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霧城(1 / 1)

逃亡者 折原一 11645 字 21天前

低垂的濃霧彌漫在整個盆地上空。打開公寓的窗戶,窗外乳白色的霧便湧入了屋子。路上經過的汽車,也全都開著前燈。智惠子一開始,還驚訝於霧的濃度,但現在已經習慣了,而且喜歡上了這種霧。霧能隱藏秘密,將她的臉裹得嚴嚴實實。在霧裡,時間能無聲無息地流逝過去。自從逃離青森後,一晃又是三年過去了。她來到這裡,過上了祥和寧靜的日子。隻要不浪費,她就不用擔心金錢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地方。然而,離時效到期還有九年。十五年真的好漫長啊。簡直就像是天文數字。一想到才熬過六年,她就憂鬱不已。但是,隻要專注於享受眼前的生活,她就能忘記等著她的漫長歲月。至少這三年她就是這麼過來的。上午七點,她打開窗戶,將手伸出窗外,白霧纏繞在她的手臂上,感覺涼絲絲的。然後她又去睡了一覺。九點半過後,她再次起床,先前的濃霧,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下雨或刮大風的日子,一般不會起霧。一年之中,沒有霧的日子可能占多數。對她來說,莊原就是一座霧城。智惠子第一次來到這裡,是在1998年10月1日。她先從大阪逃到福山,在一家情人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她開始考慮接下來去哪兒。是乘山陽本線前往瀨戶內海沿岸的城市——比如三原、竹原、尾道呢,還是稍稍往回走,去岡山縣的笠岡呢?抑或乘新乾線去九州?她覺得要看了路線圖才能決定,於是起身前往福山站。路過一個公交車站時,正好有一輛公交車到站,車上的牌子寫著“開往東城”。她忽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衝動,很想登上這輛車。她不知道這個“東城”是什麼地方,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地名怎麼念。偶爾做一次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不也挺好的麼?本來來到福山就純屬偶然,而去東城也是一時興起,有什麼不可以?在時效到期前,還不知道將有多少事等著她。反正都是一次茫然懵懂的旅程,不如索性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空白的地圖上,勾勒出路線來吧。她在車門口拿了一張車票,坐到司機背後的位子上。車上貼著行車路線圖,沿途都是她不認識的地名。從公交車的行進方向來看,多半是往北方去的吧。上午七點十五分,公交車開動了,從山陽新乾線和山陽本線的鐵路下穿過。她本想去車站北側的福山城看看,但公交車沒有停車,徑直通過了。她恐怕再也不會來這個城市了吧。福山的市中心在南部,朝北行駛的公交車,很快就穿過了市區。隨著地勢越來越高,人家也越來越稀少。她望著車窗外麵的風景,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公交車有節奏的晃動,讓她感覺很舒服。“這位乘客,您好。”智惠子忽然醒轉,發現中年司機正在後視鏡裡,望著自己。車上隻有她一個人了。“您要去哪兒?”“啊,不好意思。我要去終點站。”她連忙擠出一個笑臉。“坐過了就糟了。還有三十分鐘到東城。”公交車在山中穿行,經過了一個叫做“吳之巔”的地方後——那裡多半是這條路線中,海拔最高的地點——車便開始下坡。一看手表,離開福山已經兩個小時了。這裡是中國(日本本州島西部的山陽道、山陰道地區,包含鳥取縣、島根縣、岡山縣、廣島縣、山口縣等五個縣。)山地的深山,她感覺自己仿佛到了一個偏遠蠻荒之所,但中國地區的山並不險峻,山勢平緩而柔和,公交車就沿著山麓,蜿蜓前行。公交車的電子報站聲傳來:“下一站是神龍湖。”她覺得“神龍”這個名字,聽起來特彆氣派,忍不住跟著念了一遍。“司機先生,我要在神龍湖下車。”“下一趟公交車,要三個小時後才會來哦。”“沒關係,請在下一站讓我下車。”兩個小時的車,坐得人十分疲憊,而且,她也想上廁所了。公交車離開後,她開始朝休息區走去。那裡有個觀景的平台,似乎能從那兒看到湖。可是,一到觀景平台才發現,賣土特產的商店還沒有開門,一個遊客都沒有。這裡名義上雖然叫做“湖”,但其實隻是水壩,而且,現在水位降低,發白的地表裸露出來,山上的紅葉,也還要過段日子才適合觀賞。她後悔自己下了公交車。她應該一直坐到終點站的。不久,一對五十歲左右的男女,乘車來到這裡。智惠子下定決心,上前詢問站在瞭望台的兩人道:“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是要去東城嗎?”“不,我們隻到莊原。”頭發花白的男人說。“莊原離這兒遠麼?”“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吧。”“我正打算坐JR去那兒呢。”“那裡火車不到,也沒有公交車。你是遊客?”“是的,我不熟悉這一帶的路。”“反正順路,不如坐我們的車去吧。你也同意吧?”男人非常熱心,對他的夫人說。“我覺得可以。”莊原那地方,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在不可思議的命運之手的指引下,智惠子以搭便車的形式,突然來到了莊原。正午剛過,車就開到了莊原。這是一座位於廣島縣東北部、中國山地盆地之中的城市。那對夫婦將她送到了車站,智惠子給老夫婦告訴她的一家便宜旅館打去電話。對方報價說,單間一天四千八百日元,最好下午兩點以後入住,但現在過去也可以。從車站出發走了五分鐘,便找到了那家市區中的旅館,名叫“莊原商務旅館”,是一座五層髙小樓。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智惠子用的是竹村初子的名字,地址留的是神奈川縣川崎市麻生區中町。她的房間在二樓,雖然小,但卻有一個可以洗澡的衛生間。早上什麼也沒有吃,可她一點食欲都沒有。想倒在床上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一想到前途問題,她就惶惑不安。“這個城市是否適合藏身呢?……或許岡山、廣島那樣的大城市更適合些。但是,既然來了,就先看看這兒的狀況吧。今天暫且住下,明天再考慮怎麼辦。”衝了操,換了衣服,再化了點妝。臉上的腫脹還沒有消退,右眼旁的傷口剛結痂,還很顯眼。看到她這副模樣,剛才那夫婦有什麼想法呢?入夜以後,智惠子決定在莊原這座城裡走走。卡拉OK餐吧“裕子”,是莊原市中心的一家小店。白天提供套餐和咖啡,晚上五點過後,就變成了快餐。智惠子現在就在那裡上班。老板娘瀧澤裕子四十八歲,體形豐滿,開朗外向,為人厚道。來莊原的第一天,智惠子偶然發現了這家店,便進來用餐。她想喝點東西。啤酒加下酒菜,或許是不錯的選擇。當時她手頭的現金,隻有十五萬日元。“裕子”店麵不大,放著三張四人座的桌子,吧台還能坐六個人。最深處有一個小舞台,可以在那裡唱卡拉OK。店裡隻有一個客人,正在吧台最遠端,獨自喝著啤酒。她剛一進門,吧台後麵的老板娘,就打招呼地說:“歡迎光臨。”智惠子坐在吧台前,與那名男客人相隔三個位子,要了杯啤酒。吧台上的大盤子裡有熟菜,她點了一份。她拿起中號啤酒杯,嘗了一口生啤。涼涼的,很好喝。“哇!……爽!……”她不由得感歎了一句,用筷子夾起看上去像築前煮(九州北部的典型地方菜。)的東西吃起來。“啊,好吃!……”她由衷地讚歎道。肚子突然就感到餓了,三下五除二便吃了個精光。“你吃得這麼香,我看著都開心啊。”老板娘朗聲笑道,“你是第一次來莊原?”“是的。”“工作原因?”“唔,差不多。”智惠子含含糊糊地說,“我已經入住旅館了,想出來喝喝酒、散散心。”兩人就這樣開始聊開了,智惠子又要了杯啤酒。她好久沒有喝過這麼甘甜的酒了,心情好,人就容易醉。