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不久前我曾懇求你欺騙我心中的愛情,以同情、以虛假的溫存,給你奇妙的目光以靈感,好來作弄我馴服的靈魂,向它注入毒藥和火焰。——普希金《我們的心多麼固執》天氣逐漸有回暖的跡象,我不願在室內呆著,常常在街邊花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正午的陽光很好,身邊有孩子跑來跑去地玩耍,笑聲銀鈴一樣歡快,我掩著臉,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忽然有人在我身邊說:“冬天總算要過去了,你還沒有見過春天的奧德薩吧?”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遞給我一杯熱咖啡。啜一口滾燙的咖啡,我的魂靈漸漸歸竅,“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剛見到你美麗的室友。”他眨眨眼說。平時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卻穿了一件黑色高領衫和牛仔褲,普普通通的衣服,翻開標簽估計都是Made in 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陽光下他碧藍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處。他坐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不說話,靜靜望著遠處的人群。廣場上有人拉起手風琴,六七十年前的舊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紅莓花兒開,人人耳熟能詳,一首接一首,周圍人群慢慢聚攏,有人牽起手跳舞。“安德烈,”最終還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是,可是收獲並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暫時可以安全了。”安德烈沒有說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說的是誰。他專門告訴我這個消息,是為了讓我安心,但他並不知道,我才被這個人傷得體無完膚。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肉卻僵硬得象被凍住一樣。安德烈拉起我的手:“來,我們也跳一個。”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說,對不起,我們隻能做朋友。”不想給他虛假的希望,如此耽誤一個大好青年,是至為不道德的事。“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過我的手,“隻要你不避著我。”“安德烈……”我異常不安,欠下彆人的巨額情債,將來讓我拿什麼去還?“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愛我,可是不能阻止我愛你。玫,我想告訴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輕易就會愛上你,彆輕易否定自己。”我的眼眶一下紅了:“安德烈,你真傻!”他看著我微笑,溫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陽光,溫暖著我冰涼的心口。這天起我沮喪的心情開始漸漸複原,但我實在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在一個下午找上門來。她是帶著孩子一起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畢竟長得像她那樣美的女人,實在不多見。“我叫瓦列裡婭。” 她居然說一口相當流利的中文,“那天是個誤會,我想和你談談。”“我和你沒什麼可談的。”我不想讓她進門。她比我高出半頭,至少一米七五,動起手來我沾不上任何便宜。可她不肯走,滿臉哀求地看著我,大眼睛裡水霧濛濛,大概是個男人都會被她感動。我是女人,可以不吃這一套,硬著心腸準備關門,轉眼看到她手裡牽著的孩子,雪白的小臉蛋在寒風裡凍得通紅,我頓時心軟。平日最見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終於放她們母子進來。又從廚房角落裡翻出一瓶巧克力粉,衝調完兌上小半杯涼水,試了試溫度才交在孩子手裡。“有話請說。”我離她遠遠地坐著,態度冷淡。其實她並沒有口出惡言,我也不想太過份,整件事裡她應該也是受害者。她摟著孩子的肩膀,躊躇很久,這樣開始她的故事:“我十七歲生下伊萬,他父親失業,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們母子出氣。”我一愣,立刻坐直身體。這麼說,那孩子並不是孫嘉遇的骨肉?那叫做伊萬的孩子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捧著熱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著。纖秀的五官繼承了母親大部分的美貌,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卻有著深棕色的頭發和眼珠。正是這深色的頭發眼睛,讓我誤會他是混血兒。“我沒有辦法,隻好把伊萬交給母親,四年前跟著雞頭從家鄉出來。”我瞟她一眼。她很敏感,笑笑說:“沒錯,就是‘雞頭’,你們中國人都這樣稱呼他。他把我介紹給孫,我跟了孫六個月。他對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樂。有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她有些羞澀,停了停才繼續,“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為這個城市沒有我的朋友,那時候孫的俄文也不好,我們每天說不了幾句話,我很寂寞。”我沉默一下,然後說:“我明白。”“我和孫說,我不想再呆在奧德薩了,我想念我的伊萬。他什麼也沒說,給我一筆錢讓我走。我回了小城,伊萬的父親依舊找不到工作。錢花完了,他變本加厲地打我,幾次我差點被他打死,隻能回來找孫。”