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子時不到一個時辰了,時光飛逝得如此之快,裕王早坐不住了,在書房裡來回走著。徐階和張居正也坐不住了,都站在椅子前,眼望著開著的書房門。“回了!”終於門外傳來了當值太監一聲呼聲。裕王立刻站住了,望向書房門。徐階和張居正的眼也凝固在書房門口。馮保氣喘籲籲地出現在書房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框大口喘氣。“見到呂公公沒有?”裕王急問。馮保喘著氣,手順著門框軟跪了下來:“奴、奴才等得好苦……”“到底見到沒有?”裕王更急了。馮保:“一、一直到酉時,呂公公才肯見了奴才。說是陳洪搶先下了手,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叫到西苑了。過了十五,十六的子時就要拿人……”裕王的臉白了,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愣在那裡。“到底抓誰,呂公公說了沒有?”徐階畢竟鎮定些,儘力用緩和的語氣問道。幾雙目光又都望向了馮保。馮保喘息定了些:“呂公公也不知道。但奴才來之前,皇上已經把呂公公召去了。”“那張票擬呂公公批了紅沒有?”高拱這句話才落到了實處,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將高翰文夫妻送出京去。“批、批了……”馮保這才也想起票擬的事,從懷中掏出那張票擬,隔著門遞了過去。“晚了。現在就是去,也送不走高翰文他們了。”徐階這一聲輕歎,使所有的人都沒去接那張票擬,馮保的手便一直伸在那裡。徐階又說道:“皇上既要追查這件事,高翰文他們送出了京城也會抓回來。”“我不這樣看!”高拱走過去一把抓過那張票擬,“張真人降世的事,已經朝野皆知。隻要把人送走,誰也不敢大張旗鼓再去抓人。嚴黨要我們的命,皇上還要自己的臉呢!”一言中的,這句話又點燃了眾人眼中的希望之火。“你們在這裡待著。我去送人!”高拱說著便要出門。“高大人。”張居正走了過去,“我是兵部堂官,有兵部的勘合,我帶兵部的人去,比你去要好。”說完又從高拱的手裡拿過了那張票擬,再不猶疑,一步跨過馮保的身子,向門外走去。屋子裡就剩下了裕王徐階和高拱。徐階這時也拿出了老臣的氣勢:“肅卿,你立刻去找鄒應龍把他寫的那份奏疏拿到,老夫這就去西苑等你。子時前,拚了命我也要把奏疏送到皇上手裡。”“徐師傅高師傅!”裕王叫著二人,“不要去了,哪裡都不要去了……就在這裡待著。皇上要問罪,我來扛。”徐階和高拱心裡一陣暖流帶著辛酸湧了上來,兩個人都跪下了。高拱搶先大聲說道:“王爺,自古‘漢賊不兩立’!這個時候不拚,還要我們這些大臣乾什麼!”徐階:“問誰的罪也不能問王爺的罪。大明的江山都在王爺身上了。”說完了這兩句,二人會心地同時磕下頭去,高拱順手攙著徐階站了起來,兩人又同時走了出去。裕王怔怔地站在那裡,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便要倒下的樣子。“主子!”一直跪在門口的馮保這時倏地彈起,躥進門去,一把抱住了裕王,接著衝門外大喊,“來人!”亥時末,各處的燈市都散了,觀燈的百姓也都得在子時前回到家裡,可家住斜街在外麵看燈的人這時回不了了,都被嚴世蕃帶來的官兵擋在街口,還不讓走,一時間這裡貼著牆根挨著路口蹲了好些人,不許吭聲,也不知犯了何罪。又是一陣整隊的跑步聲傳來了。緊接著又出現了一隊官兵,後麵跟著一頂大轎,還簇擁著兩輛馬車馳來了。“是不是統領衙門的水車!”守街口的隊官大聲問著,帶著兩個兵迎了上去。“什麼水車,你們是哪個衙門的?”領隊的隊官已經走近了,大聲反問道。守街口的隊官這才看清,那隊兵也打著燈籠,擁著一頂轎子,後麵隻跟著兩輛馬車,哪有什麼水車。“站住了!”守街口的隊官擋住了這隊兵,“你們又是哪個衙門的?沒看到這裡禁夜了,繞道走!”那隊兵的隊官:“還反問起我們了。正月十五還不到子時禁什麼夜!快閃開!”“來人!”守街口的隊官一聲喝令。許多兵跑過來了,擋在了街口。蹲在那裡的百姓都驚恐地望著這兩隊官兵。“怎麼回事?”轎簾掀開處,張居正從裡麵出來了。“張大人!”守街口的隊官當然認識他,這可不敢怠慢,連忙趨了過去,單腿行了個軍禮,“不知是張大人大駕,小的先行請罪。”張居正:“大過節的,你們在這裡乾什麼?”守街口的隊官猶豫了一下:“小的實在不好回大人的話。請大人體諒小的們的難處,要去哪裡繞個道吧。”張居正笑了一下:“我就是要進這條街,你叫我繞到哪裡去?”守街口的隊官怔住了:“敢問大人要去誰家?”張居正收了笑容:“憑你也敢查問我?整隊進街。有敢擋道的,立刻拿下。”說著鑽進了轎裡。“是!”跟他的那個隊官答得十分響亮,“整隊進街!”這隊官兵執槍的挺著槍,挎刀的拔出了刀,小跑著向斜街突進。守街口的隊官先就讓開了,那些兵自然紛紛向兩邊避讓。這隊官兵擁著張居正的轎子和那兩輛馬車來到高翰文的府門前,張居正下了轎,守在門口的士兵剛要阻攔,跟著張居正的隊官手握刀柄嗬斥道:“瞎了眼的,沒見著是張大人?讓開!”那士兵自是認識張居正,但自己又是嚴世蕃帶來的,正在思考這裡麵的就裡,被那隊官扒拉開去。那隊官在前麵開路,把張居正引進了高府。嚴世蕃兩眼瞪得好圓,望著徐徐走進來的張居正。高翰文看見此時出現的張居正,眼中閃出了亮光。“小閣老也知道了?”張居正不看高翰文,隻向嚴世蕃拱了拱手。“我知道了什麼?你來這裡乾什麼?”嚴世蕃在來此之前已經派人悄悄地圍了張居正的府第,等到旨意一下便要拿他,這時張居正竟出現在這裡?嚴世蕃一陣亂疑,竟忘了起碼的禮數,也不還禮,直盯著張居正問道。“當然是高翰文的事。”