清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正在卡拉OK的店門前握著話筒。上次在彆人麵前唱歌,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二十歲出頭、當女招待的時候,她曾同客人合唱過。唱著《津輕海峽冬景》,她不禁想起了在青森的歲月。從下北半島看到的津輕半島,兩個半島間的陸奧灣的白色浪花,在狂風中晃動的柴油列車……這一切,都生動地重現在她的腦海裡。明明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但她卻像在追憶往昔一樣,熱淚盈眶。她飽含感情地認真唱完了這首歌,像歌手一樣,對台下深深鞠躬。掌聲四起,不知何時,店裡又來了不少客人。她忽然害羞起來,低著頭回到吧台前的座位。她麵前放著一杯啤酒。“宮下先生送的。”老板娘指著坐在吧台遠端的男人說。智惠子微鞠一躬道:“謝謝!”叫宮下的男人羞澀地笑了,他年紀大概三十五歲上下,白皙的皮膚,高高的鼻梁,看起來相當優雅。“是點心店的大少爺。”老板娘悄悄告訴智惠子,“非常害羞。雖說是老字號的公子,但現在還單身呢。真可惜。”宮下身邊的位子還空著。智惠子挪了過去。擺脫了警察和洋司的興奮,讓她沒喝多少就醉了,精神勁兒特彆足。“和我―起唱歌吧。”智惠子指著卡拉OK電唱設備說,“就當是回禮。”“謝……謝謝。”宮下十分尷尬地說,但似乎挺高興。兩人唱了首《銀座戀愛故事》。智惠子聽到台下,又有人拍手喝彩。再次清醒過來時,吧台前隻剩她一人了。“就要打烊了。”老板娘說。智惠子站起身,正要掏錢包,老板娘又說:“宮下先生已經替你付過賬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宮下先生那麼開心。如果你還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的話,常來坐坐吧。”時間已過零點。智惠子腳步輕飄地走回了旅館。接下來的三天,智惠子都去了“裕子”餐吧。她同老板娘性格相投,向她適當地講述了自己的身世。說自己被丈夫虐待,從橫濱一直逃到了這裡,想通過旅行,治療受傷的心靈。她臉上的傷極具說服力,老板娘對她深感同情。說著說著,老板娘忽然提議道:“不如你就到我店裡打工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原來打工的人,上個月辭職了。這份工作跟女招待有點像,隻需要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什麼的。白天可以自由安排,隻需要晚上來幫幫忙。”智惠子受寵若驚:“但我沒有地方住,又不能一直待在旅館裡。”老板娘說,辭職的人的房間空了出來,智惠子可以去那兒住。對於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來說,租房子很困難。如果不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她隻能找一份夜店的工作,通過夜店的人做擔保去租房;或者找一個有錢的男人,被男人包養。從那以後,智惠子就一直在“裕子”餐吧上班。餐吧的常客宮下智明,是車站附近老字號點心店的大少爺,據說一直沒有結婚。他是個靦腆、內向的人,儘管數次向智惠子示好,但她嚴格將彼此的關係,控製在客人和女招待的範圍之內。莊原是一個人口三萬的小城。這裡當然也有銀行,但她不會再犯從居住地銀行取錢的錯誤。她在白天趕往廣島市,從都市銀行的自動取款機,裡取出錢來,以補充所剩不多的現金。洋司會根據她的取錢記錄,查出她的所在地,而她已經識破了洋司的伎倆,於是將計就計,一次就取出了數十萬日元。後來,為了擾亂洋司的視線,智惠子又屢次利用白天的閒暇時間,前往廣島、岡山、神戶、大阪、福岡等地取錢。她猜洋司肯定以為,智惠子又再度現身,於是在各個城市間,東奔西跑,忙得不亦樂乎吧。一想到這兒,她就感到一絲複仇的快感。她還給林田亮子打過多次電話,提醒她,協議尚未得到履行。這也是為了讓她知道,這案子還沒有了結。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這些舉動,激起了對方的反撲……02“友竹智惠子逃亡後,第五年你就退休了?”“嗯,很遺憾,這是規定。我在2000年3月就退休了。”安岡留吉緊咬嘴唇,一臉不甘地說。“雖然我把這個案子,托付給了同事,但人員削減了,又遲遲沒有得到有力的情報,逮捕智惠子,看來是遙遙無期了。喜新厭舊的媒體,早就不報道這件事情了,普通人連案子的內容都忘了。當然,所有懸案都是這種結果,不光是智惠子的案子。”“你退休之後,自己還在一絲不苟地進行搜査?”“與其說是搜查,不如說是自願追捕。我的工作,就是找出那家夥,然後通知警方。當然都是義務勞動。我老伴在我退休前兩年,得腦溢血過世了,我一直給她添麻煩,卻沒有為她做一件事情,這讓我悔恨不已。但不可否認的是,老伴的過世,也使我了無牽掛,可以全身心地尋找智惠子了。”“你知道友竹智惠子從青森逃跑後,又去什麼地方了嗎?”“不清楚。我聯係了她母親和丈夫很多次,但都沒有消息。我覺得她應該在關西。”“那你去關西了嗎?”“沒有。怎麼說都不現實,我不可能一個人,把大阪周邊都調查完,畢競不是組織的一員了,單槍匹馬能量太有限。但我想,智惠子早晚會回去,找她母親或者丈夫。這是職業造就的直覺。智惠子的親生女兒,就寄養在她母親家,她一定想見女兒吧。她對友竹洋司滿懷仇恨,一定很想複仇吧。所以,我在狹山市內的住宅區裡,租下房子住了下來。”“你真是比牛還犟啊,執念太深了。”“隨你怎麼說。不過,在我家附近,發生了古怪的案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流竄犯連續傷人案?”“嗯!……”“這有什麼古怪的?”“我作為當地居民,和大家一起,積極參與了巡邏。”“你沒有注意到,歹徒遺留下來的東西嗎?”“當然注意到了。歹徒在被害人旁邊,留下了友竹智惠子的東西——縫有‘CT’字樣的手絹,‘CT’是友竹智惠子的首字母縮寫。”“於是,你認為友竹智惠子回來了?”“不,我感覺這是凶手故意所為。如果友竹智惠子是歹徒的話,她絕不會將自己的東西,故意遺失在現場。以常識判斷,這隻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手絹上也沒有指紋……”“你認為歹徒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覺得是有人想引智惠子現身。”“啊……是誰?”“跟智惠子有私仇的家夥。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件事背後不簡單。那家夥肯定有什麼陰謀。”“你調査過智惠子的丈夫和母親了嗎?”“當然,但他們全都否認,自己做過這種事。”03莊原的人們都很友善。在友竹智惠子看來,她在莊原的這三年半,是逃亡生涯中“最平靜的時期”。她一度認為,這種平靜能持續下去,但這隻是她美好的願望罷了。與其在大城市間四處輾轉,不如在小地方,與世無爭地生活,這樣才能避人耳目。然而,隻要外部發生了一件事情,在連鎖反應的作用下,就像是雪球引發雪崩,或者小石子激起層層漣漪一般……第一件事情,來自於報紙上的一小則報道,這則報道,是智惠子偶然看到的。2002年4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五點鐘,智惠子提前來到餐吧,用老板娘交給她的鑰匙開門,在開店之前掃掃地,擦擦吧台和桌子。她當時已經深得老板娘的信任了。那份報紙放在吧台的角落裡,可能是餐吧的常客宮下智明留下的吧,她一時興起,翻開報紙,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但當她看到社會版角落裡,貼著一小則報道時,手不自覺地停住了。埼玉流竄犯案件中的疑點埼玉縣縣警巳經注意到,發生在該縣南部的流竄犯無差彆襲擊案,有一個共通點,即現場遺留物,均屬於七年前,從狹山市醫院逃脫的殺人犯……縣警認為,該逃犯可能返回原地,再次作案,並據此展開了搜查……報道隻有區區數行,如果不留神,就很可能看漏。