我怔住,看上去她並不象吃過苦的人。瓦列裡婭低下頭,眼圈有點泛紅:“孫幫我在七公裡市場開了個商店,帶著我找他的朋友上貨。靠這個商店,我才能養活伊萬和我自己。”“伊萬為什麼叫他爸爸?”她淒惻的神情,讓我無條件相信了她,但對那幾聲爸爸,依然耿耿於懷。她苦笑,把伊萬的身體扳過來麵對著我。我叫他:“伊萬?伊萬?”那孩子仿佛沒有聽見,視線轉到一邊,並不看我。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親。瓦列裡婭笑得淒苦:“自閉症。”如醐醍灌頂,霎那間我明白了一切,自閉症,又是一個拒絕與世界交流的孩子。“兩歲的時候發現異常。”她摸著伊萬的頭發,美麗的臉上有無限哀傷,“可是很奇怪,他隻和孫親近,追著他叫爸爸。”“他父親呢?” 握著伊萬的小手,我相當惋惜。“兩年前就死了,死於酒精中毒。”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哦,真遺憾。”我不知說什麼好。臨走時瓦列裡婭告訴我:“車禍時氣囊雖然彈出來,孫還是受到極大的震蕩,昏迷了兩個小時,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電話。”我詫異地問:“車禍怎麼發生的?”“前麵的卡車……那個……從那條道到這條道。” 瓦列裡婭的中文不夠用了,她用手比劃著,猶自心有餘悸,“來不及刹車,整個鑽進了卡車底部,車頂全部被掀掉。”我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竟然笑出聲。這不就是說,他那輛轎跑車,徹底變成了敞篷跑車?瓦列裡婭不解地看著我:“你覺得很可笑嗎?”“啊,不是,我隻是想到其他不相乾的事。”她看上去不太高興:“孫是好人,他一個人太累了,你不能幫他,也彆辜負他。”哎呦喂,我歪歪嘴,這到底算誰辜負誰呀!眼前這姑娘實在有點盲目崇拜。孫嘉遇才不見得有懸壺濟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隻因為瓦列裡婭是個罕見的美女。男人的騎士精神,隻有麵對漂亮女人的時候,才能發揮至淋漓儘致。就算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隊的隊長,難道也是假的?至於車禍,他看上去活蹦亂跳,力氣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擔心。送走瓦列裡婭,我想起醫院碰麵那天他氣急敗壞的神色,覺得很有趣。悶頭想了又想,終於嘿嘿笑起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臉奸相。孫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原來這才是你的軟肋,順風順水慣了,所以生怕被彆人無緣無故拋棄。原打算撥個電話過去,猶豫一會兒又放下了。瓦列裡婭來找我,他不會不知道,說不定現在就氣定神閒等著我上門呢。想起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這些日子,我決定再等等。我照常上課下課,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這天吃過午飯,正要攤開課本補課,電話響了,屏幕上閃爍的,是孫嘉遇三個字。“喂?”我暗自笑一下,懶洋洋地接電話,他到底繃不住了。他的聲音劈頭蓋臉傳過來:“你究竟想玩什麼?”“玩?我沒時間玩,我在做功課。”“成,你牛逼!”他開始磨牙,“我算認識你了趙玫,你可甭後悔。”我劈啪按了掛機鍵,威脅誰呢?他很快又打過來,顯然已經冷靜,“你說,想讓我做什麼?”“彆,瞧這話說的,我可受不起。”我若無其事地回答。一直都是他控製我,如今我想賭一把,運氣好趁機翻盤;運氣不好,我也沒什麼損失。“你過來,我們當麵談。”他說。我翻翻白眼,他以為他是比爾蓋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裝去見老板?最後我還是換了衣服去見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兩散了。孫嘉遇竟然架著雙拐出來見我。我張大嘴:“你又搞什麼?”他總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樣來。“真該休了你!”看樣子他氣得不輕,說話爆豆一樣,“你在醫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時候,沒發現我是殘疾人?”我想想,他一個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沒到用拐的地步吧?直到扶著他上樓,才知道真的嚴重,二十多級,爬了五六分鐘,體重幾乎全壓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頭冷汗。是因為踩刹車用力過度,右大腿肌肉嚴重拉傷。當時兩車相距一百多米,刹車直踩到底,車輪滑出一路火星,留下兩道焦黑的車轍,還是一頭鑽進了卡車的底盤。幸虧對方是輛卡車,車體的摩擦卸去不少撞擊的力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極其可笑的是,事後三天孫嘉遇隻能以流質維生,因為牙關咬的過緊,結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動。我聽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動艱難的樣子又十分心疼,深覺自己理虧。“養兵千日,用的時候找不到。”他猶自恨恨地說,“我要你何用?”“你自己不解釋,把人家孤兒寡母支來支去。”我找著理由搪塞。他甩開我:“我解釋?我解釋你信嗎?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我顧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麼?我來做。”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訴你,我憋死你!他使勁瞪著我。“想吃什麼?”我再問一遍。“把你切碎了紅燒!”他從齒縫裡惡狠狠擠出幾個字。咦,象是動了真氣?我微笑,“嗯?屋裡有香水味兒,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誰來過?”他到底大我幾歲,比較懂得控製情緒。