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一年,執掌朝政二十年的嚴嵩嚴世蕃父子倒台。但出於種種複雜曖昧的政治關係,嘉靖帝倒嚴而不倒嚴嵩,“賜嵩致仕,年賞祿米一百石”,嚴世蕃等嚴黨的核心人物也僅論罪流放,多數嚴黨官員依然在位,奢靡貪墨搜刮之風“無稍遏減”。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災情頻發,國庫益空,賦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階高拱張居正策動禦史再度上疏,該年五月嘉靖帝雖誅殺嚴世蕃等,天下不齒嘉靖已甚。是年七月,海瑞調任北京戶部主事。嚴嵩題寫的那塊“六必居”大匾依然高掛在這家三開間大門臉醬菜鋪正中的門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輝!匾牌下卻門庭冷落,一條門市繁華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來往的人走到這家醬菜鋪門前卻都避道而行,無數匆匆的目光對那塊匾側目而視。有密旨,嘉靖不讓這塊匾取下,他到底要看天下人如何議論自己!這天上午,載著海瑞一家上任的轎篷馬車來了。車轅前坐著執鞭的車夫。因是暑天,車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車轅前,頭戴鬥笠,身穿葛麻長衫,較三年前,胡須花白了些,兩眼還是那般犀利有神,在鬥笠下敏銳地望見了“六必居”那塊牌匾。“停車。”海瑞突然喊道。車夫拉住了韁繩,馬車在六必居對麵街邊一間茶館門前停下了。海瑞跳下了馬車,定定地望向對麵的六必居。“是到了嗎?”竹車簾擋住的轎篷內傳來了海母的問聲。海瑞對車簾內答道:“回母親,還沒到,兒子想在這裡先買些醬菜,到家後給母親和媳婦下粥。”“去吧。”海母在車簾內說道。“請幫我家人買一壺涼茶。”海瑞從身上掏出兩枚銅錢遞給那車夫。“老爺,您老要去哪裡?”那車夫接過銅錢有些吃驚地問道。“去六必居。”海瑞答著已向“六必居”門前走去。那車夫手捧兩枚銅錢驚在那裡。立刻,便有好些過往行人驚詫的目光也同時望向了海瑞。海瑞走到“六必居”門前停住了,抬頭望著那塊牌匾。過往行人更驚異了,目光雖望著他,腳步卻更加快了。“六必居”對麵茶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前,立刻也有幾雙鷹一樣的眼投向了牌匾下海瑞的背影。這幾個人雖然穿著便服長衫,但坐在正中那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宮中的提刑司太監,打橫坐著的兩人寬肩長腿冷麵冷眼,也能看出是錦衣衛的人!捧著兩枚銅錢的車夫這時已然看見了茶館裡的這三個人,哪裡還敢進去買茶,兩隻腳像被釘子釘住了,站在車邊,動也不敢動。最尷尬的是“六必居”店鋪內的掌櫃和夥計,非常奇怪,也都隻望著門口這個客官,既不招呼他進來買東西,也不趕他走,隻是茫然地望著。海瑞的目光從那塊牌匾上移下來了,四周掃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這家店鋪眼下所處的困境,取下了鬥笠負手拿在背後,一個人徐步踱進了店門。對麵茶館門口那張桌前那個提刑司太監和兩個錦衣衛立刻站了起來,走出茶館,向對麵的“六必居”走去。那車夫這才敢動彈了,將手裡的馬杆往車轅前一插,將兩枚銅錢也放回到車轅前的板子上,挪著步慢慢離開馬車,走了幾步便打起飛腳,一個人竟跑了。過往的行人都不過往了,從東往西的折回東麵,從西往東的折回西麵,偏又不願離去,遠遠地站著,等著看一場茶餘飯後好在人前繪聲繪色擺弄的故事。海瑞進了店,走到了櫃台前,又慢慢掃視了一眼那一壇壇一缸缸陳列在店內的盛器。幾個夥計竟然還是懶洋洋地坐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起來招呼他。海瑞站著的櫃台裡邊就坐著那個趙姓的老板,這時淡淡地望著海瑞:“客官要買醬菜?”海瑞:“一個老人,一個病人,要買些醬菜下粥。掌櫃,什麼醬菜合適?”“什麼醬菜都合適。”趙姓老板依然坐著淡淡地答道。海瑞敏銳地感覺到坐在櫃台其他地方的夥計們都把目光望向了他背後的門口,哈著腰站起來了欠了一下身子,立刻又坐下了。“六必居”的門口,那個太監和兩個錦衣衛冷冷地出現在門邊。那提刑司太監向兩個錦衣衛示了個眼色,兩個錦衣衛留在了門邊,那太監悄悄走了進去,在店內左側一張方桌前坐了下來。一個夥計連忙提起一把瓷壺拿著一隻杯子從側麵的櫃門趨了過去,給那太監倒了一杯茶,將瓷壺留在桌上,又悄悄退回到櫃台裡。海瑞不露聲色,從身上掏出十枚銅錢放到櫃台上:“買十個錢的醬菜。”那趙姓老板站起了,從裡麵的貨櫃隔欄上,拿開一個罩子,在一疊曬乾的荷葉上抽出一片大荷葉,貼在一個素白的大瓷碗裡,端著,揭開一個壇蓋,用一個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醬菜潷乾了醬汁倒進荷葉,又揭開一個壇蓋舀出一勺醬菜潷乾醬汁倒進荷葉。如是,舀了滿滿一荷葉心的醬菜放到櫃台上,然後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葉,將碗裡那一荷葉醬菜提出來放到另一片大荷葉上,飛快地包好了,從櫃台下一把撕成條的棕葉裡抽出三條,在醬菜荷葉包上一橫一豎一斜繞了一個六合同心結,一紮,提起來遞給海瑞:“客官,走好了。”海瑞依然站在那裡沒動:“聽說貴店的醬菜原來比肉還貴,現在十個銅錢竟能買這麼多?”那趙姓老板望了他一眼:“客官是給病人買的,小店願意多給些。請拿走吧。”海瑞不再問了,提起那一荷葉包醬菜轉了身,不出門,竟徑直走到那張方桌前,在那太監對麵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趕了半天路。掌櫃,有杯子也請給我一隻。”櫃台後的夥計哪個敢動,都望向了趙姓老板。那趙姓老板把目光望向了坐在那裡的那個提刑司太監。那提刑司太監一直在假裝著不看海瑞,這時卻看到了趙姓老板的目光,立刻遞給他一個眼色,示意他給水。趙姓老板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從櫃台裡拿起一隻杯子,推開櫃台門走到了方桌邊,替海瑞倒了一杯水:“客官,請喝。喝了就走吧。”說完便轉身。“掌櫃。”海瑞叫住了那個趙姓老板。那老板隻好又停住了腳。海瑞:“我聽說了一件事,想要向你討教。”那趙姓老板隻好慢慢轉了身,望著海瑞。海瑞吐字十分清晰地問道:“聽說貴店原來叫‘六心居’,為什麼要改叫‘六必居’?”趙姓老板的臉色立刻變了。對坐那個提刑司太監望著彆處的臉立刻轉了過來,兩眼透著冷光盯住了海瑞。門口的兩個錦衣衛也轉了身,望向方桌這邊。其他的夥計都把目光慌忙移望向彆處,或望向地麵。海瑞依然是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態,緊望著那趙姓老板,等他回答。趙姓老板立刻折回櫃台,從櫃台上掃起那十枚銅錢走回到方桌前:“客官,這是你的錢,還你。這包醬菜小店不賣了,你走吧。”