張居正答著,轉望向高翰文,“內閣有批文,高翰文聽好了。”高翰文怔怔地望著張居正,慢慢跪了下來。嚴世蕃也怔在那裡,瞪大了眼望著張居正。張居正從袖中掏出一張票擬,大聲宣讀道:“有都察院禦史上疏劾翰林院修撰高翰文,言高翰文身為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納妓為妻,乾犯《大明會典》條例,玷汙官箴!現經吏部核實,報內閣擬票經司禮監批紅,著即革去高翰文翰林院修撰,罷為庶民,永不敘用。著見票擬後立刻逐出京師,遞送原籍。”宣讀完,他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馬車已經給你備好了,你收拾一下,帶著家人立刻離京。”聽完張居正的話,高翰文慢慢站了起來,望張居正的那雙眼就像千年寒川的冰!嚴世蕃突然省悟過來:“你這是哪裡的票擬!”張居正:“既是票擬,當然是內閣的。”嚴世蕃:“哪個內閣?嚴閣老看過嗎?”張居正:“嚴大人,內閣的批文一定要嚴閣老看過嗎?”“假的!”嚴世蕃一聲咆哮,“老爺子是內閣首輔,連他都沒看過,內閣怎麼能擬票?又是誰敢批紅?”張居正不急不躁:“嚴大人這話有些不對吧。去年七月皇上就有旨意,內閣的日常事務著徐閣老操持。此後內閣都是徐閣老擬票,報司禮監批紅。這份票擬就是徐閣老擬的票,呂公公批的紅。難道不是嚴閣老擬的票,都是假的?”嚴世蕃知道已經乾上了:“那好,你們擬你們的票,我們擬我們的票!高翰文身上有天大的案子,今晚不許走!”“今晚必須走!”張居正嚴詞相抗,“嚴大人如有彆的案子,明天可以通過三法司立案,報內閣再行審理。來人!”跟隨張居正的那個隊官應聲走了進來。張居正:“你們幫忙清點革員的隨身行李,拿兵部的勘合送革員及其家眷出城門。”那隊官:“是!”“誰敢!”那隊官還沒轉身,嚴世蕃這一聲便把他吼住了,接著盯住張居正,“我說呢,玩起連環套,殺人滅口來了!”張居正一愣,接著也冷下臉來:“嚴大人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殺人滅口?”嚴世蕃冷笑著:“暗中叫他們欺蒙皇上,現在見事情要敗露了,又叫他們點火自焚!高翰文,這個時候你還不明白!”張居正也弄懵了,茫然望向高翰文。“這不關張大人他們的事。”高翰文平靜地答道,“小閣老要給我和拙荊強加欺君的罪名,拙荊已在後院屋裡備好了乾柴和油,你們要拿她,她隻好玉石俱焚。”張居正也震驚了,這才明白剛才進街時何以有人問水車的事,他慢慢望向了高翰文:“不至如此。高翰文,你去把你的夫人叫出來,我送你們出京。”“誰也走不了!來人!”嚴世蕃吼著。他的一個隊官跑進來了。嚴世蕃:“這座宅子,這條街都給我把住了,一個人也不許出去,更不許放一個人進後院!還有,統領衙門的水車怎麼還不來!”“是!”他的那個隊官跑了出去,從院子裡到院門外一路吆喝,院門裡又跑進了好多兵,與張居正他們的兵對峙在那裡。那隊官又對幾個兵吼道:“統領衙門乾什麼吃的?水車怎麼還不來?去催!”張居正知道了高翰文和芸娘有一死之心,這時心緒雖然複雜,但已經明白人證嚴世蕃是抓不走了,因此冷靜了下來,也一聲大喝:“把院門守住!誰也不許再出入這座宅子!”他的那個隊官也在外麵大聲吼應,立刻帶著兵把門堵住了。嚴世蕃帶來的兵和張居正帶來的兵都堵在了院子裡。接著,張居正乾脆坐下了:“好一個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十五。想不到會和小閣老在這裡坐等散節。”“張太嶽!”嚴世蕃被他氣得半死,衝過去對他吼道,“你也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十五年了,你知道,對抗內閣,對抗朝廷,沒有人會有好下場!”張居正:“現在還是正月十五的亥時,小閣老,不吉祥的話過了子時再說吧。”“好,好,那我們就等到子時瞧!”嚴世蕃猛地一撩袍子也坐下了。熊熊的火把和通明的燈籠,把個司禮監值房外的大院照得比燈市還亮!提刑司和鎮撫司千戶以上的職官好幾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獄,要拿好些人,這時都集結在院子裡!陳洪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按規製提刑司和鎮撫司就是歸他分管。這時他和另外幾個秉筆太監一字排開站在值房門前,森冷地望著院子裡那些東廠太監和鎮撫司錦衣衛頭目。遠處隱隱約約有焰火爆竹聲傳來,這裡卻隻有火把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陳洪咳了一聲,開口了:“各隊的人馬都備齊了嗎?”“回陳公公,都備齊了!”幾個提刑司和鎮撫司的頭一齊答道。陳洪抬頭望了望天上偏西那個小小的月亮:“亥時末了。都給咱家打點起精神,子時萬歲爺旨意一到分頭出動。”“是!”那幾個頭又一齊應道。“乾爹!”提刑司一個大太監望著陳洪,“都去哪裡,拿哪些人?”陳洪的目光陰冷地掃向他:“到時候會告訴你們。現在誰也不許打聽。聽清楚沒有!”幾個頭同聲答道:“聽清楚了!”漸漸地,遠處的爆竹聲都息了,畢竟是正月,夜風寒冷,吹得火把都在抖著。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都披上了出鋒的皮袍大氅,站在那裡等著。隻有陳洪顯得亢奮,期待,似乎又帶著幾分焦急,一個人在那裡來回走著。眼看便子時了,陳洪也不來回走了,停在那裡,望著大院的門,等待最後揭曉的旨意。子時的更鼓終於響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院門。踏著更鼓聲出現在院門口的竟是呂芳!