發覺自己失態,咳嗽一聲,臉色立刻修整完畢,變幻的速度可以與川劇中的變臉媲美。他擺出一副風流無限的姿勢:“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個。”我還是笑,扶他在書桌前坐下,並沒有回嘴。明明是瓦列裡婭用的Jado,當我是傻子呢。他泄了氣,徹底頹掉,老老實實要求:“我想吃紅燒牛腩。”我親親他的腦門表示嘉許,第一次,在他麵前我完勝。什麼事都是這樣,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無欲則剛,我算領教了。廚房裡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見過的第三位房客。他們住的這套房子,一層客廳廚房公用,二層共有四個房間,三人各占一間做臥室,剩下一間就是孫嘉遇的書房。這位房客,孫嘉遇說過他叫邱偉,做輕紡產品的進口批發生意,濃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開口說話聲音卻十分綿軟,再時不時竄出來幾句正宗東北話,兩相映襯,綜合效果特彆逗樂。我進去時,他正就著一口半大的深底鍋,呼嚕呼嚕吃掛麵。見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來,衝我笑笑。我點點頭,請他隨意,然後挽起袖子開始準備晚餐。以前我媽教過的,胡蘿卜洋蔥先用七分熱的油鍋微煎一下,再入鍋與牛肉同燉味道更好。邱偉在一邊看得驚奇,同我搭訕:“燉個牛肉乾啥整這複雜?”他人和氣,我也願意同他多聊幾句,於是回答:“那誰他不是特彆挑嘴嘛,味道稍微有點兒不對都能嘗出來,你沒見過他教育餐廳領班,訓人跟訓孫子似的。”“嗯哪。”邱偉笑出來,“他吧,看著特事兒,賊愛整個景兒啥的,其實就是嘴硬心軟,說一套做一套,你彆理他,越理越來勁。”評價十分貼切,我咧開嘴笑,想起孫嘉遇形容彭維維,說她趕著不走打著倒退,這兩人在脾氣彆扭上還真是半斤對八兩。“就是。”我好容易找個知音,趁機毀損孫嘉遇,“沒見過比他更事兒媽的。你說這人,平時總吹牛,說自己十五歲就會開車,怎麼還弄出這麼危險一車禍?”邱偉還真護著他:“那幾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煩嗎?他心裡擱著事兒,走神了唄。”“哼哼,總算給他一教訓。”我小聲嘟囔。邱偉後來離開了,我一個人正忙活著,忽然察覺身後有點異樣的動靜,一回頭,是孫嘉遇靠在廚房門上,正盯著我看得出神。我大驚:“你怎麼下來了?”雙手都沾著油腥,也騰不出手去扶他。他自己一瘸一拐走進來,四處巡視一遍,語氣十分詫異:“原來你真的會做飯?”“你以為我隻會招火警?”我拿鏟子梆梆敲著炒鍋。“哎哎哎,您輕點兒嘿,那是漂洋過海不遠萬裡特意從國內帶來的,敲漏了沒得替補。”“嘁,真小家子氣。”話是這麼說,我到底不敢敲了。“真難得,奧德薩的中國女孩兒,難得有人肯為男人下廚房,總嫌棄廚房油煙氣重,出門影響她的氣質。”“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憑大少爺你的條件,難道不是人哭著喊著上趕著要求服侍你?”他挺得瑟地點點頭:“那是,其實我就怕跟我整居家過日子賢惠範兒的。”我啐他:“啊呸。”有種人自我感覺好得沒邊沒沿,正常人根本無法和他溝通,我轉身忙自己的。他在旁邊呆一會兒,好像良心發現:“我幫你做點兒什麼?”我瞄一眼他的傷腿,“大少爺您還是回去躺著吧,勞駕不起。”他並沒有堅持,摟著我的腰輕抱一下,然後扶著牆慢慢挪出去,走著走著靠在牆上,眉頭皺成一團,看得我心臟直抽搐。方才那一抱,我覺出無數柔軟的東西在裡麵,腦袋一熱追上去:“我每天過來好不好?”他微怔,然後哼一聲:“想將功補過?晚了,小姐!沒你地兒了。”我正正顏色,認真要求:“不管怎麼說,你彆讓瓦列裡婭再過來。”我承認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瓦列裡婭又長得那麼美,難保不舊情複燃。瓦列裡婭的那口中文,沒準兒就是他耳廝鬢摩著教出來的。雖然她很隱晦地表示,兩人在那上麵並不合拍。孫嘉遇捏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算計後退一步有沒有必要。其實我這點智商,在他麵前根本不值一提,這麼打心理戰是很累的,幾次我想放棄。三十秒之後他說:“成,但有個條件。”“你說。”“你得搬過來住,我腿傷這麼嚴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顧。”我揚起眉毛看著他,不相信有這麼無賴的人,他還真是打蛇隨棍上。他勝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來眼去的,以為我沒看見?”我嚇一跳,彈起來質問他:“你跟蹤我?”“誰有那閒功夫?”他故意冷笑,話裡話外的醋意卻難以掩飾,“奧德薩有多少中國人?你那點兒風流韻事,人人都知道。”我惱羞成怒,一時找不到台階下,抓過靠墊拚命撲打他,“還好意思說我?請您老解釋解釋,隊長這外號是怎麼回事?”他一邊躲一邊叫:“哎喲哎喲,我可是傷號,你就忍心下這毒手?”我追過去壓在他身上,不依不饒:“還有,第二回見麵,坐你車上的那豔妞兒又是誰?”他終於製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寬,不好色的那還是男人嗎?”我欺負他行動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惡狠狠說:“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死丫頭,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著氣笑,“說,你到底過不過來?”這事真有點棘手,我放開手,恢複了正經。其實在奧德薩的中國留學生圈裡,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沒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壓力,很容易讓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異性住在一起,很多時候也就取個相互溫暖的意思,也沒有誰真正想著天長地久。但我搬過來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維維解釋。想起她那張不饒人的嘴,我真是害怕。孫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兒,還得征求她同意,這算哪門子規矩?