說著將銅錢放在海瑞桌前,便去拿方桌上那包醬菜。“這是什麼規矩!”海瑞按住了那個老板伸過來的手推了開去,“我付了錢,你交了貨,憑什麼不賣了?”趙姓老板僵在那裡飛快地望了一眼那個提刑司太監,又望向海瑞:“客官既是買東西,買了就請走。你我素不相識,給、給我添什麼亂?”海瑞:“我頭一次進京,問些風俗掌故而已,什麼叫添亂?”那趙姓老板急了:“客官,這是天子腳下,你一個外鄉人,最好不要在這裡惹事。”“錯了。”海瑞站了起來,“我從不惹事,隻管自己該管的事。比方說貴店,這麼好的東西卻無人敢買,我便得幫你管管。”“誰說我的東西沒人敢買了?”那老板更急了,又飛快地望了那提刑司太監一眼,“客官不買就走,不要耽誤我做生意。”“那就算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做生意無關。”海瑞乾脆亮出了來意,“在外省我就聽人說,貴店原來叫做‘六心居’,生意一直很好。自從改成了‘六必居’,就沒人敢來買東西了。掌櫃,你為什麼要把‘心’字改成‘必’字!”那趙姓老板和櫃台後所有的夥計臉都白了,誰敢接他這個言,全將目光望向了一直陰陰地看著海瑞的那個提刑司太監,和門口躍躍欲進的兩個錦衣衛。海瑞渾然不顧,徐徐說道:“一路來我又聽了一些浮言,你在‘心’字裡麵加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生意自然不好了。掌櫃的怎麼看?”那個提刑司太監倏地站了起來。兩個錦衣衛也大步走了進來,站在海瑞麵前。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站在那裡的趙姓老板懵了,坐在櫃台裡的夥計全懵了。那個提刑司太監緊盯著海瑞:“說,說下去。”海瑞竟像沒有看見這三個人,又坐了下去,依然對著那趙姓老板:“其實,把‘心’字改成‘必’字,這原意未必不好。隻是無人把為什麼要這樣改說清楚,因此浮言四起。掌櫃,有紙筆請給我拿來,我替你把這個‘必’字做個注腳,正人心而靖浮言!你的生意便自然會好起來。”那趙姓老板已經僵在那裡,哪裡敢動。那個提刑司太監望向趙姓老板:“取紙筆,讓他寫。”趙姓老板慢慢望向了櫃台裡一個夥計:“取、取紙筆……”因隨時記賬,紙筆都是現成的,那個夥計從櫃台上捧著紙筆墨硯,兩腿打著哆嗦,從櫃門裡一直望著錦衣衛挪了過來,將東西放在方桌上,又慌忙走了回去。“寫吧。”那個提刑司太監望向海瑞。海瑞拿起了筆,在硯台裡探了探,又轉臉問那趙姓老板:“聽人說,貴店的醬菜頗有講究,一是講究產地,二是講究時令,三是講究瓜菜,四是講究甜醬,五是講究盛器,六是講究水泉。是否如此?”那趙姓老板這時雖仍在驚懼之中,但聽他如此精到地說出了自己店中醬菜的六般好處,不禁心中一陣感動,卻又不敢接言,便又望向那兩個錦衣衛。“回他的話。”那個提刑司太監望著他。“是。”那趙姓老板便答了這個字,既是回了那太監的話,也是回了海瑞剛才的問話,便不再開口。“既是這樣我就給你寫了。”海瑞說著,蘸飽了墨便在那紙上寫了起來。兩個錦衣衛鷹一樣的目光盯向了紙上次第出現的字。那趙姓老板忍不住也悄悄望向了紙上次第出現的字。那提刑司太監眼睛一亮,兩個錦衣衛也眼睛一亮!三人雖然都不是讀書人,因經常審問詔獄,都識字,那些逮拿詔獄問罪的科甲官員的供狀沒有少看。這時見這個人寫出如此一手好字,竟是平時都不常見到的,不禁都露出了有些驚詫的目光,三個人都碰了一下眼神:此人有些來頭!最後一個字寫完了,海瑞擱下了筆,抬起頭望向了趙姓老板,同時用餘光稍帶望向那三個人:“如何?”那提刑司太監聲調有了些分寸:“你念一遍。”海瑞站了起來,大聲念道:“產地必真,時令必合,瓜菜必鮮,甜醬必醇,盛器必潔,水泉必香!這才是將六心居改為六必居之真義!掌櫃,將我寫的這‘六必’另做一塊牌匾,掛起來。你的生意要再不好,找我就是。”說完,拎起桌上那一荷葉包醬菜,拿起鬥笠,便向門外走去。提刑司那太監立刻給一個錦衣衛飛去一個眼色。“站了。”一個錦衣衛立刻用手搭在了海瑞的肩上,“也不留下姓名去向,叫人家到哪兒找你去?”海瑞站在那裡:“到戶部來找我。”“戶部的?”那個錦衣衛望向了身邊的提刑司太監。那提刑司太監:“戶部什麼官?”海瑞提高了聲調:“戶部主事海瑞。”說完抬起手將那隻搭在肩上的手掌推了下去,又向門邊走去。“慢著!”那提刑司太監喊住了他,“既是戶部的主事,那就跟我們到戶部去驗明了身份。”海瑞又站住了:“可以。我正要去戶部報到。幾位不嫌麻煩,先跟我將家人安頓好,然後一起去。”兩個錦衣衛又望向了提刑司那太監。那提刑司太監:“跟著吧。”海瑞在前,兩個錦衣衛緊跟在身後,走出了店門。趙姓老板終於緩過神來,目光望向了方桌上墨跡未乾的那“六個必”!櫃台後的夥計們都站起了,踮著腳尖全望向方桌上墨跡未乾的那“六個必”!那提刑司太監背對著他們卻還沒出門,這時突然轉過身來,對那趙姓老板:“再拿張紙。”“拿張紙!拿張紙!”趙姓老板慌忙招呼櫃台後原來那個夥計。那個夥計慌忙又拿起一張空白的紙奔了出來。那提刑司太監從夥計手裡抄過那張紙輕輕貼在海瑞寫的那幅字上,卷了,拿起來才又走出門去。那趙姓老板一屁股坐在方桌邊的板凳上。櫃台後的夥計們都奔出來了:“老板,你老沒事吧?”那趙姓老板喃喃地說道:“收拾鋪蓋,大家夥兒各奔前程吧……”這邊海瑞拎著那一荷葉包醬菜走向停靠在路邊的馬車,卻隻見那根長長的馬鞭豎插在車轅前,那車夫已跑得不見蹤影!往四周一看,遠遠地躲著好些人,都望向自己這邊。“車夫也不見了。”海瑞走到馬車前望著跟在身後的兩個錦衣衛,“錢糧胡同怎麼走,煩二位引下路吧。”兩個錦衣衛沒有接他的言,在等著那提刑司太監。車簾內傳來了海母的聲音:“乾什麼去這麼久,車夫也走了?”海瑞連忙對著車簾回道:“回母親,多買了幾樣醬菜耽誤了時辰。車夫突然有些急事走了,另請了幾個人帶我們去住處。”“知道了。”海母在車簾內說了一句,不再吭聲。那提刑司太監握著那卷紙走過來了,對那兩個錦衣衛吩咐道:“你們跟他走,先送到住處,再跟他去戶部。”一個錦衣衛:“公公呢?”那提刑司太監:“我這就回宮,得把這個通天的東西呈給陳公公。”說到這裡他望著不遠處拉長了聲音:“來呀!”那邊有一個人牽著一匹馬候著,聽到這既高且尖的一聲,慌忙牽著馬小跑了過來。那提刑司太監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兩腿一夾,向前門外大街方向馳去。海瑞也不會趕車,這時自己已走到馬頭邊,拽住了韁繩:“錢糧胡同,二位前麵引路吧。”已知他是戶部的官員,甫進京卻敢做這般捅天的事,兩個錦衣衛雖然非究他不可,但已然感覺到此人有些來頭。二人交換了一個目光,都客氣了些:“走吧。”這便出現了奇異的場景,一條如此熱鬨繁華的大街,人群遠遠避讓,路麵前頭都空了下來,隻海瑞牽著馬拉著馬車,一邊一個錦衣衛向街的那頭走去。明朝的北京九門以裡行轎走馬規製極嚴,尤其是通衢大街,非有品級的官員不能乘四抬以上的轎,除了步軍統領衙門和巡街禦史巡行街道,有馬也不能騎,隻能牽著走。像前門外大街這樣的地方,敢於馳馬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遞,那便是極有來頭的要害人物了。剛才那個提刑司太監馳馬而去便已嚇得好些人紛紛避讓。