他的身後還跟著朱七和一群錦衣衛。“老祖宗安好!乾爹安好!”幾乎所有的人按該行的禮,單腿跪下去一片,雙手長揖下去一排。陳洪驚疑了,愣在那裡,望著呂芳,竟不似平時,忘記了過去行禮。呂芳卻慢慢走向了他:“都準備好了?”“準、準備好了。”陳洪緩過神來,答了一句,又急切地問道,“早準備好了。三路人馬,高拱那裡一路,張居正那裡一路,徐閣老那裡去不去?”原來是要拿裕王的師傅們!所有的人無論是跪在那裡的還是低頭站在那裡的,聞言無不暗自心驚!呂芳的眼神好怪,斜望著陳洪:“誰告訴你是抓高拱張居正和徐閣老了?”這下輪到陳洪失驚了,張著嘴站在那裡,半天沒有緩過神來。呂芳不再理他,走到了值房門口,站定了,慢慢說道:“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乾犯天條,奉旨即刻把三個人的府邸圍了!一個人一樣東西都不許放走!”所有的頭都抬起了,所有的目光都更驚了。——嚴黨倒了?!呂芳:“聽說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現在居然還領著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要去捉拿忠臣,提刑司鎮、撫司各分一個小隊去高拱和張居正的府第把羅龍文、鄢懋卿拿了,送回到他們自己家裡去看押起來。”“是!”全明白了,兩路人一聲吼應,倏地站起,奔了出去。陳洪懵在那裡,司禮監幾個秉筆太監都默在那裡,還有朱七帶的那群錦衣衛依然候在那裡。呂芳望著朱七:“朱七。”朱七大聲應道:“在!”呂芳:“你的人去煙袋斜街,把嚴世蕃送回他自己的家裡去。”朱七:“是!走!”朱七帶著那群錦衣衛一陣風刮出了院門。呂芳這時有意不看陳洪,隻望向另幾個秉筆太監:“好些事要議,都進屋吧。”說完自己先走進了值房。幾個秉筆太監緊跟著走進了值房,陳洪一個人在院子裡愣了好久,咬了咬牙,跟進了值房。“七爺!”“七爺!”朱七的名頭著實響亮!嚴世蕃帶來的官兵和張居正帶來的官兵本對峙在高翰文宅第前院裡,這時看見了朱七和他身後那群錦衣衛,雖然驚疑,都散開了,列成兩隊,一齊行禮,口呼“七爺”。朱七對這些人曆來都是一臉的笑,任他們喊著,腳步如風帶著那群錦衣衛徑直進了前廳。見朱七進屋,張居正與嚴世蕃幾乎是同時站起來。“嚴大人。”朱七先向嚴世蕃一拱手。嚴世蕃立刻露出了一絲笑:“老七親自來了。”朱七卻不接他這句話,轉望向張居正又一拱手:“張大人。”張居正目帶疑詢地望著他點了下頭。“這個就是高翰文。”嚴世蕃指了一下站在那裡的高翰文,“沈一石那個藝妓在裡麵。老七,你來了好,跟我一道將人犯帶走。”朱七慢慢望向嚴世蕃:“奉旨,著即將嚴世蕃押送回府,聽旨發落。嚴大人,跟小的走吧。”嚴世蕃何曾這般驚過?一下子懵在那裡,兀自望著朱七驚疑。張居正反倒身子一軟,坐回到椅子上去了。“什麼?”朱七吐詞清楚,嚴世蕃其實每個字都聽真了,卻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兩眼直盯著朱七。朱七:“嚴大人,小的們是奉旨辦差,請不要為難我們,跟我們走吧。”說著伸出那隻蒲扇大的手掌向門外一讓。“我要見皇上!”嚴世蕃這才真醒了過來,一邊向外麵走著,一邊嘟囔著,“有奸臣,我要見皇上!”朱七緊跟著他,幾個錦衣衛搶在前麵開道,幾個錦衣衛跟在他身後。本是隨嚴世蕃來抓彆人的,哪曾想小閣老突然被錦衣衛抓了。嚴世蕃帶來的那些官兵,一下子找不著“營門”了。看著走出大門的錦衣衛押著嚴世蕃一行出來,帶隊的那個將官趨了過來,拱手緊跟著朱七:“七、七爺,我們怎麼辦?”朱七沒有看他:“是哪個衙門的就回哪個衙門去。大過節的瞎摻和什麼。”那將官慌忙傳令:“整隊!整隊!回衙門!”嚴世蕃帶來的那些官兵們轟的一聲都擠出門口,散了。走至街心,嚴世蕃突然停下腳步,看著朱七:“就這麼走回去?”朱七淡淡地笑笑,伸手一指孤零零停在那裡那頂嚴世蕃的轎子說道:“請吧,嚴大人。”飆走如風。不一會兒,押著嚴世蕃的那頂轎子就抬到了嚴世蕃的府門口。一個錦衣衛掀開了轎簾,嚴世蕃卻坐在裡麵一動不動,他看見高大的門牆外滿是火把燈籠,站滿了錦衣衛,大門口卻是東廠的提刑太監。“到家了。嚴大人,下轎吧。”朱七在轎外喊著。“拿聖旨我看。”嚴世蕃坐在轎內依然一動沒動。“聖旨不歸我們宣讀,嚴大人知道,我們隻管拿人。”朱七伸出了那隻大手,依然不失禮貌地一伸。“沒有聖旨,憑你們就敢圍了我的家,還敢拿我!”嚴世蕃在轎內又咆哮了。無數個錦衣衛眼中都噴著火,從四麵圍過來了。“乾什麼!你們敢!”嚴世蕃依然咆哮。朱七舉了一下手,那些錦衣衛都停住了腳步。朱七伸手抓住轎簾一扯,扔在地上,然後一躍,躍進了轎杆中,望著轎裡的嚴世蕃:“嚴世蕃,有個人你還記不記得?”嚴世蕃第一次領略到了錦衣衛頭目的麵孔有如此瘮人:“誰?”朱七:“咱們錦衣衛的經曆官沈煉沈大人!”嚴世蕃臉白了:“你、你們想公報私仇!”“沒錯。”朱七的臉冷得像石頭,“沈大人當年就是我朱七的上司。也是今天來這裡所有兄弟們的上司。沈大人上疏參你們狗爺倆,死得那樣慘,你當我們都忘了!”嚴世蕃:“那好,你有種就殺了我,替他報仇!”說著閉上了眼。朱七:“狗爺倆的,你們狗奸黨殺了那麼多忠臣,現在殺了你,太痛快了吧。出來!”隨著一聲吼,朱七雙掌齊發,擊在轎子兩側的柱子上,那頂轎的轎頂和轎壁立刻四散飛了出去,隻剩下轎座依然在原地居然絲毫未傷!嚴世蕃孤零零地坐在已沒有轎頂也沒有轎壁的轎座上。“賤種!提溜進去!”朱七拍了拍手上的灰走開了。兩個錦衣衛撲了過來,一邊一個擰住嚴世蕃的雙臂提了起來,拖著走進了府門!高翰文宅第的前院這時已一片肅靜。張居正仍然緊張地站在前廳緊望著前廳的後門。終於,高翰文從前廳後門進來了,張居正連忙問道:“尊夫人出來了嗎?”高翰文點了點頭:“正在收拾行李。”