,六爺肩膀一顫一顫的。有人開門進屋,六爺回頭,看到話匣子提溜著一大兜東西,錯愕地看著六爺。話匣子忍不住笑:“喲,哭了?夠愛國的!”六爺搖頭,抹一把臉:“歲數大了,看一會兒電視眼睛就發澀,見光流淚!”話匣子笑:“聽說過見風流淚,見光是第一回。見著你兒子了?”六爺說:“見個屁,敲門沒人答應。”話匣子說:“許是出去了,你沒等等?”六爺說:“我等他?等他乾嗎,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話匣子說:“你沒買點兒東西去啊?”六爺低頭說:“沒買!”話匣子盯著六爺:“瞧你那樣兒,買就買了,還裝什麼大尾巴狼啊。買的什麼?”六爺說:“新鞋,驢打滾!”話匣子把一兜兒東西撂桌上:“這不挺會心疼人的嗎?”六爺說:“碰上了,順手抄上的。”話匣子打開兜子,從兜兒裡掏出啤酒、花生米,幾樣熱菜、冷菜,一一碼好,說:“得了吧,會心疼兒子,也彆耽誤了自己,打包的羊肉包子,沒吃呢吧你?彆光指著二逮子,酒膩子也得靠糧食活告訴你!”話匣子擺完,往屋外走。六爺喊話匣子:“話匣子?”話匣子轉身,六爺神情黯然。“缺個說話的?”話匣子心軟下來。“不用說話,陪陪,陪陪我就好。”夜裡,話匣子胸口泛涼,睜眼看,被子被掀開一角。床頭六爺光著身子,悶悶抽煙。屋裡黑,窗外月光衝破幾片樹葉,映照在六爺光禿禿的背上,像車身打了蠟花。二十年前,話匣子也是這樣看著他。那時候,六爺也常常半夜起床,點一根兒煙,悶悶地抽,有時歎氣,有時喃喃說些什麼,有時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那時她看著,心裡害怕,不敢吭聲。如今看他,心寒,卻竟起一絲憐憫。她還是恨他,這輩子恨他,下輩子也恨,恨得生了瘡,長了瘤,積了黴,骨頭縫兒裡也塞滿了怨恨。隻是這恨見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爺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蒼蠅,站上去,就閃了腿。話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爺身後摟住他。六爺身子一震,回身,兩隻眼睛紅腫著,定睛瞧著話匣子。話匣子瞧著他,兩人都不言語。話匣子摟著,感到六爺的皮膚一點點變軟,胸腔變窄,頭變小,硬骨頭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爺的身子像嬰兒一般微微顫抖。終於,六爺把頭低下去,埋在話匣子胸口。話匣子胸口變濕。夜風透過窗沿吹進來,那潮濕變涼,像冬天的手掌。翌日,六爺捯飭,穿衣,蹬鞋,在鏡前左右扭,刮胡子,攏頭發。話匣子瞧在眼裡,不住笑。六爺臉紅,背過身去,撣褲腿兒。“瞅瞅,見兒子比見親爹還細致,我跟你那會兒,都沒瞅見你這麼裝扮。”話匣子笑。“我沒裝扮,現在有人裝扮了。”六爺不回頭撣褲子,腿腳周圍攏起煙塵來。“什麼意思?”“大意思,小意思,差點兒意思,沒什麼意思。”“酸不拉幾的乾嗎?有什麼話直說。”六爺直起身,回頭看話匣子,笑著:“女的一過四十,是不是都癢?渾身麻癢難受,神經渾渾噩噩,跟醉了似的,就欠用條棍子收拾。是不是?”“你想說什麼?”“這棍子也分大棍子、小棍子、硬棍子、軟棍子、新棍子、舊棍子。大棍子砸身上,當下痛快,過後疼;硬棍子悶臉上,解乏消疲;新棍子挨屁股上,新鮮刺激。隻是這小棍子、軟棍子、舊棍子不行,文火慢燉,不痛不癢,惹得人發燒!”“張學軍,你彆他媽轉著彎兒說話!文縐縐的,你改造成說書先生啦!”話匣子臉上變色。六爺推開門,腳向門外跨,“燈罩兒有一天看見你和一二十來歲小孩兒在街上走,有說有笑的。”話匣子氣笑。“你也甭樂,在我這兒用得著掩飾嗎?”“誰掩飾了!就是在一起了!我愛跟誰跟誰,你管得著嗎!”六爺笑了:“管不著,婊子換衣服,一天一身花兒!”“張學軍,你說清楚,誰是婊子!”話匣子眼裡閃出淚花兒來。六爺關門出去。小黑屋裡,話匣子久久不動。半晌,身上開始冷。話匣子想起那年月和六爺同處地下室的情景。那年月,她身上也是這般冷,靠在六爺身上,皮膚張開,像起了漣漪。這會兒她冷,昨晚六爺的頭靠她胸口上,也冷。二十年過去,她老覺著冷,仿佛歲月變成了毛刷子,把皮膚磨掉一層又一層,肉擦薄了,毛孔刮軟了,骨頭敞在外麵,風扯著肉,破紙一般。話匣子打開窗簾,陽光像水,洇濕了窗戶。話匣子抹把眼淚兒,心想,王八蛋,昨兒個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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