這時,就在那太監馳去的方向,也就是海瑞那輛馬車背後的方向,街麵上又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剛剛因避讓而躲閃現在準備湧過來的人群又閃開了,讓出一條道,隻見三騎馬一路小跑著向這邊奔了過來。三騎馬小跑著越來越近,三個人也都穿著便服,來頭顯然也不小。“鬨大發了!十三爺也來了!”六必居對麵那個茶館裡有個茶客望著小跑過去的三騎馬脫口叫道。“哪個?哪個是十三爺?”另一茶客連忙問道。那個茶客走到門邊一指,許多茶客都擁到門邊齊看。那個茶客:“最前邊那位,就是萬歲爺欽封的第十三太保爺。一準也是抓那個人來了。”眾人驚詫間,那三騎馬已經追到了海瑞的那輛馬車邊,放慢了步子。“十三爺!”跟著海瑞的一個錦衣衛連忙行禮,“先停下。”又叫海瑞停了馬車。“十三爺安好!”跟著海瑞的另一個錦衣衛趕著行禮。那十三爺勒著馬韁,緊問道:“是不是剛才在‘六必居’的那個戶部主事老爺?”“是。”一個錦衣衛連忙答道,“這麼快十三爺就知道了?”那十三爺的目光立刻向戴著鬥笠的海瑞望去,雖看不見麵容,身影還是熟的,立刻翻身下馬,注目望去:“真是恩公!”說著當街便跪了下去。他這突然一跪,把那兩個錦衣衛驚住了。跟著他來的另兩個錦衣衛也有些意外。按禮製,鎮撫司的錦衣衛隻能上跪皇上,下跪司禮監和鎮撫司的長官,其他各品官員見了也隻是舉手行禮,一概不跪。幾個錦衣衛見自己上司竟對這個戶部的小官下跪,又口稱“恩公”,自是私跪,與職分無關,幾個人便不能跟著下跪,隻好側了身子低著頭站在一邊。海瑞望著跪在身前的齊大柱——十三爺,眼神裡也頗是感慨,但很快便恬淡了:“快起來。這裡不是行禮處。”齊大柱激動地站了起來:“太夫人夫人呢,還有小姐呢,都在車上嗎?”“是誰呀?汝賢,怎麼又停下了?”海母在車簾內問話了。“太夫人!是兒子齊大柱接你老來了!”齊大柱聽見了海母的聲音,連忙走向車簾。車簾掀開了一角,露出了海母滿頭白發的臉。“兒子大柱給你老磕頭。”齊大柱說著退了一步又要跪下去。“說了不是行禮處。”海瑞揮手止住了齊大柱,連忙過去撩著車簾,扶著將要出來的母親的手臂,“母親,是大柱。”“大柱啊?”海母兩眼向齊大柱望去。齊大柱一步便跨了過去,伸出那雙大手攙著海母:“太夫人,是我。聽說恩公和太夫人你們這幾天到,兒子已給太夫人租了一所院子,地都洗乾淨了,然後這兩天便一直在東便門碼頭等著。誰知你們走了陸路。”海母笑了:“難得你這樣掛牽著我們。媳婦呢?”齊大柱:“在家等著呢。聽說太夫人和夫人來北京,也是好幾晚睡不著覺了。”“母親。”海瑞望著母親,“大柱現在是鎮撫司的官員,專為皇上當差的,我們不能耽擱他的公事。讓他先走。”海母從兒子的話裡和眼神中明白了些意思:“我明白。讓他走吧。”說著便放下了車簾。海瑞望向齊大柱:“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往後你在鎮撫司當你的差,不要來找我,找我,我也不會見你。”齊大柱被他說得懵了:“恩公……”“我不是誰的恩公。”海瑞的臉更肅穆了,“你走吧。二位,我們走。”說著便去牽了馬韁,拉著馬車向前走去。那兩個錦衣衛有些為難了,望著馬車又要跟去,又不知如何跟十三爺說。齊大柱剛才是匆忙間聽說六必居被錦衣衛帶走了一個戶部官員,便猜想可能正是自己在等的海瑞,卻不明白為了何事,這時緊盯向那兩個錦衣衛:“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們小題大做的?”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有些尷尬,其中一個低聲稟道:“回十三爺,這位老爺在六必居說了些犯忌諱的話,還寫了一幅犯忌諱的字,提刑司黃公公叫我們先把他送回家,然後送到戶部去等候處置。”齊大柱這才失驚了:“一幅什麼字?黃公公呢?”另一個錦衣衛:“是給皇上改的那個‘必’字另作了一番說法。說什麼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黃公公已經拿著那幅字送司禮監陳公公那裡去了。”“糟了!”齊大柱跺了一下腳,“黃公公走了多久了,騎馬了嗎?”一個錦衣衛:“騎了馬,要追也追不上了。”齊大柱好一陣急想:“你們還是跟著去,把海老爺好好送到家,不要去戶部。”兩個錦衣衛:“知道了。”二人連忙轉身向那輛馬車追去。“回鎮撫司!”齊大柱跨上自己的馬向西邊前門方向馳去。兩個錦衣衛連忙跟著上了馬,追著馳去。遠處,許多躲著觀瞧的人都擁了出來。正是夏練三伏的天,北鎮撫司這天正好是七爺當值,光著膀子露出一身鐵疙瘩般的肌腱,頂著太陽正將一根粗竹竿串著的兩隻偌大的大石鎖扛在肩上,一隻腳提起,一隻腳金雞獨立,在那裡練“馬樁功”。齊大柱滿頭大汗從院門進來了,也不好打斷他練功,在他身邊站住了,默默地等著。朱七雙掌撐起竹竿,單腿依然未動,隻是換了個肩,問道:“什麼事?”“師傅,弟子遇到難事了。”齊大柱說得顯著焦心。朱七依然扛著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嗎?”齊大柱:“那倒沒有。”“沒死人急什麼?”朱七扛著石鎖換了一條腿。齊大柱:“這件事說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個‘必’字上做了文章。”朱七怔了一下,兩腿落了地,雙掌將竹竿撐起拋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齊大柱:“什麼文章?是口說的還是墨吃紙?”“落了墨了。已經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陳洪陳公公那裡去了。”齊大柱說得很急,“師傅,寫這個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朱七:“哪個恩公?”齊大柱:“海老爺海瑞。”“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嗎?”朱七的麵容也凝肅了。齊大柱:“殺了嚴世蕃以後內閣調了一批人進京,海老爺也調了戶部主事。”朱七知道事情嚴重了:“都寫了些什麼,知道嗎?”齊大柱:“說是給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說法。”朱七默在那裡想了起來。“師傅。”齊大柱著急地望著朱七,“您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陳公公,將這件事壓下來?”“糊塗。”朱七兩眼閃著光,“通天的事,誰敢壓?再說陳公公正巴不得有這個事呢。”齊大柱:“那皇上見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擔罪了。”“不要再說什麼恩公!”朱七的聲色嚴厲了起來,“在這裡當差隻有皇上沒有什麼恩公!”齊大柱低下了頭。朱七緩和了些語氣:“知道他為什麼要寫這個字嗎?”齊大柱:“弟子當時不在,下麵的人聽到,海老爺說寫這幾句話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朱七凝神望著前方仔細想了起來。齊大柱更急了,滿臉的汗流了下來。朱七倏地轉望向他:“聽明白了。這個海瑞是裕王爺舉薦的人,跟你一點關係沒有。