張居正:“來人!”一個隊官走進了廳門。張居正:“派些人把後院屋裡的柴都搬出來,記住,屋裡有油,不許點火,燈籠也不能進去。再派些人幫高大人收拾行李。”“是!”那隊官應著走到門邊。“將門帶上。”背後又傳來了張居正的聲音。“是。”那隊官出門時將廳門從外麵帶上了。張居正走到東側的椅子邊,先將下首那把椅子挪了挪,又走到上首把椅子挪向下首的椅子,對高翰文說道:“坐吧。”自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高翰文也默默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兩把椅子斜對著,就有了些促膝交談的味道。“墨卿。”張居正這一聲呼喚和他此時的眼神一樣都充滿了誠摯。高翰文抬起了頭,望向他。張居正:“你是嘉靖三十五年那一科的吧?”高翰文:“哪一科現在都是過眼煙雲了。”張居正:“記得那一科,我也是考官,隻不過你的卷子在嚴世蕃那一房而已。好些事原都是身不由己。”高翰文:“都過去了。有什麼吩咐張大人直說。沒有彆的事,我們就此彆過。”張居正望著他:“‘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罷你的官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時間,包在我的身上,總會召你回來的。”“我和拙荊的命都是張大人救的,能活著走出京城已是萬幸。這裡我是再不會回來了。”高翰文站了起來,“平生皆被讀書誤,做什麼也比做官好。隻是現在落得個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這卻是沒有想到的。”張居正也站了起來:“怎麼,家也回不去了?”高翰文:“一樣的罪名,‘納妓為妻’。家父家母已經傳過話來了,生不許進高家的門,死不許葬高家的墳。回不去了。”張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這倒是我們也沒想到的。墨卿,上意卻是要將你遣返原籍。”高翰文:“張大人如果真願意給晚生留一線生機,就請去掉這一句話,不要把我送回原籍。”張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這句話。但你到哪裡去?”高翰文:“浪跡天涯吧。”張居正的臉肅然了:“那不行。張真人真經的那件事,有人還不會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裡都牽動著朝局。聽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趙貞吉譚綸他們都在那裡,你們去那裡安全。”說到這時,芸娘換上了行裝,披著一件擋寒的鬥篷,拎著一個包袱,懷裡還抱著一張用布囊套著的琴,從前廳後門出來了。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張居正深深一福:“多謝張大人保全,我們願意去浙江。”張居正這已是第三次見到芸娘了,對這個女人他雖然也曾經暗自驚豔,但對她的經曆卻曆來心存不屑,因此這時並不看她,隻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這時卻出奇地冷漠:“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裡。張居正接言了,聲音顯出了強硬:“去哪裡都不行,隻能去浙江!”高翰文定定地望著他。張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聲音緩和了些:“得失從來兩難。桃源芳草,遠離廟堂,墨卿,但願這是你的福分。”高翰文默在那裡,芸娘怯怯地抬起目光望向他。張居正:“不能再耽擱了,我送你們走。”說著親自走到前廳門邊,替他們開了門。芸娘連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張琴囊。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張琴囊,芸娘從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見了隱隱閃出的火苗,顫了一下,將那張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隻拎著包袱走到高翰文身邊。高翰文卻走到了桌邊抱起了那張琴囊:“走吧。”徑自向門外走去。芸娘眼裡好感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張居正輕歎了一聲,跨出門去。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門還屬都察院。無論每年對各級官員的考績,還是監督各級衙門的官風,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參劾權和糾察權。除了左右都禦史、副都禦史,一般的禦史那也是見官大三級。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這一天卯時,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駐京的禦史照例都要來到這裡,發領都察院對各部衙門官員上一年的考績評定。這時的大堂裡已是紗帽攢攢,紅袍耀眼。