再說我跟她早就沒關係了,你怕什麼?”“你知道什麼?”我很煩躁,“從我來烏克蘭,都是她照顧我,我一直欠她的,這麼做多對不起她。”“噢,合著我就是破壞你們友誼的罪魁禍首對吧?”“你以為不是?我跟你說,本——來——就——是!”“嘿,這種事兒有一個人單練的嗎?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憤憤不平地回答。“甭扯!你老實交待,你們倆到底為什麼分手?”說起來還是有些心虛,以前一直藏著掖著害怕麵對,如今不弄明白這件事,我睡覺都不踏實。“這丫頭心理有點兒問題。”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們關係好,實話實說你會不會生氣?”我當然搖頭。“彭維維吧,長得是好,可問題是她太知道自個兒漂亮了,總覺得男人就該對她百依百順,把男朋友當條狗一樣呼來喝去。你想啊,稍微有點自尊的正常男人,誰受得了這個?我還就不能看見這麼狂的,總得有人教育教育她。”我無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評前女友,用力搡著他:“你是男人嗎?你是男人嗎?你的心眼兒怎麼象針鼻兒?”“新鮮,要怎麼著才是男人啊?”“你要是男人,就永遠彆說你曾經的女人壞話。再說她長那麼漂亮,寵著她就是應該的。”“漂亮?烏克蘭的漂亮妞兒我見多了。”孫嘉遇不屑地嘁一聲,“我告訴你,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養著,就該懂點事兒。錢供著你花,還得誠惶誠恐捧著你,你以為你誰呀,當自個兒是仙女呢吧?誰的錢是天下掉下來的,非得這麼犯賤?”我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這兩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孫嘉遇的為人忒不厚道。但我依然試圖為維維辯解:“她第一個男友太無恥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陰影。”“我還有陰影呢,怎麼不見你為我說話?”“你?”我兩手疊著放嘴邊做個鬼臉,“你整個就是陰暗麵,扔煤堆裡都不用保護色!”雖然我滿心不願意,可他的生活細節的確需要人照顧。隻靠老錢和邱偉這兩個男人是不現實的,看看廚房裡那些攢了幾天的臟碗碟就知道深淺了。瓦列裡婭倒是自告奮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帶孩子,不可能天天都過來。我磨嘰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回去和維維攤牌。瓦列裡婭很不信任我,同孫嘉遇嘀咕:“她自己還是個孩子,能照顧好你嗎?”這姑娘還惦記著我不合時宜的那聲笑,這會兒趁機報複來了。我被她傷到自尊,非常不高興:“您看我象虐待殘疾人的心理變態嗎?”“走吧走吧,伊萬還在家等你呢。”孫嘉遇看我倆之間開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轟她,“她那麼瘦,也就二兩力氣,能乾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來?”我硬著頭皮回去麵對彭維維。想象過她的慍怒,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一碗湯麵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飛濺的湯汁濺了我一身。我慌忙跳開一步躲避。她瞪著我,嬌美的五官因為憤怒和失望幾乎挪了位置。“就那種混賬王八蛋,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屁顛兒屁顛兒就相信了,還同居!你賤不賤啊?象你這樣的傻瓜,被人賣了再幫人數錢,也是活該,爹媽白養你二十年!”她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篇。我心裡有歉疚,可是對她咄咄逼人的態度頗為反感。我忍氣吞聲地說:“維維,有些事可能是你誤會了,他沒你想的那麼壞。”我不相信,一個對自閉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壞又能壞到哪兒去?彭維維呸一口,聲音雖低卻清清楚楚:“狗男女。”“維維,”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話能不能彆這麼難聽?”她冷笑:“這話就嫌難聽了?你挖人牆角時怎麼就不覺得寒心?”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窩,熱血頃刻上頭,臉刷地紅了,但還拚命嘴硬:“你講不講理?你們倆已經分手,什麼叫挖人牆角?”“趙玫!”彭維維一臉鄙夷地看著我,“浴室裡有鏡子,你去仔細照一照,看看你比彆人多了什麼了?憑什麼你就能覺得自個兒花見花開人見人愛,金剛鑽在你手裡也得化繞指柔啊?人家玩了十幾年,見山翻山,見水趟水,又憑什麼在你這條陰溝裡翻船?”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來。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說出這種話。“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麼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還真沉得住氣,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兒演戲,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麼一出,你是不是準備到死都不說啊?難怪同學說你這人特陰,我還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錯人!”我嘴皮子遠沒她利索,被噎得發抖,卻不知道如何反駁,最後我衝回自己的房間,用力摔上門。她在我身後大聲嚷:“你不就靠著在男人麵前裝柔弱嗎?一個字,賤!”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又拉開房門,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圇話:“彭維維,你該去看心理醫生!”