你隻去做一件事,趕快把這事去告訴徐閣老,然後回到這裡待著,不許再去見他。拿衣服給我。”齊大柱立刻走到屋簷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雙手展開。朱七後伸兩臂穿了內衣,齊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長衫展開,讓他穿上。“走吧。”朱七自己係著腰帶一邊向院門走去。“師傅去哪裡?”齊大柱緊跟在他的背後。“還能去哪裡?事情捅到了陳洪那裡,當然隻有去見老祖宗了!”朱七說著已經跨出了院門。有明一代,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貧,得了天下,給官員定的俸祿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貧寒中了科舉進了官場,僅靠俸祿,實難以給付各項開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動用車轎馬匹都是衙署供應。當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領俸祿不過數十兩白銀,倘遇國庫拮據,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銀抵發俸祿。長安米貴,宅居車轎長隨皆需自備,養家更是艱難。海瑞在福建南平當了幾年教諭,在浙江淳安江西興國當了幾年知縣,“素絲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發生巨大變化時,突然接到奉調進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車馬費有限,乘不起船,隻得走陸路,靠幾十裡一所驛站按七品官調任的等級賴以有食有宿,隔站換車。從興國動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給前一年調任北京都察院禦史的王用汲寫了書信,請他代為物色一所小宅院,並言明月租銅錢不得超過五吊。這便有些難為了王用汲,就算在遠離六部的靠東北城邊找一所簡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動了個腦子,準備跟房東簽兩份契約,一份上寫明實數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貼補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須自己跟房東簽的,寫著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給付。就這樣找的這所居宅,也隻有一進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蕩蕩,家具動用全無,且門窗破舊,內牆剝落。花了好些時日,王用汲自己掏錢請來了泥瓦木工,直到這天早上才算搶著修補完了。“人快到了,那裡不要釘了。”王用汲對兩個尚在敲釘窗頁的泥木工說著,又對北麵正屋裡喊道,“還有裡麵的,都趕緊收拾器具,你們走吧。”那兩個泥木工還是釘完了最後一扇窗,屋裡也走出了幾個泥木工,一個為頭的走到王用汲麵前行了個禮:“王老爺,那我們就走了。”“把剩下的工錢付給他們。”王用汲對站在院門外張望的一個長隨說道。那長隨走了進來,從衣襟裡掏出五吊銅錢遞給那個為頭的。為頭的:“謝王老爺賞。”帶著那群泥木工提著家夥走出了院門。王用汲又對那長隨吩咐道:“叫外麵的人把剩下的東西都搬進來!還有,趕快將北屋正房的地洗了!”“是。”那長隨連忙吩咐院門外的幾個傭工,“立刻將剩下的動用家什搬進來!將北屋正房的地洗乾淨!”立刻有幾個傭工抬著籮筐將裝著的鍋碗瓢盆搬進東麵的廚房,另兩個傭工將最後一張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幾把椅子搬進了北屋的正房,又連忙奔出來,走到院子右側的一口井台邊放下軲轆上的桶打水。這所宅院的房東是個中年長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邊,見王用汲自己掏錢將宅院修飾半新,這時滿臉堆笑:“托王老爺的福,小人這處祖屋跟著沾光,總算修了一遍。”“用兩隻桶兩個人洗。快點!”王用汲催著那一個取水一個提桶的傭工。兩個傭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著水桶奔進北麵正屋。“多餘的話都不用說了。”王用汲這才轉對那中年長衫,接著從身上掏出一份契約,“等一下海老爺到了,你按這份房租契約跟他再簽一份。”那中年長衫人:“王老爺,房租契約昨日您老不就跟小人簽了嗎?”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簽的,你不要跟海老爺說。今日你跟海老爺把這份簽了。”那中年長衫疑惑地接過那份契約,立刻變了臉色:“王老爺,說好了是八吊銅錢的月租,這上麵怎麼寫成五吊銅錢?”王用汲:“我這位同僚是個清官,家裡也沒有底子,每月八吊銅錢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隻能出五吊銅錢。”“說好了八吊。五吊銅錢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還沒說完那個房東便急了。“聽我說完。”王用汲端嚴了麵容,“八吊還是八吊,每月他給你五吊,我再給你三吊。”“慢著,讓小人想想。”那房東睜著眼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爺是說,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們簽的八吊付錢,海老爺明裡給小人付五吊,王老爺您再暗中給海老爺每月貼付三吊?”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許讓海老爺知道。還有,這些家具動用也說是你原來就有的。今後海老爺另搬了宅子,這些東西就都留給你。”“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爺的吩咐辦。”那房東又眉花眼笑了。“老爺,有輛馬車來了,像是海老爺一家。”那個長隨在院門外隔著門向王用汲稟道。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門,一眼便望見了那輛徐徐輾來的馬車,也望見了戴著鬥笠、穿著葛布長衫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過去。海瑞當然也看到了快步迎來的王用汲,連忙取下鬥笠,也快步向他迎去。王用汲笑著,海瑞也笑著,兩個人迎麵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一時無語。