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人陣營都十分分明。葉鏜萬寀領著一群官員站在左邊,還有另一群官員站在右邊,誰也不看誰,大堂裡一片沉寂。還有一點與往年截然不同的,今天第一個說話的並不是都察院的都禦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禦史的身邊,望著站在兩側的正副堂官們:“諸位大人也許有些已經知道了,也許有些還不知道,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參嚴嵩嚴世蕃父子擅權誤國的奏疏皇上批了!”二十年嚴黨冰山傾於一旦,儘管一早就有風聞,非嚴黨者猶心存疑慮,附嚴黨者則心存僥幸,現在聽到高拱當堂宣示,不啻天風浩蕩,驚雷乍響!站在右邊那些官員的無數雙目光立刻投了過來,興奮激動!葉鏜萬寀領著站在左邊的官員都垂下了頭,一個個臉色灰敗,驚懼茫然!高拱:“奉旨,高某特來向諸位大人宣讀一段鄒應龍的奏疏,和皇上的禦批。”說到這裡他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本奏疏,翻到第二頁朗聲念道,“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聖上禦批‘觸目驚心,發六部九卿公議’!”宣讀畢,高拱目光炯炯,“記得當年嚴氏父子殺楊公繼盛和沈煉公時曾公然喧囂‘任他燎原火,自有東海水’!今天東海的水終於將奸黨父子淹了!‘越中四諫’‘戊午三子’還有無數忠良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說到這裡高拱兩手高拱,目望上方,已然熱淚盈眶。突然,右邊非嚴黨官員隊列裡一個人放聲大哭起來,接著他身邊的人都跟著放聲大哭起來,許多人哭倒在地。葉鏜萬寀那些嚴黨中人更加惶然了,那哭聲讓他們覺得天都要塌下了!高拱又接著大聲道:“上諭!各禦史和各部衙門所有官員,平時有察知嚴黨罪行者都可以立刻上疏參劾!至於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官員,平時依附嚴黨者,也望爾等翻然悔悟,反戈一擊,朝廷自會酌情恩寬!”底下更是一片沉默。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請問高大人,嚴嵩和嚴世蕃現在所定何罪?皇上可有處置?”說這話的人就是葉鏜。高拱的目光倏地刺向了他:“剛才已經說了,正在徹查。”萬寀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問高大人,嚴嵩任內閣首輔二十年,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官員的任職多數出於嚴嵩的票擬。高大人適才說依附嚴黨者,不知這也算不算依附嚴黨?”此言一出,滿堂轟然。右邊非嚴黨的官員已經圍著左邊嚴黨的一些官員在堂上結成無數對爭吵起來:“‘越中四諫’‘戊午三子’的冤獄,你就是審官之一!你不是嚴黨誰還是嚴黨!”右邊一個官指著葉鏜吼道。葉鏜朝地上吐了一口:“嚴閣老八十大壽的時候,‘一柱擎起大明天’那句詩不知是誰做的,不是閣下你的大作吧?憑你,也有臉指責我是嚴黨!”那個官被他這一頂,頂得漲紅了臉,憋在那裡。另一個官站出來了,對著葉鏜:“嚴嵩老賊六十七十八十的生日我李某都從來沒有給他賀過一次。憑我,有臉罵你這奸黨吧!”“打死他!為忠良報仇!”右邊許多官吼了起來。那個官一掌摑在葉鏜的臉上,把他的紗帽打飛出去好遠。立刻便有無數的人湧了上來將葉鏜按倒在地,一頓亂打!又一群官湧向了萬寀,揪住了他,亂撕亂打!人群分成了幾撥,又有好些官員按倒了一些嚴黨的官員在地上拳腳相加!高拱默默地站在那裡,緊盯著左邊嚴黨中一些沒動的官員。那些官員在高拱威嚴的目光下都縮到了牆邊,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儘管久居京師繁華之地,位極人臣,幾十年嚴嵩有幾個習慣一直沒改,一是在府邸的院子裡種有菜圃,夏秋兩季自己偶爾還親自到菜圃邊澆澆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隻吃府邸菜圃裡的蔬菜;二是偌大一座相府養著好些雞鴨,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聽到府裡的公雞啼曉。也許正如古人所言,大禍大福皆有天兆。嚴府裡的雞從四更時分,自一隻雄雞發出了頭一聲長啼,接著府邸四處許多公雞都跟著啼叫起來,此後便一直未停,天已大亮,仍此起彼伏,好像知道喜歡它們的主人明日便聽不到它們的叫聲了。聽著四處的雞啼聲,兩個嚴府的管事在前麵斜著身子恭領著,兩個內閣的書辦在後麵兩側斜跟著,徐階從石麵路中走到了嚴嵩的書房門外台階前不禁停了腳步。——書房門開著,一大盆炭火前,嚴嵩坐在躺椅上,膝蓋上蓋著一塊狐皮毯子,湊近身側的燈火,握著一卷書在那裡看著。領路的一個嚴府管事:“徐閣老請進吧。”徐階:“懂不懂規矩?先去通報。”那管事:“嚴閣老已經知道您老來了……”徐階臉一沉:“通報!”那管事這才慌忙登上台階,在門邊大聲稟道:“閣老,徐閣老到了!”嚴嵩放下了手裡的書:“扶我起來。”那管事走了進去,去扶嚴嵩。“不用起了,閣老快坐著。”徐階已經快步走了進來,在他身邊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接著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望著還站在那裡的管事,“曉風這麼寒,為什麼開著門?