“你他媽的心理才有病!”一個杯子摔過來碎在我腳下,“我這屋裡不養白眼狼,滾,趁早滾,彆讓我看著惡心!”我收拾東西於當夜搬了出去。半夜兩點邱偉開車載著孫嘉遇過來接我,我抱著行李坐在路邊,已經在寒風裡等了半個多小時。見到孫嘉遇,我隻會抱住他嗚嗚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跟你說什麼了?她到底怎麼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無主,一直追問。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搖頭。他從我這裡問不出答案,頓時急躁起來,扒拉開我的手:“我問問她去。”我拚命拽住他:“你彆去,求你彆去!”他也就坡兒下驢,邊替我抹眼淚邊哄勸:“行了行了彆哭了,正好恩怨兩清,以後老死不往來。”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們三年的同學……”“都是我的錯,我罪該萬死成嗎?”他捏住我的拳頭,“明兒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謝罪你解不解恨?今晚還是算了,怪冷的。”我就這樣正式開始和一個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經驗。老錢第二天起床,發現廚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個人,十分吃驚,不過他的驚奇是衝著孫嘉遇去的。“哎喲玫玫,小孫對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從不留人過夜的。”他摸著頭頂稀疏的頭發,笑得臉愈發像個小籠包子。“得了,你丫甭憋什麼壞啊,當心我把你滅口。”孫嘉遇也笑,眉頭卻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我心情極差,還要勉強陪著笑臉,徹底明白什麼是強顏做笑,因為彭維維的話已經象釘子一樣釘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錢說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為什麼她會動那麼大肝火。孫嘉遇看看我,嘴唇動了動卻沒開口,隻摸摸我的頭發。不知道是否頭天晚上受了寒,整個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時,才發現例假突然來了。要說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當穩定,也沒有經受過什麼經前綜合症的折磨,這回不知為什麼,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墜了塊石頭,錐心的酸痛,難受得我坐不穩立不安。我換上睡衣拱進被子裡,整個人蜷成一個蝦米樣。孫嘉遇一回臥室就發現我的異常,隔著被子拍拍我的屁股:“都一天了,還沒鬨完情緒呢?”我哼唧兩聲不想說話。他湊過來抱我,手伸進被子裡四處亂摸,笑嘻嘻地問:“是不是想我了?”“彆碰我!”我翻個身背對著他,“煩著呢!”他怏怏地收回手,過一會兒又探手摸我的額頭,“發燒了?”“討厭!”我一把撥開他的手,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我肚子疼。”“哎喲,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臍上,“這兒疼?”我搖頭。“這兒?這兒?”我眼淚汪汪地一直搖頭。他的手再往下探,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了,問我:“以前疼過嗎?”“沒有。就這回。”“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著我,“乖,彆躺著了,起來煮碗生薑紅糖水,喝了就好了。”“你怎麼這麼煩哪!”我難受得無事生非,忍不住拿他發泄,“我不想起來,也不喝薑湯!”他就不出聲了,也不再騷擾我。我蜷縮在被子裡,咬牙忍著腹部的不適,漸漸迷糊過去。仿佛睡過一覺,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臉:“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我睜開眼睛,孫嘉遇正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個碗,滿臥室都飄散著生薑辛辣的氣息。“起來,喝了再睡。”他把碗湊在我嘴邊。我懷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他捏我的臉:“啊,除了我還有誰?你以為家裡藏著隻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覺,我已經困得頂不住了。”我聳聳鼻子,不知為什麼,生薑的氣味讓我有點兒惡心,我又躺回去,賭氣說:“不喝。”“你又胡鬨,不聽話小心我打你屁股。”我往被子深處拱了拱。他掀開一個被角,湊我耳邊低聲說:“你不知道吧,我姥爺是中醫,他說女人有幾個時期,那可是一點兒都不能大意,這一次養不過來,落下病根兒了不得。聽話,捏著鼻子,一口氣就喝完了。”他的口氣難得的溫柔,讓我怪不適應的。我睜開一隻眼睛瞄他幾眼,終於坐起身,就著他的手,一口一口喝乾淨了。“哎,這才乖。”他麵帶欣慰地放下碗,又取過水杯,“喝兩口漱漱,蓋上被子發發汗,明早就好了。”我順從地點點頭。他也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裡,把手擱在我的小腹上:“來,我幫你活活氣血。”他的手心溫熱乾燥,像個小暖水袋。我心情頓時好很多,連肚子似乎也不那麼疼了,於是躬起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他側過身,為我輕輕揉著下腹,接著說:“昨晚哭的,讓我心疼壞了,彭維維這丫頭,到底跟你說什麼了?”我被他難得一見的體貼弄昏了頭,完全喪失警惕,閉著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壓根兒不該認識你,更不該一直瞞著她,直到在市場撞見你和瓦列裡婭那次才告訴她……”話未說完我驀然醒悟說漏了嘴,立刻噤聲,指望他沒聽出這裡麵的破綻。