天可憐見,她才得以無意中看到。“不會吧?……”她在空無一人的店內,差一點叫出聲來,“我在這裡!……我這三年半都住在莊原啊!……我的確去大阪和福岡的銀行取過錢,但從沒有去過大阪以東的地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有人故意將她的物品,放在現場,以圖栽贓?報道中沒有寫明,遺留物具體是什麼,她對這點耿耿於懷。若問誰會陷害她,她立刻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一一林田亮子。智惠子數次打電話給亮子,催她“趕緊殺掉洋司”,“遵守交換殺人協議”。林田亮子懷恨在心,於是,故意將對智惠子不利的證據,放在現場。不,等等。亮子把智惠子的東西弄到手的可能性,是不是太低了?而從這方麵考慮,洋司的嫌疑最大。智惠子有許多東西,都留在了同洋司生活過的公寓裡。洋司對智惠子擺脫他的追蹤,一直耿耿於懷。那人蛇蠍心腸,逮住了智惠子以後,必將除之而後快。她偶爾會做噩夢,夢到洋司在新大阪站的新乾線月台上,拚儘全力憤怒追趕“光123號”列車的情形。她忘不了隔著車廂玻璃,不到三十厘米,那雙滿含憎恨的眼睛。後來,智惠子又四處取錢,挑釁洋司。洋司絕對也去過福岡、廣島、岡山和神戶。他的搜查屢屢無果而終,怒火越燃越旺。他不是傻瓜。幾經謀劃,他於是精心設計了一個大陷講——通過栽贓陷害,激怒智惠子,誘使她重返狹山,自投羅網。“不行。我不能上他的當。警察也不會相信這些偽造的線索。”智惠子為自己差點上當感到羞愧。在識破洋司的詭計之後,她又恢複了平靜。然而,這一連串古怪的案件,吸引了媒體的注意。進入5月,某家民營電視台,播放了一檔三小時的特彆節目,名叫《你身邊的通緝犯》……04同電視台的製作人S先生,在赤阪的事務所裡。“感謝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訪。S先生,您每年都會策劃幾期,追蹤通緝犯的節目吧?“嗯,那種節目特彆受歡迎。有時候,節目正在播出,目擊報告就來了,有的甚至最後抓到了逃犯。我上次親自製作的那期節目,就逮住了兩個逃犯。其中一個是男性連續搶劫殺人犯,原來還當過警察呢。我太興奮了,收視率也一路飆高……在警察的全麵協助下,常會有始料未及的情況發生,真的很有意思。”“我知道。那期節目播放中,就有人報告,凶手此刻就在彈珠店,對吧?”“不錯。警察立即展開行動,結果抓到的正是凶手。那一次我興奮了好久。”“選擇友竹智惠子做節目,這是您的決定?”“是的。我偶然看到了報紙上有關她的報道。狹山市發生了流竄犯連續傷人案,現場發現了友竹智惠子的物品,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剛好人們就快把她給忘了,想當初,她鬨出的動靜可不小——殺了人,還從醫院裡逃走了。我覺得,這家夥值得報道,肯定會引發街頭巷尾的又一輪熱議的!”“安岡刑警作為嘉賓登場?”“不錯。那位先生覺得,自己對友竹智惠子的逃亡,負有不可推卸責任。他已經退休,言論上不再受到束縛,所以,我們把他請來,以資深警官的身份,回憶智惠子當年脫逃的情形。”“後來還播放了智惠子的電話錄音?”“是被害人的妻子提供的。就是遇害的林田浩之的夫人。聽了那段錄音,就會對友竹智惠子這個女人,印象深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節目播出後,反響相當強烈。”啊哈哈哈……好險好險,我得掛了。被警察追蹤到我在哪兒就糟了。彆忘了殺洋司哦。拜托啦。“警察沒有追查到,她打電話的地點,但林田亮子女士,將友竹智惠子的電話錄了下來,對吧?”05這檔節目播出的時候,友竹智惠子正在“裕子”餐吧工作。2002年5月的下旬,莊原附近的山野剛披上綠裝。智惠子為包廂的客人們,兌好了一杯威士忌酒,遞了過去。在卡拉OK的舞台上,一名常客正在演唱《廢物》。宮下智明一如既往地坐在吧台右端,麵前放了一台小電視,他邊喝酒邊看。這台電視是老板娘裕子專用的,沒有客人的時候,老板娘也會看看電視找樂子。當時,她正在吧台後麵做下酒菜。智惠子發現宮下一個人在那兒,於是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悄悄問道:“喂,宮下先生,您想喝點什麼?”智惠子靠近宮下,將頭放在他的肩膀上。這種程度的親熱,是對客人的一種服務,但最近智惠子也樂在其中。宮下羞怯地往右挪了挪身子。他並不討厭同智惠子接觸。也正因為深知這一點,智惠子才把臉貼在他肩上,把手搭在他背上。“宮下先生,您身上的味道真香。”“是麼?……嗬嗬嗬嗬!……”他看起來很高興。這時,吧台背後的老板娘笑了:“宮下先生,您彆這麼害羞嘛!初子也喜歡宮下先生。你們是彼此都有好感……”智惠子在這裡用的名字是“初子”,她已經習以為常。“不行,我還沒走出失戀的陰影呢……”“又不是離婚,而且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能拿來當理由。”老板娘調侃道。她總是這樣,喜歡口無遮擋地開玩笑;而智惠子則有節製地一邊給客人斟酒,一邊與他調調情,保持適當的距離。“初子,下次你同宮下先生開車去兜兜風怎麼樣?”老板娘說。“這附近沒什麼好玩的地方。”宮下說著,搖了搖頭,“不……不是有金字塔嗎?”“金字塔?”智惠子大叫道,“是主題公園什麼的嗎?”“不是,真的金字塔,就在這附近。”老板娘說,一邊朝宮下使了個眼色,“就讓宮下先生給你介紹一下吧。”“金字塔?……我在這兒待了三年了,從來就沒聽說過啊。”智惠子注視著宮下。“據說,這附近的金字塔的建造年代,比繩紋時代還早。”“不會吧?”“嗯,聽起絲以置信,但確實值得一看。遺跡在山上,要去的話隻能步行。”平時沉默寡言的宮下居然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小時候經常一個人去探險。那時候路還沒有修好。我可以說是披荊斬棘,才艱難地登上山的。”“啊,那種地方我喜歡。彆看我現在這樣,高中的時候,理科成績可棒了。”“金字塔跟理科可是不搭界哦。”“啊,對啊,應該是曆史範疇。”正談說著,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大笑。智惠子霎時動彈不得,恐懼使她全身都僵硬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他位子上都是男客人,還有人在唱卡拉0尺,店內充斥著各種雜音,這笑聲是從電視裡發出來的。我的聲音,友竹智惠子的聲音。這時,電視中顯示出智惠子的頭像,老板娘和宮下都看到了這一畫麵。“觀眾朋友們,如果你們發現,身邊有誰長著這張臉,請撥打下麵的電話號碼。此人身高一米五八,皮膚白皙,體形豐滿,單眼皮,垂肩燙發……”名叫美濃川史郎的六十多歲的自由主持人(非電視台直接雇用的主持人。),麵容凝重地說,“接下來看另一個案子。”畫麵切換,一個凶神惡煞般的男人的麵龐,迅速出現在屏幕上:“大家一起,都來搜尋通緝犯吧。接下來的案子,是兩年前名古屋的連續強奸案。兩年過去了,凶手依然逍遙法外。他身高一米六五,中等身材……”智惠子心臟狂跳,雙手顫抖。電視上播放的是一檔名為《你身邊的通緝犯》的特彆節目。她記得,自己以前也看過這種節目——將通輯犯的特征公之於眾,呼籲見過凶手的觀眾,直接聯絡節目組或者警察署。節目中會逐一播放多個通緝犯的信息。“現在己收到大阪方麵的情報,據說在彈珠店,發現了一個麵容相近的男子。”有的案子有了目擊者報告。放在宮下背上的手不住地顫抖。冷靜,沒事的,一定要冷靜!智惠子反複暗示自己,但手卻完全不聽大腦的指揮。她的手就像是用黏合劑粘在了宮下的背上一樣。她好不容易,才將手從他身上挪開,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怎麼了,初子?……臉色這麼難看。”老板娘問,“身體不舒服的話,到後麵休息一會兒吧。”“我沒事兒。有點兒感冒罷了。”