“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說,我如今當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兩套絲綢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裝嚴肅地說道。“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王用汲說著,幾步搶到輾近的馬車邊。海母已掀開車簾,王用汲見海妻麵色蒼白地靠在車內,便一手攙著海母走進院門一麵大聲吩咐,“車內有病人,快抬把椅子來!”“沒有這個禮。”海母轉對攙著她另一邊的海瑞,“汝賢,你自己把媳婦背到屋裡去吧。”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親道:“是。”“不用了!”隨著這一聲,兩個錦衣衛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馬,一個在車前,一個在車後,愣生生地連人帶馬車從院門抬了進來。院子裡的人都看傻了!兩個錦衣衛抬著馬車站在院子裡,氣定神閒,前麵那一個望著海瑞問道:“放在哪裡?”海瑞:“請抬到西屋門邊吧。”兩個錦衣衛毫不費力地將馬車連人又抬到了西廂房門邊輕輕放了下來,拍了拍手走到院門外,一邊一個站在那裡。王用汲扶著海母已在北屋窗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才注意到了這兩個人,走近海瑞,低聲問道:“什麼人?”海瑞淡淡答道:“錦衣衛的。”王用汲一怔:“剛進京,怎麼惹上他們了?”“書信裡就跟你說了,總會惹上他們的。遲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那房東看到這兩個人便已十分緊張,這時在一旁聽到了他們倆的對話,立刻變了臉色,懵在那裡。王用汲找的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麵當南三間房,正中一間客廳,客廳東麵一扇門通海母臥房,西麵一扇門通的那間房既可供海瑞做書房,也能讓他時常夜臥於此,照料母親。最難得是院子裡西邊有一株槐樹,甚是茂盛,夏季濃蔭半院,一張小桌幾把竹椅,吃飯納涼兩得其便;院子東邊靠廚房不遠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於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王用汲雇來的那幾個搬東西的傭工早已一哄而散了。午飯是王用汲那個長隨叫的外賣,這時也吃了。那長隨從正屋客廳收拾了碗筷端著走了出來折向東麵的廚房。海瑞安排了母親在自己臥房裡歇了,這時和王用汲從客廳正門走了出來,第一眼便看到院門大開卻空蕩蕩的,兩個錦衣衛已經不見了人,第二眼卻看見從廚房裡走出了那個中年長衫房東,苦著臉偏裝著笑向兩人走來。“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王用汲:“一直忙著忘記引見,這就是房東。正好,跟海老爺把契約簽了。”說著便陪著海瑞向槐蔭下小桌前走去,兩人坐了下來。那房東也跟了過去,卻不坐。王用汲抬頭望向他:“要簽契約,也請坐吧。”那房東好彆扭,先望了一眼院門,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聲音壓得好低:“稟兩位老爺,沒走呢,都在胡同裡站著。”海瑞和王用汲對視了一眼,接著都望向那房東。那房東以為二人沒聽明白,便做了個抬車的手勢,又伸出兩根指頭:“那二位,胡同裡待著呢。”“這不乾你的事。”王用汲打斷了他,“跟海老爺簽約吧。”那房東又飛快地瞟了一眼院門,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壓著嗓子:“兩位老爺開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爺那時就在北京城生計,從來安守本分,巡檢老爺的衙門都沒去過,請兩位老爺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他雖然說得七繞八拐,海王二人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對望了一眼。王用汲沉下了臉:“你這話什麼意思?誰讓你一家不平安了?”那房東還跪在那裡:“老爺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請老爺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願將老爺這幾日修補小人這所院子的錢補給老爺。”王用汲急了:“什麼話!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剛搬進來就叫搬走的!”那房東哪裡肯簽,還是賴跪在那裡。海瑞反倒有些為難了:“既尚未簽約,你不肯租給我,我當然隻好搬出去。可一個老人一個病人剛剛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哪天都不搬。”王用汲無奈隻好攤牌了,“剛峰兄放心,他的約我在昨日就簽了。租期一年。你們隻管住。”說到這裡又望向那個房東,“那份假約也不用簽了,你立刻走。”那房東要哭的樣子:“王老爺海老爺,你們都是吃皇上俸祿的,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頭百姓,惹不起這個禍。”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一向性情溫和的王用汲也動了氣:“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門外那二位請來,你跟他們說去。”說著便站了起來。“彆,彆價!”那房東彈簧般站了起來,“小人走,這就走。”說著便向院門外走去,恰在此時槐樹上的一隻知了突然叫了,那房東又嚇了一跳,如喪考妣地走出了院門。王用汲也坐下了,低著頭默在那裡。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這時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這時他還陪自己坐在這裡之不易,便也沉默著。頭上槐樹的枝杆間知了叫得更響了,院子裡卻更靜了。王用汲那個長隨從廚房門口提著一壺茶兩個杯子走過來了,替兩位老爺倒好了茶,將瓷壺放在小桌上。“去院外等我,把院門帶上。”王用汲沒有抬頭。“是。”那長隨也走出了院門,把兩扇門從外麵反手關上了。“國事難,家事亦難。”王用汲端起了茶杯望向海瑞。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舉,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海瑞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你替我用的錢,我反正也還不起,也不說謝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來就存心惹禍。