孫嘉遇卻已經敏銳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場?你什麼時候在市場見過我和瓦列裡婭?”我自己挖了個大坑,已經無法圓上,隻好一五一十告訴他。他盯著我,倒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後插了一刀。“我靠!”他做出大驚失色的樣子,“還以為你挺單純的,原來城府比誰都深。這事兒要是換了彭維維,早就鬨得天翻地覆了,你卻聲色不動,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從小性格就被動而懦弱,很少自己做決定,尤其不愛麵對棘手的事物,遇事隻好模仿鴕鳥,能逃避則逃避,指望麻煩事能自生自滅。可是很多時候,繞過一圈之後,麻煩還在原地等著我,我依然要麵對,但已經失去了解決問題的最好時機。我又不懂得如何轉嫁壓力,隻好找自己的身體發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腫得鑽心痛。旁人卻隻看到一個沒心沒肺的趙玫。“陰險,你這人真陰險,以後我得小心你一點兒。”這是孫嘉遇最後的結案陳詞,和彭維維的說法如出一轍。我咬緊牙關不打算回應他。他也是真累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開始口齒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隻有右手依舊停留在我的腹部。我挪開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嚕句什麼,頭一歪又睡著了,我卻睜著眼睛輾轉很久。我想知道,他最後那句話,究竟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的?大概每個女人心裡,都有一個關於婚姻的夢想。我提前嘗試到了,卻發覺它一點兒都不浪漫,開始明白為什麼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試婚。原來每個衣著光鮮的男人背後,幾乎都有一個疲憊的女人,沒結婚時是他的母親,結了婚的是他妻子。服侍孫嘉遇,是件非常艱難的活兒,難為他媽如何養了他三十年。他的嘴非常刁,每頓飯都要設法花樣翻新,稍微重複幾次就借題發揮,抱怨我虐待他,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襯衣習慣每天一換,且都是含點絲麻的材質,光熨燙就已經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做起事來喜歡攤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歡彆人碰,他的口頭禪是:“你一動我就找不著東西。”偶爾閒下來卻又信口點評:“家裡怎麼這麼亂?你天天在做什麼?”氣得我屢次有掐死他的衝動。兩個星期下來我幾乎崩潰。每天早晨六點半就要起床,跑步回來做早餐,伺候孫大少爺吃完,再把午餐準備好才去上課;下午回來做功課、拖地、準備晚餐,然後周而複始地刷碗、收拾廚房,每天能坐下來喘口氣,鐵定在九點之後。而他每晚十一點,還要加頓夜宵。賢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樣的家務事,怎麼多一個人就多出這麼多的工作量?如果這就是婚後真實的生活,我寧可一輩子不結婚。“趙玫——”他隔著房間叫我,“送杯咖啡來,要濃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彆加糖。”我不想理他,關起門裝作聽不見。“趙玫——趙玫——”他叫得催魂一樣。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納悶:“孫少爺,您以前是怎麼過的?”“你又不是沒見過?要沒這點兒享受,娶媳婦乾什麼?”他翹著腿,象是很享受這種狀態,臉上掛著可惡的笑容,沒有一點同情心。我懷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騰我,幾次三番吵著不乾了,可看到他拖著傷腿走來走去的艱難樣,心又軟得一塌糊塗。算了,我跟自己說,你愛他不?愛他就請忍耐他,何況隻是非常時期。現在老錢也天天照著飯點過來蹭飯,孫嘉遇不說什麼,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購買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手裡的錢流水一樣花出去,眼看就要見底。我開始為之苦惱,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談這件事。他的錢對我有沒有吸引力?說句心裡話,有,有錢真好!我家裡一直不算特彆富裕,我媽又是個花錢比較仔細的人,從小看彆的孩子花錢肆無忌憚,我的確很羨慕。可真正拉下臉肉帛相見,我又沒那個勇氣。總覺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錢,就變得湯湯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讓他誤解,我也是那種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反複思量之後,我忽然發覺,自己真是個特彆矯情的人,前怕狼後怕虎,結果兩頭不到岸。然後有一天我去上課,在書包裡發現一個信封,裡麵一遝現金,都是麵值一百的美鈔。拿出來數了數,一共二十張,是我將近八個月的生活費。老師在講台上說得口沫橫飛,我卻在下麵開起小差,不時把手伸進書包裡摸一摸,心裡某處地方感覺到隱隱的溫暖。原來這個家夥一點兒都不傻,所有的事兒都看在眼裡,也知道我不太會應付尷尬的場麵。他用這種方式解決了我的難題,也免得我們兩人都彆扭,可是,好像什麼地方還是不妥,我回去見了他該怎麼說呢?說謝謝,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托著腮幫想了半天,歎口氣,決定還是不說的好,暫時裝做不知道這回事。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飯,席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現場教育我:想把一個男人吃得死脫,就要拚命花他的錢,花到他覺得扔掉你是件虧本的事,就大功告成。一桌人當時笑得前仰後合。