智惠子故意用鼻子哼了兩聲,擠出一個微笑,心情隨之平靜下來,轉換話題道,“對了,宮下先生,接著給我講講,剛才提到的金字塔吧。”“啊,那個啊。”宮下支吾著點了點頭。他有沒有察覺剛才智惠子的異樣呢?“我想去看看。您能不能帶我去?”“哎?去金字塔?”宮下猶疑不決地說。老板娘連忙幫腔道:“宮下先生,這有什麼不行的?……就帶她去吧。”“拜托了。”智惠子抓住宮下的胳膊搖晃起來,“我想去,我想去嘛。”宮下咧嘴一笑,點頭道:“車開到一半,就得下車步行,你沒問題吧?”“嗯,沒問題。我最喜歡徒步旅行了。”為了有意將大家的注意力,從搜尋通緝犯的節目上移開,智惠子可能有點強人所難了。節目從七點播到十點。中間有好幾名逃犯被捕,但似乎沒有關於智惠子的情報。剛才電視中智惠子的笑聲,是她給林田亮子打電話時發出的。那個女人把她們的電話錄了音。經電視上這麼一放,智惠子“無恥殺人犯”的形象,已經深深地根植於觀眾心中。電視仍在小聲播放。被捕的八個通緝犯的照片,顯示在屏幕上,主持人正在做逐一介紹。“現在收到了最新情報。大阪的某家整形醫院報告說,四年前,一名頗像友竹智惠子的女人,在該醫院接受了整容手術。儘管尚未確定,但她有可能已經整形。啊,很遺憾,時間快到了。觀眾朋友們,再見。”節目是直播的,聲音戛然而止,收尾顯得很倉促。節目結束後,流動字幕顯示仍接受觀眾舉報,最後還公布了電話號碼,接著便進入了廣告時間。智惠子想冷靜一會兒,借口去了一趟廁所。站在盥洗台前,鏡子裡映出自己的臉。這三年多的時間裡,自己喪失了應有的警惕。她基本上已經恢複了以前的樣子。儘管保留了短發,但雙眼皮就快變回單眼皮,右眼眼梢附近留下了凹陷的傷症。都是那個庸醫的手術失誤造成的。同通緝照片相比,鏡中的智惠子,宛如另一個人,但聲音不可能整形。播放那段錄音的時候,老板娘、宮下和智惠子之間的空氣,不是瞬間凝固了嗎?如果隻是她多心就好了。老板娘和宮下,有沒有察覺智惠子的動搖?她深呼吸了幾下,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返回店內,然後,若無其事地與其他客人唱歌喝酒……打烊時已經淩晨零點。洗盤子和酒杯、擦桌子、掃地——做完清潔之後,她向老板娘告彆,離開了餐吧。但老板娘像是在沉思什麼事情,一句話也沒說,智惠子有些擔心。外麵一片漆黑。她在無人的街道上,慢慢地朝公寓走去。看到那樣的節目之後,腳步難免沉重。平靜的生活,不可能永遠持續。不經意間,過往的案件,被舊事重提。怎麼辦?是不是到了該離開這裡的時候了呢?外部的陰影,迅速侵入她的內心,她的心裡也陰霾密布。她發現店前的招牌旁有一個黑影。有人想伏擊她。流竄犯?她立刻擺出防禦姿勢。“誰?”“啊,是我。宮下。”宮下走到街燈下。“啊,嚇了我一跳。宮下先生,您在這兒千什麼?”“唔,我想送你回家。”“哎?真稀罕,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她覺得宮下的行為有點怪,但最好不要表現出懷疑的樣子。智惠子走近宮下,挽住他的手。生性害羞的宮下先生,不僅沒有躲避,反而攬住了她的肩。“沒想到,宮下先生這麼健壯。肌肉發達啊。”“我經常去健身,還去山上徒步。”“這樣啊。您找我什麼事?”“剛才那件事……”剛才那件事?莫非是電視節目?他果然聽出來了。該如何掩飾呢?智惠子“嗯”了一聲,想掙脫宮下,但反而被宮下一把拉了過去,緊緊抱在懷中。“初子,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啊?……”“剛才那件事……金字塔啊!”得知宮下原來另有所指,身體緊繃的智惠子,突然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腳也一下子軟了。宮下將就要癱倒在地的智惠子摟起來。“您要帶我去?”“嗯。”“啊,太開心了。”智惠子站起來,與宮下相擁。宮下將臉湊過來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去我公寓坐一坐吧。”或許是解除了緊張感所帶來的興奮所致,她請宮下走進自己的房間。宮下沒有拒絕。06“搜尋通緝犯的節目很有效果吧?”退休刑警安岡留吉很享受似的抽著煙:“嗯,我也沒有料到,會那麼順利。如果我在職的時候,能做這個節目就好了。”“友竹智惠子從青森逃脫之後,一直下落不明。安岡警官的直覺應驗了,她果然去了大阪。”“沒有抓住她,應驗了也沒有意義。”“她在青森並沒有整形,為什麼沒有人認出來?”“她變換了發型,頭發剪短了,還戴上了眼鏡,光這樣做,給人的印象就大不一樣。”“你接受電視台邀請做嘉賓的時候,警察方麵有沒有對你有所叮囑嗎?”“沒有,他們讓我暢所欲言。但我畢竟是退休刑警,知道哪些話當講,哪些話不當講。我儘量陳述了事實。主持人美濃川先生很會問話,在他的誘導下,我回憶起了許多事情,對我的調査很有幫助。”“你是否期待觀眾中有人提供情報?”“坦白說,我不抱太大期待。我隻是認為,將這件即將被人遺忘的案子,重新挖掘出來的意義重大。後來,果然收到兩條情報,稱見過與智惠子容貌相近的女人,一條情報說,新潟市的某家服裝店的店員與她很像。目擊者是五、六年前看到她的,並且還記得那個店的名字。但節目組打電話過去一問,店主卻斷然否定:‘認錯人了吧。我們店裡從沒有這種人。’搜查本部也派人去做了實地調查,結果證實,情報有誤。還有一條情報說,智惠子在東京六本木的某家酒吧裡打工。但後來一看,才發現不過是長得像而已,根本就不是。”“你沒有想到美容整形醫生會打來電話?”“當然。但我考慮過,她可能在什麼地方做了整形手術。”“打電話來的是醫生本人?”“是的。就是他給智惠子操刀的。他手上有照片,經對比證實,那就是友竹智惠子。不過……”“有什麼問題嗎?……”“醫院隻拍攝了手術之前的照片,目的是為了向智惠子說明,將在哪些地方動刀子。問到為什麼沒有術後照片時,醫生說腫脹未消,所以不宜拍照。“他們原本想等消腫之後再拍照,但智惠子卻一去不複返了。”“儘管如此,對你們來說,這也是很大的進展吧?”“是的。智惠子的臉,同通輯照片上的大不相同。女人隻要一變發型,給人的印象就全變了。她那個樣子,隻要不注意看,就根本認不出來。”“所以,後來的通緝令上,就有了友竹智惠子的兩張照片?”“不錯。整形前後的對比照片。因為整形僅限於將單眼皮拉成雙眼皮,所以,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智惠子整容後的模樣。智惠子再想避人耳目就難了。”“據你推測,她那個時候藏匿在什麼地方?”“我隱約覺得,她這次應該在西邊,比大阪更靠西。但光知道是西邊也沒用,範圍實在太大了。”“那段電話錄音,是被害人的妻子主動提供的嗎?”“是她主動提供的。據說之前,智惠子曾打過威脅電話,所以她做好了準備,再有電話就立即錄下來。”“電話裡,友竹智惠子的笑聲,給人的印象很深刻呀。”“不錯。既是對被害人家屬的嘲弄,也是對社會全體的挑釁。這段錄音對智惠子相當不利。我想,大多數觀眾都會情不自禁地咒罵:‘可惡!一定要抓住這個壞女人!’”“你累不累?”“嗯,有點。你覺得智惠子能成功逃脫?……不可能的!”安岡留吉苦笑道。07濃霧覆蓋著整座莊原城。透過公寓窗戶往外看,就像浸沒在雲海之中。2002年5月26日,星期天。智惠子早上六點鐘起床,開始做便餐。今天她要同宮下智明,一起去金字塔遊玩。自小學參加徒步旅行以來,她可能還沒有這樣歡欣雀躍過。不,上次心中這樣小鹿亂撞,還是小學初戀的時候——那一天,她知道了男孩和女孩的不同。現在,智惠子三十四歲,已經數次親身體驗過男女之間的關係,能發展到多麼肮臟、混亂、血腥。可以說,她是一個從地獄中爬出來女人。但儘管這樣,她依然期待著像初戀一樣,讓她怦然心動的戀情。這些年,她同宮下智明之間,就像一對情竇未開的小兒女一樣,試探、閃躲、曖昧了三年半。明明彼此愛慕,卻都羞於開口。她十分珍惜這段純潔的感情。同宮下成為男女朋友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深深地愛著這個男人。上午八點半,門鈴響了。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正是宮下智明。