出去,把門關上。”“是。”那管事出去把門關上了。徐階轉過頭來,發現嚴嵩兩眼茫茫正望著他。“閣老應該都知道了吧?”徐階兩眼低垂著問道。“都知道了。”嚴嵩仍然望著他答道。徐階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這是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參東樓他們的奏疏,皇上叫我帶來請閣老看一看。”嚴嵩接過了那本奏疏,依然望著徐階:“徐閣老看過了嗎?”徐階:“也是剛才看到的。”嚴嵩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將那隻老手向徐階伸了過去。徐階開始還愣了一下,見嚴嵩一直望著自己,又見那隻長滿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裡,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嚴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閣老了。”八十多的人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徐階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心裡驀地冒出一股惡心,麵容卻滿是同情:“東樓他們有些事做的是太過了。二十年的宰相,閣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嚴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閣老這句話讓嚴某欣慰,更讓嚴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裡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閣老你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哪。”徐階眼瞼低垂。嚴嵩:“我是怎麼處置?是去詔獄,還是由徐閣老押送我出京?”徐階:“應該都不至於。皇上叫我來,是讓我請閣老進宮的。”嚴嵩耳朵本就背,這時一半是沒有聽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還願意見我?”徐階提高了聲音:“是。皇上昨夜還一直惦記著閣老呢。”嚴嵩眼睛裡似要閃出淚花,卻生生地忍住了,語氣依然十分平靜:“約了時辰嗎?”徐階:“皇上說了,閣老什麼時候去都可以。”嚴嵩:“那就請徐閣老稍等等。”徐階望著他。嚴嵩:“皇上喜歡吃六心居的醬菜。每季新出的醬菜老臣都要給皇上送去一壇。今兒正月十六,應該天一亮六心居就會把春季的醬菜送來。今年看樣子是不敢來了。”徐階驀地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門邊,開了一扇門:“來人!”一個書辦立刻從院子裡趨到門邊:“回閣老,小人在。”徐階:“到府門外看看,六心居送醬菜的人來了沒有。如果沒來,立刻去傳我的話,催他們把新醃的醬菜即刻送進來。”“是。”那書辦答著奔了出去。嚴嵩嘴唇動了動,看著徐階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大約半個時辰,二十壇醬菜都被抬到了書房門外,占了好大一片院落。六心居當家的老板是個中年人,被領到這裡,卻不敢進去,跪在院子裡大聲說道:“小民拜見閣老。今年小鋪醃製的各式醬菜一共二十壇,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正如嚴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鎮撫司圍了嚴世蕃幾個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傳遍了京城,如果徐階不派人傳話,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會再送醬菜來。因徐階傳喚,此時不得不來。這時遙遙望見書房裡既坐著嚴嵩也坐著徐階,他口稱閣老自然不錯,而平時應該說的“敬獻閣老”這時改成了“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這個閣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階了,更加沒錯。虧他這時竟能琢磨出這幾句難說的話,總算說得滴水不漏。說完,他便低頭跪在那裡,再也不動。這幾句話嚴嵩也聽到了,坐在那裡茫茫地向門外的院子望去:“是趙老板嗎?進來吧。”從這裡可以看到,那個趙姓老板依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嚴嵩望向了徐階:“他怕見我了。徐閣老,煩你叫他進來吧。”徐階隻好望向門外:“嚴閣老叫你,你沒有聽到嗎?”“是。”那趙老板這才應了一聲,萬般不情願地爬了起來,走到了門邊,再不肯進來,就在那裡又跪下了。“趙老板。”嚴嵩又叫了他一聲。“在。”那趙老板這個在字答得有如蚊蠅,頭卻依然低在那裡。徐階:“閣老叫你,抬頭回話!”“是。”那趙老板不得不抬頭了,卻隻望向徐階,不看嚴嵩。嚴嵩依然嘮叨著:“二十多年了,難為你每年幾次給我送醬菜。記得你多次說過,想請我為你的店麵題塊匾。