現在看,會花男人的錢,也是一種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種人才。這段日子孫嘉遇不方便出門,便雇了一個本地司機負責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錢的業務也處於半停頓狀態。我無意中聽到他和老錢關著門在書房裡拌嘴。老錢說:“生意來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孫你腿腳不便,不如介紹我去見見那幾個人,咱也好維持著業務不停頓。”孫嘉遇則很堅決:“不行,他們最怕不熟悉的人攪進來,你彆胡來,當心壞了大事。”老錢似乎很不高興,聲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說小孫,咱倆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還是不信任我?”“不關信任不信任的事兒,現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庫奇馬連任以後網越收越緊,他們也害怕。這是江湖規矩,換誰都一樣。”(注:庫奇馬,烏克蘭第一任總統。)我不太明白兩人說什麼,一直偷聽壁角也不好,於是踮起腳尖溜下樓,正好在客廳碰到邱偉。他問我:“你鬼鬼祟祟整什麼哪?”我指指樓上:“他們兩個好像在吵架。”邱偉側著耳朵聽一會兒,不在意地說:“嗨,他倆老這樣,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為什麼呀?他們倆合作,誰出麵不都一樣嗎?”邱偉笑了:“你真是小姑娘,這能一樣嗎?”我看準了他脾氣好,還是纏著他問:“到底為什麼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你呀,回頭問嘉遇去,我不習慣背後說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說。我隻惦記了一會兒,一忙彆的事,就把他們這茬兒給忘記了。吃完晚飯我把一本冊子攤在孫嘉遇麵前,那是我一個多月來記下的流水帳。他翻幾頁,一臉迷惑地問:“這什麼東西?”“賬單啊。”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來,都放在桌子上。他瞠目結舌地瞪著我,象看一個史前怪物:“這錢你沒花?”“花了,花在生活費上,賬單上有。”他再仔細看看眼前的賬單,搖頭:“你是傻呢還是城府真的深不見底?給你的,就是讓你隨心花的,你弄個賬單來乾什麼?”“那是你的錢,花完總得讓你看個出處,你掙錢又不容易。”“哦。”他低下頭不再說話,一頁頁翻著賬單,好半天才重新開口,“明天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去。彆總是那幾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煩。”“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頗不服氣。“起碼把你身上這件兒童睡衣換了。”他瞟著我,“瞅見這一堆熊啊貓的,就沒一點兒欲望了。”“流氓!隻會想那事!”我使勁撥拉他的腦袋。雖然主婦生涯不易為,我還是努力做著。中國的春節很快到來,大部分中國商人象南飛的季鳥一樣,都在準備回國團聚。老錢早早就收拾東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孫嘉遇被腿傷連累,無奈之下隻能選擇留在奧德薩過年。我因為馬上就要參加俄文一級考試,沒敢回去,也留下了。幸虧邱偉的妻子從國內飛過來看他,四個人湊在一起吃飯打牌,這個春節過的還不算太冷清。除夕夜給父母拜年兼報平安,隻說換了個地方住,沒敢提孫嘉遇一個字。他倆都是活得特彆小心的那種傳統知識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兒跟個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準會愁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不過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頗為興奮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現在對我的幫助。父母自然很高興,叮囑我好好學習,他們砸鍋賣鐵也會支持我的學業,煽得我兩眼淚汪汪的,電話裡幾乎要哭出來。這些日子都是我一個人每周去妮娜那裡消磨兩個下午,她對我戒心漸消,便開始陸陸續續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細節。看得出來,她平日一個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處久了。不覺也暗生許多親近之意。孫嘉遇一旦能出門活動,便讓司機去黑市上買了很多新鮮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妮娜見到孫嘉遇時非常高興,簡直要把家底翻出來招待他,那態度完全象一個寵溺小孩的長輩。我練鋼琴,他們兩個就坐在壁爐前聊天。在妮娜麵前,孫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輕浮樣,神情極其專注。我有點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這時候的孫嘉遇極其陌生。仿佛隻有在這間房子裡,他才能完全放鬆。以至於我總有一種錯覺,這張麵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後麵會即時露出一張陌生人的臉。妮娜很快發覺我的心不在焉,她以為我累了,讓我休息會兒,洗了水果讓我們吃。趁著她離開,我走過去蹲在孫嘉遇身邊:“孫嘉遇同誌,可以問個問題嗎?”他看看我:“你又出什麼幺蛾子?說!”“為什麼你的同胞對你評價不高,妮娜和瓦列裡婭卻說你是好人?”他點起一支煙,眉宇間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閃而過。我在微微驚訝之後,隨即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麼意思?然後他答非所問:“她們沒有算計過我。”話很繞,我卻聽懂了其中的邏輯:因為她們沒有算計過他,所以他也善待她們。