“啊哈!今天的霧可真大啊。我打小就生活在莊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霧呢。”車子停在公寓前。智惠子坐到副駕駛席上,係上安全帶,宮下打開車前燈,踩下油門。“我來這兒快四年了,也是第一次見識這麼大的霧。”“雖然你隻住了不到四年,卻是咱們這兒的出色市民。”“但我沒有離開過莊原,不知道有什麼旅遊景點。”“帝釋峽?”“不知道。從福山來的路上,我乘公交車經過神龍湖,但隨後就搭本地人的便車,來到這兒了,路上什麼都沒看到。”“啊?……你是從福山過來的?”宮下試探性地問。“是的。”“老家是福山?”“不是。你覺得我是哪兒的人?”“聽你的發音,像是關東那邊的。”智惠子注意到,宮下說她來自關東,而不是東京,於是隨口應道:“嗯……差不多吧。”宮下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車穿過市區朝南駛去,但能見度極低,偶爾對麵有車開過來,隻有借助車前燈,才能看到它們。車隻能沿著432號線的道路標記前進。隨著道路,從盆地往山上延伸,車終於鑽出了濃霧。宮下將車停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說道:“咱們先在這兒下車看看吧。”山上晴朗,盆地卻被濃霧覆蓋著,仿佛籠罩著乾冰揮發出的氣體一樣。“莊原的早上,經常是這樣,但身在城市中的人察覺不到。”“如夢似幻,太漂亮了。”“咱們去金字塔吧。”又開車行駛了十五分鐘,寫著“日本金字塔”的路牌,便赫然映入眼睛。“過去這兒什麼都沒有,但現在修了登山步道。”將車停在停車場後,兩人開始攀登山路。因為是周日,路上有零零散散的登山者。宮下介紹說,昭和九年,有金字塔研究者,在這裡發現了人工堆砌的巨石群,於是發表文章稱,葦嶽山上有世界上最古老的金字塔。聽上去不可思議,但這裡的巨石群,應該是很早之前用於祭祀的。沿著緩緩的山路,走了大概四十分鐘,就看到了牌坊和巨石群。葦嶽山呈三角形,一路上的風光,並沒有太大變化。抵達山頂後,景色也乏善可陳。“唔,金字塔什麼的,隻是個噱頭罷了。”宮下平常不善言辭,今天一路上卻說個不停。“宮下先生,你這人真有趣。”“是麼?”“沒想到你是這麼開朗的人。”“你也跟在餐吧的時候不一樣。”“啊?……真的?”兩人將一層塑料布鋪在山頂的平地上,並排而坐。智惠子從野餐籃裡,取出飯團和炸雞塊。“請用吧,嘗嘗好不好吃。”宮下拿起雞塊,咬了一口便讚道:“啊,真香。你還挺有廚藝的啊。”“當然啦。過去我……”“過去?……”過去我結過婚——她沒有這樣說。“嗯,我幫媽媽做過飯,自然記住怎麼做了。”她敷衍道。“啊,原來如此。”宮下似乎沒有起疑,將飯團放進嘴中,繼續問她,“你喜歡和客人打交道?”“當然。我畢竟是在餐吧工作啊。”“那你願不願意到日本點心店工作呢?”“宮下先生的店?”“剛去的話工資不高,不過,隻需要白天上班,比較輕鬆。”智惠子想起了在新潟服裝店的往事。當初,武田勝七郎也是讓她從夜店辭職,去他的店裡上班的。說起來,武田勝七郎和宮下智明都很善良,屬於同一類人。可能是因為受夠了洋司的暴戾吧,智惠子才會下意識地選擇溫厚的男人。這時,有人突然喊道:“宮下先生。”兩人轉過頭,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婦,邊揮手邊朝他們走來。“在約會呀,羨慕死我了。”男人嗬嗬地笑著,不時瞟幾眼智惠子。女人則毫無顧忌地望著智惠子的臉。“不好意思,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在‘裕子’餐吧工作。”智惠子連忙回答,低下了頭。“原來如此,怪不得似曾相識。那就不多打攪啦。”男人催女人離開。兩人越過山頂,選擇另一條路下山去了。“讓你見笑了!”宮下嘟噥道,“他們家是生產豆餡兒的,同我家有生意往來。他們家夫人還認識我母親……”此後,兩人的談話便時常中斷。見氣氛越來越尷尬,三十分鐘後,宮下站了起來。“既然你己經見識了金字塔是啥樣,不如就回去了吧……”“好啊!……”智惠子隻能順從。從走回停車場到坐進車裡的這段時間,兩人也沒怎麼談話。回到莊原,宮下將智惠子送回公寓,道彆前,意味深長地說:“你最好當心老板娘。”智惠子正要細問,宮下卻一踩油門開走了。08“宮下提醒你‘當心老板娘’?”智惠子躺在床上,時而爆發出痛苦的咳嗽聲:“我說……我的身體不大好。”“彆太勉強,適度回答問題就好。”“是的,宮下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是對我的警告。老板娘雖然是個好人,但在錢方麵,卻把持不住。”“你的工資是多少?”“一天一萬日元。掃地、洗盤子、接待客人,各種雜活兒包乾。我覺得薪水對得起這份工作。”“這麼說,除了星期天,每周掙六萬日元,一個月掙二十四萬日元……這筆錢,足夠房租和吃穿方麵的花銷嗎?”“房租五萬日元。後來我又買了電視、冰箱和衣櫃,都是便宜貨。我儘量把錢節約下來。因為我無法辦理存折,所以,存款都藏在了衣櫃裡。”“三年來你存了多少錢?”“大概二百萬日元吧。餐吧裡氣氛隨意,穿著方麵不用太講究,偶爾換一、兩套就可以了。儘量避免浪費。”“明白。咱們再談談‘當心老板娘’這句話吧。”“宮下先生的意思,我多多少也聽懂了些。搜尋通緝犯的特彆節目播出後,事態發展可以說急轉直下。”“你是指大阪美容整形醫院的電話吧?”“不錯。那個庸醫!……他手術失敗了,還恬不知恥地出來說。我右眼旁邊至今都留有傷疤,雙眼皮也要變回單眼皮。這算哪門子整形!他絕對在手術前喝酒了,事後還讓老爸出來,為他擦屁股。”“有人懸賞捉拿你?”“嗯,這太讓我心痛了。提供有力情報協助抓捕的人,將獲得五百萬日元。五百萬日元可不是小數目,普通人聽了,眼睛都會瞪大,對通緝犯就在自己身邊的人來說,誘惑自然就更大了。所以,我並不想指責老板娘,我覺得,自己也給老板娘添了不少麻煩。雇傭了我三年半,還租給我公寓住,她對我是有恩的……要知道,我可是一個來曆不明的流浪者啊。”09智惠子是偶然發現,自己已經遭到懸賞捉拿了。被懸賞捉拿本身很不幸,但看到那檔播放懸賞通告的節目,卻是一種幸運。知道自己值多少錢,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要好。搜尋通緝犯的節目播出大概二十天後,6月12日,智惠子覺得有點累,於是,睡了個午覺;她打算下午五點到餐吧,那時再做清潔也來得及。她迷迷糊糊地睡到兩點,醒來後,她用遙控器打開電視,剛好看到那檔新聞節目。曾主持搜索通緝犯節目的主持人,居然也主持這檔節目。他首先對一位知名女歌手的出軌醜聞,添油加醋地惡炒了一番。接著,話題一轉:“接下來是有關友竹智惠子的消息,她因殺人罪,正被全國通緝。現在,該案有了新進展。”本躺在床上的智惠子,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正襟危坐地注視著電視畫麵。“在我主持的其他節目快結束的時候,一名整形外科醫生,提供了重要情報,稱友竹智惠子在他所在的醫院,曾經接受過整形手術。”溝通後,屏幕上並排顯示出兩張智惠子的照片——警察提供的通緝照片,和整形外科醫院提供的,她接受手術前的照片。智惠子全身都在發抖。-個四十多歲、穿白大褂的胖男人出現在屏冪上,是那家夥,那個庸醫。“我深感自責。我為友竹智惠子做了整形手術,妨礙了搜査進行。所以,為了彌補過失,我宣布:如果有人能提供有助於逮捕友竹智惠子的情報,將獲得賞金五百萬日元。歡迎知情者舉報。”說著,他神情誠懇地鞠了一躬。在醫院提供的那張照片中,智惠子留著和現在相似的發型,雖給人的整體感覺不一樣。但如果仔細對比,就會發現,兩者之間還是有許多相似之處——鼻子、嘴巴、眉毛。再結合前檔節目中播放過的電話錄音,就算有人認在“裕子”餐吧工作的女招待,就是友竹智惠子,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今天去“裕子”餐吧,會不會太危險呢?……不,還是要去店裡,看看老板娘的情況。她是一個老實人,如果對自己生疑,一定會在態度上表現出來。