今天我就給你寫。”那趙老板立刻伏下頭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間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煩勞官家題匾。萬萬不敢。閣老若無彆事,小民就此拜彆。”說著磕下頭去。嚴嵩笑了,笑出了眼淚,轉望向徐階:“徐閣老你都看見了。平時,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現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沒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後老夫也不會再煩你送醬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歡吃你們的醬菜呢。”那老板連忙磕了最後一個頭,爬了起來,低頭躬身退了出去。“來人。”嚴嵩這一聲竟然叫得中氣十足。他的一個管事進來了,望著他滿臉黯然。嚴嵩:“挑一壇八寶醬菜,我要敬獻皇上。”今日嘉靖的蒲團前多了一張從裡麵透出紅來的印度細葉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窯的極品,是為開片粉青瓷,薄得像紙,乍看一片青色,細看從青裡又透出淡淡的粉紅。據說這粉青瓷在汝瓷官窯裡也隻出過一窯,是天賜的神品,之後,汝窯雖也出過紅青藍青卻再也沒有出過粉青。碗裡的三把勺也是定窯的變窯極品,外釉通體素白,從裡麵卻透出淡淡的暈黃。這時三把勺擱在三隻碗裡,宛如三片橢圓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鑲銀的箸,箸尖上的包銀擦得鋥白閃亮,箸身的象牙從裡麵透出閃亮的黃來,主要是為了拿起來稱手,又能防毒。嘉靖依然坐在蒲團上,嚴嵩依然坐在東麵上首,徐階還是坐在西麵下首,一如平時三人的座次。嘉靖的目光帶著複雜的眼神終於望向了嚴嵩。嚴嵩微低著頭,徐階是一直就低著頭,二人都知道,這位主上要發感歎了。“百姓苦哇。”一如往常天心難測,嘉靖發出的這句感歎說的卻是百姓,“一年到頭也就盼著過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過去了。到了今天,許多人家的鍋裡隻怕連油星都見不著了。想著他們,我們這一頓也吃素吧。知道今天嚴閣老會給朕送來八寶醬菜,朕昨夜就告訴了禦廚,叫他們熬了一鍋八寶粥。呂芳,上膳吧。”“是。”呂芳今日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上膳。”兩個太監在前,抬著一隻已經沒有絲毫煙氣的紅炭火爐,那鍋粥便坐在火爐上,被兩個太監跪放在小方桌的前方。接著是八個宮女每人擎著一隻托盤進來了,進來後一邊四個都在隔條門兩邊也跪了下來。每隻托盤上竟然都隻有一小碟醬菜,虧她們這麼快就從壇子裡把八寶醬菜都分了出來。呂芳先走到那鍋粥前,拿起勺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兩個抬粥的太監跪在那裡,各人從懷裡掏出了一隻淺口小碟,雙手捧起,呂芳將那勺粥倒了一半在左邊太監的小碟裡,又倒了一半在右邊太監的小碟裡。兩個太監捧著碟把粥送到嘴邊喝了。呂芳又望了他們片刻:“出去吧。”兩個太監躬身退了出去。呂芳接著走到宮女麵前,從左首第一個托盤裡拿起了一雙筷子,在那個碟子裡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托盤邊,然後依次走去,從每個碟子裡都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每個托盤邊。八個宮女都低下了頭,吃掉了各自托盤邊上那塊醬菜。呂芳這才將一碟碟醬菜端上小桌。呂芳:“都出去吧。”八個宮女:“是。”爬起來都躬身退了出去。呂芳先捧起了嘉靖麵前那隻碗,兩勺粥盛進碗裡,離碗邊恰好留出兩分,捧到嘉靖麵前雙手放在桌上,接著去拿嚴嵩那隻碗。嚴嵩立刻站了起來:“不敢消受,讓我自己來吧。”徐階這時也站了起來:“嚴閣老的和我的都讓我來盛吧。”“都坐下吧。”嘉靖開口了,“不要看那麼多人叫他老祖宗,在這裡他就是奴才。你們才是朕的大臣。讓他盛。”嚴嵩和徐階這才又輕輕坐下了。呂芳給嚴嵩和徐階都盛上了粥。嘉靖拿起了碗裡的勺,舀了半勺送到嘴邊。“燙。主子慢點喝。”呂芳招呼著。嘉靖將半勺粥送進去,卻含在嘴裡,慢慢含了好一陣子才咽了下去。嚴嵩和徐階這才拿起勺也舀了半勺粥送進嘴裡。嘉靖望著他們:“養生無過津液。先在嘴裡含含,把津液引出來,再咽下去,可以長生。”兩個人這時的粥都在嘴裡,又不得不回話,那句“是”字便答得含糊不清,也模仿著嘉靖把那半勺粥在嘴裡含了好一陣才咽了下去。嘉靖也不再說話,三個人默默地喝粥。一陣子,嘉靖嚴嵩徐階麵前的那大半碗粥都見了底了。八碟醬菜也都各吃了些,每個碟子裡還剩有大半。呂芳給嘉靖那隻碗又盛了半碗粥,接著拿起了嚴嵩那隻碗。“謝過呂公公,老夫已經夠了。”嚴嵩伸出手蓋住了碗,轉望向嘉靖,“啟奏聖上,罪臣有幾句話想單獨向聖上陳奏。”嘉靖望了他好一陣子,從他的眼裡似乎望出了他的心思,於是轉望向徐階和呂芳。徐階默默站起了,退了出去。接著,呂芳也退了出去,還把門也帶上了。嚴嵩慢慢站起了,從袖中掏出了一塊絹,那塊絹上紅紅密密寫滿了人的姓名。嘉靖卻不去接那絹,而是望著嚴嵩。嚴嵩:“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諸臣有罪,罪在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還有一些貪而無厭之人。