我低下頭,過一會兒問:“那我呢?”“你?”他捏住我臉蛋左右打量一陣,“心眼兒太多,我怕你。”我感覺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來回到鋼琴旁。他一直記恨著那件事,在他受傷的時候,我因為瓦列裡婭躲了他半個多月。孫嘉遇追過來按著我的肩膀:“生氣了?”我咧咧嘴沒說話。“又快考試了對吧?” 他扯起不相乾的話題。“嗯,還好,專業課五月初開始。”“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開始恢複業務。”“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是說,以後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麼辛苦了。”我吃一驚:“這才不到兩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後遺症。”“行啦,我知道了。” 他做出不耐煩的模樣。“你甭大意,我可是認真的。”他在我身邊硬擠著坐下,扯扯我的馬尾巴,“白饒兩個月的享受,已經夠本兒了。再賴在家裡,你肯定要造反,我心裡明白著呢。這年頭,無怨無悔的人比大熊貓還稀罕。”。這樣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囁嚅著說:“再休息一段日子吧。”他拍我的頭頂:“不掙錢怎麼養得起你?你們藝術係的學費,他媽的簡直是天文數字。等我再做兩年,就金盆洗手帶你去奧地利。”我心頭“撲”地一跳。他說過,這輩子不會結婚,那這算什麼?承諾嗎?“為什麼去奧地利?”“因為我喜歡滑雪。哎,你會滑雪嗎?”我搖搖頭。“有機會我教你。” 他興奮起來,“你想想,一騎絕塵,周圍什麼人都沒有,隻有風從你耳邊呼呼刮過,那速度,那刺|激!”我順手抹過琴鍵,發出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原來如此,真沒勁!晚飯後和妮娜告彆,她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說:“男人最怕的,是說我愛你三個字,給他時間。”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可惜她並不了解真正的孫嘉遇。他那樣的男人,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或許隻有那種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回城的路上,孫嘉遇接了個電話,他嗯嗯啊啊對付完,收起電話對我說:“妞兒,過來過來,給大爺笑一個。”“神經病。”我扭身躲開他。他笑了兩聲,一臉神秘:“你可記住自己說的話,回家以後甭後悔。”我很快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家裡客廳的地板上,到處扔著包裝紙盒和厚帆布,還沒有清理乾淨。二樓書房的正中,立著一台通體烏亮的鋼琴。我把拳頭抵在嘴唇上,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我的?”“對,你的,喜歡吧?”我放開他的手,跑過去掀開琴蓋,輕輕撫摸著雪白的琴鍵,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他靠在門上看著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兒也看看,奧地利有沒有合適的學校。我跟妮娜商量過,等你上完預科,鋼琴練得有點樣兒了,就幫你錄盤帶子,推薦到學校去。”“真的?”他滿臉無奈:“我這人再不好,說話算話總還是個優點吧?”我跳過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左右開弓吧嗒吧嗒親了七八下。“彆彆彆,瞧這一臉口水!”他還使勁繃著,裝模作樣地皺緊眉頭:“你先甭樂,我有條件的啊。”我依舊沉浸在興奮中,隨口道:“你說。”“以後不許再見那個小警察。”猶如一瓢涼水澆下來,我因為興奮而發燙的臉頰頃刻冷卻:“為什麼?管著嗎你?”“我管不著你誰能管你?”“誰也管不著!憑什麼呀,我們倆就是普通朋友,你憑什麼乾涉我的自由?”“不憑什麼,我就得管你!”我氣得跺腳:“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說話?為什麼總得給個理由吧?”“沒理由,就是不許見他。你要是熱情無處發泄,你們學校裡那些個小男生隨你挑隨你造,就他不行。”孫嘉遇挺大一人,蠻不講理的時候,也象小孩兒一樣急赤白臉,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我摔上臥室的門,賭氣一晚上沒跟他說話。但是安德烈打電話來,我猶豫很久,還是跟他說:“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他不出聲,過很久說一句:“是他不讓你見我吧?“嗯,他不喜歡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會不高興。”我胡亂找著理由。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這原因嗎?不因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我被他說中心事,頗有點兒不安,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猜測。安德烈問:“他愛你嗎?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我回答不出來。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以前他絕口不提孫嘉遇的任何事。“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聞地歎息,輕輕掛上電話。一聲細微的哢嗒,耳邊隨即傳來嘟嘟聲,我握著話筒失神半天。遺憾是有的,但我隻能這麼做。理解不了腳踏兩隻船的心理,那樣躊躇徘徊,隻說明一個問題,兩個都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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