國家病成這樣,官員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國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為。朝廷既然把我們都調進了京,同赴時艱吧。”“汗顏。”王用汲也望向了海瑞,“我調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參與了一些辦案,也上了幾道疏,說句自責的話,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剛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劑對症的藥。一石驚天,總算把宮裡到各部衙門這潭死水攪起了波瀾。”“沒有那麼大的用。”海瑞揮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說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沒人敢說了,遑論其他。這幾年在興國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艱難又都收效甚微,就因為朝綱不正官場全無是非。”王用汲:“國事要乾,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剛峰兄,不是我說你,在興國這三年,你對不起這個家。小侄女遇難的時候你要是在身邊她或許有救,嫂夫人也不至於夭折了胎兒自己也病成這樣。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責備的是。”海瑞聲音低沉但十分誠懇。“進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極陽光極樂觀的人,這時有意一掃各人心中沉悶的陰霾,“有個好消息沒來得及告訴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李先生進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一個月前進的京!”王用汲顯出了“故知”的快意,“明裡是來給裕王爺看病,心底裡還牽掛著想進宮救皇上的命。但願徐閣老和呂公公能讓皇上受諫,了了李太醫這一點忠心,也不枉裕王爺請他來的一片孝心。”“身在江湖,心存魏闋。知李太醫的人不多。”海瑞也感歎起來,“記得在浙江時我跟你說過,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醫是我海瑞的難及之友。”“李太醫當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揮了下手,“估計你寫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鬨騰幾天。過了這幾天李太醫自然會來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給嫂夫人診脈。”聽他說到這裡,海瑞肅穆了,望著他低聲說道:“潤蓮兄,我說句心裡話,你聽真了。要是沒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寫。不準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詔獄去。真那樣,家人還得拜托給你。”王用汲被他說得也肅穆了:“第一我答應你,第二應該不至於此。我畢竟比你早一年來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對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寫的那幅字雖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會不明白。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藥對了症,便壞不到哪裡去。”這時海妻在西間臥房咳了起來,開始聲音還不大,接著便咳得厲害了,還帶著喘不過氣來的聲音。海瑞立刻站了起來。“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來。海瑞慌忙向西間臥房奔去。王用汲不好進去,站在那裡,卻看到北麵正屋的客廳門口海母也出來了,便連忙走了過去:“太夫人。”海母:“王大人,隻怕得煩你請個大夫來。”王用汲扶著海母向院子西邊走過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謹身殿精舍,這時一向坐著嘉靖的蒲團空著,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徐階坐的便是當年嚴嵩那個繡墩,擺在嘉靖的躺椅邊,膝上放著一大摞公文,靜靜地望著微閉著雙眼、眼圈發黑、額上滿是汗珠的皇上。嘉靖病了!神壇邊的金盆裡鎮著好大一塊方冰,然後是一金盆的冰水,呂芳正拿著一塊雪白的帶絨棉布麵巾浸泡了,絞乾,疊成一條,捧在左掌裡,右手又拿起一塊乾的雪絨麵巾,悄悄走了過來,先用乾麵巾輕輕拭了嘉靖臉上的汗,然後將冰巾敷在嘉靖的額上。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嚴嵩致仕回籍,徐階接任了內閣首輔,將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門深藏的積弊理了一遍,這才發現國事已經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糜爛。從那時候起,徐階和高拱張居正等人便開始拆東牆補西牆,更把好些原來被嚴黨瞞著的事一點點透露給了嘉靖。嘉靖便覺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藥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爛枝枯的幾件大事同時發作了:北邊陸防和東南海防軍費都嚴重不足,蒙古俺答飄忽突襲,遼東好些部落也開始挑起戰釁;東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廣東大舉掠城滅地;兩京以及好些省份許多官員的俸祿積欠日久已經怨聲載道,在陝西甚至發生了韓王府一百五十多個宗室官員索要多年積欠,圍攻巡撫衙門鼓噪毆打巡撫布政使燒毀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賦稅以解國庫虧空,貪吏又從中加碼盤剝,以致近在北京城邊順天府的宛平大興都出現了百姓不堪重賦紛紛棄家逃生的慘景,有全裡無一人丁者。