要是她沒有識破自己的身份,那自己接著乾下去就好了。但要是識破了,該怎麼辦呢?……智惠子苦想了很久,也沒找到答案。還要等一段時間,才到下午五點,她決定提前去店裡。四點剛過,儘管尚未進入梅雨季節,天空卻密雲低垂,空氣中飽含著水汽,讓人覺得雨季近了。天氣預報說,明天自西向東有一場降雨。“裕子”餐吧就在離車站不遠的小巷裡,平日午後,基本沒什麼人經過。智惠子一般五點開門,然後打掃衛生,但今天不知何故,店門已經開了,拔掉電源的招牌上,搭著一塊綠色墊子。智惠子走進店內,發現老板娘和一名中年男人正隔著吧台,神情嚴肅地商量著什麼。男人背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覺察有人進屋後,他轉過了頭。是那個男人——她同宮下去金字塔遊玩時,在山頂遇到的那對夫婦中的丈夫。看見智惠子,他張開了嘴,目光四下遊移。老板娘則開始用抹布擦吧台,動作極不自然。“哎呀,你今天來得真早。”老板娘緊張兮兮地說。電視開著,放的是智惠子剛才看的那檔節目。老板娘穿著輕便的牛仔褲和T恤衫子,也沒怎麼化妝。“我有點不放心,所以就來了。”智惠子說。“不放心?……”“老板娘交給我的魚糕和奶酪,我忘放進冰箱了。現在都壞了吧?”“啊,是這件事啊。”老板娘假惺惺地笑道。“上次真不好意思。”智惠子看著中年男人,熱情地招呼道。“啊啊……沒事。”男人慌張地說,伸手去拿麵前的杯子。他的手在顫抖,水截到吧台上。這一幕在電視中經常出現,但智惠子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初子喝水不?外麵很熱吧?……”老板娘指著男人左側的位子,“就坐在立花先生旁邊吧。”“嗯,謝謝。”智惠子依言落座。老板娘打開冰箱,將塑料瓶中的水倒進杯子,遞到智惠子麵前。感覺跟平常不大一樣。指紋?他們是想取我的指紋嗎?……智惠子可不笨。在逃亡的過程中,她學會了一些反偵察的能力。即使不是從逃犯角度考慮,單以普通人的眼光來看,老板娘的舉動也不合常理。智惠子在池袋做過女招待,結婚後又賣過保險,她的職業,造就了她對客人的敏銳觀察力。立花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板娘遞過來的杯子。他是在等待智惠子將杯子拿起來吧。這時候拒絕,勢必惹來懷疑,智惠子隻好朝杯子伸出手。杯子裡麵是冷水,杯子外側附有水滴。這不利於指紋采集,反倒對智惠子有利。他們出神地盯著智惠子的手。智惠子假裝沒有看見,徑直拿起杯子,一口喝完,然後朝洗碗池走去。“初子,不用洗。就放在那兒吧,我來洗好了。”“哎?這樣啊。”智惠子將杯子放進洗碗池。“唔,我回去了,下次再來。”立花站起身,朝老板娘揮了揮手。他們心照不宣地交換了視線,智惠子全看在了眼裡。“歡迎晚上再來。”智惠子努力擠出笑容說。“啊,有空一定來。”立花避開她的視線,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店門。“這位先生是怎麼了?這麼慌張?……”為了試探老板娘,智惠子故意這麼問道。“立花先生是個‘妻管嚴’,在老婆麵前抬不起頭來。”“他老婆不讓他來這兒?”“嗯,就是。”說話間,已經五點了。智惠子開始做開店前的準備。她發現那個杯子,不知何時不見了。“我出去買點東西。”老板娘提著袋子出了門。“我幫您去買吧。”智惠子說。老板娘搖頭道:“沒事沒事。都是些雜活兒。我六點就回來,店裡就先交給你打理了。”說著,老板娘就走了。智惠子確認老板娘繞過了轉角,立刻關上店門,步行五分鐘回到公寓。她將衣服和裝現金的袋子塞進手提箱。她要從莊原埤跑,這時候隻能選擇JR,坐下午六點開往三次的列車,然後,在那裡換車前往廣島,九點應該就能到達廣島。接下來,是去岡山還是博多呢?不過莊原站是一個很小的地方站,警察應該會第一時間猜到,她逃往了那裡,所以去火車站相當危險。她也可以先到車站,再乘出租車飛馳到廣島,或者去福山。她身上的錢足夠支付車費。錢不在這危急關頭花,更待何時?總之先去車站吧。拿定主意她打開門,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肩。智惠子“啊”地尖叫了一聲。“嗨!——彆出聲。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宮下智明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外。“他應該也知道我是友竹智惠子了吧。”智惠子心種暗忖道。“你要做什麼?”“這話我也想問你。”“我有急事要出去。”“去哪兒?”“車站。”“不行,那兒很危險。”宮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啊……好痛。放開我!”智惠子奮力掙脫宮下,朝車站跑去。不然她又能去哪兒呢?走路去車站隻需五分鐘,跑去的話更快,這個時候,車站外應該停了好幾輛出租車。空氣黏糊糊的,站著也汗流如注。智惠子儘挑小路走,手中的手提箱沉甸甸的。她來到能看見車站的地方,才發現出租車停靠處,竟然沒有一輛車,車站前站著兩名穿西裝的男人,她立刻意識到他們是刑警。她隻好就地折返,往“裕子”餐吧的方向走去。“如果剛才老板娘沒有去報案,隻是去買東西的話,那她回來之後,看到我不在,一定會很困擾吧。哎呀,我在想什麼呢!”事情才沒有那麼簡單呢。回到可以看見“裕子”餐吧的地方,她發現本已關閉的店門又打開了,一個穿灰西裝的男人,正背對她站在門前。她嗅出此人身上散發著與車站的那兩個男人一樣的味道。男人轉過身,視線捕捉到智惠子。智惠子的腳就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樣,雖然想轉身逃跑,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但諷剌的是,當男人發出聲音時,她的身體重又活絡起來。“你站住!……”男人連忙大聲喝道。智惠子一百八十度轉身,沿小巷逃跑。她很想扔掉手提箱,但卻做不到。裡麵裝了兩百萬日元現金啊。可如果被抓住,這筆錢又有什麼意義呢?“叫你站住!”她聽見背後男人的怒吼。她隻有逃。逃到哪兒去呢?她完全沒有頭緒。突然,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金字塔。藏進日本金字塔所在的葦嶽山,再伺機逃跑。但這隻是異想天開。躲進葦嶽山,她很可能死了都沒人知道。王陵(據說葦嶽山的金字塔,是神武天皇的陵墓,這話當然很不靠譜。)中的逃亡者——這名頭她實在不敢當。那座金字塔本身就很靠不住,逃到那裡,真的是窮途末路了。我在想什麼呢?智惠子一泄氣,腦子裡就一片空白。10廣島縣莊原市,“裕子”卡拉OK餐吧。“這麼老遠趕來,你辛苦了。初子一定很恨我吧。啊……初子是那孩子在這兒用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更適合她。”“你同她共事了三年半,在你眼中,友竹智惠子是什麼樣的人呢?”“她是個特彆好的孩子。她從東京跑到我們這個地方來,我就知道她宵定遇到了什麼事,但我並沒有過問太多,我自己的過去也見不得人……”“你不覺得她是罪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臉上有傷,我還以為是被誰打了呢。但我從未想過,她會是殺人犯。”“看到搜尋通緝犯的特彆節目後,你馬上就認出是她來了麼?”“聽見電話錄音時,我就知道了。畢竟共事了三年多,那笑聲太熟悉了,僅憑通緝照片還認不出來。我當下就起了疑心,再仔細看看那孩子的臉,跟照片真的有不少地方相似,我就更加驚訝了。”“還有彆的什麼人察覺到嗎?”“吧台上放著一個小電視,當時看電視的,隻有我和宮下先生。初子好像也在附近。”“宮下智明先生也看出來了?”“不清楚。但他同初子似乎正在交往。”“你沒有給電視台打電話嗎?”“當時還在營業,如果立刻打電話,肯定會打草驚蛇的,而且,我也不能百分之百地斷定,初子就是通緝犯。”“節目結束之後,仍然可以聯係電視台。”“要是弄錯了,會給初子平添困擾的。