有些人當遭天譴,有些人萬望皇上保全!”說到這裡他雙手將那塊絹遞了過去。嘉靖不得不接了,接過來默默看去——第一個名字便醒目地寫著胡宗憲!接著底下還有許多名字。嚴嵩繼續說道:“罪臣掌樞二十年,許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門路,可罪臣也沒有這麼多私黨。有些人罪臣是為皇上當國士在用,他們肩上擔著我大明的安危,擔著我大明的重任。有些人身上現在還當著皇上的差使,許多事都要他們去辦,也隻有他們能辦。”“知道了。”嘉靖將那塊絹塞進了衣襟裡,接著拿起磬杵敲了一下銅磬。徐階和呂芳又進來了。兩個人心中忐忑,麵上卻不露任何聲色,進來後,都站在那裡。嘉靖也不再叫徐階入座,而是望向嚴嵩:“嚴嵩。”嚴嵩:“罪臣在。”嘉靖望著他:“聽說你今兒早上想給六心居題塊匾,那個老板不要。有沒有這回事?”什麼事都瞞不過這位皇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這件小事這麼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這個時候提起,徐階呂芳立刻料到又有亂石鋪街了!嚴嵩卻立刻有了心靈感應,眼神也亮了許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確有此事。人之常情。”“朕不喜歡這樣的常情。”嘉靖飛快地接過話頭,“呂芳,準備筆墨,讓嚴閣老在這裡寫,然後蓋上朕的寶章,送到那個醬菜鋪去,限他們今天就刻出來,明早就掛上。”這句話一出,不隻是嚴嵩心潮激蕩,徐階大出意外,連呂芳都有些感到突然。“都準備著呢。”呂芳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順應嘉靖的突變,立刻答道。精舍裡各種尺寸的上等宣紙都是常備,呂芳立刻從牆邊的櫥格裡抽出了一張裁成條幅的宣紙擺到了禦案上,硯盒裡的墨也是用上等絲綿浸泡著,這時擱到香爐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做完這些,呂芳對嚴嵩說道:“嚴閣老請吧。”嚴嵩這時有些邁不開步,徐階走了過去,攙著他走到了禦案邊。呂芳將那支鬥筆也已在溫水中燙開了,遞給了嚴嵩。嘉靖也慢慢走到了禦案邊,看嚴嵩題字。握住了筆,嚴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硯盒裡蘸飽了墨,又望了望嘉靖。嘉靖滿眼鼓勵的神色:“寫吧。”“是。”嚴嵩左手扶著案邊,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筆下去,寫下了“六”字那一點。“寶刀不老。接著寫。”嘉靖又鼓勵道。嚴嵩接著寫了一橫,又寫了一撇,再寫了一點——那個“六”字居然如此飽滿有力!“好!”這一聲讚歎,徐階叫出來時顯得十分由衷。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階,露出讚賞的眼神。嚴嵩又蘸飽了墨,一氣寫出了“心”字。心中再無旁騖,嚴嵩又蘸墨,寫出了最後一個“居”字!三個字筆飽墨亮,連嘉靖在內,徐階呂芳的目光都緊落在那幅字上,精舍裡一片沉寂。嚴嵩這才又抬起了頭,望向嘉靖。徐階和呂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嘉靖卻依然望著那幅字,沉默無語。“都好。”嘉靖終於開口了,“就是‘心’字不好。”嚴嵩:“那罪臣重寫。”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為什麼要寫成‘六心居’?”嚴嵩:“回皇上,這個店是趙姓六兄弟開的,因此起名‘六心居’。”嘉靖:“六個人便六條心,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我大明現在是六千萬人,照他們這樣想,那便是六千萬條心。朕替你出個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統,天下一心!”“皇上聖明!”徐階第一個在嘉靖的身邊跪下了。嚴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終於滲出了濁淚,扶著禦案也要跪下。“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是。”嚴嵩左手扶著禦案,右手將筆又伸到墨盒裡蘸飽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氣,在“心”字中間寫下了濃濃的一撇!“好!蓋上朕的寶章!”嘉靖大聲說道。“是。”呂芳到神壇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個仙號的禦章都捧了過來,“啟奏主子,用哪一枚寶印?”“為臣要忠,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寶印。”嘉靖說道。“主子聖明。”呂芳把裝著禦印的盒放下,從裡麵雙手捧出了“忠孝帝君禦賞”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朱砂印泥盒裡重重地印了印,然後又伸到嘴邊嗬了一口大氣,在條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