五月,徐階等策動禦史林潤等人上疏再劾嚴世蕃羅龍文及其餘黨,嘉靖一怒殺了嚴世蕃等人,逮拿罷免了一批嚴黨,抄沒家財。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連自己都瞞不住了,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卻依然聽從方士之言,反時令而行之,也不打開窗戶通風,還是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隻打坐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平時能一坐幾個時辰,這時最多隻坐兩刻便要躺下,躺下還流汗。國事蜩螗如此,徐階每日在內閣處理完政務,儘量還趕到這裡,守著嘉靖,想方設法讓嘉靖批準或默許他與高拱等人補救時弊的一些奏陳。尤其這一個月,要將抄沒嚴黨的家財逐一理清,補救國庫的巨額虧空。今天就是前來奏陳這件大事的日子,本應下晌才來,突然接到了齊大柱報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來到了玉熙宮精舍,捧著一大摞公文擇要陳奏,再和呂芳配合著將海瑞捅的那個婁子儘力彌縫了,以免牽涉到裕王。呂芳將那條冰巾敷上去後,嘉靖的煩熱舒緩了些,眉目還是鎖閉著,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亂石鋪階,卻已無平時那份從容:“無非是東邊起火,西邊刮風,天塌不下來。隻要是煩心的事,儘管說,朕喜歡聽。”這自然是反話,呂芳不禁悄悄向徐階遞過來一個眼色。“是。”徐階這時已經練就了一眉目的春風一麵孔的秋水,儘管嘉靖閉著眼睛,他還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後拿起公文上那張綱目,用那帶著吳音的官話煦煦說了起來:“啟奏聖上,抄沒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等一乾貪吏家財的單子戶部都算出來了,一共有黃金三十七萬餘兩,白銀六百四十餘萬兩,其餘古貨珍玩折價也有近三百萬兩。”嘉靖的兩眼倏地睜開了:“說下去。”徐階:“是。內閣召集各部商議了一下,奏請給兵部撥款三百六十萬兩,其中一百六十萬兩給俞大猷戚繼光部充作閩廣抗倭軍需,二百萬兩撥給薊遼總督充作北邊的防務軍需。”“準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這兩個字,又閉上了眼。徐階將兩張票擬遞給呂芳,呂芳接了過來走到禦案前,站在那裡開始批紅。徐階接著奏道:“好些省份積欠官員俸祿,尤甚者如山西、陝西、北直隸、河南、雲南、貴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請撥給二百七十萬兩先把這些省份的欠俸發了。”嘉靖不吭聲了。呂芳那隻紅筆便停在那裡,也不過來接徐階的這紙票擬。“分吧。”嘉靖好久才說道,“還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祿,都說出來,把這點錢都分完了了事。”徐階:“回聖上,其他省份,還有兩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議了,從其他口子想辦法慢慢補還。”嘉靖臉色好看了些:“那就你們說了算,將剛才說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祿補發了。”“不敢。臣等遵旨。”徐階作如是答,輕輕抽出那張票擬遞給呂芳。呂芳批這紙票擬時,那支紅筆便有意寫得特彆慢,好像特彆沉重。“換塊冰巾。”嘉靖果然睜開了眼,望著呂芳突然說道。呂芳的紅由於批得很慢,這時尚未寫完,連忙擱了筆,在銅盆裡洗了手,去金盆裡絞了另一條麵巾,走過去替嘉靖換下了額上的那條麵巾。嘉靖又閉上了眼:“為軍的分了錢,為官的也分了錢,該給朕的百姓分錢了吧?”“皇上如天之仁!”徐階連忙頌聖,“今年數江西災情最重,三月發桃花汛四府州縣都遭了大水,入夏以來七個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請免了這些地方今年的賦稅,另請朝廷撥款在他省買糧三百萬石賑濟……”說到這裡徐階停了下來。“說完!”嘉靖手一揮。“是。”徐階接著奏道,“去年下半年以來,有些地方加重了百姓的賦稅,譬如順天府的宛平大興兩縣,去年一年征的賦稅竟是往年的三倍,天子腳下,百姓逃亡,十室九空。”說到這裡徐階動了情,掏出袖中的絲巾印了印眼眶:“戶部奏請撥二百萬銀子還給加了賦稅幾個省的百姓,其中順天府就要撥六十萬兩,讓流亡在外的百姓好回鄉耕種。”“不用說了!”嘉靖拿開了額上的冰巾扔在一邊,“順天府和宛平大興兩個縣令都拿了沒有!”徐階:“回聖上,已革職,正在審訊。”嘉靖:“先把他們的家也抄了,還百姓的錢!”“是。隻是抄了他們的家也是杯水車薪。這二百萬其實也不夠退還多征的賦稅,安定人心而已。”徐階答著,還是將那幾紙奏請撥款的票擬抽了出來。呂芳惘惘地望著嘉靖,沒有立刻去拿徐階手中的票擬。“朕都舍得,你還裝什麼樣子?”嘉靖陰望著他,“撥吧,都撥了。無非是朕住的地方破一些,宮裡的人都穿著舊衣服上街討飯去!”呂芳不得不接言了,望向徐階:“徐閣老,皇上的萬壽宮才修了不到一半,宮裡十萬張嘴也都等著吃飯呢。這筆錢內閣沒有算進來?”徐階站起了:“再苦也不能苦君父。臣等都議好了,剩下的二百多萬都上呈宮裡,一部分修萬壽宮,其餘的供宮裡各項開支。”嘉靖閉上了眼,這時當然不會直接說叫呂芳批紅的話。徐階和呂芳隻好靜候在那裡,精舍裡突然沉寂了。“百姓們常說的一句話,破財消災。”嘉靖知道這一筆好不容易抄沒來的財物用在這些地方,內閣已經是儘了心了,卻依然心臆難平,“朕把這些錢都分了,上天也應該讓朕的病好了。呂芳,都批了紅吧。”徐階立刻在他身邊跪下了,呂芳這時哪能去批紅,也連忙跟著跪下了。徐階:“仁君天壽!可聖上也得將息龍體,以慰天下蒼生之念!”呂芳:“奴才讚成徐閣老的話,天佑主子,主子也還得珍惜仙體。”“你們真以為朕病了?”嘉靖突然又翻了臉,“朕會病嗎?”徐階和呂芳自他生病這一段時光以來,都被他這種近乎狂悖的折磨弄得有些疲了,這時隻好跪在那裡深低著頭,不敢接言。嘉靖不再逼問他們,自己竟撐著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主子!”呂芳慌忙爬起,要去扶他。嘉靖揮手甩開了他,腳步飄浮,還是強撐著自己走到蒲團前坐了下來,盤上了腿。呂芳悄然緊站在他的身後,隨時做好扶他的準備。徐階這時也爬了起來,站在嘉靖的身側,緊張地望著他,準備萬一他要倒下也去幫著扶駕。“人有病,天知否?”嘉靖沒有倒,閉著眼又怪誕地喃喃說了這麼一句,便開始運功練氣,這一練,額上的汗反而涔涔而下,臉色也立時難看起來。“皇上、主子!”徐階和呂芳都跟著變了臉色,二人同時呼喚著便過去攙他。“丹藥!”嘉靖執拗地坐在那裡,從牙縫中迸出這兩個字。“還是叫太醫吧!”徐階急喊道。呂芳一時也沒了主意,便想喚宮外的當值太監。“你、你們想朕死嗎……丹藥!”