並且,如果她知道,我在懷疑她,關係說不定就會鬨僵了。”“那你後來決定報警,是為了得到賞金?”“喂!喂!喂!……話彆說得這麼難聽嘛。我猶豫了好多天,後來見電視上,又有人出了賞金,這時,一個人到我這兒來,說初子可能就是節目中的那個女人。我當即表示否定。”“那個人能肯定?”“那個人不是常客,隻是偶爾來我這兒坐坐。但他見過初子,所以他就想了起來。話說回來,常客反倒不容易察覺,因為在節目播出的時候,常客都到我這兒來喝酒了,沒有人看到節目……”“原來如此。所以你們決定報警?”“我不方便出麵,於是讓他去報警,嚴謹起見,我決定提取初子的指紋,並說服那個人相信,隻有將指紋交給警察比對,確認是本人之後,才能拿得到賞金。但就在這時候,初子來了。我們都慌了,因為她那天來得比平常早。”“那你們提取到指紋沒有?”“我倒了一杯水讓她喝。也許手法太拙劣,被她識破了吧。後來,我們把杯子交給警察。因為上麵有水滴,提取不到清晰的指紋,但警察還是釆取了行動。”“即便如此,仍舊晚了一步。”“我不知道她是從哪條路逃跑的,但她確實逃走了。有傳言說,她跑到金字塔去了,警察也搜了山,但初子還是從這座城市消失了。遺憾的是,在外人看來,我是因為貪戀賞金,才出賣了那孩子。要是能再見到她,我真想對她說句對不起……我並不想害她,但我不去做,彆人也會那麼做,我是沒有辦法呀。結果她逃掉了,賞金也泡了湯。這也好。我至今都不相信那孩子會殺人的,我猜絕對是哪兒搞錯了。她身世那麼可憐,卻又在那麼努力地生活下去。我想,其中必定有冤情。”“裕子”餐吧的老板娘一邊歎息,一邊喝著兌水的威士忌。“你最後想對她說點什麼?”“初子,我希望你能成功逃脫。十五年很長,但我希望你能熬出來。這真是我的真心話。”11智惠子在逃亡。她將手中的手提箱扛到肩上,愈發感覺沉重,仿佛逃亡的歲月,都塞在裡麵一樣。但丟掉箱子的話,我就會被逮住——不對,我帶著這個累贅,照樣會被警察逮住。既然結果都一樣,那還不如繼續帶著箱子逃。智惠子喘不過氣來了,但她絕不能停步。疲勞一點點加劇,腳步越來越沉,躲避追捕的強烈願望,驅使著她在棲身近四年的莊原左突右奔。逃離“裕子”餐吧後,智惠子自認為擺脫了追蹤者,但總是感覺有人就在身後,並且,那人正一步步地逼近。沉重的腳步,淩亂的呼吸。“我就要被抓住了。我的逃亡大戲,今天即將落幕。謝謝你們,這六年多裡幫過我的人。本來還要再逃亡八年半,但現在我就要被警察抓住了——唔,或許是被洋司。”早知如此,還不如去金字塔算了。智惠子腦子裡開始冒出,各種不著邊際的想法。她在城裡轉來轉去,卻總是回到原地。她知道,自己再不能這麼沒頭蒼姆似的跑下去了。轉過下一道彎,她來到一個熟悉的地點。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警察剛才還在她家門口,現在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是進房間搜查了麼?不,看不見燈光,裡麵應該沒有人。她已經筋疲力竭,兩條腿就像被灌了鉛一樣。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公寓走去。今晚就住那兒吧,最後住上一晚,明天一大早就離開這裡。剛邁出一步,她忽然察覺背後有人。“彆去。有警察埋伏。”一個男人一邊說,一邊將她往後一拽,“跟我來。”不是警察。那就是洋司吧。絕望感牢牢擭住了智惠子。與其被洋司抓住,還不如向警察自首。她正要尖叫,男人的大手卻捂住了她的嘴巴。“想都彆想,我不會束手就擒的!”她用力咬住了男人的手。“哎喲!”男人發出一聲呻吟,隨後,智惠子的腹部挨了一記重擊,她暈了過去。清醒後,智惠子發現自己處在黑暗之中。她似乎正躺在車的後排座位上。上半身壓在墊子上,雙腿像蝦一樣,不自然地彎曲著。車行駛在柏油路上,轉彎過大時,在離心慣性的作用下,她的頭被甩向車門一側。她想伸伸腿,腹部卻一陣劇痛,她忍不住慘叫起來。“啊,你醒啦?”是宮下智明的聲音,“對不起,我下手重了。但如果不那樣做,你是不會聽我的話的。”“這是哪兒?”智惠子手撐著座椅,爬起來,“你要帶我去哪兒?”“這下你確定我不是警察了吧?”宮下平靜地說。“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想對我做什麼?”智惠子不知道宮下的意圖,“是要把我綁架到什麼地方去,還是直接拖進山裡殺了埋掉?”“我要送你走。”“去金字塔?”“怎麼這麼問?”“你不是要找個地方埋了我吧?”“彆說傻話了。我們正在前往福山。”智惠子的大腦一片混亂:混蛋,宮下為什麼要送我去福山呢?“我不願看你落入警察之手。我想儘量幫你逃走。”“從福山逃走?”“到時你可以自由選擇,乘新乾線去任何地方。如果走在高速公路,三個多小時就能到大阪。但現在路上安裝了監控攝像。會把我們拍下來,反而很危險。”宮下熱情洋溢地說道。智惠子已經決定相信他了:“希望沒給宮下先生惹麻煩。你這樣幫我,會被當成協助我逃跑的共犯的。”“我不會有事。將你送到福山後,我立即回來,就不會被發現。”“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身份的?”智惠子惴惴不安地問。“看電視節目時。不過,我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電視節目讓你最終確信了?”“可以這麼說。我覺得,老板娘那時候,也發現了你的秘密。”“我也給老板娘惹麻煩了。”“我想,如果沒有五百萬日元的賞金,老板娘是不會向警察出賣你的。”“我在店裡,偶然遇到了我們在金字塔見到的那個人。”“立花先生?”“對。他們倆正在商量什麼事。”“所以說,就算老板娘不做,立花先生也會報警的。我想,老板娘也是被逼無奈。”汽車在山道上行駛,時速隻有六十公裡左右,宮下維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避免引人注意。車在路邊停過一次,智惠子從後排移到副駕駛座上。晚上九點多,車駛入福山市內。智惠子不知道這個時間段,新乾線的運行狀況,於是決定,搭乘最早到的一班列車。“我隻能送你到這裡,以後怎麼辦,就靠你自己了。”宮下抓住智惠子的手,將她整個人都拉了過來,“我相信你。即使你殺了人,也肯定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被丈夫虐待,我很同情你。”那是飽含愛意的擁抱。“我不會辯解。但我逃亡是有理由的,我不能原諒丈夫洋司,我不想讓那個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明白。但請你不要再殺他。”“就算我現在想也做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光是顧著逃亡,都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再也不能幫到你什麼,隻能祈禱你能成功逃脫。”“時效到期時,我已經四十三歲,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媽了。”十五年逃亡生涯結束後,女兒二十三歲,說不定有自己的小孩了,那樣我就不隻是大媽,而且是老奶奶了。“怎麼了?”宮下在昏暗的車中驚異地問。“沒有,隻是想到了一些事,所以,情不自禁笑出來了。”“你的笑容真美,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容顏。”智惠子探過身子,在宮下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謝謝。我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我得走了。”“有緣再見。”“就像電影中的分彆場景一樣。再見。”智惠子打開門,在福山站前的轉盤處下了車。車站裡並不冷清。山陽本線的普通電車還在運行,智惠子看到不少上班族模樣的男女,以及參加俱樂部活動後,回家的髙中生。智惠子若無其事地觀察著福山站內的情況,沒有發現像警察一般模樣的人。