嘉靖說這句話時大汗淋漓的臉已經發黑了。“攙住了!”呂芳急鬆開了手,讓徐階一個人攙著嘉靖,自己奔到神壇邊揭開金盒拿出一顆鮮紅的丹藥,端了那杯蓋碗奔了過來,“主子,丹藥來了!”嘉靖費勁張開了嘴,呂芳將丹藥送進他的嘴裡,一手扶著他的後頸,一手將碗裡的水喂他喝下。嘉靖掙紮著用這口水咽下了丹藥,接著便將身子上引,是想伸直腰。徐階連忙使勁幫著他往上扶。嘉靖又開始運氣,這丹藥竟有如此神效,也就稍許時間,他見了精神,臉上的汗也慢慢收了,麵容也透出了紅色,卻是那種血液上湧的紅!徐階和呂芳雖暫時鬆了口氣,麵憂更重了。“徐階。”嘉靖這時的聲調又平和了。“臣在。”徐階答得甚是沉重。嘉靖:“你適才說什麼來著,想叫太醫院那些人來給朕瞧病?”徐階動了感情:“皇上聖明。”說完這句眼眶濕了。嘉靖轉望向呂芳:“呂芳,你也有這個意思?”“主子!”呂芳比徐階對嘉靖的感情自然更深些,這時也再不顧嘉靖是否震怒,聲音有些哽咽,“隻要吃五穀,就是大羅天仙也難免生病。奴才和徐閣老是一樣的心思,鬥膽請主子恩準太醫給主子瞧瞧。如太醫院那些人不行,便另訪外省高明的大夫來給主子瞧瞧。”嘉靖望了望呂芳,又望了望徐階:“你們都過來些。”這一聲喚得好是溫情。“臣、奴才在。”徐階和呂芳都慌忙揩了眼,靠了近去。嘉靖輕聲地說道:“朕今年虛歲六十了,修了這麼些年,六十是一關。過了這關,不定就能長生不老。太醫院那些庸醫幫不了朕,誰也幫不了朕,知道嗎?”這就是徐階和嚴嵩之不同處,雖一樣身居宰輔,畢竟儒學正宗,對嘉靖這句話沒有表示讚同,隻低頭以沉默對之。呂芳身份不同,心裡好一陣難受,卻隻得答道:“奴才明白。”“明白就好。”嘉靖仍然輕聲地,卻突然轉了話題,“裕王的病怎麼樣了?你們請了哪個神醫進京來給他看了?”呂芳望向了徐階。“皇上聖明。”徐階答道,“是原來在太醫院當過差的那個李時珍進京了。裕王爺吃了他開的幾劑藥,病情已見好轉。”“給裕王看病的人進京了,給朕看病的人也進京了吧?”嘉靖服了丹藥又有了底氣,眼神又犀利了,“那個在六必居給朕開丹方的人是誰!”這件事終於提出來了,徐階和呂芳互相都不再看對方,默在那裡。嘉靖斜了一眼徐階:“該下午奏對的事,徐閣老巴巴地在上午趕來奏對,不就為了看那個人給朕開的丹方嗎?呂芳,把陳洪呈來的那幅字拿給他看吧。”呂芳隻得走到裝奏疏的壁櫃邊,從裡麵拿出了陳洪送來的那卷字,遞給了徐階。徐階展開凝神地看了起來。“徐閣老。”嘉靖叫他。徐階:“臣在。”嘉靖:“君臣佐使,這副丹方開得如何?”徐階慢慢抬起了頭:“回聖上,臣愚鈍,看不出這幅字有什麼君臣佐使。”“是看不出還是不願說?”嘉靖聲音尖利了,“你巴巴地趕來,不就為了給這個人說話,給裕王說話嗎?”這就是伺候這位皇上的極難處:極敏銳!極多疑!極猜忌!又極不留餘地!這話如何回答?徐階隻能低頭不語。“還有呂芳。”嘉靖的目光又犀向了呂芳,“朱七上晌找你說什麼來了?”“回主子的話。朱七上晌來正是給奴才稟報這件事。”呂芳任何時候都如實回話。“鎮撫司提刑司都歸陳洪管,報了陳洪還不夠,還要來找你?”嘉靖的話越來越尖利,“既找了你,你怎麼看?”呂芳:“主子聖明。這不過是外地新上任的一個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在六必居胡謅的幾句話。朱七來找奴才,也是擔心主子這一向仙體違和,想讓奴才先給主子奏明了,以免主子動了真氣傷了仙體。”嘉靖:“朕問你怎麼看?”呂芳:“回主子,這幾句話奴才也看了,並沒有犯十分要緊的忌諱,更和裕王爺沒有半點關係。”“跟裕王沒有半點關係?”嘉靖一聲冷笑,“這個人在哪個衙門任職,姓什名誰?”呂芳:“回主子,好像叫海瑞。”嘉靖的目光倏地盯向了他,附帶又掃了徐階一眼:“好像叫海瑞?官員裡有幾個叫海瑞的?”呂芳:“主子聖明。這個海瑞應該就是從興國知縣任上調來的那個海瑞。”嘉靖:“那不就是朕的兒子推舉的那個海瑞?還說跟裕王無關!”呂芳隻得跪下了,徐階也跟著又跪下了。呂芳磕了個頭:“奴才哪裡敢欺瞞主子,這個海瑞是今天早上進的京,路過六必居就寫了這幾句話,裕王爺都閉門養病一個月了,哪裡會知道?”嘉靖臉色平和了些:“那你們說,他明知‘六必居’的‘必’字是朕叫嚴嵩改的,為什麼要去題這幾句話?”徐階這就不得不回話了:“臣今天就把他叫到內閣,叫他明白回話。”嘉靖:“朕現在要你們明白回話。他為什麼要在朕改的這個字上做這樣的文章!”呂芳剛才既解釋了徐階並不知道這件事,徐階便隻得沉默了,等呂芳回話。呂芳緊張地想著,其實是早就想好的話:“主子,奴才想不透徹。可奴才也向朱七問過,這個海瑞題這幾句話時自己說,他寫這幾句話是為了什麼‘正人心而靖浮言’。”“想替朕靖浮言?”嘉靖望著呂芳,又盯向徐階,“看起來外麵對朕的浮言還真不少!”徐階必須答話了:“皇上聖明。文王製易,周公製禮,彼時天下皆有浮言。當時皇上讓嚴嵩題寫六必居,也是為了我大明天下之安定。愚民焉知聖心!今年五月嚴世蕃等伏誅,嚴嵩題寫的匾額還掛在那裡,有些浮言自是難免。臣以為海瑞題寫這幾句話,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這番奏對誠懇而且得體,嘉靖慢慢有些接受了,但心中的猜忌依然未去:“一個舉人出身的戶部主事,那麼多言官不來靖這個浮言,他倒來靖這個浮言。這個人本事倒大!”徐階無法回答,又低下頭去。嘉靖知道為了避嫌呂芳也不會答這句話,便又點名:“呂芳,徐階看樣子是不會明白回話了,你回朕這句話。”“回主子,一個六品的小官能有什麼本事,難得他有這個心。”呂芳豁出來要說實話了。“什麼心!”嘉靖逼問。呂芳:“替主子說話的心。”嘉靖又倒著目光看呂芳了:“是他在替朕說話,還是你在替他說話,或是替朕的兒子說話?”呂芳抬起了頭,滿眼淒然:“主子,凡是真心替主子想的,奴才就認定他至少有點良心。這個海瑞寫的這幾句話確乎能替主子起些正人心的作用,隻不過膽子忒大了些。不像有些人,今天上一道疏,明天上一道疏,隻為了博個忠名。”嘉靖的目光慢慢順了過來,臉色依然陰沉:“我大明朝有膽子的不少,有良心的不多。至於這個海瑞到底安的什麼心,是不是良心,朕不知道,也許裕王知道。他既是裕王用的人,你們就把他寫的這幾句話送給裕王,讓裕王親自抄一遍,落上款,再刻塊匾,送到六必居去掛上。看看還會有些什麼浮言!”說到這裡他將手裡那卷紙提了起來。呂芳雙手去接那張紙。“不用你去,叫陳洪進來。”嘉靖喝開了他。呂芳縮回了手,這才知道陳洪早就候在殿外了,隻好走到精舍門口:“主子有旨,陳洪來了嗎?”陳洪欠著身子幽靈般從大殿外走了進來,走到精舍門口跪下了:“回主子萬歲爺的話,奴才陳洪候旨。”嘉靖:“跪在門口乾什麼?這裡你就進不得!”陳洪磕了個頭,站起來依然低著頭小媳婦似的走了進來。呂芳和徐階都低著頭不看他,也不看嘉靖。嘉靖:“三件事:先把那個海瑞寫的這幅字送給裕王叫他抄了,落他的款刻塊匾送到六必居去掛上。”“是。”陳洪低聲答著,挪步走了過來,雙手接過那卷紙。嘉靖:“然後到鎮撫司去,告訴那些奴才,提刑司鎮撫司都歸你管,有事隻能向你稟報。再有誰越過你向彆人告狀的,你知道該怎麼辦。”“是。”陳洪這一聲故意答得既慢且低。“答響亮些。”嘉靖有意逼他。“是!”陳洪有理由答得響亮了。嘉靖:“還有件事你明白,朕就不說了。”“是。”陳洪這一聲答得不高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