即使有穿便裝的刑警埋伏,她也看得出來。畢竟已經逃亡六年了,她的直覺被磨礪得相當敏銳,幾乎成了動物的一種防禦本能。智惠子看到了新乾線的發車時刻表。下行列車中,有晚九點四十一分發車、開往廣島的“回聲657號”;也有晚十點三分發車、開往博多的“光895號”;之後發車的三趙列車,都開往廣島。乘下行列車去廣島相當危險。那就去博多?停靠的站點有廣島、小郡、小倉。抵達博多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一分,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另外,上行的列車有兩班,分彆是九點十三分發車和十點十六分發車,都是前往新大阪的。停靠站點有岡山、姬路、新神戶。抵達新大阪的時間,分彆是十點二十二分和十一點二十五分。十一點十三分還有一班車,但卻隻到岡山。在福山站待得越久越危險,必須儘快乘新乾線離開。若乘下行列車去廣島的話,警察肯定會在廣島站,等她自投羅網。經行廣島的新乾線,被檢查的可能性當然也很高。這樣,就隻能乘上行列車。最早的一班九點十三分發車,前往新大阪。智惠子一看手表,就在七分鐘後。她快步走到自動售票機前,想買從福山到新大阪的自由席特快車票。但忙中出錯,如按到了旁邊的“新神戶”的鍵。由於沒時間退票了,她隻好將錯就錯。穿過檢票口,登上新乾線月台,這時開往新大阪的“光394號”剛好進站。月台上隻有零零星星的乘客,她沒有發現像警察的人。就在快要發車的時候,她來到二號車廂門前,裝作與人道彆的樣子,但在廣播通知即將發車、車門馬上關閉的時候,她跳上了車。確認列車開動之後,智惠子走進二號車廂,乘客稀稀落落的,她坐到靠窗的E席上。直到抵達下一站岡山的時候,智惠子的緊張才得以緩解。在岡山站,下車和上車的乘客人數差不多,也沒有警察模樣的人上車。沒問題的,她總算逃掉了。這時,車內售貨員推著小貨車過來,智惠子要了一杯熱咖啡。聞到咖啡香味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午飯過後,粒米未進,於是又要了一個三明治。她沒有什麼食欲,隻是借著咖啡,將三明治衝下了肚。胃裡容納了該容納的東西後,美惠子總算恢複了平靜。她將買錯車票,也看成是反複無常的老天的某種旨意,讓她不要去大阪,而改為神戶。這或許也不錯。沒有固定目的地的旅行。她的旅行還要持續八年之久。晚十點零九分,列車抵達新神戶。她覺得應當儘可能遠離新乾線,於是決定乘坐出租車,前往神戶的商業街。她在三宮站前下車,換乘另…輛出租車,請司機介紹一家性價比髙的旅館。可笑的是,她最後被載到了的新神戶站附近的一家商務旅館。12“宮下先生,有警察找過你嗎?”宮下智明坐在“裕子”餐吧吧台前的座位上,緊張地喝著咖啡。“嗯,來過我住的房子。”“不是去你的店裡?”“我的父母住在點心店的二樓,我住在另一幢房子裡,相隔有一段距離。”“你是怎麼回答警察的?”“警察問了我同智惠子之間的關係。立花先生肯定把在金字塔附近,見過我們的事說出來了。我告訴警察,我同她是客人和女招待的關係,我們之所以去金字塔,隻是因為她偶爾提過,想去那裡看看,我便答應了。我否認了我們之間,有更深入的關係,更不是什麼男女朋友。”“恕我冒昧,你同她是戀人關係嗎?”“唔……當然不是。我並不討厭她,但頂多是逢場作戲而已。”“她逃跑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不記得了。多半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哦……不記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警察都問了你什麼問題?”“剛才已經說過了,問我同她是什麼關係,還問我,知不知道她去什麼地方了。他們沒有問我當時在哪兒。這是自然的,我又不是罪犯。”“你認為她會去哪兒呢?”“我老實交代了,同她去過金字塔的事,所以,我說她有可能藏到了山上。警察相信了我的話,然後回去了。”“你認為,友竹智惠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覺得她會是殺人凶手嗎?”“這個嘛……我跟她不熟,說不清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沒有那麼壞。看到電視上在通緝她,我當時嚇了一大跳呢。”13“你這人可真愛打聽,居然找我調查友竹智惠子。”橋元美容整形醫院院長橋元英樹,坐在椅子上傲慢地說。“請問,你為什麼要懸賞捉拿她呢?”“為什麼?……是醫生的良心,驅使我這麼做的,因為我為她做的整容手術,給警察的搜查,帶來了極大的阻力,我深感自責。”“原來是你給她整了容?”“是的。雖然我並不知情,但客觀上,還是幫助了她逃跑。”“真的隻是這個原因?”“為什麼這麼問?”“隻要顧客付錢,就算是罪犯,你也可以為其做手術。你並非有意幫她逃跑,應該不用承擔責任,無需為此難以釋懷的。”“但我就是感覺自己有罪。我是個從不說假話的人,出了那件事,我不能原諒自己。”“你在她臉上留下了傷啊?”“畢竟是整形手術,當然會用手術刀切割肌膚。”“為什麼手術後沒有拍照片?”“關於這點,我己經向警察做了說明。我曾提醒過她,消腫之後,希望她來複診,但她是逃犯,肯定不會再來,所以,我隻有她手術前的照片。”“五百萬日元的賞金,是不是太高了?”“以醫生的良心而論,一點也不高。”橋元院長不快地吸了口洋煙。“你給她動手術的時候,你還不是院長吧?”“當時我父親是院長,我是副院長。現在,我已經從父親手中,繼承了醫院。”“你父親對這五百萬日元的賞金,有何看法?”“他沒說什麼。我是院長,所有事項都由我決斷。”“這樣做,難道不是為了掩飾手術失敗的事實嗎?”橋元漲得滿臉通紅:“喂,你怎麼說話的!……我在百忙之中,抽空來見你,你居然懷疑我?……快給我走!……”“手術的時候,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少血口噴人!滾!不準你再來了!……我沒空見你!”橋元站起身,揚長而去,用力摔上院長室的大門。14“安岡警官,你知道莊原的事情吧?”“嗯,太可惜了。那麼多人圍捕智惠子,結果還是讓她逃了,警察威信掃地。我後來聽說了這件事,氣得肚子都炸了。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沒資格指責人家。”安岡吐著煙圈苦笑道。“在青森,你也照樣沒能抓住她。”“你一指頭戳到我的傷症了。確實如此,但當時我們隻有兩個人。這聽上去是不是像在給自己找借口?”“你有沒有想過她就在莊原?”“這怎麼說得準?……我隻是猜測,她可能在關西。”“友竹智惠子離開莊原之後,你認為她會去什麼地方?”“一般來說,她最可能去廣島,然後從那裡乘坐新乾線,至於向西還是向東,我傾向於向東。鑒於狹山附近,最近發生了一連串古怪的案件,我甚至認為,她會直接返回東京。”“是那件流竄犯連續傷人案?”“不錯。友竹智惠子的東西,就落在受害者身旁。怪吧?”“你認為那些都是友竹智惠子乾的?”“是她乾的?……她為什麼要返回逃亡的起始地、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呢?……這說不通啊。我認為,應該是有人想栽贓給智惠子,要不然,就是以犯罪為樂的愉快犯所為。”“那凶手是誰?有沒有被抓住?……”“我怎麼知道?……我是一名退休刑警,無法得知搜查的詳細內情啊。”“可是,正是因為你退休了,才可以不受約束,自由行動。”“可以這麼說。我作為一名退休刑警、一名市民,經常出現在現場附近,但是,我有一個老毛病——其實是舊傷的後遺症……”“哦……是什麼後遺症?”“就像健忘症一樣。在某些時候,我的記憶就會喪失。這種情況,經常出現。我現在就有點……”“安岡刑警,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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